四月

我出生在四月，正是萬物復蘇之時

我究竟是代替誰，重現(xiàn)人間

如果有前世，我就是一根重新編織的繩索

六十年，我在地圖上勒出帶血的印痕

都沒能長成茂盛的花園

接下來的日子，因為腿上纏滿凋零的路標

再不能走遠。年輕時反復撥動的磁針

早已荒蕪

我向我的前世致歉——

我沒能找回遺失的藏寶圖

只能用干枯的手臂

再次托起一小片春天

春雪

你在曬南方的花

我卻在拍樹上的雪

抱團的松針像喑啞的風鈴

懸垂成春的逗號

大片的雪花是冬的謝幕詞

像你離開時慢慢飄遠的白裙子

抖落青春的光影

于我，季節(jié)錯亂已是很久遠的事了

那年，盛夏曾裂開一條口子

寒風呼嘯而過

這個春天，竟有如此盛大的雪

來勾起我已近模糊的記憶

也只有這春雪，如利刃之新發(fā)于硎

不斬因果，只剜憂傷

冬的返場

一卷老舊膠片被風卷入天空

它倒放的場景里，候鳥退回南方

雪片膨脹成巨大的票根

充當春的入場券

虛線的腳印滲出季節(jié)的潮汐

三月的殘章，拖起悠長的尾音

枝丫披掛上陣，捧出冬的標本

這匆匆返場的雪，來了，只為道別

冰層備忘錄

湖面上的裂紋像剛啟動的時鐘

陽光趕來對表

有人在遠處唱一支老歌，回聲

在樹林間追逐鳥鳴

風在樹上結下厚厚的角質層

它一次次撫摸著自己的滄桑

我伸出的手

是這個世界多余的部分

重組的漣漪，已在岸邊初露端倪

像一本舊書一頁頁翻開

所有陳舊的時光，都有不盡的新意

也像指紋，把觸感繪成心底的烙印

年輕母親推著嬰兒車

穿過努力展開的連綿樹影

冰的棱鏡折射出隱約的光線

從寒冷處，發(fā)出絲絲暖意

在春的入口

指紋印在驚蟄的門把手上

成為我和你約定的密碼

我的體溫嵌進門縫，一小段潮濕的陰影

留給你，辨認溫暖的線索

各種各樣的苗頭，在石縫中或泥土里

醞釀。冰凌花寥寥幾筆

勾勒出春天的示意圖。高處的雪化了

滴水聲不緊不慢，與心跳形成共鳴

我站在春的入口，抖落心頭的韁繩

讓它改變習性，試著去拼接

灑在樹蔭下，那些陽光的碎片

你和我的春天

這棵樹距離那棵樹，看起來有點遠

而它們的根須，一直在悄悄地靠近

這個春天，它們的枝葉

又可以向彼此生長

風雨兼程，也只能一寸寸逾越各自的孤單

陽光下，它們努力搬動自己的影子

讓向往與到達之間少一些空白

一直都可以看見彼此，一直都在分離

一直都在彼此的氣息里守望孤獨

當月光注滿所有的空隙

溢出的夢滴落草叢。草叢中

去年秋天兩棵樹各自落下的兩片葉子

正艱難地辨認對方的身世

（節(jié)選自《黃河》2025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