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真把我當(dāng)馬了?
班上都在交作文本了,由小組長下座位從后面挨個兒往前收。班主任吳老師站在講臺上掃視著下面。
我后背開始冒汗了,感覺有一千根針扎過來,連忙低頭在書包里翻找。
找著找著,啪嗒一聲,一摁本子重重地砸在我桌子上。我渾身一顫,慢慢抬起頭,咧嘴擠出笑來?,F(xiàn)在的我,就是“面對債主的窮光蛋”。
“別告訴我,又忘帶了!”潘辰瞪著一雙大眼睛說。作為小組長,她完全是稱職的。
我常常想,如果潘辰不是對我瞪眼,而是溫柔一笑,那該是多么漂亮呀!她有漂亮的資本,唇紅齒白,鼻梁高,睫毛長,還會說一口純正的普通話,這都是小鎮(zhèn)上的人望塵莫及的。當(dāng)然,她的長項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留著以后我慢慢說,這會兒她正用手捅我呢!
“說呀!到底寫了沒有?”潘辰的嗓門很大。她真的大可不必這樣費嗓子,教室就這么大,哪個都不聾,早就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我了,更別說講臺上的吳老師。
吳老師這個時候是不會說話的。她早就不太對我說話了,有這樣一個小組長管著我,她放心。她要做的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盯著我,偶爾聽聽小組長的匯報。
“你把我弄疼了!”我忽地站了起來,看了一眼吳老師,沖潘辰皺了一下眉頭。
別扯沒用的。”潘辰把手一伸,說,
“交本子!”
“我……”
你奶奶生病了,這我早知道了,你再找個別的理由?!迸顺揭痪湓捑投伦×宋业淖?。
同學(xué)們哄堂大笑。
確實,我不能再用奶奶做擋箭牌了。奶奶身體出了狀況不假,但我已經(jīng)以此為由,少交了兩次數(shù)學(xué)作業(yè),一次英語作業(yè)。奶奶已經(jīng)為我擋了“三箭”,再這樣我也心有不忍了。
“我沒帶。”我降低音量,盡量只讓面前的潘辰聽到。
“哼,是沒帶,還是沒做?”潘辰不依不饒,音量故意放大。
我滿臉通紅,知道再抵賴下去,只會讓自己更難看,就支吾著認(rèn)賬:“沒做,就沒帶嘛…….”
“早就知道!”潘辰狠狠地把作業(yè)本從我桌上抱起來,說,“每次都是你,拖小組的后腿,哼!”她丟下一個白眼,頭一甩,往前面走了。
“唉,我,還有我呢!”我的同桌陳小豆叫了起來,生怕被落下。
潘辰并不回頭,只是伸出一只手,接過本子就往前走了。
小豆跟我一樣不受歡迎,不過,情況略有區(qū)別。她是屬于努力型的,但卻什么都做不好。我是偷懶型的,對課本有天然的抵觸,能躲就躲。最后結(jié)局差不多,我倆都成了拖后腿的。
潘辰收完本子,直接走向講臺,把本子交給老師。然后,就跟老師低聲交談了一陣子。她就有這個本事,能和老師交談。這一點我從心底里服氣。我從跨進校園的第一天起,就怕老師,一見老師就渾身僵硬后背長刺,別說交談,連一句像樣的話都說不出來。哪怕是我喜歡的老師,一碰見,我也會轉(zhuǎn)頭就跑,更別說是吳老師這種不怒自威型的。就算是她把我叫到面前,我也只敢低著頭,一聲不吭。這大概也是她越來越不想找我談話的原因吧,
潘辰和吳老師談完了,一轉(zhuǎn)身,直接來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桌子,說:‘明天必須補齊了交上來!”然后,臉一扭,回座位去了。
我很想問問她,這是她的意思,還是吳老師的交代,轉(zhuǎn)念又覺得自己可笑。我雖然見課本就頭疼,但最頭疼的還是作文。如果說數(shù)學(xué)作業(yè)和英語作業(yè)加在一起能要我半條命,那么,一篇作文就能要掉我整條命。自從開始寫作文起,我就為湊不夠字?jǐn)?shù)而發(fā)愁。
三年級的時候,老師要求每篇作文三百字。哪兒有那么多話?我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寫進格子里,好不容易能湊夠了,忽的一下,又到了四年級。老師布置作文的時候,要求變成了四百字。我又得重新湊字?jǐn)?shù),東找一點,西找一點,差不多就快湊齊了,忽的一下,又到五年級了。吳老師站在講臺上,伸出五根手指,明白地告訴我們,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長大了,不再是三四年級的孩子了,作文當(dāng)然要有更高的要求。具體說了三大點,我只從中辨認(rèn)出了一句一一字?jǐn)?shù)不能少于五百。
我的天啊,這是瞄準(zhǔn)了跟我過不去嗎?
就在這時,下課鈴響了,吳老師抱著高高一摁作文本向教室門口走去。我把頭埋在書包后面,盯著老師的背影出了門框,緊接著,更多的人影擁向門框。
“啪”,有人拍了我一下。我一抬頭,陳小豆正指著門口,示意我出去玩。潘辰正和幾個女生說笑著出門。陳小豆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要跟著她們一起玩。
我猛地?fù)u了搖頭,身子一下挺直了,像要打架,嚇得小豆向后一退,眼睛里掠過一絲慌張。不過,她馬上笑了一下,掩飾過去,轉(zhuǎn)頭就朝教室外面追去。
我馬上有些后悔,因為我剛才的搖頭是沒有過腦子的。下了課,女生其實都被潘辰卷走了,我不去,就等于沒人玩了。猶豫再三,再三猶豫,我還是站起身,走出了教室。
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到那棵大榕樹下有一群女生在玩跳馬,小豆也在,她正朝我招手。這一回,我不能再搖頭了,雙手插進褲兜,晃著腦袋走了過去。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我停住了。
潘辰正直直地盯著我,一副不讓我參加的表情。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她一直就瞧不起我,因為我總在學(xué)習(xí)上拖后腿。作為小組長,她的榮譽感是極強的,怎么說呢?就是當(dāng)作她自己家里的事了,我一次不交作業(yè),就像是偷了她家的東西似的。
小豆偏偏不識相,跑過來拉著我,說:“快,到后面排隊。一起跳,可好玩了!”
“喂,該你當(dāng)馬了!”前面那個彎腰當(dāng)馬的人已經(jīng)站了起來,在喊小豆。一露臉,我看清了是鄭可可,潘辰的同桌。
小豆也喊了起來:“我還沒跳呢,怎么就該我了?”
你繞過去了,就是沒跳過嘛!
別吵了,煩人!”潘辰把手一揮, 就沒人敢說話了,“我來定個規(guī)矩,誰 想加入,就得先當(dāng)馬,怎么樣?”說著, 她故意膘了我一眼。
人群里響起了一致的贊同聲,只有小豆一臉驚訝地望著我。我知道,這不是她的意思,但她也改變不了什么。
我可以扭頭走開,可是,憑什么?況且,當(dāng)馬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有一個人跳不過去,我就可以被替換下來了。這樣一想,我就邁著大步走到人群前面,然后彎腰,把手伸直,撐著腳面。
第一個人沖過來,撐著我的后背跳了過去。我猛烈搖晃一下,穩(wěn)住了。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猛地,我被重重沖撞了一下一一那個人沒有跳過去,
2、放她走
直接騎在了我的脖子上,還連連叫著:“哎呀!卡住了,卡馬脖子上了!”我聽出來了,是潘辰,她不是在呼救,而是在嘻笑。
放學(xué)鈴聲一響,同學(xué)們都紛紛收拾書包,離開教室。
我非常惱火,用力一歪,把她推到地上。我也跟著倒下去,重重摔在她身上。
陳小豆早就收拾好了,用力拉了拉我,示意我快走。
“干什么?你!”潘辰生氣了,還用力蹬了我一腳。
我也只剩下一本裝樣子的語文課本了,塞進書包就完事。我也想快走,但我和小豆是不同的。她明擺著是怕藩辰,我是想早點回家照顧奶奶。
我爬起來,看著橫臥在地上的她竟然一點也不想扶她起來。那樣子,就像我打架贏了她。
鄭可可最先跑過來,扶潘辰起來,緊接著,好幾個女生都圍攏過來。
哼!我才不怕她呢!我梗著脖子站在旁邊,不解釋,也不爭辯。她自己心里有數(shù),她明明是故意的,騎在我脖子上不肯下來,真把我當(dāng)馬了?
潘辰到底有多可怕,我在這里只說一二。潘辰從小就學(xué)了很多東西,英語、畫畫、跳舞、唱歌……哦,還有彈鋼琴,光這一項就不是一般家庭能夠做到的。據(jù)說一架鋼琴的錢,就夠我爸媽種菜賣菜干一年的。按照這條路子,她爸媽是想把她培養(yǎng)成大家閨秀,可事實并不是這樣。她在老師面前表現(xiàn)得非常能干,一副乖巧可愛的樣子,背地里卻極暴躁,再加上出手大方,就成了女生眼中的大姐大。
小豆偏偏不識趣,湊上去問:“沒摔疼吧?要不要到醫(yī)務(wù)室去看看?”
“滾開!”潘辰一指小豆,“放學(xué)后,你們倆都別走,給我等著!”
然后,她一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女生們都跟著走了,只剩下我和小豆站在原地。
“我做錯了什么?”好半天,小豆一臉無辜地問。
潘辰爸爸在外面忙著賺錢,是媽媽在管她。她不止一次說過,她一點也不喜歡她媽媽。媽媽總是逼著她學(xué)這學(xué)那,稍微學(xué)得不好,還要遭到懲罰。就拿彈鋼琴來說吧,她本來還挺喜歡的,每天彈奏一下,很開心??伤龐寢尣灰溃且唇虒W(xué)要求來,每天都要盯著她不停地彈不停地彈,有一個音符不對,就要打手心。這事一點不假,同學(xué)們時常能看到她的手心里有一道道傷痕。
“你不該叫我來!”我只是在給她一個正確答案,并沒有責(zé)怪她的意思。
我不會責(zé)怪誰,我只會以牙還牙!
剛認(rèn)識她的時候,我也同情過她一陣子。可是,后來她越來越瞧不起我,我對她也就只剩下怨氣了。我知道她瞧不起我的原因不光是我學(xué)習(xí)差,主要還是我家是菜農(nóng),鎮(zhèn)邊上種菜的,嚴(yán)格地說,連鎮(zhèn)上人都算不上。
菜農(nóng)就菜農(nóng),誰越瞧不起我,我就要拿眼睛瞪她!一來二去,我和潘辰就成了“死對頭”。
我回頭看了一下,潘辰并沒有沖我們來,而是提著書包往后門走了。我松了一口氣,剛準(zhǔn)備暗笑小豆膽小如鼠,就見鄭可可和幾個女生來到我們身邊,突然伸手搶走了我們的書包。
“喂,放下!”我沖鄭可可喊。
鄭可可把書包遞給另一個女生,推了她一把,讓她快走。然后,回頭對我呵呵一笑,說:“想要書包,到碼頭去領(lǐng)!”
“哎呀!這可怎么辦呀!”小豆急得 直躁腳,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小豆就是個膽小鬼。她家在鎮(zhèn)上,但很窮,爸爸早幾年去世了,媽媽出去打工,再沒回來。她一直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年紀(jì)大了,身體也不是很好。唉,可憐人!
我推了小豆一把,吼道:“怕啥?走!”
我們一出教室,就看到一群女生正朝校門口走,拖尾的幾個還在朝教室這邊張望,生怕我們跟不上。一見我們出來,她們叫了一聲,紛紛加快了步子。
學(xué)校門外圍滿了人,都是來接低年級學(xué)生的。
我盡量不看人群,低著頭穿過。這時,那群女生已經(jīng)穿過街道,朝小巷子去了。
我想快步追上去,一回頭,卻找不見小豆了。我急得一頭汗,踞著腳張望,好不容易才看到她從人群中擠過來,慢吞吞的。
我迎上去,拉了小豆一把。穿過小巷子,前面就是古鎮(zhèn)。大圩古鎮(zhèn)順著漓江一字鋪開,一條石板路,兩排日房子,有的賣東西,有的住人。
我們順著一條窄巷子鉆進古鎮(zhèn),順著街道往下走了一會兒,來到十字路口,往右一轉(zhuǎn),下坡,就到了鼓樓碼頭。這是江邊最大的碼頭,有一條渡船??浚壬蠞M人了,就開到對面的毛洲島。
鼓樓碼頭沒有潘辰她們的人影,我兩邊望了望,看到上游有個小碼頭,早就廢了,平時沒人,這時擠成一堆的,正是我們班的女生。于是,我抬腳追過去。
“加油!加油!”是她們在喊,當(dāng)然不是鼓勁,是嘲笑。
我在離她們五步遠(yuǎn)的地方停住,喘著粗氣,問:“我的書包呢?”
在這里!”鄭可可沖地上的一個書包踢了一腳,差點踢到江里去,“你敢過來拿嗎?”
我才不怕呢,大步走過去,迎面就碰到了潘辰。她站在最前面,似笑非笑地盯著我,好像這是一個圈套,只等著我往里跳了。
我有了提防,一邊望著她,一邊靠近書包。她并沒有什么舉動。我稍稍放心,彎腰去撿書包。突然,書包往前一蹕,原來是鄭可可用力拉了一下書包背帶。我一慌,就向前撲過去,實實在在地把書包按在手下。
“放我走,書包我不要了…”隨著一陣哭喊,小豆被她們揪了過來,蹲在旁邊,鼻涕眼淚一塌糊涂。
我放開書包站了起來,說:“讓她走!”我盯著沒出息的小豆。
潘辰哼了一聲,說:“憑什么?”
放她走,讓我干什么都行…“真的?”潘辰追問,“說話算數(shù)?”
“算,當(dāng)然算!”我揚起臉,直直地盯著潘辰,是回答,也是不服。
潘辰被我的目光戳了一下,連忙閃開,揮了揮手,說:“放她走!吵死個人!”
小豆站了起來,提著書包,抽泣著往外走。她一走,時間就像翻了一頁,氣氛頓時靜下來,剛才的吵鬧聲都隨著江水卷走了,江水的嘩啦聲泛了起來。
別緊張,我們只是想玩?zhèn)€游戲。潘辰笑了笑,踢了一腳我的書包,“小朋友們兩個人一組,玩石頭剪刀布,誰輸了,就上去扇她一耳光,明白沒有?”
我一驚,剛把脖子梗起來,她就突然一指我,說:“別忘了,說話算數(shù)哦!”
我一下梗住了。最后,只能翻一下白眼,側(cè)過身子,不看她們。
“石頭、剪刀、布…”一陣喊叫,勝負(fù)很容易決定。
第一個人已經(jīng)走了過來,我干脆把眼睛閉上。打吧打吧,左臉腫了給右臉,咬咬牙就挺過去了。我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不哼一聲…
“住手!”突然,身后傳來一聲喊叫。
人群一哄而散。
3、亂畫
不遠(yuǎn)處有一個涼亭,一個人順著臺階快步走下來。這個人的頭發(fā)是巧克力色的,脖子上系著一個輕飄的花圍巾,穿一件斑紋襯衫。等跑到面前,我看到她那雙鞋也不一般,黑布面,鞋頭上繡著一朵不知是什么的花,花瓣都挺大。我一陣恍惚,覺得她不是一個真實的人·…·
“小姑娘,剛才是怎么回事? ”
我快速把目光從她的腳挪到臉,才發(fā)現(xiàn),站在面前的其實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卻有著時髦女郎般的打扮。
見我半天不作聲,她向我伸過一只手,手里竟然握著一支鉛筆。
我嚇了一跳,向后一躲,差點掉到江里。她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往前一拖,問:“你沒事吧?”
我搖了搖頭,抽出手,又往旁邊側(cè)了一步。我不習(xí)慣離陌生人太近,還有,她身上還散發(fā)著一陣陣香氣,讓人極不適應(yīng)。
她們?yōu)槭裁雌圬?fù)你啊?
我盯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彎腰去撿書包。
我雖然感謝她的好意,但不想跟她說太多關(guān)于我的事情。我提起書包,順著岸邊就往前走。
“等下,你等下! 7我停下,轉(zhuǎn)頭望著她。
她快步跟上來,揮動著手里的鉛筆,說:“你瞧,她們還沒有走遠(yuǎn),你現(xiàn)在不能過去?!?/p>
我往前望了望,可不是,她們正聚在鼓樓碼頭上,有說有笑地向江里扔著石子。我有點猶豫了。
“來,到上面坐一會兒,等她們走?!彼勉U筆指了指上面的涼亭,就往前面走了。
這是江邊的一家客棧,叫偶緣居??蜅:竺嬗袀€門,正對著江,之字形的臺階能下到江邊來,亭子就建在半道。
我一咬牙,轉(zhuǎn)身跟著上了臺階。
亭子里有一張石桌,四方各有一個石凳子。我上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面朝江坐下,開始畫畫了,小畫架就支在桌子上。
這時的她多了一副眼鏡。見我過來,她取下眼鏡,看了我一眼,又戴上,說:“隨便坐吧!”然后,又專注地用鉛筆在畫板上沙沙地劃動著。
我看了看空出的凳子,覺得都離她太近,坐下去肯定不自在,就繞到她身后。那里有圍欄,順著圍欄有一個長條凳。我把書包放凳上,挨著書包坐下,打量她的背影。她的注意力確實都在畫上了,這讓我松了一口氣。
我這才有膽量細(xì)看。她的頭發(fā)跟江水一樣,是波浪形的,一直披下來,遮住了半個后背;圍巾從頭發(fā)里冒出來,是光滑的絲綢面料,像魚兒沖出水面;順著往前看去,那只握鉛筆的手,小指頭翹著,能清楚地看到指甲上抹了指甲油…
她突然轉(zhuǎn)過臉來。我嚇了一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呼吸打攪了她,連忙把目光投向江面,好像自己剛才做了見不得人的事,生怕被她抓到把柄。
她笑了,取下眼鏡放到桌上,側(cè)過身子,說:“你喜歡畫畫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們在學(xué)校,一定學(xué)畫畫吧?
我點點頭,是因為我們有美術(shù)老師,姓郭,她人很不錯,年輕、漂亮、愛笑??墒牵砸患?xì)想,似乎又沒有學(xué)到什么,于是,我又搖了搖頭。
她笑得更大聲了,說:“別緊張,跟我隨便聊聊,什么都可以。要不,坐在這里多尷尬呀?”她夸張地聳了聳肩膀。
我盯住了畫板,上面已經(jīng)有了大概的輪廓,就是江的對面一一磨盤山、毛洲島,起起落落的線條,簡單又好看。
“您是畫家?”我簡單想了個問題。
她似乎非常高興聽到我說話,做了個怪臉,一只手按到桌面上,手指交替敲打著,然后,忽然把手一收,拿定了主意,才說:“算是吧!”
她的小動作沒有逃過我的眼睛,原來,她也心虛,還冒充畫家呢!
我提起精神,挺了挺肩膀,問:“那您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她指著自己的鼻子,笑了起來,說,“我已經(jīng)退休了,看不出來嗎?”她把兩手向兩邊一攤,動作很好看,像在比劃開放的蓮花。
我早就看出來了,她是個老太婆只不過,我忘了老太婆都是要退休的。我也笑了,點點頭,但還是不甘心,問:“那您退休之前,是做什么的?”
她還是不肯回答,突然伸出手來,說:“來,我們正式認(rèn)識一下,我叫江影?!?/p>
戲,我都有些臉紅了,只能假裝鎮(zhèn)定,盡量正式地說:“我叫沈元,在中心校上五年級。
‘那些都是你同學(xué)嗎?”江影問。
“嗯?!蔽彝蝗挥直淮蚧卦?,不敢正眼看她了。
江影馬上笑了,跳開話題,說:“來,咱們一起畫畫。這里多美啊!畫風(fēng)景真是一種享受?!闭f著,她把一支鉛筆遞給我,還把位置騰了出來。
我很不習(xí)慣,但還是伸過手去,和她握了握。這太正式了,是成年人的把
我一下就緊張了。其實,我也是能畫畫的,不過,我喜歡畫動漫人物,特別是美少女的側(cè)臉。面對風(fēng)景,我有些手足無措。
江影伸手拉我坐到桌前,站在我身后,指著江對面,說:“不用怕,你看到什么就畫什么,就憑感覺,不要想太多。”
這倒跟我們郭老師說的差不多。每次上課,她要么在黑板上掛一幅畫,要么自己在黑板上畫一幅畫。她也是說,不要怕,照著畫就是了??墒牵看挝耶嫵鰜淼亩几耐耆灰粯印.?dāng)然也沒有時間傷心,因為我們的美術(shù)課是極少的,根本沒有人在意。每次,畫本發(fā)下來,郭老師都給我打個80分,我覺得老師可能是在安慰我。
“下筆呀,錯了也不怕,又不扣你分兒?!苯霸诖叽?。
我向鼓樓碼頭那邊看了一眼,潘辰她們還在。她們一定也在看我。
我趕緊把自光收回來,落到畫板上。
這時,我看到了起起落落的輪廓線,感覺自己像在做一道填空題,框架已經(jīng)搭好了,我只需要往里面填些東西。我得用心填,慢慢填,以便耗費時間。哼,讓她們在碼頭站著,看誰能耗過誰!這樣一想,我就拿定了主意,裝出一副有模有樣的神情,開始畫豎線,還嘀咕著:“這代表大樹…”
“嗯,就是這樣!”江影完全被我蒙騙了,輕輕拍拍我的肩膀,表示滿意。
大概是放心了吧,她坐到旁邊一張凳子上,端起茶杯,面朝著江,對著江水發(fā)呆。
我看過去,正好看到她的側(cè)臉。巧克力色的頭發(fā)像波浪一樣垂下,遮住了半邊臉,露出的輪廓極像美少女。我突然有一種想畫她的沖動,豎線不自覺地畫成了波浪線…
一陣咳嗽聲把我驚醒。她大概是被水嗆著了,把水杯放到了桌子上。
我一看畫板,就慌了神,連忙用斜線唰唰唰地遮擋那些波浪線。
江影起身過來,看了一眼,說:“很好!很大膽!
啊?我停住筆,望著她,心還在砰砰跳。
“要我來畫,樹干多半是僵直的。”江影拍了一下巴掌,笑得有點大聲,“你這個妙,樹干都呈波浪形,枝葉卻是斜直線,像一個曼妙的少女扭動著身姿,而這些枝葉,正是被風(fēng)扯動的頭發(fā)……”
我僵硬了一下,緊接著就咧開了嘴巴,也在笑,但很不自然。
她大概把我的表情理解為害羞了,沖我豎起大拇指,說:“果然,孩子都是天生的畫家呀!
這回輪到我蒙圈了,一口氣沒喘勻,咳嗽起來??人詠淼谜菚r候,我正愁躲不開她的眼神呢!對于她的贊美,我不好拒絕,但也決不能接受。
如果一個人想咳嗽,就能不停地咳嗽。我一直咳得眼淚都蹦出來了,還能一直咳下去??蛇@時,我突然看到鼓樓碼頭上空了,潘辰她們都走了??磥?,她們熬不過我呀!
我用力收住咳嗽,指了指碼頭,說:“我該走了!
我站起來,一手捂著嘴,一手去提書包,跳下臺階,就放開步子跑了。
4、來電顯示
我一口氣跑到鼓樓碼頭,向上一望,看到一堆女生還在古街的十字路口逗留。于是,我沿著江邊繼續(xù)往下跑,這樣就可以完美地繞過她們了。跑到萬壽橋,我才繞上了古街。古街兩邊都是木頭建的老房子,中間夾著一條石板路,跑起來啪啪直響。
跑出古街,前面就是菜農(nóng)的房屋了。我家是一座三層樓,大門對著江,門前是一條路,通向菜地。菜地過去是一片樹林,想看到漓江,就要爬上二樓。
遠(yuǎn)遠(yuǎn)的,我就看到大門外的奶奶她坐在輪椅上,正呆呆地望著遠(yuǎn)處。遠(yuǎn)處的樹林被夕陽抹上了一層金光,非常漂亮。我只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
“奶奶!”我大聲叫著,沖奶奶揮手。
閑的時候,奶奶也會牽著我去趕圩。圩在鎮(zhèn)上,人擠人,奶奶抓住我的手不放,不停地把我往前拖。有時,我的臉會撞到別人的腿,雖說撞得不算太疼,但我故意很大聲地哭,主要是為了提醒奶奶,她還沒有給我買東西吃。
奶奶收回目光,看我一眼,又轉(zhuǎn)過頭去看樹林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就像我是一個過路的人。
我跨上臺階,放下書包,蹲下來摸著奶奶黑瘦的手,說:“我回來了!‘
“你找誰?”奶奶把手抽走,一臉警惕地望著我。
奶奶哪兒顧得上我?她正湊在雜貨攤前,為一點針頭線腦不停地跟攤主討價還價。為了一毛錢,她能跟別人搞僵,扭頭走掉,可走不多遠(yuǎn),又掉頭回去,把剛才看上的東西買了。這就苦了我,明明跟著她往前走,沒提防,被她一扯又掉頭往回走。手腕被扯疼了,我又哭。
奶奶以前不是這樣的。在我小的時候,奶奶雖然年紀(jì)大,身體差,但還能到菜地里幫著干活。菜農(nóng)一年到頭就沒有清閑的時候,趕著種,趕著收,一茬接著一茬。收上來的菜,爸爸媽媽要用三輪車運到鎮(zhèn)上去,那里每天晚上都有專門來收購蔬菜的大車。
如果是在家里,我一哭,奶奶肯定要管??墒牵咨先颂?,聲太雜,我的哭聲根本就不算什么,一冒出來就被雜音卷走了,最多只有我自己能聽清楚。也許我自己也沒聽清楚,但哭聲是從我嗓子里發(fā)出來的,我能感受到。
忙起來,奶奶就下地里幫忙。到了飯點,奶奶就回家做飯。從小到大,我差不多都是吃奶奶做的飯菜。她炒菜喜歡放鹽,一勺一勺地放,不管是炒青菜還是炒肉,都咸得齁嗓子。
等出了圩,慢慢往回走,我的哭聲才被奶奶聽到。奶奶大聲說:“再哭,下次就不帶你來了!”
跟您來有什么好?什么也沒吃到!”我一把甩開奶奶的手,不肯往前走了。
我媽為這事不止一次提醒過奶奶。奶奶每次都不正面頂撞我媽,卻在背地里嘀咕:“都要下地干體力活,流汗跟下雨一樣,不多吃點鹽,頂?shù)米幔俊?/p>
我爸從來不說什么。他就像塊沉默的石頭,再重的菜他都扛得起來,再咸的菜他都吞得下去。
奶奶一只手里提著簍子,里面裝的都是和我沒關(guān)系的東西,但很重,被我一甩,差點歪倒。她很惱火,轉(zhuǎn)過身來,伸手就在我屁股上扇了幾巴掌。我也不是好惹的,再次放聲哭了起來。這回不是哭給她聽的,是哭給別人聽,讓路過的人都聽到,看誰丟臉!
奶奶果然熬不住了,馬上換了一副表情,似乎剛剛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說:“哎喲,你最愛吃涼粉啵?”
一聽到?jīng)龇?,我一下就剎住了哭,抹了一下淚,似乎這樣才能確定自己沒聽錯。我最愛吃的其實是草莓,但太貴了,就算我哭暈過去,奶奶也不會給我買的。于是,我就假裝承認(rèn),我最喜歡涼粉。不管怎樣,能吃一杯涼粉,總比什么也吃不到要強吧!
我連連點頭,鼻涕差點掉下來。我用力一吸,揚起臉問:“碼頭邊邊上那一家啵?”
“是喲,王記涼粉,是最好的了。”奶奶一邊說,一邊伸手楸一把我的鼻涕,然后往路邊一甩,又在自己腰上揩兩下,“想吃啵?”說完,她伸出一只手來,想牽著我。
“想!”我回答得響亮,歡天喜地地蹦著跳著往前走了。我才不想再牽那只手呢,上面有我的鼻涕。
王記涼粉就在鼓樓碼頭上來的十字路口,一個冷柜橫在面前,里面的東西清清楚楚的。
我老遠(yuǎn)就喊:“一杯涼粉! ”
阿姨笑瞇瞇地望著我,說:“好嘞!”說著,她就扒開冷柜的玻璃蓋子。
我趴在柜邊,不停地吞著口水。
這時,奶奶也過來了。她放下簍子,喘著氣。
阿姨問:“一杯?”
奶奶說:“一杯,一杯?!比缓?,不停地指點著我。
“我要加百香果。”我指著冷柜里的百香果。
‘你… 奶奶在我背上拍了一下。
“好,加百香果。”阿姨加了一勺百香果。
“再加花生末?!蔽医小?/p>
“你……”奶奶在我后脖頸上拍了一下。
“好,加花生末?!卑⒁碳恿艘簧谆ㄉ?。
“還有葡萄干?!蔽姨_喊,生怕奶奶伸手搶杯子。
“你……”奶奶一巴掌拍在我的腦袋上。
我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眼淚像開了閘,直往外沖。
“還加不加?”阿姨拿不定主意了,問奶奶。
我又使勁躁了幾下腳,哭得撕心裂肺的。
“加吧!加吧!”奶奶氣哼哼地掏出小布袋子,里面的零錢都疊在一起打成卷放著。
她使勁勒著零錢的角角,半天抽出一張,遞給阿姨,再勒下一張。我想,再精明的零錢也別想從她手頭溜走,都成了蛤蟆,得老老實實地被她捏著腦袋扯出來。那些蛤蟆也會覺得腦袋疼吧?只是不會哭。
涼粉一杯是五塊錢,每加一種料,就多收一塊錢。我知道奶奶在心疼多加出來的錢,那已經(jīng)大大超出了她的預(yù)算,心里火直冒,又不好當(dāng)著阿姨的面發(fā)作,怕人看笑話,就只有捏著零錢出氣。
越伸不直了,腿腳越來越不靈便了,每次起身,她都要兩手叉著腰。要轉(zhuǎn)身,她也得慢慢地,兩個腳交替著,一下一下地挪,總共要挪四五下,才能轉(zhuǎn)過去。這在我看來,就更像個機器人了,有時候,我還會覺得她是在跳機器人舞呢。記得三年級以前,我還產(chǎn)生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奶奶是上天派到我家來的機器人。
我能感覺到,奶奶的手就像捏著我的后脖頸,她咬的牙喘的氣都是沖著我來的。好在她不好意思在阿姨面前發(fā)作,趁著這個間隙,我端著杯子就跑了。順著古鎮(zhèn)跑出老遠(yuǎn),我才停下來,一小勺一小勺地吃。太好吃了,我舍不得大口吃,每吃一口,就美滋滋地吸一下鼻涕,還要回頭望一眼。
奶奶并沒有追我,只是提著簍子慢慢走著。我蹦蹦跳跳到了家門口,坐在臺階上把杯子都舔干凈了,她才喘著粗氣過來。這時,她已經(jīng)不生氣了,直接開門進屋,忙自己的去了。
后來,奶奶出了意外,在樓梯上摔倒了,抬到醫(yī)院搶救過來后,就不能走路了。從那以后,她就坐在輪椅上,再也不是家務(wù)機器人了。而所有的家務(wù)都落到了媽媽身上,媽媽忙進忙出,脾氣大了動作也大,動不動就會扇我屁股,罵我沒用。
誰說我沒用了?我每天放學(xué)回家可以幫她看著奶奶,這樣,她就可以到菜地里干活去了。
對,奶奶在腿腳能動的時候,總是忙進忙出。除了幫爸媽種菜收菜,主要是忙家里這一攤子。三層樓上上下下的衛(wèi)生,一家人衣服的清洗,屋后還養(yǎng)著兩頭豬,還有家里四口人的一日三餐…
就這樣亂了一陣子,生活又慢慢地平靜下來。好像一個人一開始只能挑五十斤,突然又加了五十斤,一時慌亂站不穩(wěn)。等站穩(wěn)腳跟,雖然覺得壓力大了許多,好歹是能夠承受住了。
我細(xì)細(xì)觀察奶奶的時候,覺得她就是個機器人。我偷偷給她起過一個名字:家務(wù)機器人。
她上樓、下樓,彎腰掃地、坐下洗衣、站著切菜…每一個動作都像機器人,準(zhǔn)確無誤,機械重復(fù)。而她又不愛說話,總是默默地做著這些,這讓我感到她離一個正常人的狀態(tài)更遠(yuǎn)了。
我們都以為日子會這樣往前滑,誰知突然又出現(xiàn)一個坎。就在兩周前,奶奶從輪椅上摔了下來。當(dāng)時,媽媽把奶奶安放在客廳里,就趕去菜地了。等忙了一陣回到家,就看到奶奶趴在地上,輪椅歪在一邊。
和機器人不一樣的是,她的腰越來
我也正好放學(xué)進屋,連忙搭手把奶奶弄到床上。奶奶的額頭有一大塊撞傷,她應(yīng)該是一頭栽下去當(dāng)場昏厥的。
爸爸也趕回來,用他粗大的手指掐奶奶的人中。我懷疑奶奶是受不了疼,才猛地睜開了眼睛。不管怎樣,我們都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就更怪了,奶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認(rèn)識床前的每一個人了。她的記憶被全部抹掉了。
媽媽抹著淚,想打電話叫醫(yī)生來看看,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手機。平時,那個滿是污漬的破手機就放在餐桌上的,難道會飛走嗎?我們在客廳里翻箱倒柜,最后,還是我在沙發(fā)下面發(fā)現(xiàn)了它。
我把手機撿出來,按亮了屏幕,看到上面有個來電顯示。我正望著那個號碼發(fā)呆,媽媽就一把奪了過去。她有更重要的事做。
但我已經(jīng)記住了那個號碼:137*****304
5、合格牌
放學(xué)之后是大掃除,我們組的包干區(qū)是教室門外花壇四周的場地,具體任務(wù)當(dāng)然由小組長潘辰布置。
她熟練地指揮著,誰去拿掃帚,誰去拿水桶,就連陳小豆都被安排出去了,卻一直不點我名。她似乎把我忘了,轉(zhuǎn)身就往教室外走。
她夠狠,揪住我的作文,就是抓住了我的軟肋。她知道在別的事情上,她是掐不住我的,唯獨作文,是我最頭疼的。
頭對我冷冷地一笑,說,“你先把作文補上,全班就差你一個了,有點臉,好不好?”她在自己臉上劃了一下,轉(zhuǎn)身跑出去了。
“放心,我不會忘記你的?!迸顺交匚抑挥泄怨缘啬贸鲎魑谋?。
按說,這次吳老師還算手下留情,給出幾道作文題目,讓我們自己挑選。我挑過來選過去,一個都不想要,迫不得已,只好寫下了《記一件有意義的事》。
“喂,還有我呢!”我喊住她,提醒她,“是你不叫我的,別說我偷懶啊!
題目選好了,卻不知怎么下筆,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哪樣的事是有意義的。每天就是吃飯、睡覺、上學(xué)、寫作業(yè),這些事平淡得就跟喝白開水一樣,怎么寫出意義來呢?
忽然,我想到了江影。不過,這個人只能說很奇怪,也談不上有什么意義吧
“嗨,起來……讓開……出去……
耳邊傳來一陣吵鬧,我這才發(fā)現(xiàn),四周灰塵飛揚,負(fù)責(zé)打掃教室的同學(xué)已經(jīng)開始全面“進攻”了。她們拿著掃帚,端著水盆,好像都是沖著我來的。我連忙起身,捏著作文本和鋼筆跑出教室。
教室外面也是一片繁忙,每個包干區(qū)都熱火朝天。我一時不知該往哪里去,舉著本子站在原地。
“這里,來!”陳小豆在喊我。
小豆把花壇邊的瓷磚抹了又抹,最后用手拍了拍,算是自己驗收合格了。
我沒得選擇,就直接小跑過去,一屁股坐在她抹過的坎沿上,沖她笑了一下,算是謝謝了。
我坐在那里,本來腦袋就迷糊,再加上旁邊吵吵鬧鬧的,更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只能捏著筆發(fā)呆。
“起來!起來!”鄭可可揮動著掃帚,在我腳下亂掃一氣。
她也笑了一下,轉(zhuǎn)身提著水桶灑水去了。
我只好把雙腿翹起來,等她掃了一遍,才放下來。
回去。因為吳老師正在遠(yuǎn)遠(yuǎn)地巡視,當(dāng)然也看到了我們。
我的腳還沒有放穩(wěn),又一個女生揮著掃帚過來了,也高喊著:“起來!起來!”
這些鬧劇明明是潘辰指使的??墒?,從表面無法看清,也不會有人為我作證。
我看出她是故意的,就不客氣地說:“掃過了!”
潘辰當(dāng)然知道吳老師正盯著這邊,馬上擺出了組長的風(fēng)范,大聲說:“每一個角落都不要放過,掃干凈,這里,這里,還有這里…”她一手扶著掃帚,一手東指西指,顯得忙而不亂。
“掃過了?”她怪笑著說,“你能保證沒有灰塵了?”說著,她就橫掃過來。
我不想再看她表演,一轉(zhuǎn)身,還是回到了花壇邊上。
我沒有讓,掃帚打在我的腿上,很疼。我忽地站了起來,舉起本子就要砸。她尖叫一聲,扔掉掃帚,轉(zhuǎn)身就跑。我很想給她兩下,就緊追過去。
作文是沒心思寫了,我就埋著頭坐在那里。我知道潘辰是故意把我擱在一邊出丑的??墒牵矣譄o力反駁。因為她抓住了我的把柄,一套安排下來,合情合理。不過,我清楚,她肯定不會這樣隨便放過我。
突然,一把竹掃帚橫伸過來,擋住去路,差點戳到我的臉。我剎住一看,是潘辰。她一臉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表情,大聲斥責(zé)我:“人家都在大掃除,就你在瘋鬧,像什么話?”
‘你…… 我眼睛一瞪,又把話吞了
這時,吳老師從教室檢查完出來,朝我們這邊走來。我渾身一陣緊張。不過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想多了。因為吳老師并沒有朝我走來,而是走到了潘辰面前,兩個人談了些什么,聲音不大,我聽不清楚。談完,吳老師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知道,這時才該我真正緊張了,因為這個地盤現(xiàn)在交到潘辰手里了。
果然,等吳老師的身影一消失,潘辰就把竹掃帚一丟,拍了拍手,喊道:“好了好了,都過來!”
大掃除已經(jīng)接近尾聲,掃攏的垃圾東一堆西一堆,大家就拖著掃帚集中過來。
大家都辛苦了!任務(wù)完成得很好!潘辰豎起一只手,說,“好了,站成一排!”
同學(xué)們很快就以她的那只手為基準(zhǔn),排成了一條縱隊。陳小豆被推來推去,最后勉強排在了隊尾。
接下來,潘辰就要發(fā)合格牌了。牌子是她自己做的,從文具店里買來一些類似撲克牌大小的硬紙片,背面是統(tǒng)一的花紋,正面是空白。她就在空白面用鋼筆寫上“合格”。她從小就練字,無論是鉛筆字還是鋼筆字,寫出來一個比一個漂亮。所以,她制作的合格牌也沒有人能夠模仿。
因為這事,吳老師還專門在班上表揚了潘辰,說她作為一名小組長,不僅認(rèn)真負(fù)責(zé),而且?guī)ь^創(chuàng)新,處處為老師排憂解難,值得信賴。
自從有了合格牌,同學(xué)們就更聽話了,一個個饞嘴猴盼桃子似的,盯著她手里的牌子,都以得到合格牌為榮。而我,幾乎沒有機會得到,有時,哪怕我跟別人做的一樣,潘辰也會找借口扣掉我的合格牌。漸漸地,我就開始憎恨合格牌,因為那一張張牌子在我眼前晃動,成了赤裸裸的炫耀。
所以,在潘辰拍手喊集合的時候,我屁股都沒有抬。首先,我沒有參與大掃除,理應(yīng)沒我的份。如果我跑過去,結(jié)果只會有一個,被她羞辱一頓。
開始發(fā)牌子了。潘辰先要大家安靜,然后,她就大聲念名字,念一個就發(fā)一個,末了還要加上一段評語。比如,你今天不錯啊,不怕臟,把地溝里的堵塞物掏出來了;你掃得很干凈,不過,動作還可以更快一點;你干活要注意點,別把自己搞得像個泥猴子…拿到牌子的人都很得意,雖然被評論了一通,但那是一片好心,聽起來舒服。
輪到陳小豆了。她激動得直抹鼻子, 手伸得老長。
潘辰卻把手一收,說:“你的先不發(fā)?!?/p>
“我、我掃了呀!”陳小豆指了指身后,說,“就是那里,你可以檢查呀!
潘辰擺了擺手,說:“衛(wèi)生是做得不錯。不過,我有個新任務(wù)交給你,你去看著她,收拾剩下的垃圾,等你完成了,再給你牌子?!?/p>
“可是 ”
“可是什么?”潘辰突然指向我這邊,說,“我們都掃完了,剩下的就該她收拾了,不應(yīng)該嗎?”
“休想!”我站了起來,狠狠地頂了一句。我主要是看不慣她的樣子,有事情明明可以過來對我說,為什么要拐個彎?
潘辰轉(zhuǎn)過臉來,沖我冷笑了一聲,說:“我布置任務(wù)公平合理。每個人都在動手掃除,你在旁邊躲懶。這會兒要你清理垃圾,怎么不行?你要不想干,去找吳老師!”她指了指辦公樓,然后,一甩手,轉(zhuǎn)身走了。
透過蒙朧的淚眼,我看到小豆瘦小的身影,不覺一陣心疼。她太聽話了,好像這世界上不管誰喊一嗓子,她就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服從。她的心底一定堆滿了恐懼,因為沒有任何人為她撐腰
我正一邊抽著鼻子,一邊暗自嘆氣,突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一驚,猛地回頭,看到的并不是潘辰,而是郭老師。
你走你的,我就是不干。我一轉(zhuǎn)身,又坐到了花壇邊。
小豆跑過來扯了扯我的胳膊。我以為她是勸我別生氣,去掃垃圾,就一把甩開她。她向后退了一步,又不停地指著。這時,我才看到潘辰和幾個女生從教室出來了,她們低聲說著什么,然后哄笑著,你推我拉地向前跑去。
小豆咧了咧嘴,聳了聳肩,說:“算了,還是…
“你走開!”我突然大吼,“我決不 干!”
我真的無法控制自己,一股熱血直沖腦頂,一起沖出來的還有眼淚。一瞬間,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不想讓小豆看到眼淚,就連忙側(cè)身對著花壇,用作文本遮住臉,強壓著哭聲,抽泣起來。
小豆沒再說什么,拿著簸箕默默地清理垃圾去了。
6、老小孩
郭老師扎著兩束頭發(fā),不像別人是從后面垂下,而是掛在兩邊,像動漫里面的美少女。她笑起來特別好看,唇紅齒白,還有兩個酒窩。
我連忙站起來,抹著眼睛,不好意思地扭動著身子。
“喲,這是怎么了?”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頭。
我笑了一下,眼淚又差點外涌,連 忙擺了擺手。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抽了一張遞給我。我一邊擦臉,一邊深呼吸,總算是穩(wěn)住了情緒。
我是專門來找你商量事的,現(xiàn)在可以聽我說話了嗎?”她笑了一下,表情輕松。
我點點頭。
“今年,縣里要舉辦一個藝術(shù)小人才比賽,學(xué)校要我推薦一個學(xué)生去參加繪畫項目?!彼戳丝唇淌议T口,那邊并沒有什么人,“本來,我已經(jīng)推薦了潘辰,她基本功比較好。不過,你畫畫比較有靈氣,所以我來問問你,想不想?yún)⑴c進來,競爭這個名額?”
“畫畫?”我一臉蒙。
我心底很清楚,對于畫畫,我就是個“零蛋”。如果那些書本邊沿的亂涂亂抹也叫畫畫,那簡直就是個笑話。
“嗯,想畫什么隨你,只要拿出一幅完整的作品就行?!惫蠋熤噶酥缸约旱奶栄?,說,“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試一試?”
望著郭老師鼓勵的眼神,我心里想的卻是潘辰。是的,就是她讓我盲目地下定了決心,參與!憑什么不?如果只有她一個,她就可以順利參賽了。休想,我一定要想辦法給她搗亂!
“我試!”我回答得非常痛快,差一點就咬牙切齒了。
郭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還做了個加油的手勢。然后就哼著歌,邁著輕快的步子離開了。
小豆一直在旁邊豎著耳朵偷聽,還假裝不停地扒著垃圾。見郭老師走了,她連忙跑過來,問:“你真的答應(yīng)了?”
“什么真的假的?你不都聽到了嗎?”
小豆嘿嘿笑了一下,豎起大拇指,說:“你一定行,我挺你!‘
“挺什么呀!”我推了小豆一把,說,“你以為我真要參賽嗎?”
小豆撓著頭,望著我。
我看了看,沒外人,就小聲說:“我要給潘辰搗亂,讓她參不了賽,看她還得意什么!”
小豆一下明白了,拍起巴掌,說:“好呀,也算我一個!”
我馬上豎起食指,讓她小點聲。
她吐了吐舌頭,哼著歌,蹦跳著去收拾垃圾,好像我已經(jīng)成功了。望著她歡快的背影,我忽然又覺得不對勁了,我是不是被她當(dāng)槍使了?瞧她那樣子,真是看戲不怕臺子高??!
也許小豆是對的,在這個班級的臺子上,我和潘辰一直在唱“對臺戲”。唱來唱去,潘辰收獲了粉絲無數(shù),而我身邊只有一個可憐兮兮的小豆。這一回,我可要好好唱一把,把潘辰壓下去。不是有這么一句話嗎?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對,演就完了!
要把戲演好,也得有充分的準(zhǔn)備。我抹干眼淚,和小豆一起收拾完垃圾,就匆匆趕回家去。
媽媽正蹲在大門外的臺階上擇豆角。奶奶坐在旁邊的輪椅上,望著遠(yuǎn)處的天空。媽媽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奶奶說話,奶奶根本不理會。
一見我回來,媽媽就站了起來,拍了拍面前的灰土,說:“怎么才回來呀?”
我沒作聲,鉆進屋里放書包。
這里交給你了,你爸在菜地里澆水,我得過去幫忙?!眿寢尯傲艘痪洌涂觳诫x開了。
我沒有應(yīng)答,在餐桌上倒了一杯水
喝,才跑出來。
奶奶回過頭來,望著我,問:“你是誰…
奶很安靜,乖乖地坐在輪椅上。洗完菜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她是在看一面墻,不時還露出一絲笑意。墻是白色的,但因為時間久了,上面有各種黑斑和劃痕。她一定是把墻當(dāng)作一幅圖畫在看。
我本來想和往常一樣回答,是她孫女??伤静徽J(rèn)得我了,會一臉茫然。于是,我干脆說:“我是你的朋友,沈元?!?/p>
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也對墻上的斑痕特別感興趣。因為那時候,在我眼里,有斑痕的墻就是一幅變幻莫測的畫。
奶奶竟然笑了,開始嘀咕:“朋友,朋友·.”
我也覺得特別開心,蹲下來,擇菜盆里的豆角。
“嘭,嘭!”奶奶不看天空了,看著我,不時抿著嘴,發(fā)出爆破音。
畫?對,就是畫。我突然想起來了,奶奶收藏著一幅畫。有一次,我從奶奶床下翻出一個老式的畫夾,里面竟然夾著一幅畫,平平整整的。如果不是夾子表面沾滿了灰塵,我還以為是剛剛畫完的呢!
我這才明白,她并不懂得“朋友”是什么,而是對“嘭”的發(fā)音感興趣。老人如果失去記憶,就跟三歲的小孩沒什么區(qū)別。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既驚訝,又開心。我忽然之間找到了和奶奶相處的方法,只要把她當(dāng)作一個老小孩就好了。
那是一張鉛筆畫,畫的是一個女子的側(cè)臉,低著頭,頭發(fā)向下垂落,遮住了大半邊臉……
真奇怪,就在一瞬間,我掃清了心底的悲和怨,反倒覺得奶奶這樣也挺好。
我當(dāng)時正看得出神,奶奶就沖了進來,一把將畫奪過去,沖我大吼:“不要亂翻,知道嗎?”她從來沒有對我發(fā)這么大的火,我哇的一聲就哭起來。本來
精神一爽,我快速擇完豆角,端著菜盆進了廚房。剛準(zhǔn)備放水清洗,一側(cè)頭,看到奶奶在輪椅上晃動。她每晃動一下,嘴里就發(fā)出一聲“嘭”。我忽然覺得這樣挺危險的,萬一輪椅晃到臺階邊…
我丟下菜盆,快步跑出去,把奶奶拖進客廳,再關(guān)上半邊門。這樣,輪椅就不可能滑出去了。
我洗著菜,不時往客廳望一眼。奶想問問這畫是誰畫的,畫的是誰,這一哭全忘了。
奶奶對畫特別反感。她不僅不讓我碰那個畫夾子,平時,只要看到我在書本的邊邊角角畫畫,就會嘀咕:“干啥不好?非要畫畫!”說這句話時,她有點咬牙切齒,好像上輩子就跟畫有仇。
今天,我突然想起那幅畫,就有了靈感:對,我可以把這幅畫交給郭老師,就說是我畫的。
我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一轉(zhuǎn)身就 鉆進了奶奶的房間。
記得畫夾是放在床下一堆雜物中間的。我趴在地上看了半天,沒有畫夾,也沒什么雜物,只有一個老式木頭箱子在最里面。我伸手把箱子拖出來,打開蓋子。
箱子里放的都是老物件,有一頂手工織的毛線帽子,很多地方都脫線了,但能看得出樣式很漂亮,顏色搭配也好看;有一雙軍綠色的手套,里面塞著厚厚的棉花,鼓鼓的,一根細(xì)帶子連著,可以掛在脖子上…我一件一件扒開,就看到那個畫夾子被壓在了最下面。
我一陣狂喜,趕緊抽出畫夾子,放到靠窗的桌子上展開一一謝天謝地!畫還夾在里面。
我仔細(xì)看,這畫還真不錯。雖然是用單調(diào)的鉛筆勾勒出來的,但那女子的表情非常生動,盯著看,就像一個美女在眼前。
畫夾子里面有個鐵夾子,我用力按住,把畫抽出來。一看,頓時傻眼了一一因時間太久,鐵夾生銹,銹跡深深地印在畫紙上。這印跡太明顯了,老師一眼就能識破。放棄吧,又不甘心。這可怎么好呀?真讓我左右為難。
“嘭!嘭!”房門口發(fā)出一陣響。不是奶奶在學(xué)聲,而是輪椅撞擊門框的聲音。她想進來,可是,每次都撞到門框。她越來越急,嘴里發(fā)出咿呀咿呀的叫聲。
我連忙放下畫夾,跑過去,幫她把輪椅擺正,拉進屋子,說:“奶奶,別急,別急嘛!”
她自己轉(zhuǎn)動輪椅,快速向前。我嚇得連忙坐到床上,為她讓路。她直接沖到了桌前,伸手去撈,結(jié)果沒拿穩(wěn),畫夾啪的一聲掉到地上。
我連忙起身,撿起畫夾遞給奶奶。奶奶卻不接,不停地擺手,不停地亂叫,眼淚都擠出來了。她這是在哭鬧嗎?我一時被嚇住了,直向后退,撞到了木箱子。
奶奶又往前逼過來。我連忙把畫夾放進箱子,蓋上蓋子,用力推進床下。
我再抬頭,看到奶奶喘著粗氣,不喊也不鬧了。
我出了一腦門子汗,捂住胸口,望著奶奶,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感覺自己剛才就像是打開了一個魔盒,放出了魔鬼,奶奶是被魔鬼嚇到了,才無法控制的。幸虧我急中生智,把魔鬼收進箱子,一切又重歸平靜了。
7、碼頭偶遇
一大早,她就找潘辰要合格牌。當(dāng)時,潘辰正在收作業(yè)本,就一把推開她很不耐煩地說:“讓開讓開,再說!”
小豆回到座位上,不停地嘀咕:“說好的,收拾完垃圾就給合格牌的……”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瞪了她一眼,說:“你要那破牌子有什么用!
小豆一愣,望著我,臉漲得通紅,半天才說:“哦,是沒什么用。不過,她得說話算數(shù),是啵?”
“說到底,你還是想要牌子?!蔽液吡艘宦?,“告訴你,那破牌子給我,我都不要。我憑什么要她來評判合格不合格?合不合格,我自己說了算!”
小豆有點驚慌地看著我,眼珠子不停地轉(zhuǎn)著。我一時搞不清楚,她是被我嚇著了,還是怕潘辰聽到了。好在她很快安靜下來,似乎平安無事了。
我以為這事就過去了,誰知放學(xué)的時候又出問題了。小豆并沒有放下合格牌,只是壓在了心底,一到放學(xué),又彈了出來。
那時,潘辰和鄭可可正起身往外走。小豆一步跨到走道中間,攔住她倆。
鄭可可馬上往前跨出一步,極像一個合格的保鏢,伸出一只手護住潘辰,生怕她受到攻擊。
潘辰一看小豆沒什么攻擊性,只是不安地喘氣,就推開鄭可可的手,盯著陳小豆就是個死心眼兒。
小豆問:“你想干什么?”說著,她還望了我一眼,好像是我讓小豆去攔截似的。
我扭過頭去,沒理她,繼續(xù)收我的書包。
“合格牌!”小豆怯生生地說,“說好的,收拾完垃圾就給我。
“你還有臉說?”潘辰一句話就嗆了回去, “你按我說的做了嗎?”
“做了呀,不是已經(jīng)清理干凈了嗎!”
我是讓你看著她,讓她收拾垃圾。”潘辰停頓了一下,一定是在瞪我,“你是這樣做的嗎?”
“我……”小豆說不出話來。
鄭可可拍了拍小豆的肩膀,說:“我們都看到了,你在收拾垃圾,她沒動手。這就不合格?!比缓?,她一把扒開小豆,和潘辰闖了過去。
小豆呆呆地站著,她永遠(yuǎn)搞不懂她們的邏輯。因為她們的邏輯就是不帶她一起。
我對小豆這個樣子也是恨得牙癢癢,就沒好氣地說:“叫你不要,你偏要!”
“你說什么?”潘辰忽然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盯著我。
“我跟她說話?!蔽艺酒饋?,提了提書包背帶,指了指小豆。
潘辰把書包往身邊的課桌上一頓歪著腦袋,瞇著眼睛看了我好一會兒,說:“我差點忘了,昨天郭老師找過你,是吧?”
我愣了一下,沒作聲。這也不是什么秘密,她知道也正常。
“聽說,你要摻和進來,和我搶畫畫的名額?!迸顺脚牧艘幌聲旖锹冻鲆唤z不屑的笑,“我倒要看看,你那點三腳貓的功夫,怎么和我比!
一陣哄笑。這時,她身邊已經(jīng)聚攏了幾個鐵桿。
我并不是怕她們?nèi)硕?,只是一提到畫畫,我確實覺得有些心慌。我一時竟找不出什么可說的了,只有摸著書包,扯著臉皮,一副愛誰誰的樣子。
“不是她…”小豆給我解圍,“是郭老師主動來找的她,真的,我當(dāng)時就在旁邊?!?/p>
“你敢說,是老師逼著她參加的?”鄭可可言語犀利地問。
小豆不敢作聲了,轉(zhuǎn)頭望著我。
我再這樣悶下去,只會讓她們看笑話,就一抬頭,盯著潘辰,說:“是我自己要參加的,為什么不能參加?這比賽又不是你家的!”說完,我一手提起書包,一手拉著小豆,大步向外走。圍觀的人紛紛讓開一條道。
“想?yún)①?,沒人攔你。”潘辰大聲說了一句,“到時候,別說是我讓你去丟臉的哦!
哄!一陣笑從身后涌來。
我想加快步子,可小豆一直用力向后拖。我回頭瞪她一眼。
小豆一臉委屈地說:“我還有一個本子沒拿?!?/p>
我只好松手,一邊等著,一邊暗
說:真是不爭氣!
小豆回去拿本子,人堆里就有人調(diào)侃了:“是畫畫本忘拿了吧?好好練,你也可以參賽,我們班天才畫家真不少啊···
小豆當(dāng)然是一聲不敢吭,急吼吼地把本子塞進書包,又返了回來。我們一起剛出教室,門就被用力地關(guān)上了。
暱的一聲,小豆渾身一顫,就定在原地,回頭望去。
‘你還有什么沒拿嗎?”我問。
她搖了搖頭,臉色發(fā)白。
我不忍心再兇她了,就拉著她往前走。她用力甩開我,說:“疼,你捏疼我了!”
我這才意識到,我把所有的氣都用在了手上。我擠出笑,算是賠罪了,然后埋頭接著走。
出了校門,沿馬路走出一段,我們就該分開了。她家住在鎮(zhèn)上,我們不是一個方向。我向小豆揮了揮手,轉(zhuǎn)身就走。
“哎!”小豆突然喊。
我停下來,回頭望著她。
小豆猶豫了一下,問:“你真要參加嗎?”
我不太明白,就沒作聲。
“退出來,算了吧!”小豆說。
“你是說,我畫畫不如潘辰?”我問。
小豆點點頭。
“這我知道?!蔽艺f。
小豆眼睛一亮,說:“那為什么還要跟她爭?”
我微微一笑,說:“我認(rèn)識一個高人,只要請她指點,就有門兒!”
你是說郭老師嗎? )
“不是?!蔽覕[了擺手,“走,我們這就去見她。
“我也去?”
“嗯,就算是幫我一個忙啵!”我確實需要帶小豆去壯膽。
小豆一口答應(yīng),臉上泛起了笑。
我?guī)е《箒淼焦臉谴a頭,沿江邊往上走,來到偶緣居的后面。亭子里沒人,后門也是關(guān)上的。我不敢往上走,只好在江邊站著。
小豆問:“高人呢? 7
“上次在亭子里,還畫了畫的?!蔽抑噶酥竿ぷ樱f,“她叫江影,是個畫家,就住在那里?!蔽矣种噶酥概R江的窗口。
“哦,她是個游客啵!”小豆笑了起來,好像知道了一切,說,“游客在這里住不久的。”
一聽這話,我心里一下子泄了氣。
“現(xiàn)在怎么辦?”小豆扯了扯我的胳膊。
我又望了一眼窗口,說:“要不,你上去看看?”
小豆笑了,把書包塞給我,就順著臺階一蹦一跳地上去了。她很快就爬到頭了,用力拉了拉后門,沒拉開。她回頭沖我擺了擺手,表示沒辦法,就轉(zhuǎn)身往下走。
這時,后門突然開了,一位光頭大叔伸出腦袋,問:“有事嗎?”
小豆被嚇了一跳,連連擺手,說:沒事沒事,我們想知道畫家還在不在這里?”她指了指窗口。
光頭大叔笑了,說:“你是說江老師呀?她出去了。”
“出去了?”
“到處逛去了。
她在這里住幾天呀?
“得住一段時間,她說她喜歡這個地方?!惫忸^大叔說, “找她有事嗎?我可以轉(zhuǎn)告?!?/p>
小豆轉(zhuǎn)頭望著我。我沖她直擺手。于是,她就說:“沒事,沒事?!比缓?,就小跑著下來了。
光頭大叔看了我們一會兒,慢慢關(guān)上了門。
我把書包遞給小豆,就往鼓樓碼頭走。
小豆一邊跟著我往前走,一邊說:畫家沒走,要住些時日呢。
‘我又不聾,都聽到了。
“聽到了,你為什么不高興呢?
我一愣,笑了:“我沒有不高興,只是想早點回家照顧我奶奶。
說著話,快到碼頭了。這時,一艘渡輪突突突地開過來,橫著靠了岸。船里的人都鉆了出來,跳上碼頭。他們都是從毛洲島過來的,有的是島上的人,有的是游客。
突然,我看到一個穿著非常打眼的人鉆出了船艙。有熱心的年輕人跳下船,回頭伸手搭了那人一把,那人穩(wěn)穩(wěn)地落到碼頭,不停地說著謝謝。
說完謝謝,那人一抬頭看到了我。我也看清了她,是江影。
我不往前走了。小豆很奇怪,推了推我,沒推動。
“喲,真巧啊!”江影微笑著,迎面走來。
我也回了一個笑,說:“我們正好到這里來玩”我用力扒了一下小豆,生怕她死腦筋。
可能是我用力太猛,小豆“哎喲”一聲,差點摔倒了。我連忙扶住她,介紹說:“這是我的同學(xué),陳小豆?!?/p>
江影很快樂地跟小豆打招呼,好像她蒼老的體內(nèi)裝著一個小姑娘。小豆大概也有點不適應(yīng),勉強伸出手回應(yīng)了一下。
江影絲毫不受影響,每一個細(xì)胞都是歡快的。她指了指對岸,說:“我到毛洲島逛了一圈,變化真大呀!太美了!”
她一看,我們倆反應(yīng)都不熱烈,就聳了聳肩膀,說:“既然來了,就到我房間去坐坐吧!”說著,她還做了一個很優(yōu)雅的邀請手勢。
她這樣熱情,手指向亭子,我心底泛起一個大大的問號:去,還是去,還是去呢?
8、巧克力
我扯了扯小豆,說:“去坐坐? 1
小豆馬上提醒我:“你不是要早點回家照顧你奶奶嗎?”
真是個死腦筋!我都不好說她什么,只是狠狠地戳了她一下,說:“也不用那么急,有我媽看著呢!”
江影看出我的意思,就笑著一揮手,說:“走吧,小坐一下,交個朋友。我還要在這里長住呢,沒有朋友不好玩!說著,就往前走。
我和小豆跟著走。小豆?jié)M心歡喜, 走路蹦個不停。
她一蹦,話就多:“剛才有個光頭大叔告訴我們,說您喜歡這里,才在這里住下的。”
“哦,你們?nèi)フ疫^我?”江影回頭一笑,把我們的謊言看穿了。但她只是一笑而過,給我們留了面子,說:“他呀,是偶緣居的老板,叫李藝。李老板是我的朋友,把最好的房間騰給我,讓我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而且不收一分錢。這樣的好事哪里找呀?你們說,我是不是應(yīng)該多住些日子?”她笑得很開心,并不需要我們回答。
她的笑很有傳染性,搞得我和小豆也不得不對看一眼,傻傻地笑了。
大概是我們的笑聲太大了,遠(yuǎn)遠(yuǎn)的,偶緣居的后門就打開了。光頭,哦,李老板探出頭跟江影打招呼。江影也很夸張地?fù)]了揮手,帶著我們往臺階上爬。
我其實很不好意思,生怕李老板問我們?yōu)槭裁从只貋砹?,就把小豆推在前面?/p>
還好,李老板沒把注意力放到我們身上,只是雙手交叉垂在前面,很恭敬地沖江影點了點頭,笑著說:“江老師,這一趟蠻辛苦的啵?”
“不辛苦,很開心!”江影擺了擺手,說,“這不,還帶回兩個客人。
“要不要我去倒點茶水過來?”李老板問。
“不用,你忙吧,我會照顧她們的。
李老板應(yīng)了一聲,就轉(zhuǎn)身進去了。房子很深,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江影的房間靠著江邊,所以我們不用往前走,一進門左轉(zhuǎn),上幾級臺階就到了。門一推開,我就被里面的布置驚到了。從床鋪到墻面,再到沙發(fā)茶幾,全都是古色古香的,厚重暗紅的木料一下把人帶入了一個古老的時空。最吸引人的還是床頭那幅畫,畫的是一個古裝女子端坐在一張精致的木椅上,手里拿著一把半透明的圓扇,眉目低垂,好像正半笑半怒地看著我們……
“坐?!苯耙贿呎f,一邊過去拉開窗戶,“書包就放在茶幾上,干凈的?!?/p>
我把書包往茶幾上一頓,小豆也跟著放過來,緊靠著。我倆在長木沙發(fā)上坐下,緊挨著。我推了推小豆,她勉強往旁邊挪了挪,兩手不住地抓著自己的膝蓋。看樣子,她并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輕松。
江影拿過兩瓶礦泉水,遞給我們。然后,坐在旁邊的一張木椅上。
小豆擰開蓋子咕嘟咕嘟喝了幾口,似乎壓住了緊張情緒,打了個隔說:“嗯,農(nóng)夫山泉,有點甜。”
江影笑了,似乎這句廣告詞有多么高妙。我也假笑了一下,擰開瓶蓋,沒有喝,又?jǐn)Q緊放到茶幾上。
氣氛還是沒有打開。江影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起身到床頭柜里拿來兩塊巧克力,遞給我們,說:“上了一天學(xué),一定餓了吧!”
我直了直身子,擠出笑,說:“我不太習(xí)慣……”
小豆點頭回應(yīng)著,一臉開心,撕開包裝紙咬了一口,很享受的樣子,說:“嗯,德芙經(jīng)典,縱享絲滑!
“喲,你可以做廣告代言了!”江影真心地夸贊小豆。小豆吃得更開心了。
我卻沒有動巧克力,悄悄地放在了茶幾上。
為了引開注意力,我指著墻上的畫,問:“這是您畫的嗎? ),
“不是。”江影笑著擺了擺手,說,我到這里來是休閑度假的,哪能畫這么大一幅畫呢!”
“休閑度假?”我有些疑惑
當(dāng)然,也是想拜訪一位老朋友…江影指了指茶幾上的巧克力,說,“你怎么不吃?\"
“呀!你不是最喜歡吃巧克力嗎?‘小豆叫了起來。這個無腦的家伙一邊嚼著,一邊把剩下的一半舉給我看。
我恨不得一把打掉,強忍住了,咬著牙說:“我是說,我不習(xí)慣一個人吃,想帶回家和奶奶一起吃。
“哎喲,真是個好孩子!”江影贊嘆著,起身去床頭柜里翻找。
小豆一聽有些不好意思,把剩下的半塊包起來說:“哦,這些給奶奶留著。
我不屑地斜了她一眼,暗想:她是當(dāng)真的嗎?
江影轉(zhuǎn)過身來,手里捏著兩塊巧克力,又分了我們一人一塊,拍了拍手,說:“這不還有嗎?放心吃吧!”
小豆接過巧克力,呵呵笑著塞進了口袋,然后毫不客氣地把剩下的半塊都塞進了嘴里。她嚼著嚼著,突然哎呀一聲,好像牙被碚著了,說:“我奶奶沒什么牙,可能咬不動啵。”
沒事,放一小塊含在嘴里,會慢慢化掉的,那樣也很享受?!苯坝幸豢诤醚例X,故意癟著嘴巴,做出咀嚼的動作,很滑稽,把我們都逗笑了。
江影也笑了,笑到一半,指著我說:“你吃一塊呀!
我大方地把兩塊巧克力都收進了書包,說:“這么好的東西我要帶回家,和奶奶一起吃,那樣多開心!”
“你奶奶也愛吃?”江影問。
‘她奶奶現(xiàn)在什么都不記得了,像個小孩,當(dāng)然愛吃巧克力。”小豆插嘴說。
“怎么會這樣呢?”江影不解。
“以前只是癱瘓,坐在輪椅上,腦子還是好好的?!毙《勾蟾攀潜磺煽肆γ詴灹?,越說越歡,好像講的是她奶奶,前段時間又從輪椅上摔下來,醒來后記憶全沒了,就連孫女沈元也不認(rèn)得了?!彼噶酥肝遥娢夷樋囍?,就連忙縮了回去。
“你奶奶她……”江影一臉擔(dān)憂地望著我。
她挺好的?!蔽覕[擺手,覺得不能再拖延了,就直奔主題,“您能幫我畫幅畫嗎?”
“哦?”江影完全沒有想到,一臉好奇地問, “你要畫干什么?”
“我……”我一時不知該怎么說,就卡在那里。
郭老師要選一個人去參加比賽,讓她和潘辰各畫一幅畫,誰更好,就去參賽?!毙《褂植遄炝恕5@回我不煩她她做了及時的補充,說得比較清楚了。
我抬起頭,望著江影,等著答案,就像剛才那番話是我自己說的一樣。
“這可不行!”江影搖了搖頭,雖然還是在笑,但態(tài)度很明確。
“為什么?”我脫口而出。
這樣做是不道德的!”江影似乎有些激動,向前伸了伸手,又收了回去,盡量壓住情緒,解釋說,“這樣對另外的人不公平…
公平?我和潘辰哪來的公平?我嘈地站了起來,提起書包就往外走。我怕
再晚一步就會炸掉。
小豆也跟著出來了,還在不停地解釋:“她要趕緊回家,照顧奶奶……
我走得很快,幾乎是小跑,很快就聽不到她們在說什么了,一口氣到了鼓樓碼頭。
我回頭望了望,小豆趕了過來,并沒有看到江影。看來,我那可笑的計劃徹底失敗了。
們一邊畫畫,一邊還可以照顧你奶奶。
原來,她已經(jīng)提前為我想好了。我還能說什么呢?只有領(lǐng)著她回家。
快到家門口,我停了下來,把江影拉到一棵榕樹下。我不能讓她跟我一起進門,那樣會碰到我媽。
江影似乎秒懂,笑著沖我擺擺手,讓我先走。然后,她回頭望了望,不遠(yuǎn)處的屋外有老人在曬太陽。她不自然地往樹后站了站。
9、交換畫
沈元,沈元!”放學(xué)后,我獨自出了校門。沒走幾步,突然聽到有人叫我。
我抬頭一望,看到江影站在一個小巷口,正朝我招手。一想到昨天從她那里憤然離去,我就渾身不自在,很想一低頭跑掉。
可是,江影已經(jīng)向我走過來。
我硬著頭皮問:“您在等人?”
“我在等你。”江影說。
我愣住了。
你昨天走了之后,我仔細(xì)想了想…….”江影看了看我,見我在聽,就接著說,“如果你喜歡,我其實可以教你畫畫。
我心底重新燃起了希望,也不追究昨天的事了,點頭說:“喜歡,喜歡!這就去吧,就到江邊那個亭子里面?!?/p>
“不,我們?nèi)ツ慵摇!苯皳u了搖頭,接下來還給了個無法反駁的理由,“我我一進門,我媽吃了一驚。她剛幫奶奶方便完,一邊把奶奶身子扶正,一邊問:“回來得早些啵?”
我放下書包,說:“最后一節(jié)自習(xí)課我表現(xiàn)好,老師讓先走了。”我編了個理由,怕她看穿,就過去接過輪椅。
她也只是隨口一問,沒再在意。不過,我倒是小吃一驚:原來,她心里有一個鐘表,卡住我跨進家門的時間。
她直起身子,指了指廚房,說:“菜都擇了,還沒洗。”
“嗯?!蔽覒?yīng)著,伸手把奶奶額前的一縷頭發(fā)往旁邊抹了一下。
奶奶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為了方便剪成了短發(fā)。額前長長了一點,容易遮擋眼睛。
媽媽在樓梯間拿了一把鐵鍬,就直接出門走了。
我故意做著夸張的動作,踞著腳跑到門邊伸頭一望,看到媽媽走遠(yuǎn)了。我回頭沖奶奶做了個勝利的手勢。奶奶懂,馬上拍著扶手歡快地笑了。好像我們都是被管的孩子,盼著家長不在身邊。
好一會兒,江影一抹臉又笑了起來,淚痕把妝搞花了。笑了幾下,她才解釋:“不好意思,我太激動了!剛才,她好像認(rèn)識我一樣。真是,難以置信”
我也跟著笑了,用笑聲抹掉心里的驚嚇。我故意提高嗓門說:“她連我都不認(rèn)識,怎么會認(rèn)識您呢?是啵奶奶?”
奶奶又沖了兩下身子,叫了兩聲。
‘她只是高興,非常高興才會這樣。”我沖江影招招手,說,“您別怕,過來握握手,她就認(rèn)識您了?!?/p>
“等著,我給您找了個玩伴來!”我沖奶奶喊了一聲,就快速跳出去,沖樹下的江影招手。
江影走過來,手伸出一半又停住了,問我:“你不是說她誰都不認(rèn)識了嗎?”
江影小跑過來,也是一臉欣喜,說:“家里沒人了?”好像她也是個怕家長的孩子。
是呀,奶奶的記憶是全新的了。我很內(nèi)行地指了指自己,說,“她現(xiàn)在就像個三歲的孩子,認(rèn)識的都是新朋友。我也是她的新朋友?!?/p>
我點點頭,拉著她的手進門。
江影一跨進門就定住了,直直地盯著我奶奶。
江影這才放心,和奶奶握了握手,說:“記住,我們是朋友?!彼穆曇舴浅`嵵?,還有點沉重,大概是極不習(xí)慣吧。
她剛才說沒人,應(yīng)該是指我媽不在呀。她應(yīng)該知道我奶奶在家的,不是說好一起回來照顧我奶奶的嗎?
奶奶抬頭望著江影,胡亂叫著,不肯放手。我伸手把奶奶的手指扳開,江影才抽出手。
奶奶看到江影更高興了,不停地拍扶手,身子還往上一沖一沖的,嘴巴里亂叫著。
奶奶的叫聲陡然增大,屋子里都有回響了。
我連忙過去按住奶奶,說:“別亂動啊,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她叫江影,是個畫家……
江影嚇得向后跳了一步,連連擺手,說:“對不起!對不起!”
突然,我聽到一陣抽泣聲。我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江影雙手捂著臉。這是什么情況?我站直身子,呆呆地望著江影。
我卻笑了,說:“奶奶一定是覺得今天玩伴多,不想在屋子里悶著了。要不,我們出去吧,太陽多好!”
“嗯,是應(yīng)該到外面去畫畫?!苯爸噶酥肝业臅?,說,“有紙筆就行,哦,最好有一個畫夾子。
橋往河中間走去。遠(yuǎn)遠(yuǎn)的,她就像走上了一個跳水板,歡快地伸展雙臂,好像馬上就要飛起來了。
差不多到了盡頭,她轉(zhuǎn)過身來,揮動著手臂喊:“太美了!沒有什么比自然更美!”
我一聽,腦袋里就閃現(xiàn)出奶奶的那個畫夾。雖然擔(dān)心奶奶不肯給,但現(xiàn)在也沒有別的選擇,只有先拿去用了。我扭頭鉆進奶奶的房間,找出了那個畫夾子,放在輪椅后面的布兜里,不讓奶奶看到。然后,我拿了文具盒和白紙,就推著輪椅出門。
奶奶也用力沖了幾下身子,竟然跟著喊出了:“美…美……”她一臉激動,不知是沖景色,還是沖江影。
為了讓奶奶平靜下來,我馬上按住她的肩膀,哄著:“哦,別亂動!她是我們的朋友,朋友?!?/p>
我家門口有一條小路,一直通向漓江邊。我們就沿著這條路往前走。輪椅暱當(dāng)喔當(dāng)響,漸漸地,奶奶安靜下來了。她失憶之后,最遠(yuǎn)到過家門口,極少去這么遠(yuǎn)的地方,一路的景色吸引著她。她不時地向兩邊張望,既緊張又好奇,神情像極了一個沒出過門的孩子。
奶奶似乎聽懂了,不再亂動,嘴巴里又開始自得其樂地發(fā)著一個音:“嘭,嘭!”
我把輪椅的剎車踩下去,又小聲說:“奶奶,別亂動,就這樣!”
奶奶沒有回應(yīng),還在自顧自樂著,不時發(fā)出一聲“嘭”
我們穿過一片樹林,又穿過一片草地,就來到了江邊。這里是潮田河流進漓江的匯合處,我們在潮田河的北岸。這里原來有一座水泥橋架過河面,可惜在一次次的大水中,橋被沖垮了,岸邊還剩下一段扭曲的橋身,像一頭受傷的巨獸一頭扎進河水中。
我從后面布袋子里拿出畫夾、紙和文具盒,向前走了幾步,在水泥臺的邊緣坐了下來。我展開畫夾,一時間那張畫像又出現(xiàn)了,我靜靜地看著,竟然覺得那個女子和江影有點相似…
江影從橋上小跑過來,連連喊:“等 等,等等!
在巨獸的末端,幸運地留下了一塊水泥平地,大約跟我家的客廳差不多大,四周已經(jīng)長滿雜草。我們就在這里停下來。腳下是嘩嘩的河水流入漓江,漓江對面是高高聳起的磨盤山,大片的綠色中間,露出一塊一塊的巖壁,本身就是一幅極美的畫。
我不知道她要我等什么,就抬頭望著她。她蹲到我身邊,一把抽過畫夾,有點用力過猛,好像那是她的,被我搶了似的。
江影也被眼前的景色吸引,沿著殘
江影見我一臉驚訝,就笑了笑說:我只是很好奇,這畫夾好老舊,應(yīng)該不是這個年代的。
“嗯,是的?!蔽乙残α艘幌拢f,“應(yīng)該是我奶奶的吧?
“哦?”
我也不清楚,反正奶奶一直收藏著?!蔽一仡^看了一眼奶奶,說,“以前,她是不讓我碰的,今天倒很奇怪,她不管我了?!?/p>
江影一直盯著畫夾里的畫發(fā)呆,也不知有沒有聽我說話。
我只好補充說:“可能是在野外,奶奶被風(fēng)景吸引了,不在乎這畫夾了吧!
“太美了…”江影說著,竟然又涌出了眼淚。
“您說什么?”我不明白。
我是說,這畫讓我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苯疤统黾埥聿亮瞬裂蹨I,說,“那時候,真的是太…也難怪?!蔽也幌肟吹剿@樣激動,簡直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就故意說笑,“我看,這畫的就是您!”
“啊!你…”江影一臉驚訝,嘴巴張成個大洞。
我笑了起來,說:“您自己看嘛,一個美少女的側(cè)臉,是不是像您?‘
江影也笑了,擺著手,說:“老太婆了,還敢冒充美少女?”說著,她做了個怪臉。
我大笑,聲音帶動了奶奶。奶奶也禁不住拍了拍輪椅
江影伸手摸了摸那張畫,然后,把畫從夾子里取了出來,說:“這張畫送給我,可以嗎?”
這一一我沒敢馬上答應(yīng)。雖然不知道這畫的來歷,但我知道奶奶是極在意的?,F(xiàn)在,奶奶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萬一她哪天想起畫來,找我鬧,怎么辦?
現(xiàn)在的奶奶可不是以前的奶奶。要是以前,我可以在她面前一哭二鬧三耍賴,她一定會包容我,天大的事也過去了。眼前的奶奶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一個孩子,事情一旦敗露,結(jié)果就是她沖著我哭鬧。
江影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就說:“你擔(dān)心奶奶不肯?”
我點點頭。
我不是白占便宜。”江影笑了笑,說,“我也要送你奶奶一幅畫,作為交換。”
“您有畫嗎?”我好奇地問。
江影搖了搖頭,說:“暫時還沒有,但我會畫,我要認(rèn)認(rèn)真真地畫一幅油畫,來交換這幅畫,你同意嗎?”
“為什么是油畫?”因為我不懂油畫是什么。
江影笑了,說:“因為我最擅長油畫,我要把我最好的作品拿出來,免得你說我小氣呀!”
我想了想,還是答應(yīng)了。如果我再不答應(yīng),她也會覺得我小氣了。
江影把那張畫卷成筒狀,握在手里,就像握著一根棒子。
10、兒歌
我把帶來的白紙夾到畫夾上,等著江影教我畫畫。
江影蹲在我后面,順著我的角度向前望了望,指著江對面的磨盤山,說:“嗯,這是很好的一個實物,你就照著勾線,先畫出輪廓?!?/p>
風(fēng)景看一看倒是可以,但要畫,我就沒興趣了。我感興趣的是畫美少女之類的動漫人物。于是,我皺了皺眉頭,說:“畫這個呀!”語氣中明顯帶著失望。
雖然不太樂意,我還是提筆在紙上開始畫。
“等等!”我剛下筆,就被她叫停 了。
她從我手中抽出鉛筆,像握匕首一樣,伸給我看,說:“應(yīng)該這樣握筆。”
我照她的樣子握筆,感覺好別扭,都有點不知道怎么下筆了,搞得自己也笑了起來。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慢慢習(xí)慣就好了。你平時要多練懸空、轉(zhuǎn)腕,讓筆頭靈活起來,能輕能重,能曲能直,收放自如,最終要達到筆隨心動?!?/p>
我聽了個半懂,睜大眼睛望著她,問:“我到底是練腕子,還是勾線?”
練腕不是一日之功,慢慢來?!彼噶酥府媻A,說,“勾線吧。這是最基礎(chǔ)的,也是最重要的。在一張白紙上勾線,就像你們現(xiàn)在的學(xué)習(xí)生活一樣,都是在打底子。只有底子打得好,后面描繪起來才能得心應(yīng)手。所以,一定要重視勾線?!?/p>
她說的這個理,我大概能懂。就像我媽常說的“從小偷針,長大偷金”老師們也常說“要養(yǎng)成良好的學(xué)習(xí)生活習(xí)慣,這是在為我們的人生打基礎(chǔ)有一次,我上課犯困,就趴在桌子上。吳老師過來毫不客氣地指出,我要是長期這樣趴著上課,長大了就會駝背,想直都直不起來。當(dāng)時被她一嚇唬,我的困勁全沒了,那節(jié)課我坐得筆直,生怕將來駝背。
懂道理并不代表懂操作。我虛心請 教:“怎么才能把線畫好呢?”
我的提問果然贏得了她的好感。她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忽然站了起來。大概蹲久了,她有些受不了了。不過,這樣我就得仰脖子望著她,更累的是我。
她大概把我的仰脖子當(dāng)作了渴望,就更來勁了,不自覺地?fù)]動著手中的紙筒,指點著對面的磨盤山,開始了長篇大論:“要把線畫好,至少要做到兩點。第一是要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因為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背景不同,同樣的物體投射到我們心里,影像是不一樣的,那么,反映在線條上也是不一樣的。也就是說,不同的人來畫同一個東西,畫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就說這面前的山水吧,我們倆站在這里,其實看到的不完全一樣,因為我們的感受不一樣。我這樣講,你能聽懂嗎?”
就去挖一棵,那被你畫過的樹不都遭殃了嗎?”她笑著說,“這時,要靠常識和想象。”說完,她指了指自己的腦子。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說懂吧,真是有點心虛,什么感覺感受的,都是一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我一聽就冒汗;說不懂吧,那就掉底子了,她說的這些字詞句都沒有超出我們五年級的語文范疇,我又不傻又不笨,怎么能輕易承認(rèn)自己的無知呢?
一開始,我腦子還算順溜,經(jīng)她這么一講,就漸漸攪成一團了。我似乎要把那團亂麻吐出來,張著嘴,望著她。
為了回避這個糾結(jié)的話題,我就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直接問:“第二呢?”
她當(dāng)然看到了我眼神中的含義,就定了定神,說:“簡單說吧,這山不是孤立的,也不是一塊漂在水上的木頭,而是和大地相連,甚至是深深扎進地下的。只是那一部分你看不到,但你必須想到。只有事先想到這些,下筆的時候,才不會出現(xiàn)漂浮感?!?/p>
這一招很靈,她大概以為我已經(jīng)聽進去了,笑了笑接著往下說:“第二,就是要看透事物的本質(zhì)…”
“本質(zhì)?”這個詞真有點超標(biāo)了。
我再看對面的山,還真有點像漂在水上的一大塊木頭呢。但我不敢說,只能默默地想。
“哦,就是要有從內(nèi)到外的理解,不能只看表面。浮于表面,畫出的東西往往發(fā)飄,內(nèi)行一眼就能看出來?!彼戳宋乙谎?,可能看到我的眉頭越皺越深了,就把手一劃,指著岸邊的一棵楊樹,說,“如果要畫這棵樹,不能只看到地面以上的部分,你首先得知道,地下還有根,最好要搞清楚根會長成什么樣子。當(dāng)你心中有數(shù)了,再來畫這棵樹,感覺就會完全不一樣。”
她見我還在發(fā)愣,就接著說:“你們學(xué)過胸有成竹這個成語吧?講的就是這個意思。要想把竹子畫好,必須先了解竹子,熟悉竹子,閉著眼睛都知道竹子長什么樣。只有心中有了竹子,下筆才能成形,才能畫出滿意的竹子。所以,要畫好一樣?xùn)|西,不是提筆就能做到的,得先深入了解、研究,一個好畫家就是一個觀察家,也是一個專家?!?/p>
我似乎明白了,就順手指著磨盤山,問:“我現(xiàn)在要畫山,是不是也要搞清楚埋在地下的山是什么樣子?”
她點了點頭,一臉贊賞。
我想,她講的離我有點遠(yuǎn),也許是她對我的期望太高了。我喜不喜歡畫畫,還真是個謎。我要跟著她畫畫,目標(biāo)其實很簡單,就是想快速學(xué)個一瓜半棗,倒騰出一張畫給郭老師看看,最好能攪和一下潘辰。
我怎么知道地下的山是什么樣子呢?又不能用鋤頭挖。”
樹根也不能挖呀!你要畫一棵樹,為了收住她信馬由韁的演講,我干脆說出了自己對胸有成竹的理解:“嗯,就是辦事很有把握。”成語解釋我背過,都忘了,現(xiàn)在只記得大概是這么個意思。
她一愣,望著我,馬上又笑了起來,說:“對,就是這樣,把一個東西了解透了,畫起來就有把握?!?/p>
她把“把握”兩個字說得特別重,好像這是我獨創(chuàng)的詞,她從我這里剛剛學(xué)到似的。
我很不好意思,不敢看她,只敢望著對面的山。
“你畫吧!”她終于意識到自己話太多,回到了正題,“說一干道一萬,最重要的還是動筆,一切感受只有在筆尖上體驗。放開畫,不要擔(dān)心畫錯,沒有對錯。”
四周安靜下來。我開始別別扭扭地畫起線條,好好的一座山,被我畫得歪頭歪腦。她不再發(fā)表意見,時而看看我的畫,時而到橋上走走,就是沒有往我奶奶那邊去過。
畫畫的間隙,我時不時回頭偷偷地觀察,奶奶早就安靜下來了。她靠在輪椅上,嘴里也不出聲響了,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們。她的眼神是那樣寧靜,仿佛她一下又變成了一個慈祥的老人,仿佛她的記憶從沒消失,只是換了一副面孔,不再討厭我畫畫,反而喜歡看著我畫畫了。
我已經(jīng)盡力了,把山的輪廓畫出來, 手心捏了一把汗。
江影走過來,單手托著下巴,看了一會兒,微微點頭。
我忽然想起一件大事,騰地站了起來,沒等她開始長篇大論,就喊了起來:“不好,我得回去做飯了?!?/p>
我收起畫夾,過去準(zhǔn)備推著奶奶回家。奶奶突然有反應(yīng)了,又拍扶手又沖身子,不是高興,是不滿。她不愿意回家。
江影走過來,說:“你先回家做飯,我陪你奶奶再待一會兒。 1
這樣也好。我說了聲謝謝,轉(zhuǎn)身就跑了。
回到家,我又覺得有點不放心,老惦記奶奶。結(jié)果切辣椒走了神,刀刃劃到了食指。我猛地一驚,提起指頭一看,萬幸,切口不深。我放進嘴里吮了吮,又在水龍頭下沖洗了一下,接著切。
我加快速度,總算把飯做好了。我丟下鍋鏟,就朝江邊飛奔。大老遠(yuǎn),我看到奶奶的輪椅被挪了地方,順著殘橋到了更前面,幾乎逼近了水面。江影也并排坐在水邊,不時側(cè)頭望著奶奶,她們好像很歡樂地交談著…·
我再靠近一點,就能聽清聲音了。
江影在唱一首兒歌:“你拍一,我拍一,我們一起下菜地。你拍二,我拍二,挑起扁擔(dān)打個轉(zhuǎn)兒。你拍三,我拍三,蘿卜白菜和大蒜……·
我一下定住了。這首兒歌我熟悉呀,在很小的時候,奶奶就教我唱過。
江影竟然也會唱。她唱一句,拍一 下手,側(cè)頭看奶奶一眼。奶奶就跟著發(fā) 出一個音。她們一唱一和,還真有點默 契呢!
我的出現(xiàn)打斷了她們。
江影站起身來,一邊拍著屁股上的灰,一邊說:“哎呀,腿麻了!”她的臉紅了,好像很不好意思。
我倒是好奇,問:“您也會唱這個?”
她擺了擺手,說:“兒歌嘛,通用的,小時候都唱過?!?/p>
我想也是,就沒覺得有什么問題了。
11、交畫
“放心,我不會賴賬的!”江影笑了,擺著手說,“就算是我這樣成熟的畫家,要想畫好一幅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得慢慢地觀察,慢慢地感受,必須找到了觸動點,下筆才有靈魂?!?/p>
“您是要畫靈魂嗎?”我一臉吃驚。
瞧瞧,又不是鬼魂?!彼钢业谋亲樱蟾判υ捨覠o知吧, “我是說,要畫出神韻,是從心底散發(fā)出來的…”她做了個掏心窩的動作,往外一甩。
奶奶突然笑了起來。
從那天起,我們就把殘橋岸邊當(dāng)作了露天教室,放了學(xué),我就推著奶奶過去。江影早早就在那里等著了。
我雖然很感謝她免費教我畫畫,但也討厭她。她總是讓我反復(fù)畫磨盤山,她說每天畫一張,才能有更深的心得。我卻想畫更多的東西,最好是那種能夠參加比賽的畫。
江影馬上扭頭看了看,對我說:“你畫吧,我去陪你奶奶玩?!比缓?,她過去推著奶奶往斷橋中間走,到了盡頭,就剎住。
我剛提出來,就被江影拒絕了。她說:“不能急,畫畫決不是一日之功,不會走就想跑,只會摔跤?!蔽抑缓冒蛋当餁?,聽她的指揮。要不然呢!
不過,有時候,我也會故意找找她的茬。我在畫畫的時候,她并不用總是盯著我,時不時指點兩下,說這里輕了,那里重了。大多時候,她在看風(fēng)景。這時,我就說:“您說要畫一幅畫送我的,怎么不畫呢?
她坐在輪椅旁邊,又開始唱那首兒歌:“你拍一!
奶奶喊:
她唱:“我拍一! 7奶奶喊:
她們就這樣一唱一和,非常開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成了兩個老掉的小孩。
我看著也開心。如果在家里,奶奶一定會憋悶,吵吵鬧鬧,我很難哄她這么開心。就算不畫畫,在這里陪奶奶,也值得了。這樣一想,我就不太強求畫什么樣的畫,也不再怨江影了。
可是,開心總是短暫的,煩心總是不斷的。
這天一大早,我一進教室就看到潘辰被一群女生圍著。我放下書包,才搞清楚,她帶來了一張畫,大家正在圍觀。
荷葉畫得好耶!
荷花更漂亮! ”
“蜻蜓跟活的一樣!”
一驚一乍的,一堆人把整個教室都要掀翻了。
陳小豆先到,已經(jīng)坐在座位上看書了。她看我落座,就輕輕拍了拍我的大腿,向后面使了個眼色。我瞪了她一眼,嫌她多事。
她討了沒趣,回過頭去,看了一會兒書,又轉(zhuǎn)過臉來,問:“哎,你的畫畫完了嗎?”
“什么畫?”我沒好氣地問。
她擔(dān)心地往后看了一眼,生怕我的聲音傳過去了。那里鬧哄哄的,我的音量雖然偏高,也不會引起她們注意。
她似乎有些放心了,轉(zhuǎn)過頭來,壓低聲音說:“她這幅畫就是交給郭老師的。你也要有畫,才能跟她PK呀!
“你覺得我能去參加畫畫比賽嗎?”我覺得她腦子缺根弦。
小豆卻一臉激動,湊得更近一點了,說:“當(dāng)然,你只要認(rèn)真畫一幅畫,蓋掉她,比賽名額就是你的了…
我有些煩躁,說:“行了行了,用不著你操心!’
我的煩躁她哪里懂?我本想好好學(xué)兩天,就能畫出一幅像樣的畫來??筛静皇悄敲椿厥?。江影說了,不是一日之功。也就是說,我一時半會兒都別想畫出像樣的畫來,只能不停地描線勾線,那些亂七八糟的線怎么拿得出手呢?
幸好上課鈴響了,我們各自坐正,后面的人堆也散開了,教室安靜下來。
陳小豆說得沒錯,潘辰那幅畫就是帶來交給郭老師的。放學(xué)之后,潘辰?jīng)]有像往常那樣帶著一大幫人往學(xué)校外走,而是驅(qū)散了跟出教室的幾個女生,獨自向辦公樓走去,手里拿著卷成筒的畫。
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才起身提書包,卻拉不動。我回頭一看,小豆正抓著我的書包不放。我剛想說她卻見她不停地沖我使眼色。
我回過身來,問:“怎么了? ”
“她交畫去了?!毙《怪钢饷?。
“知道。”
“你也得交呀,就現(xiàn)在,跟她比一比。
“拿什么比?”我想提上書包走人,還是沒提動。
小豆按得緊緊的,已經(jīng)把我的書包拉開了,從里面抽出一張畫。這是我最近畫的一張,也算相對比較滿意的,一時高興,就裝進書包帶到學(xué)校,給小豆看過。
“我覺得這張真不錯!”小豆欣賞著,好像那是她畫的。
“你懂啥?”我把江影的話搬出來,說,“這就是個練習(xí),不是作品。 ”
“管它是啥!”小豆也急了,說,“你必須交一個上去呀!你想想,她交了,你不交,那不是明擺著把名額讓給她了嗎?”
室的門。說笑聲戛然而止,郭老師和潘辰一齊望過來,好像她們正在談什么秘密,被我切斷了。
辦公室里還有兩張辦公桌,都空著。潘辰借用了一張椅子,坐在郭老師對面,身體后仰,雙手前叉,看起來比老師還放松。
一語驚醒夢中人。我直直地盯著小豆,覺得她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蟲,竟然看出了我的心思。對呀,我不就是為了賭口氣攪和一下嗎?還真以為自己能成個畫家,蓋過潘辰嗎?其實,我早就知道,潘辰畫畫是有功底的,想要追趕她,根本不可能……
我心里又是一陣發(fā)虛。因為我在老師面前從來都是畢恭畢敬,低眉垂手,腰都沒挺直過,更別說跟老師對坐著……
小豆見我瞪著她,心虛了,擺著手說:“好好,就算我沒說,我們回家?!?/p>
“有事嗎?”郭老師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你敢!”我笑起來,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說,“陪我一起去找郭老師。
我有點猶豫了,手里捏著畫不自覺地向后縮了縮。
“干什么?”
“廢話!交畫呀! 7
她來交畫?!毙《箯奈沂掷飺屵^畫,替我交給了老師,一臉激動,還下意識地抹了一下鼻子,好像那是她的畫。
小豆一時沒有轉(zhuǎn)過彎來,但事實擺在面前,就呵呵笑著,放開了我的書包。她一臉的滿足,好像從我這里得到多大個便宜似的。
哦!郭老師眼睛一亮,接過畫端在手里,仔細(xì)地打量起來。
我們一起來到辦公樓的二樓,順著走廊往前走,快速經(jīng)過一道道虛掩的辦公室門。遠(yuǎn)遠(yuǎn)的,我就聽到了潘辰的說笑聲。她總能這樣,和老師談笑自如。
陽光從她身后的窗口透進來,把手里的畫照得透亮。我感覺她不是在看畫,而是在透過畫紙看我,渾身頓時發(fā)緊。我搓著手指,突然感覺到了指尖的疼痛。那是菜刀切過的地方,傷口不大,已經(jīng)在慢慢愈合了,不過重壓一下還是有痛感的。
一想到她跟老師這么親密,我就沒了底氣。小豆在后面擠我,把我停下來的腳步又推動了。我知道自己現(xiàn)在沒有退路,撤退是可笑的,不光自己覺得丟臉,估計小豆從此也會瞧不起我了。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能失去她。
潘辰站了起來,探著腦袋望了一眼我的畫,撇了撇嘴巴。我拿眼瞪著她,她也沖我咬著牙。小豆不停地拉扯我的衣袖,生怕我會干架,
我不再多想,硬著頭皮推開了辦公郭老師忽然放下畫,沖潘辰說:“你沒事了,可以先走了。
“好,那我回去了?!迸顺酵蝗晦D(zhuǎn)換成笑臉,沖老師擺擺手,說,“老師再見!”然后,轉(zhuǎn)身出去了。
經(jīng)過我身邊時,潘辰重重地撞了我一下。雖然沒被撞歪,但我已明顯感受到了她的力度。她對我充滿了敵意,撞擊就是在警告我,讓我小心,別和她搶名額。我當(dāng)然知道,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要搶。
“是有人在教你畫畫吧?”郭老師站起來,把我的畫鋪在桌上。
旁邊就是潘辰的畫,大概畫的是個荷塘,水彩的,很鮮艷。
我連忙搖搖頭,讓自己不要走神,說:“自己瞎畫?!?/p>
“嗯,這可不是瞎畫,有章法……這些修改的地方也恰到好處?!惫蠋煹氖种冈诋嬌蟿潉樱钢更c點,好像很欣賞我的畫。
我燃起了希望,心撲撲跳,等著郭老師做最后的判決。
“不過…”郭老師抬起頭來看著我,語氣聽起來不太妙, “這只能算一個練習(xí)作業(yè),不是一幅作品。
我聽到了和江影一樣的話,張大了嘴巴。這時,我倒有點相信,江影算是一個畫家了。
“你看看,一幅完整的作品,最起碼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惫蠋熤钢顺降漠嫛?/p>
我感覺血往腦門上涌。真的,不管那畫好不好,我就是覺得上火。要不是郭老師站在面前,我會把那個作品抓起來撕扯掉…
“你先拿回去吧!”郭老師把我的畫遞過來。
我一驚,腦袋從一團混亂中醒過來。但我沒有伸手接畫,因為接過畫,我就認(rèn)輸了。我還沒有做好輸?shù)臏?zhǔn)備。
小豆手快,幫我接了過來。
郭老師還在說什么,我都沒有聽清。我就像一個沒有行動能力的孩子,在小豆的牽引下,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我知道,我的希望破滅了。這一切本來就在意料之中,就像吹起一個肥皂泡,難道還能指望它像氣球一樣飛上天嗎?
12、不畫了
一出辦公室門,沒走兩步,小豆就突然停住了。我還是慣性往前走,和她發(fā)生了沖撞。小豆個子小,經(jīng)不起撞,差點摔倒。我一伸手扶她站穩(wěn)了,才看到潘辰斜靠在不遠(yuǎn)處的柱子邊。
潘辰人是斜的,眼也是斜的,手斜插在褲兜里,一條腿還在不停地抖動著,不是緊張,是囂張??磥恚怯幸庠谶@里攔我們的。
我才懶得理她呢!我用力推了小豆一下,小豆疼得暗叫了一聲,不得不邁步向前。
快走近的時候,潘辰忽地站直了身子,一伸手說:“拿來,給我看看!
畫在小豆手里,她直接遞了過去,真把對面的潘辰當(dāng)成了老師。遞完才回頭望了我一眼,好像在問這樣行不行?我牙根發(fā)癢,也只能硬咬兩下,把唾沫生吞了。
“喲!這是什么呀?參賽作品嗎?‘潘辰陰陽怪氣地抖動著畫紙,“我還以為有什么本事呢!來跟我搶名額,真是笑掉大牙了。瞧瞧,這是什么東西…·”
好,但你的畫就高級嗎?
“你……”潘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我。
“拿來!”我一把扒開小豆,沖上去要搶回我的畫。
潘辰把畫往頭上一舉,伸出一只手隔開我,問:“你說什么?”
這時小豆在用力拉扯我,我抬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走廊里出現(xiàn)了好幾個老師。吳老師也從不遠(yuǎn)處快步走了過來。
“給我!”我盡量壓住嗓門。
“干什么?有什么事?在這里吵?”吳老師指指點點,就走到了跟前。
我又不是從你手里拿的,憑什么給你?”
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放學(xué)了,有些辦公室里還有老師。小豆怕驚動老師,連忙勸說:“算了,算了吧…
我的手還高高地舉著,正好露出了傷指,舊傷還擠出了血水。我突然覺得自己徹底無助了,還不如先反擊,就指著潘辰,胡亂地說:“她、她搶我的畫…”話沒說完,就哭了起來。
我猛一伸手,潘辰早有防備,用力打開。我指尖的傷一陣疼痛,血又充滿了腦門,一下就放開了嗓子,叫起來:這是我的畫,給我!
我并不是在向吳老師哭委屈,而是在向她示威,告訴她,我都傷成這樣了,不能再往我的傷口上撒鹽了。因為我知道,吳老師一向是站在潘辰那邊的。
“哦,原來是你的,我說還有誰會畫成這個德行呢?”潘辰像一個釣魚高手,終于讓我這條魚上了鉤。她露出得意的笑,把畫塞給了我。
不知是不是我這一招起了作用,反正結(jié)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吳老師默默地盯著我們看了三秒鐘,然后,很嚴(yán)厲地問潘辰:“你在胡鬧什么?”
畫到我手里已經(jīng)破了,但我不在乎,我現(xiàn)在要一心一意地反擊她。我氣呼呼地用畫指著她,說:“沒錯,我畫得是不“是她在胡鬧。”潘辰指著我。
吳老師又把目光投向我。我不敢看老師,只管抹眼淚。
小豆及時接過了話,為我辯解,說:“是潘辰先搶畫……
吳老師手一揮,打斷了小豆,說:“不要在這里鬧了,有什么問題我們下次班會討論!離開!趕緊離開!
潘辰轉(zhuǎn)身跑了。我和小豆也慢慢地下了樓。
到了樓下,小豆拉了拉我的衣服說:“傷口很疼啵?要不要去看一下?”
我搖了搖頭。
小豆說:“你別哭了,你一哭,我就害怕。
???我停下腳步望著她,抹了一把淚,問:“你怕什么?”
“你一哭,就是輸給潘辰了?!毙《挂贿呁白撸贿呎f,“你看,潘辰從來沒有哭過?!?/p>
我快步追上去,不知道是該謝她一聲,還是該踢她一腳。因為她這句話確實提醒了我,同時,也很戳我的心窩子。我為什么要哭?為什么不能再硬氣一點?我腦袋快速轉(zhuǎn)動,就找到了答案:“我是哭給老師看的。我不哭,老師又得兇我了?!?/p>
這話聽起來有幾分道理,總算是敷衍過去了。我也不想聽小豆再說什么,就快步走向校門口。天陰沉沉的,像要下雨了。
一直走到家,雨也沒下。
我媽忙著出門,臨走叮囑一句:“那坨肉都炒掉?!?/p>
我伸頭向廚房里面瞧了一眼,盤里 裝著一坨瘦肉。
屋外陰沉沉的,我在猶豫要不要推奶奶出去。奶奶已經(jīng)是一副等不及的樣子,拍著扶手,指著門外叫著。我把書包扔在地上,很想沖她發(fā)幾句火,話到嘴邊又哽住了。
奶奶那么急切,那么真誠,讓我一下想到了小時候的自己。那時,我還沒上小學(xué),下完雨,就喜歡跑出去踩水玩。奶奶在屋子里忙碌著,不停地叮囑我:“別往外跑,把鞋子搞濕了不好辦啵?!蔽衣犃怂脑?,就把鞋子脫了,赤著腳溜出去踩水。我踩得正歡,被奶奶發(fā)現(xiàn)了。她站在門口一叫喊,嚇得我身子一歪,就坐在水里了。衣服上全是泥水,我知道沒救了,就放聲大哭起來。奶奶把我揪起來,提進屋里,脫光了衣服,照著我的屁股扇了幾巴掌。她是真用力,疼得我渾身一抽。但我不敢還嘴,只能把哭聲再提高八度
這件事我一直記得清楚,不是因為挨了幾巴掌,而是不明白,我脫了鞋為什么還是不能玩水。
今天,輪到奶奶想出門了,我要阻攔,奶奶一定也會想不明白的。唉,依了她吧,她就是個孩子,孩子的想法就應(yīng)該順著。
我推著奶奶出了門。她在輪椅上歡呼起來:“哦……哦…”看著她高興的樣子,不知為什么,我的眼淚就涌了出來。我謦惕地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臉,想起小豆的提醒,真的不能再哭了??奘窍胱屓丝蓱z你,可是,沒人會可憐你。
來到橋頭,江影早就等在那里了。她在向河里扔石子,遠(yuǎn)遠(yuǎn)的,就像個小姑娘。我一直不明白,一個大城市的老太太為什么喜歡把自己打扮成個小姑娘,完全沒個老人樣兒。
江影一見到我們,就笑著迎上來,說:“喲,快下雨了,沒帶傘嗎?”
我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她。她也沒帶傘,憑什么問我?
奶奶一到橋頭,就安靜了。這里的景色似乎對她有無窮的吸引力,她能完全沉浸在里面。
我卻不行,心里煩著呢!來到岸邊,我不停往河里丟石子,不想理江影。
江影看我半天,說:“該畫畫了。
“沒帶。”我用力扔出一顆石子,并不看她。
“為什么不帶呢?
“不畫了!”
?。拷白叩侥棠躺砗?,看了一眼布袋子,里面果然空著,就朝我走來。
我丟掉手里的石子,靠著一棵碗口粗的楊樹站著,面朝河水。我就是要讓她知道,我生氣了。
“為什么?”江影走到楊樹的另一側(cè),也斜靠在樹干上。
我不想和她這么近,就站直了,說:“郭老師說,我的畫不能算作品,就退給我了?!?/p>
“哦,你慢慢說,說細(xì)一點?!苯耙舱局绷?,面朝我。
我就把今天交畫的事大致說了一遍,盡量不漏細(xì)節(jié),還不時補充說明吳老師是個什么樣的人,潘辰是個什么樣的人……最后,我還強調(diào)說,我并不是喜歡畫畫,就是想把潘辰拖住。計劃失敗,我也不想再畫了。
江影聽完,沉默著。
這時,奶奶叫了起來。因為遠(yuǎn)處江面上,有幾只游船突突突地向下游開去,吸引了她。
江影故意沖著船揮動手臂,還大聲叫著:“哦 ”
距離那么遠(yuǎn),對方根本聽不見。但奶奶高興了,伸長脖子望著船遠(yuǎn)去,才重新安靜下來。
江影收回目光,望著我,說:“喜不喜歡畫畫都不要緊,學(xué)點畫畫總是有好處的。在你困了累了的時候,隨便勾兩筆,心情會好起來的?!?/p>
“沒心情,怎么好?”我不再想聽她的教導(dǎo)。
江影顯然感覺到了我的抵觸,停頓了一下,才輕聲說:“我從見到你的第一面,就很心疼你。說實話,我沒有資格說什么,因為我從來沒有遭受過那樣的欺負(fù)。我只是想從另外一個角度告訴你,再難,你也要掙脫出來。現(xiàn)在發(fā)生的一切,會直接影響你一輩子?!彼氖执钤谖业募绨蛏稀?/p>
我氣呼呼的身子慢慢軟了下來。我盯著流水,問:“怎么掙脫?
潘辰確實在處處為難你,同時,你也在加劇這種事態(tài)的發(fā)展。這樣下去,結(jié)果只有一個,兩敗俱傷
‘我就該忍著她,讓著她,由著她來啵?”我打斷了她的話。
“不不,適時的還擊是必要的?!苯安]有因為我打斷她而生氣,反而輕輕抓了抓我的肩頭,說,“我是指在激烈的沖突之外,你可以盡量避免和她正面交火。既有強硬的抵抗,又有大度的退讓,這樣才有利于化解矛盾。”
“我一直在退讓,是她在挑事。”我不服氣,“我從辦公室出來,她就堵在外面,能怪我嗎?”
‘具體到這個細(xì)節(jié),當(dāng)然不能怪你。江影說,“不過,從整個事情發(fā)展來看,你也是有問題的。依我個人的看法,你現(xiàn)在不具備參加繪畫比賽的能力。事實上,你們老師也說潘辰的畫還可以。所以,從事情的整體來看,你才是挑事的。”
江影看著我。我很吃驚,張了張嘴,但沒有發(fā)出聲音。
她接著說:“我們生活中很多悲劇,都是自己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造成的。你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畫畫比潘辰差這一事實,只是一頭熱血,抱定舍得一身別也要把她拉下馬的決心,這就注定了你要自取其辱?!?/p>
“我…”我吐出一個字,又卡住了。
‘你別不樂意聽?!苯芭牧伺奈业募珙^,說,“我還可以深挖一下。你其實對她心懷嫉妒,再和敵意攪在一起,就成了烈性炸藥,一點就炸。也許炸到她了,但更多的是炸到你自己了?!?/p>
我一驚,好像什么東西戳中了我的心。我不敢看她,眼皮牽下。
當(dāng)然,面對現(xiàn)實并不是從此認(rèn)輸。就拿這次畫畫比賽來說吧,你只能把這當(dāng)作是個觸動點,而不是馬上要爭搶到手。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從零做起,練習(xí)畫畫。但現(xiàn)在就想超過你的對手,不太可能,因為人家也是花了好多時間訓(xùn)練出來的。你只有不斷用功,才有可能在將來的某一天趕上她,超過她。只有到那時,你才能胸有成竹地跟她比一場?!苯坝肿チ艘幌挛业募绨?,好像提醒我,重點來了,“你明白了嗎?一個人越是弱小,就應(yīng)該越理性。你只有學(xué)會理性地判斷一件事,處理一件事,才會變得越來越強大…
“哇雨 奶奶在大喊大叫。
我一抬頭,可不,下雨了,還不小。我們在樹下,枝葉遮擋了雨水。我連忙跑過去,推起奶奶。
“明天還畫畫嗎?”江影追過來。
“不畫了?!蔽一卮鸬梅浅8纱啵浦喴尉妥?。
我不想再聽她高談闊論了。她剛才扔給我的就像一堆硬骨頭,我啃不動也消化不了。我只想趕緊甩掉她
江影脫下外套,蓋到奶奶頭上。
我連說不要不要??伤静宦牐瑳_我擺了擺手,調(diào)頭就朝另一個方向跑了。
沒有。
13、開班會
第二天一早,到了學(xué)校,我就感覺氣氛不對勁。
我現(xiàn)在真正要擔(dān)憂的是,老師在講完開場白之后,會對我進行怎樣的訓(xùn)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驚慌的時候,我竟然去尋找江影說過的話。
潘辰趴在桌子上嶇氣,一會兒拍文具盒,一會兒拍書,好像是這些東西招惹了她。平時圍著她的那些女生也都在各自的座位上,觀望著什么。不離她左右的鄭可可,現(xiàn)在也被吳老師叫到教室外面,正在面對面地談話。
要面對現(xiàn)實,對,她說過的?,F(xiàn)實就是我和潘辰在辦公室外吵架,無論誰對誰錯,這一事實不能改變。能不能找一堆理由,說明自己是受害者呢?這樣解釋,就如同在說自己吵得合理,以后有合理的架都可以跑到辦公室門口去吵嗎?顯然不行。
“活該!”小豆很解氣的樣子,說,潘辰到處炫耀,把老師搞火了,要處理她了。”
我放下書包,還沒有坐穩(wěn),陳小豆就在偷偷使眼色。
我聽了并沒有高興,因為昨天鬧的那一場,也有我的份。老師會不會連我一起處理?這才是我應(yīng)該擔(dān)心的。
“怎么了?”我問。
那么,怎么面對?
承認(rèn)這些事實,那么,老師要給我什么樣的批評、懲罰,我坦然接受。
想到這,我的心就不再慌了,靜靜聽老師訓(xùn)話,再等著屬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懲罰。
上課鈴響了,鄭可可進了教室。她什么也沒有說,氣氛顯得更加神秘。
提心吊膽,一直到了下午班會課,終于要攤牌了。
吳老師沒有拐彎抹角,直接說我和潘辰在辦公樓發(fā)生爭吵,影響極其惡劣她用很長一段話來說明爭吵到底有多影響我們班級形象,有多惡劣,但始終沒有提到我們爭吵的具體內(nèi)容,一個字都
吳老師講完事情之后,終于落到了具體懲罰措施。她說:“這次畫畫比賽的名額我們班不要了,讓給了其他班級,這是我和郭老師商量后的決定?!?/p>
我一聽,先是有點蒙。因為這對我來說,不算是壞消息。這不正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嗎?就這么實現(xiàn)了?我簡直有點不敢相信。
更不敢相信的是潘辰。吳老師的話還沒有落地,潘辰就嗷的一聲,大哭起來。
吳老師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見哭聲越來越大,就直接宣布放學(xué)。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忽然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好像吳老師帶走了我一塊重東西。我沒有一絲喜悅,因為我看出來了,哪怕是懲罰,老師眼里也只有潘辰。她有氣只是沖著潘辰去的,好的時候,她會用溫柔的眼神,不好的時候,她改成冷冰冰的眼神。而我,什么也得不到。
小豆在推我的肩膀,我緩過神來,看到教室里已經(jīng)空了。潘辰已經(jīng)走出了教室,鄭可可跟在她身邊,好像在小聲說著什么。潘辰突然大叫:“起開!”鄭可可被嚇得往旁邊歪了一下,沒再說什么,灰溜溜地小跑走了。
“瞧,像不像發(fā)怒的獅子?”小豆說 著,還做了個鬼臉
我白了小豆一眼,慢慢收拾書包。
“你不開心?”小豆問。
“開什么心?”我盯著她。
小豆連連擺手,說:“好,好,就當(dāng)我沒說。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沒意思,沖小豆發(fā)哪門子火呢?唉!我嘆口氣,收好書包,就和小豆一起往外走。
走出校門沒多遠(yuǎn),突然,潘辰從一棵樟樹后面閃出。
我嚇了一跳,斜背著的書包啪地掉在地上。
14、受傷
“快跑!跑!”小豆拼命推著我。她 太瘦小,我只要不想動,她根本就推不動我。
我用力打開小豆的手,差點把她推倒。等站穩(wěn)腳跟,小豆一把提起我的書包。兩個書包像秤砲,她像根被壓彎的細(xì)枝,又向旁邊晃動了兩步,才定住。
我警惕地盯著潘辰,伸出一只手,想要擋住她。顯然不能,就又退了一步,說:“你要干什么?”
“解決問題。 1“怎么解決?”
“單獨?!?/p>
我看了看她身后,確實沒有了跟班,就沖小豆使個眼色,讓她離遠(yuǎn)一點。
這里人多,不適合?!迸顺揭粨]手,“走!”說完,就朝旁邊一個窄巷子走去。
我只好跟上。一堆人都不怕,還怕她一個人嗎?
穿過小巷子,前面有一片工地,正在建樓,我們從缺口鉆了進去。工地被彩板圍了起來,今天不知為什么停工,里面一個人也沒有。樓建了幾層,四周都搭著腳手架。
我們穿過腳手架,進到樓里。樓梯已經(jīng)搭起來了,扶手還沒有安裝,潘辰不管結(jié)不結(jié)實,就直接爬了上去。
我跟到二樓,不敢再往上爬了,剛才就感覺樓梯直晃,怕垮掉了。潘辰也停下,轉(zhuǎn)頭狠狠地盯著我。
若是以前,我二話不說,就開始諷刺她??墒?,自從聽了江影的那一番話,就像孫悟空被念了咒,一直想著:對抗沒有用,要面對事實,承認(rèn)事實。
我軟下來,說:“這事確實怪我,我們能不能好好談?wù)劇ぁ?/p>
談?還有什么好談的?”潘辰一個前沖,伸手想拽我。
了一塊砸在地上的竹板,一頭擱在一堆磚頭上,形成一個斜坡,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快步跑過去,看到潘辰正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的心抽了一下,似乎也不能動了。
我用手抬起竹板一頭,往旁邊一丟,然后從上面跨了過去。
我轉(zhuǎn)身向一個敞開的窗口跑去,一鉆出去,就踏上了腳手架,竹板被踩得咯吱響,還亂晃。我連忙伸手抓住鋼管,探著往前走。不知是我走得太急,絆動了竹板,還是那塊竹板本身就沒有放好,反正我一踩過去,竹板就發(fā)出暱的一聲。我回頭一看,靠我這邊的竹板已經(jīng)從鋼管上滑出來,剛剛虛擱在一個螺絲頭上。
在看清潘辰時,我嚇了一跳。她大睜著眼睛,眼神充滿敵意,身子卻不能動。
我連連擺手,說:“別動!別動!”看到她還活著,我內(nèi)心十分激動。
我嚇出一身冷汗,死死抓住鋼管,轉(zhuǎn)過身沖潘辰喊:“不要過來!不要…”
顯然,她右側(cè)的小腿受了重傷,正在往外冒血。但她不管,盯著我說:“你太陰了,這樣害我!這就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對吧?”
潘辰根本不聽,以為我是怕她,加快腳步?jīng)_過來,就在踩住我面前那塊竹板時,整個身體猛地一歪,和竹板一起掉落下去。
“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蔽医忉屩?,看她這個樣子,我又有些哭笑不得,問,“你還能動嗎?”
我只聽到了一聲慘叫,然后,就沒了動靜。
“你看呢?”潘辰怒視著我,說,我可沒你那么多花招!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就算我坐著,也能與你一決雌雄!”
我的冷汗直冒,不得不用力抓住鋼管,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段,從另一個窗口爬進去。腳一落地,我就癱坐在地上。
“好,以后再說。我先送你上醫(yī)院。”我意識到不能一直讓她這樣躺著。
但是,沒等一口氣喘完,我又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往樓下跑。
下到一樓,我拐過一個彎,就看到潘辰一愣,臉上的表情凝住了,過了片刻才說:“你不?;ㄕ??”
她摔壞了嗎?我腦袋不停地脹大,就像所有的血管里面都塞滿了木渣,血已經(jīng)無法流動,渾身僵硬。
耍什么花招?”我不爽了,說,把你丟在這里,我能有什么好處!
潘辰想了想,同意了我的說法,臉上的怒氣也消了一大半,但警惕性還有。
我向前跨了一步,蹲下來,抬著她的左腿問:“沒事吧?”
她點點頭,仍不眨眼地盯著我。
右腿就不用問了,肯定傷得不輕。我就問:“能站起來嗎?一只腳。
我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往上扯。她疼得嗷嗷直叫,就像我在折磨她。
好不容易站起來了,可是,我不能松手,那樣她直接就倒下去了。正為難時,我聽到了腳步聲。
我大聲喊:“小豆,這里,快來!
小豆提著兩個書包,一探頭,看到我架著潘辰,嚇得把書包扔了,準(zhǔn)備轉(zhuǎn)身逃跑。
“快來幫忙!”我大聲喊。
小豆剛側(cè)了一半的身子又轉(zhuǎn)過來,一臉驚恐地鉆過來,好像上面隨時會掉下東西來。走到近前,她看一眼潘辰,又連忙繞到旁邊。
“來,從后面扶住。用力點,別松手!”我教小豆扶穩(wěn)了,才到前面半蹲下。
潘辰很順溜地趴到我背上。我憋了一口氣,用力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她個頭跟我差不多,死沉,我腳下又亂,每走一步感覺都快要摔倒了。
“小心!小心!”小豆在后面不停地喊。
我干脆停下來,穩(wěn)了穩(wěn)神,說:“你快去叫一輛車!
小豆應(yīng)了一聲,從旁邊跑了過去。
我搖搖晃晃地背著潘辰,來到了院子的缺口,卻發(fā)現(xiàn)出不去。因為那里有一根鋼管橫著,像門檻,肯定跨不過去。
我把潘辰放下來,扶住她,想把她挪過去??墒?,她疼得亂叫,根本不能動彈。
突突突一陣響,一位老爺爺駕著一輛電動三輪沖了過來。后面跟著一路小跑的小豆。
三輪車停在缺口外,老爺爺連忙過來。我本來想和他一起扶著潘辰過去,誰知他一把就抱起了潘辰,一步跨過鋼管,直接放在了車斗里。
我快步跟上去,爬上車斗,在潘辰對面坐下。
“我呢?”小豆抹著額頭的汗,叫著。
我指了指巷子外面,說:“坐不下了,你在那等著我們吧!”
車啟動了。不知是路不平,還是車不結(jié)實,晃動得特別厲害。
我和潘辰面對面,本來就相隔不到一柞,一晃動,有時恨不得鼻子撞眼睛了。我們都有些不自然,同時把臉轉(zhuǎn)向車后,看漸漸拉長的巷子。
鎮(zhèn)衛(wèi)生院不遠(yuǎn),出了巷子向右一轉(zhuǎn),過了學(xué)校大門再往前一點,就到了。
三輪車一進衛(wèi)生院大院,我就跳了下來,準(zhǔn)備伸手扶潘辰下來。
她擺了擺手,說:“不用你管了。
我一愣。
她說:“里面都是我熟人!”她臉一揚,大拇指指著身后,好像不是來療傷,而是來赴宴,講排場。
反正已經(jīng)到衛(wèi)生院門口了,她又沒有要命的傷,我也就不用再多此一舉。我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就走。
“哎!”潘辰突然喊。
我停下,頭都沒有回。
我的書包,還在那棵樹后面… 7
我還是沒有回頭,做了個OK的手勢,快步離開了。
我來到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那棵樟樹下,果然看到樹干邊放著一個書包。我過去提起書包,突然覺得非常好笑。潘辰剛才站在樹下的樣子還在眼前,一轉(zhuǎn)眼,她已經(jīng)進了衛(wèi)生院。我本該好好慶個功,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覺得她很可憐,特別是坐在地上的時候,像一只受傷的刺猬。她的眼神告訴我,她只相信自己。
“哎喲!累死我了!”小豆從巷子里出來,提著兩個書包。
我迎上去,把自己的書包接過來。
“她住進去了?”小豆問,“這么 快?”
我搖搖頭,說:“送過去,就不用我管了。
小豆看著我手里的另一個書包,說:“這是她的啵?”
我點點頭。
“你要帶回家? );
“我哪兒有那么大勁?”我突然笑起 來,氣氛馬上活躍了,“放到門衛(wèi),就丟不了了?!?/p>
“你可真怪!
“嗯?”
明明是她要欺負(fù)你,現(xiàn)在倒好,你送她上衛(wèi)生院,還幫她拿書包。
“要不然呢?
小豆也笑了,說:“不過,我挺你!
看著一臉真誠的小豆,我覺得好溫暖。這一刻我才想起來,她其實一直在默默地支持我,毫無條件地支持我。而我一直覺得她軟弱、可憐,想依賴我
我真是一個笨蛋!
15、不準(zhǔn)獨吞
第二天,我提心吊膽地進了教室。我不知道潘辰到底傷得怎樣,但我覺得,她一定不會輕易放過我的。那一刻,為了讓自己狂跳的心平靜一下,我不得不又用上了江影的那一招:面對現(xiàn)實。
讓我想想,現(xiàn)實就是她已經(jīng)受傷了,就算是我搞的吧(反正也說不清了)。那么,潘辰會對我怎么樣?我腦袋里還是一團亂麻,只能咬咬牙對自己說:“不管怎樣,都扛著!”
等跨進教室,我拿眼一膘,潘辰的位置空著,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氣。
小豆偷偷指了指后面,小聲說:“她沒來,傷得不輕啵?!?/p>
“嗯。”我應(yīng)了一聲,不想多說。因為有好多同學(xué)都看著我。她們是不是都知道了?
吳老師今天沒有像往常那樣提前來到教室,而是等上課鈴響過,才噎噎噔地走進來。她往講臺上一站,臉皮繃得緊緊的。
我又不自覺地心跳加速了,垂著眼皮,不敢看她。
來到古鎮(zhèn),我猶豫了:該不該走前門?走前門正規(guī),但要敲門,就得遇到那個李老板,少不了一陣盤問。太麻煩了,還是走后門吧
現(xiàn)在宣布一件事?!痹谝魂嚳膳碌某聊?,吳老師開口了,“潘辰這幾天來不了學(xué)校,從現(xiàn)在起,小組長就由鄭可可擔(dān)任?!?/p>
樣粗魯呢?唉,我總是這樣,做完、說 完,下一秒就后悔。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們從古街下到江邊,繞到后門,順著臺階往上爬。怕見誰,就碰到誰。巧了,李老板就坐在亭子里,一個人喝茶。
沒有歡呼,也沒有掌聲。誰都知道,這并不是什么值得慶祝的改選。
李老板一見我們,就站了起來,像門神一樣封住了去路。他問:“你們有事嗎?”聲音很低,很小心。
希望鄭可可要認(rèn)真負(fù)責(zé),特別注意團結(jié)同學(xué)。”吳老師的語氣很沉重,好像鄭可可已經(jīng)不稱職了,現(xiàn)在是給她最后一次機會。
我走在前面,回答道:“找江影。”
“江老師?!彼行┎粷M,有意糾正我,說,“她正在畫畫,不好打攪?!?/p>
我一下卡住了,站在下方,脖子仰得發(fā)酸。
我的心情更沉重,生怕吳老師話頭一轉(zhuǎn),就對準(zhǔn)我了。
我想多了。下一秒,吳老師就翻開了講義,開始上課了。
小豆推了推我,說:“告訴他,是來還衣服的,說呀…·
我討厭別人教我怎么說話,就用力打開她的手。
放學(xué)后,我拉著小豆一起走,我們一起去找江影。這一次我沒有隱瞞,直接告訴小豆,我是去還衣服。
‘你們要沒什么事,就改天再來吧!”李老板說得很客氣,也很干脆,明擺著就是在趕我們走。
小豆追著問:“你怎么有她的衣服?”
我不想跟她啰嗦,停下腳步,橫了她一眼,說:“你去不去?”
不讓見?我還不想見呢!哼!我從書包里掏出衣服,往前一送,說:“給,這是她的?!?/p>
小豆愣了一下,馬上笑了,說:“瞧你,動不動就急!”
李老板似乎嚇了一跳,沒敢伸手接,一臉的疑問。
我連忙往前走,不想讓她看到我的臉。我心底非常自責(zé),為什么要對她這
我們就僵住了。
“喲,進來,進來坐!”窗口探出了
江影的腦袋。
“您不怕被打攪?”李老板還是不肯放行。
我正要休息一下?!苯罢f。
李老板這才將我們讓到亭子里,一臉抱歉地說:“去吧,陪江老師聊聊?!?/p>
這次走進江影的房間,里面有了很大不同:茶幾和沙發(fā)都挪動了位置,騰出一塊空地,架上了一個畫架,上面擱著一個畫框,撐著畫布,布上涂滿了亂七八糟的顏料,散發(fā)著濃烈的氣味。旁邊還有一個架子,放著顏料盤,堆著幾種色彩,臟兮兮的。
我站在門口,沒敢往里走,而是把衣服遞了過去,還說了聲謝謝!
江影剛從畫布前直起腰,沒有過來接衣服?!斑M來,進來呀!”她一邊說,一邊放下手里的畫筆。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戴了一副眼鏡。眼鏡架在鼻子上,沒有減弱她的仙氣,更像是個道具。
她大概也發(fā)現(xiàn)我正盯著她的眼鏡就取下來,笑著說:“老了,沒眼鏡不行?!?/p>
沙發(fā)跟茶幾緊挨在一起,已經(jīng)沒法坐了。我們進來,就只有站著??看策叺故怯幸话芽勘骋?,上面放著手機,不能坐。她也沒打算坐,陪我們站著。
她雙手十指交叉,努力向前押了坤,舒展了筋骨,又抖抖雙臂,笑著說:‘好久沒有動筆了,體力活,渾身酸疼呢!”
她面朝著畫,不知是說給我們聽的,還是說給畫聽的。
我和小豆都看不懂這亂七八糟的畫是什么,就對看一眼,也笑了。
“我是來還衣服的?!蔽以俅伟岩路f給她。
江影接過去,順手搭在椅背上。忽然,她叫了一聲,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挪開椅子,擠過去,從抽屜里摸出兩塊巧克力。她笑瞇瞇地遞給我們,說:“沒什么好招待的,只有這個。
小豆一臉饞相,接過來就準(zhǔn)備撕包裝紙。我偷偷扯了她一下,她才止住。
“您哪來這么多巧克力呀?”我問。
這一定是您的最愛?!毙《箵屧?。
江影搖了搖頭,說:“沒有愛不愛的,習(xí)慣了。年輕的時候畫畫,一畫一整天,不出畫室,餓了就吃這個,呵呵!
我把巧克力往前一伸,說:“您就留著吃啵。
想吃也吃不動了,消化不了?!苯皵[了擺手,笑著說,“我住在這里,李老板照顧得很好,會給我煨粥熬湯。唉,我享他的福?。 ?/p>
說到李老板,小豆馬上告狀了,說:“他好兇呢,剛才不讓我們上來。”
“不兇不兇?!苯靶Φ煤軡M足,說,他長著金剛相,有一副菩薩心腸。
“他是您親戚?”我好奇地問。
“不是,他是我的學(xué)生。”江影向窗外看了一眼,說,“很多年前,他跟我學(xué)過畫,悟性很高。因為種種原因,后來沒有再畫畫,經(jīng)商去了。打拼了這些年,掙了些錢,也是厭倦了,就在這里買了老宅子,過起悠閑的日子。幾年前,他就一直要我過來住,我當(dāng)時也沒空。唉,今年這不是有空嘛,就過來住下了?!彼蝗话涯抗饴湓谖疑砩稀?/p>
我不知她為什么要這樣看著我,渾身不自在,就勉強笑了笑,說:“好呀,住在這里,有吃有喝,多舒服!‘
“是舒服。”她嘆了口氣,說,“人到了舒服的時候,差不多也就走到頭了?!?/p>
我真聽不懂,就扯了扯小豆。
小豆心領(lǐng)神會,馬上說:“哎呀,我們該走了,還要寫作業(yè)呢!
然后,我們就往外走。
江影也不挽留,說:“去吧,早點回家。”
我們下臺階的時候,看到李老板還坐在亭子里。我們沒有理他,快步跑了。
分手的時候,我掏出了巧克力,塞給小豆。
小豆推讓著。
我強行塞給小豆,說:“這是我欠你的,現(xiàn)在還你?!?/p>
“你不欠我的,好啵!”小豆望著我說,“我有一塊就夠了。
“不是給你的?!蔽彝屏诵《挂话眩f,“給你奶奶吃,不準(zhǔn)獨吞!‘
“嗯!”小豆應(yīng)了一聲,臉上掛笑,轉(zhuǎn)身走了。
望著小豆的背影,我下意識把手伸進褲兜,才感覺里面空空的,但我心里一點也不失落。正是這種空,才讓我覺得心底是踏實的。
16、提書包
整整一個星期,潘辰?jīng)]來上學(xué)。
鄭可可接替了小組長,很快就把女同學(xué)聚攏到自己身邊。用她的話說,這是在按吳老師的意思行事。老師讓她團結(jié)同學(xué),她就大張旗鼓地拉攏同學(xué)們,當(dāng)然是以她為中心。
我和小豆不在她團結(jié)的范圍內(nèi),這應(yīng)該是延續(xù)了前組長的風(fēng)格,而且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默認(rèn)。
這對我沒什么影響,我倒覺得這一周是我過得最安逸的。因為鄭可可并沒有沿用前組長對我步步緊逼的方法。她對我是放手不管,這恰恰跟吳老師合拍了。我的作業(yè)能交,她就收,不能交她也不多問。我真希望日子就這樣過下去。
可沒那么好的事。一周之后,潘辰就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鬧哄哄的教室一下安靜下來,大家都把自光投了過去。
潘辰拄著雙拐,嘔當(dāng)嘔當(dāng)?shù)叵蜃蛔呷?。在走道上亂跑的同學(xué)紛紛避讓,為她空出一條道。她卻誰也不看,高昂著頭,來到自己的桌子旁邊。
鄭可可連忙站起來,幫著把凳子拖開,好讓她進來。
潘辰?jīng)]看她,坐下來,把雙拐靠在桌子邊上,埋頭放書包。
鄭可可不自然地笑了笑,說:“我去收作業(yè)了。”轉(zhuǎn)身向最后一排走去。
潘辰?jīng)]搭腔,繼續(xù)從書包里掏課本。
鄭可可從后面收著作業(yè)本,經(jīng)過潘辰座位時,猶豫了一下,又接著往前走。
“站?。 ?潘辰喊了一嗓子。
鄭可可側(cè)頭望著她。
“為什么不收我的作業(yè)?”潘辰問。
“你也寫作業(yè)了?”鄭可可很吃驚。
我不能寫作業(yè)嗎?”潘辰拍了拍桌子上的作業(yè)本,“你要不要先檢查一下?”
“寫了好,寫了好?!编嵖煽蛇B忙賠 笑,伸手去收作業(yè)本。
潘辰一把按住,說:“別急!
鄭可可彎著身子,臉唰地就白了。
小豆偷偷扯我的衣服,讓我看熱鬧。
“有幾個本子放反了。”潘辰冷靜地說,“正的正,反的反,像什么樣子?”
鄭可可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的一攘作業(yè)本,確實有幾本放反了。于是,她連忙把作業(yè)本放在桌子上,抽出那幾本整理順當(dāng)了。這時,她的臉又紅了。
潘辰這才把自己的本子伸過去,拍在最上面。
吳老師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剛才的一幕她都看到了,但沒有說什么。她走上講臺,等各小組作業(yè)本都交上來才開口。她說:“上課之前,我宣布一件事。潘辰因為身體原因,不再擔(dān)任小組長,由鄭可可接任?!?/p>
我記得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宣布了。倒也不奇怪,上一次潘辰不在。這一次應(yīng)該是專門說給潘辰聽的。
潘辰聽了,沒有任何反應(yīng)。教室里一片寂靜,就像上次她不在一樣。
一切似乎就這樣過去了,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可事實上,事情并沒有這么容易過去。放學(xué)之后,老師的身影剛消失,教室里就鬧騰起來了。
當(dāng)時,潘辰整理好了書包,放在桌面上,人卻坐著沒動。
鄭可可本來已經(jīng)站起來了,想邁步離開,不知為什么,她猶豫了一下,站住了,指著書包,說:“我?guī)湍闾釙俊?/p>
“不用!”潘辰的回話很生硬。
‘為什么?”鄭可可有些驚訝。
“你不夠格!”潘辰直直地盯著她,一臉蔑視。
鄭可可哽住了,幾秒后,她突然冷笑一聲,說:“哼!那你就找個夠格的提吧,我就不等你了?!?/p>
然后,鄭可可一甩頭,沖圍觀的女生一揮手,說:“走!”
女生們一聽,都跟著她往教室外走去,前推后擠,嘀嘀咕咕。
別生氣了,跟一個拄著雙拐的人,值得啵?”
‘再硬也拄著拐,行動不便! 7
聲音雖然壓低了,很雜亂,但我能聽清的,我相信潘辰也聽得清。
潘辰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直直地町著人群出去。
我用力扯了扯小豆。小豆緩過神來,連忙提起書包,準(zhǔn)備和我一起離開。教室里已經(jīng)空了,就剩下我們兩個看熱鬧的,也太顯眼了。
“我是想說…”潘辰有些猶豫,右 手搭著書包,手指不停地在書包上彈奏, “謝謝你!”
看她受傷的份上,我忍住了,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
我再看她,發(fā)現(xiàn)她有些臉紅。這實在反常。
“我?”我不屑地盯過去,卻發(fā)現(xiàn)她沒有惡意,而是一臉的苦笑。
“沈元,等一下!”潘辰突然叫住 我。
我的書包還擱在桌子上,手?jǐn)R在書包上,回頭望著她。
我很意外,雖然這幾個字從她嘴里說出來很難,但我不稀罕,不就是幫她把書包從樹下提到門衛(wèi)嗎?我說:“書包不重,用不著謝?!?/p>
“別走!”潘辰喊住我,“我其實,是有話要對你說?!?/p>
“幫我提書包?!彼f。
瞧她硬氣啵! 7
“這書包太重了,需要你幫忙?!迸顺较虼巴饪戳艘谎郏砬槭瞧胶偷?,說,“我媽在大門口等我,就這一段路。”
我看了小豆一眼,小豆偷偷擺著手。我卻向潘辰走去。
“哦,我不是說書包?!迸顺窖銎鹉?,說,“我一想到那天的事,就后怕。如果你不管我,要是再對我做點手腳,我就死定了。我這一個星期一直在想這件事,覺得是你救了我一命…”
‘你可以先走?!迸顺?jīng)_小豆說。
小豆看我一眼,轉(zhuǎn)身出了教室。
“我沒想那么多?!蔽掖驍嗨脑?,說,“你只是摔傷了,我不管,你也死不了。
我一把抓住潘辰的書包。潘辰卻伸手按住了。我奇怪地盯著她。
潘辰撲嚇一下笑了,說:“我真受不了你,總是硬邦邦的,像根棍子。
她的比喻嚇了我一跳。因為我覺得她說得很準(zhǔn),我一直就軟不下來。但我現(xiàn)在肯定不能承認(rèn),就說:“你呢?像根狼牙棒。”
潘辰又笑了兩聲,搖著頭說:“妙!絕妙!”
‘我其實不需要你提書包?!迸顺秸f。
我沒有心情跟她在這里打比喻,就說:“沒事我先走了。
我一愣,松開了手,覺得被她耍了。
“等等!”潘辰叫了一聲,又猶豫了一下,才說,“你能原諒我嗎?
我一愣,盯著她,沒說話。
“我以前一直瞧不起你,還對你做了那么多…唉,我不值得你原諒!
“反正,我們扯平了!”我不服氣地笑了一聲。
這回該她發(fā)愣了,睜大眼睛望著我。
實話跟你說吧,我根本就不想?yún)⒓赢嫯嫳荣?,只是想給你搗亂?!蔽沂忠粩偅斑@不,黃了!”
“我早知道了。”潘辰拍了一下書包,一點也不生氣,倒有提前猜出答案的快意,“我也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不喜歡畫畫。我討厭坐在那里一筆一畫地描,屁股都快坐出繭來了。我想以后做一個模特,到巴黎去走T臺?!?/p>
我聽不太懂,也不想露短,就避實擊虛,問:“你現(xiàn)在不是還在畫畫嗎?”
都是我媽的意思。她說要堅持,不能半途而廢…”潘辰突然一拍書包,說,“哦,參賽這事,我媽熱情比我高,我只是配合她表演了一下。
“不會的?!彼Φ煤芊潘?,“我對她說,是我自己摔下來的。她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這樣啊,我就不欠你什么了?!蔽议L長出了口氣。
潘辰站起來,拄好雙拐,說:“我們就算扯平了。不過,我還是想請你幫我提書包?!彼α?,為自己的反復(fù)無常。
我搖搖頭。
我把潘辰的書包提了起來,還挺沉的。
潘辰望著我,說:“我以為你原諒我了。
會不會打我?”
我們來到學(xué)校門外,人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了,一輛白色的轎車停在馬路邊。潘辰的媽媽正站在車邊接電話,背對著我們。我們走到車邊,她才發(fā)現(xiàn),就連忙掛了電話,拉開后排車門,幫著潘辰坐進去。最后,我才把書包塞進去。
忙完這些,潘辰的媽媽從前排拿出一個手提紙袋子,塞給我,說:“謝謝你呀!給辰辰那么多幫助!”
我一時有點蒙。好像我和潘辰從來就不是天敵,而是兩小無猜的關(guān)系。這樣的轉(zhuǎn)換太快了吧,簡直像在做夢。
“我怕你媽。”我說, “她看到我,車走了,我望著手里的紙袋子,還是有點不敢相信。為了證明這不是夢,我把紙袋里的盒子抽出來。是一盒巧克力,單獨包裝,比乒乓球小一點。
我扯出一個,放進嘴里。香甜味嚼了一嘴,我才敢肯定,這不是做夢。
一陣欣喜涌上心頭,按捺不住,我想要找一個人分享,立即,馬上。
指了指上面。我們一起走到亭子里坐下。
我把書包放在地上,把紙袋放在桌上,打開盒蓋,拿出一顆圓球遞給江影,說:“您嘗嘗,好吃。”
她接過去,把包裝紙扯開一半,就捏著下半部,咬了一小口。然后小心地嚼著,還連連點頭。
17、分享
能跟我分享喜悅的人,只能是江影。因為是她的話影響了我,我相信這些改變都跟她有關(guān)系。
我趕到偶緣居后面時,江影正好在江邊發(fā)呆。她穿著一件花色斑斕的風(fēng)衣,雙手插進褲兜,面朝江面。江風(fēng)一吹,就鼓起了她的風(fēng)衣,頭發(fā)也向后飛揚著,那樣子,就像是要飛。
我還沒有靠近,她就發(fā)現(xiàn)了我,轉(zhuǎn)身朝我迎了幾步,問:“你怎么來了?”
我見她吃得開心,也撕開一個,丟進嘴里。
我腦子里想好的很多話,一見到她,就說不出口了,只好揚一揚手里的紙袋子,說:“巧克力,給您嘗嘗?!?/p>
“哈,我這有?!彼荒樀男Γ硎緦ξ业臍g迎,“我說過,牙不好的。用食指指點著自己的嘴。
我也笑了,說:“這種不同,不硬,松松軟軟的。”我把袋子向前送了送。
她向前探著身子,看了看說:“哦,這不便宜呢,你買的?”她沒有伸手。
我看站在這里也不好打開盒子,就她突然望著我,說:“哎,你還沒有告訴我,這是哪兒來的呢?”
我用力嚼了幾下,才好說話:“潘辰送我的?!蔽颐蛑?,盯著她,想看她的表情有什么變化。
就是那個潘辰?”她果然有些意外,停止咀嚼,指了指江邊。
我會意,點點頭。
“不會吧?”她不敢相信,“你們和 好了?”
“算是吧?!蔽逸p笑了一下,又補充說,“誰知道呢!
江影來了興趣,身子往前一探,臉離我更近了:“快說說發(fā)生了什么事,我來幫你判斷一下?!?/p>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說了一遍。江影一直雙手撐著下巴,默默地聽著,像個求知欲極強的學(xué)生。等我講完了,她還是一動不動,眼睛望著江面。我回頭看了看江面,什么也沒有。
“怎么了?”我問。
“嗯?”她突然回過神來,坐直了身子,說,“我在想,如果我能回到你這個年紀(jì),該多好??!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她忽然笑了起來,擺了擺手,說:‘胡思亂想。這是‘老年人綜合征’。
她笑得太猛了,眼淚都涌了出來。她連忙從口袋里抽出一張紙巾,擦著眼角。
“你如果是我,會接受這盒巧克力嗎?”我好奇地問。
“會的,當(dāng)然會的?!苯鞍鸭埥砣喑梢粓F,丟向旁邊的垃圾桶,結(jié)果偏了,掉在地上。
她起身撿起紙團,重新扔進桶里,才回身坐下:“你能送潘辰去衛(wèi)生院,這一點很好。從那一刻起,你們的關(guān)系注定就要發(fā)生轉(zhuǎn)變了。也就是說,你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整個過程就朝著良好的方向發(fā)展了。我相信這盒巧克力是她真心的謝意,接受,就是成人之美。”她沖我豎起了大拇指。
我有些不好意思,就把話岔開,說:“您的畫怎么樣了?”
“有進展,還挺順利的?!苯耙粨]手,說,“走,進去看看!”
我跟著她來到房間,屋子里還是那樣,畫布上卻有了變化。我已經(jīng)看出了一個輪廓,那是一個人坐在輪椅上。我有些吃驚地望著她,問:“您畫的是我奶奶?”
“當(dāng)然?!彼恢皇执钤谖业募绨蛏?,說,“說好的,我要畫一幅畫還給你的。”
我扭過頭,望著她,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是給我畫的?”
我拿走你一幅畫,當(dāng)然要還給你一幅?!彼钢府嫴?,說,“我又沒有帶畫來,只有畫一幅了?!?/p>
“您拿走的那幅畫那么小,這幅畫這么大,好虧的啵?”
“不虧,不虧?!苯靶α?,手從我肩上挪開,指著畫布說,“一幅畫的價值不能光從大小上衡量,還要看它經(jīng)歷的時間,承載的意義?!?/p>
我聽到這里,似乎懂了,心里咯噔一下:奶奶那幅畫時間很久,也許更有意義了。這么說來,我吃虧了?
我后悔了,很想把奶奶那幅畫要回來??捎钟X得不能出爾反爾,只好忍了。
我試探著問:“我奶奶那幅畫很值錢嗎?”
江影搖了搖頭,說:“在別人眼里不值錢,但我喜歡。所以,對我很有意義?!?/p>
到底值不值錢? ”
“不是每件東西都能用錢來衡量的?!彼]有因為我的追問生氣,只是輕嘆一口氣,“每個人眼里都有自己特別珍惜的東西,不一定是奇珍異寶,有時,可能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東西?!?/p>
我試著理解她的意思,說:“奶奶那幅畫是普通的,您卻特別珍惜,這是為什么呢?”
江影一愣,笑了起來,說:“你沒覺得畫中的女孩很像我嗎?這就是緣分。這樣的緣,不值得珍惜嗎? )”
哦,我似乎懂了。我說:“奶奶那幅畫特別像您,所以,您就要畫一幅特別像奶奶的畫,是啵?”
是的,是的。”江影點著頭,就像老師聽到了滿意的答案,“我會盡量把這幅畫畫好。不過,我對你有個小小的要求……”
她突然停住。我就伸著脖子等著。
‘從今天起,你不要來這里了。等我完成這幅畫,會去找你的。”她輕笑了一下,“我是想給你一個驚喜?!?/p>
我不太明白,望著她。
她說:“繪畫的過程是很難看的,這個你也看到了,很粗糙,是不是?不過,等畫完成,你再看,效果就完全不一樣了?!?/p>
我明白了,點點頭,就轉(zhuǎn)身出去。江影跟我一起到亭子里,把巧克力收拾好,讓我?guī)ё摺N蚁胱屗倭魩最w,她沒要。
我提著那么多巧克力往家走,心里 充滿了香甜,就像剛嚼過巧克力,香氣 從嘴里往外冒。
18、分食
豎著。
鄭可可到教室后面收作業(yè)。她不著急收,先和女生們聊著,發(fā)出陣陣笑聲。她們好像聊的是什么游戲,因為我對游戲一竅不通,也聽不太懂。
但這都不重要,重點是,鄭可可已經(jīng)取代了潘辰,成為焦點。潘辰雖然背對著聊天的人群,但一眼就能看出她氣鼓鼓的。她的目光落在書頁上,身子一動不動,但鼻子是張開的,一定是進氣出氣都不夠用了。
我假裝什么也沒看到,坐到自己的位置,心安理得地放下書包。
沒有和潘辰的對抗,一天過得平淡無奇。雖然消除了敵意,但一時還不適應(yīng)和好,我和她幾乎處在兩不理會的狀態(tài)。這樣就挺好,她過她的,我過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誰料到放學(xué)的時候,“井水”來找“河水”了。
那時,鄭可可在一大幫女生的簇?fù)硐伦吡?,教室也空下來。我收拾好書包,?zhǔn)備和小豆一起離開。忽然,潘辰又叫住了我。
我當(dāng)然知道,她是想讓我?guī)退釙?,就瞧了小豆一眼。小豆也識趣,沖我一笑,就先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神清氣爽地來到教室,一眼就看到潘辰。她先到了,正在座位上翻著一本書,兩個拐杖靠桌子
不管怎么說,昨天她媽給了我一盒巧克力,那是很貴重的。我?guī)椭醿纱螘?,不好不干。于是,我走過去,伸手提她的書包。
有些事情我可以自愿去做,但是,如果是誰命令我,我就不干了。所以,我是想用我的快手堵住她的嘴
“等下!”潘辰站了起來,一邊折騰著雙拐一邊說,“幫忙把書包拉開。
我愣了一下,但還是做了。書包里露出一個紅色的塑料袋。
“給你的?!彼恍?,說,“大家庭的香蔥小桃酥。”
“我不要。”我直起身子,盯著她。
“放心!我媽昨晚買的,日期近著呢!
“不是……”我拉上拉鏈,說,“你媽已經(jīng)給我巧克力,不能再要了。
說著,我就準(zhǔn)備提起書包。
潘辰用胳膊靠住我,說:“你不要,就不用你提書包了?!?/p>
“你不知道,老師不讓帶零食進教室嗎?”我提醒她。
“我知道,但是你不知道我媽有多狠?!彼α艘幌?,說,“她要我做的事,我如果做不好,她就會用一大堆話來對付我,有時候是教訓(xùn),有時候是訴苦。反正,不達目的她絕不罷休。所以,你救救我吧,收下!”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我只好把一袋小桃酥拿了出來。但我不敢放進書包,而是塞進了我的抽屜。
潘辰盯著我,問:“不帶回家嗎?
我也一笑,說:“我媽更狠,見我拿別人的東西回家,會直接上手。
我們都笑了。這一笑,心里的殘墻好像又倒掉了一些。
從那天起,她總是偷偷帶好吃的給我。有大家庭的沙琪瑪(薩其馬)、花生酥,還有堅果巴旦木、碧根果。我也是來者不拒,統(tǒng)統(tǒng)收進抽屜里。當(dāng)然,一切都是秘密進行。
要在以前,隨便拿出一樣,我都會覺得是奢侈品?,F(xiàn)在多了,我反倒沒興趣了。有時,我也會拿出一兩塊吃,但更多的都堆在抽屜里。小豆眼饞,我就讓她隨便吃。她當(dāng)然不好意思隨便吃,也是非常小心地吃個一兩塊。
吃別人的嘴短,拿別人的手軟。我又吃又拿,心就軟了。潘辰再提什么要求,我都一律答應(yīng)。
潘辰要求也不多,就是要我陪她一起上廁所。這確實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我正猶豫,她說:“主要是廁所門外那道臺階太滑,每次都害怕摔倒?!蔽也蝗叹芙^,就陪著她一起去了。
說實在的,這些天我們雖然有食物交往,但都是放學(xué)后,幾乎沒有人知道。也就是說,我們倆表面還是保持著距離現(xiàn)在卻不同了,她起身拄著雙拐往教室外走,我跟在她屁股后面。亂哄哄的教室馬上安靜下來,剛才還圍著鄭可可嘻嘻哈哈的女生都把自光投過來,好像看到了世界奇觀。
潘辰當(dāng)然知道背后有多少目光。走出教室,她冷笑了一聲,說:“這幫勢利眼,只想看我們笑話!”
?。课壹傺b沒聽清,其實是不想說。我看得清楚,這事主要怪她自己,已經(jīng)這樣了,還要擺出一副架子,鄭可可和女生都向她示過好,可她根本不理。她把自己推到了對立面,弄成了現(xiàn)在這種僵局。
她氣哼哼地來到廁所外面,就停住了。那里有一個斜坡,被來來往往的人踩得濕漉漉的。我連忙伸手扶住她,用勁把她往上推,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嘏懒松先ァ?/p>
她看我一眼。我擺擺手,表示自己不想上廁所,就在這里等她。
進出總有人,我就站到一邊。那一刻,我心里挺矛盾的。我覺得自己是不是被她的食物綁架了,才跑到這里來聞臭氣?這樣一想,我對那些食物就有了警惕,考慮下一次還該不該接受
還沒考慮清楚,潘辰就出來了。我收住思緒,跑過去扶她下坡。
她果然滑了一下,要不是我扶得緊,就摔下去了。這一刻,我又覺得自己是有作用的,就算她不給我食物,扶她一把也是應(yīng)該的。
她自然是感激,一路上找話說,還講起她在衛(wèi)生院治療的過程。我也愛聽,這正好滿足了我的好奇心。
剛到教室門口,就聽里面一片叫喊。小豆跑出來告訴我,說她本來是想吃一塊花生酥,結(jié)果鄭可可把整整一袋都搶走了,全散發(fā)了。
我望著潘辰。潘辰嘴巴一撇,說“我可不管,給你了,就是你的。”
我把小豆拉到一邊,說:“別大呼小叫的,這點東西分給大家吃了就吃了,
多大點事?”
小豆張著嘴巴,一臉不解。
我說:“你吃得,她們也吃得啵。
小豆笑了,一臉輕松。不知她是不是聽懂了我的意思,最起碼,她知道我不會責(zé)怪她。
這一刻,我也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心底無比輕松。潘辰給我的那些食物,就像石頭一樣壓在我心頭。小豆能幫我散發(fā)出去,就相當(dāng)于給我減壓了。
19、原諒
往后幾天,又發(fā)生過幾次“哄搶”食物事件。每次都是小豆從我抽屜里拿出一袋,剛準(zhǔn)備吃,就被鄭可可那群女生搶走了。
我沒意見,只是叮囑,千萬別讓老師看到。小豆自然就沒有壓力,傳話出去,還笑嘻嘻地看著鄭可可給女生分食。女生們也都笑嘻嘻的,一邊吃還一邊夸味道好。整個過程就像是玩一場游戲,沒有誰欺負(fù)誰,也沒有誰傷害誰。
我真得感謝潘辰,是她給了我這些食物,我又通過小豆散發(fā)出去,漸漸地,就改變了鄭可可對我的態(tài)度。她來收作業(yè)時,明顯友善多了。如果我有作業(yè)本交,她就會沖我笑一下,如果我交不上作業(yè)本,她就會小聲說“沒做啵”,然后離開。
班上氣氛的變化,自然沒有逃過吳老師的眼睛。她這幾天常常把鄭可可叫到辦公室了解情況,最后決定周五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開一次班會。
吳老師先把本周的情況小結(jié)了一下,其中就包括沒交作業(yè)本的統(tǒng)計,我還是穩(wěn)居第一,沒人能夠動搖。聽到吳老師念出口時,我已經(jīng)沒有心理波動了。我想,就算是期末考試,如果你回回都第一,毫無懸念,等成績公布的時候,也不會再有欣喜了吧
只要我心理平穩(wěn),等這件事過去,老師的注意力就不會在我身上了。往常都是這樣,可今天,我打錯了小算盤。
吳老師做完小結(jié)之后,把記事本合上,抬頭掃了一眼,轉(zhuǎn)到下一個話題。不過,話頭還是針對我。她說:“這段時間班上風(fēng)氣有了變化,鄭可可擔(dān)任小組長以后,認(rèn)真負(fù)責(zé),全組都表現(xiàn)不錯。特別是沈元”
嗖的一下,我感覺一股熱血順著后背直沖頭頂。這反應(yīng)相當(dāng)大,搜遍記憶,才發(fā)現(xiàn)吳老師好像是第一次對我提出表揚。而且,她到底要表揚我哪一點,我還完全沒底。
…助人為樂的精神,是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的?!蔽彝蝗蛔呱窳耍吡硕噙h(yuǎn),走了多久,完全不知道。等我的思緒閃回來的時候,吳老師已經(jīng)在點我起立了,“沈元,你站起來,給大家說說你的真實想法?!?/p>
我身子僵住了。小豆推了我兩下,我才像一個卡死的木偶,終于可以活動關(guān)節(jié)。我扶著桌子,吃力地站了起來。我不知道說什么,因為前面吳老師說了些什么,我沒聽到。
僵持了一會兒,吳老師沒有發(fā)火,而是很溫和地說:“每個人都看到你扶潘辰去廁所,有些外班的老師也來告訴我。我聽了,臉上是很有光的!
哦,我現(xiàn)在明白了,就為這事。我磕磕巴巴地說:“那個,她受傷了嘛。她說要我扶她一下,我就去了…
我說不下去,卡住了。
突然,不知是誰拍了一下巴掌,接下來,大家都跟著鼓掌。吳老師竟然也鼓起掌來,好像我講的是一個什么了不起的道理。
我羞得滿臉通紅,側(cè)頭望著小豆。她也起勁地鼓著掌,紅光滿面。我真的有些恍惚了:我到底講了什么,值得大家這樣鼓掌嗎?
不管怎么說,氣氛是緩解了。我趁機坐了下來,快速躲過發(fā)言環(huán)節(jié)。雖然沒有得到吳老師的許可,但這一次她沒有生氣,甚至根本沒有在意。
我一愣。
吳老師從講臺上走下來,來到潘辰面前。潘辰剛要站起來,吳老師伸了伸手,止住了。
潘辰說:“你的家庭作業(yè)為什么那么難完成呢?”
吳老師問:“你有什么感受? ,我咧了咧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她幫我,就方便多了?!迸顺秸f,“我很開心,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開心!”
“我只是好奇?。 迸顺竭B忙解釋,“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組長了,也操不起那份心?!?/p>
潘辰望了我一眼,我望了潘辰一眼,相對一笑。
我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可能是我不太上心吧….”
吳老師也笑了,估計對她來說,這是一個大大的意外吧!
你媽不檢查你的作業(yè)?
放學(xué)了,我在座位上等著。教室里都空了,我走到潘辰面前,我要跟她好好談?wù)劇?/p>
我搖搖頭,說:“她很忙,忙完菜地,還要忙家務(wù)。菜農(nóng)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辛苦的,一年四季都得早出晚歸,全都在菜地里。我每天放學(xué)回家就要做飯,等吃完飯,我還要陪奶奶。她已經(jīng)完全失憶了,變成了一個三歲的小孩,不過,有時候,她好像還有一點記憶,很奇怪的,我也說不清楚……”
她正在抽屜里摸索著,我一伸手止住了。
我說:“我不能再要了。
“好吧,這是最后一次?!迸顺较肓讼?,說,“我只是通過你的手,發(fā)給大家吃,好不好?”
“對不起! ”
我沒有接話。
“?。俊蔽冶慌顺酱驍嗔?,但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跟她們都挺別扭的,你也知道?!迸顺秸f, “今天她們大概都在笑話我呢?!?/p>
“真的對不起!”潘辰扶著桌子站起 來。
我又往后退了一步。
沒有,我覺得她們都很開心。
“哦?”潘辰仰頭望著我。
我后退了一步,說:“你帶回家,我才繼續(xù)扶你上廁所。
“你能原諒我嗎?”潘辰看了我一眼,說,“我以前真的很混,從心底里瞧不起菜農(nóng),處處和你過不去。但是,我從樓上摔下來,你救了我之后,我就開始反省自己,覺得自己真的是太過分了....\"
潘辰無奈地?fù)u搖頭,把抽到一半的食品袋子塞了進去。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臉嚴(yán)肅地盯著我問:“一個問題,我一直想知道,你能告訴我嗎?”
我其實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潘辰來求我原諒??傻人嬲f出口,我卻亂了方寸。也許她的行動早就在提前告知我這種信息了,也許我在內(nèi)心里也漸漸接受,既然都已經(jīng)做在前面,那么,還說出來干什么呢?
為了引開話頭,我故意問:“你現(xiàn)在瞧得起菜農(nóng)了?”
潘辰一愣,又笑了,說:“反正,我現(xiàn)在是很想交你這個朋友了。
我嘆了口氣,說:“菜農(nóng)確實太辛苦了,我以后一點也不想當(dāng)菜農(nóng)??墒牵矣植恢酪院罂梢愿墒裁础?/p>
“學(xué)習(xí)呀!”潘辰好像早就有靈丹妙藥,說得脆響。
我一臉茫然地望著她。
“我媽說了,小鎮(zhèn)上的人只有通過學(xué)習(xí)才能考出去?!迸顺竭@回對她媽不是抵制,而是信賴,“考個好的中學(xué),再考個好的大學(xué),走出小鎮(zhèn),到大城市去。還可以出國,想到哪都可以?!?/p>
“真的嗎?”我還從來沒有想過這么遠(yuǎn)。
我有個表姐,家在桂林七星區(qū),考上了北大,畢業(yè)后又到國外讀研究生去了?!彼f得字字清楚
但這些對我都是極陌生的,應(yīng)該是第一次聽到吧。我睜大眼睛,竟然說不出話來。
學(xué)習(xí),真的,這是咱們唯一的出路?!迸顺矫蜃煲恍?,突然顯得格外成熟,“認(rèn)真完成每一次家庭作業(yè),你先做到這一步,然后再慢慢來!‘
我點著頭,恍惚間,把她當(dāng)成了老師。她的見識和眼界確實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以前竟然沒有覺察,這一刻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我一拍巴掌,說:“我現(xiàn)在決定,想交你這個朋友了。
這一回,輪到潘辰發(fā)愣了。
20、奶奶的畫像
我開始認(rèn)真寫家庭作業(yè)了。每天無論多晚,我都堅持把作業(yè)寫完。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心一意埋頭寫字的時候,一切都沒那么困難了。也就是說,我也能把作業(yè)寫得大體完整。不像以前,一看作業(yè)就心里毛扎扎的,一遇難題,就抓耳撓腮,不是想怎么解決,而是想盡快逃避。那樣,作業(yè)自然就成了最苦的差事。
我作業(yè)寫到很晚,媽媽是知道的,她有時候會到我房里來轉(zhuǎn)一圈。她一定是高興的,但她不知道,我正是不想做她這樣的人,才努力寫作業(yè)。
我的作業(yè)能如數(shù)上交,鄭可可當(dāng)然開心。她還不斷地傳遞吳老師對我的評價,說我的進步是飛躍性的。我只是據(jù)嘴一笑,不透露半個字。誰也不會想到,是我的“死敵”改變了我。
這段時間,改變的不止我一個人。鄭可可和潘辰的緊張關(guān)系也有了明顯緩解。鄭可可收作業(yè)的時候,表現(xiàn)得很有耐心。潘辰也不為難她,把作業(yè)本找出來,遞過去,表情平靜。
我心里裝滿了喜悅,想跟人分享,就想到了江影,已經(jīng)好多天沒見到她了。放學(xué)后,我繞到江邊,從偶緣居后面的臺階爬上去,來到后門。
起來沒那么蒼老,隱約泛著一層少女的氣韻,就像奶奶畫夾里的那個人一一難怪江影要那幅畫呢,做了參考吧…
“說說。”江影一臉期待地望著我。
門是虛掩著的,我輕輕敲了兩下。江影從窗口伸出腦袋,沖我揮著手,喊:“快來!”她總是那樣歡快,就像一個青春少女,永遠(yuǎn)有散不完的活力。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吞吞吐吐的:‘有點像,又不太像…說不像吧,乍一看,又非常像,我也說不清楚了?!?/p>
我走進去,看到她的房門是敞開的。我抬腳跨進去,卻一下定住了。
“說不清楚,就對了?!彼f,“我今天上午就畫完了,下午一直在畫前發(fā)呆,整整一個下午,我都還是云里霧里呢……”她笑了笑,又剎住了,抹了抹眼角。
我一眼就看到那幅畫已經(jīng)完成了。畫中是奶奶,大小跟真人差不多,就像奶奶被誰推到了這里。我的第一感受不是驚喜,而是驚嚇。
“怎么了?”
“來得正好?!苯罢兄郑屛业疆嬊叭?,“我正想去找你呢!”
“哦,沒事,沒事?!彼贿叧槌黾埥聿亮瞬裂劬Γ贿呎f,“年紀(jì)大了,用眼久了,老毛病。”
“您辛苦了,要注意休息?!?/p>
我把書包放在地上,慢慢走過去,站在她身邊,不停地?fù)u著頭說:“真不敢相信,這是一幅畫。
“會的會的,我就快永遠(yuǎn)休息了!”說著,她又笑了起來。
我懂她的意思,但不敢接話。
這其實不是畫,是心里的投射?!苯爸噶酥缸约旱男乜?,“畫家畫的不是眼前的世界,是心里的世界?!?/p>
“心里的世界? ),
你今天來得正是時候,要不,我還得給你送過去。瞧瞧這畫框,能把我的骨頭壓斷幾根?!彼噶酥府嫞謫?,“你今天來,一定還有別的事吧?”
她沒有解釋,只是笑了一下,說:“你再細(xì)看,有什么感覺?”
我想往前湊,她一把拉住我,讓我退了一步。
江影這一問,我反而不知該怎么說了。我低頭笑了笑:“其實沒事,只是來看看?!?/p>
她說:“只有站遠(yuǎn)一點,才能看得更清楚?!?/p>
“哦,這段時間,過得還好吧?
挺好的!”我使勁點點頭,因為這就是我來的目的,“我跟潘辰已經(jīng)和好了?!?/p>
還真是!我現(xiàn)在定睛再看,奶奶的表情更鮮活了。她不是傻傻呆呆的,而是在沉思,也許是在回憶哦,她看‘這么神奇嗎?你是怎么做到的? 1她一臉輕松地笑著。
我很驚訝,她竟然會用我們的語言。但我更佩服她,有老人的智慧,年輕人的心。我說:“我是來感謝您的,是您的一句話讓我有了轉(zhuǎn)變?!?/p>
她大概受不了我的目光,轉(zhuǎn)身到床頭柜抽屜里拿出一支筆,一張小紙片,在上面寫了一串?dāng)?shù)字,說:“這是我的電話,收下?!彼鸭埰瑢φ郏f給我。
“我說過什么?”
我兩手托著巧克力,連忙騰出一只手,接過來塞進口袋。
“面對現(xiàn)實。”
江影一看我的狼狐樣,笑了:“來,放到書包里?!闭f著,她接過巧克力。
“我可以幫您嗎? ”
是你悟性高?!彼焓置嗣业募绨?,說,“很多人一生都做不到。當(dāng)然,也包括我自己。有很多現(xiàn)實,我沒有勇氣面對呀!
我就把書包拉開,把巧克力放進去。
江影突然大笑起來,一時剎不住,眼淚都涌了出來。她湊到床頭柜抽紙巾擦完臉,又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盒巧克力。
她拍了拍手,說:“本來想讓李老板幫你送過去,可他正在廚房里忙,說要給我做一頓送行宴。只有靠你自己扛回去了。”
我把書包背上,說:“沒問題的。
我一看,連連擺手,說:“我不要,我現(xiàn)在不想吃”
江影沒有忙著拿畫,而是扶著我的肩膀,很鄭重地說:“這幅畫你一定要收好。不要損壞,也不要送人,誰都不要送!”
她很用力地塞給我,說:“這是我最后送給你的,你什么時候想吃,再吃?!?/p>
我有點不懂,望著她。
“最后?”我有些驚訝。
她馬上又?jǐn)[擺手,說:“這是專門為奶奶畫的,所以,只屬于奶奶。
‘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去了。”她指了指畫, “本來早該走的,就是等著畫完這個。
“嗯,我懂了。'她放心了,把畫放到我肩上。
我替奶奶謝謝您! ”
‘不用不用,這是我應(yīng)該的!”她擺著手說, “我就不去跟奶奶道別了,你幫我?guī)Ь湓挕?/p>
不算重,只是有點大。我從古鎮(zhèn)穿過,引來很多好奇的自光。我想,我大概像一只螞蟻扛著一片超大的樹葉,那情形我見過。好在那些人我都不熟,頭一埋,嘴一閉,就過去了。
江影突然停住了,好像沒想好,過了一會兒才說:“就說,再見吧!‘
我覺得有點聽不懂一一就這么一句話,也要帶嗎?
到了家,就沒那么清靜了。我把畫給奶奶看。她先是愣著,睜大眼晴,像在看一個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就歡快地拍起扶手。她大概認(rèn)出了畫里的自己吧
我媽見到這么大的畫有些警惕,怕我惹事,忙問我:“這么大一個東西,你從哪里搞來的?”
“一個朋友送的?!蔽液旎卮?,又補充說,“她畫的是奶奶呢!
“我看出來了?!眿寢尠欀碱^說,誰送一個小孩這么大的東西?你沒惹事吧,最好給我說清楚!要不這個東西可不能隨便放咱家?!?/p>
確實,一個小學(xué)生扛這么大的畫回家說不通,還是別人送的。于是,我把和江影認(rèn)識、教我畫畫、和我換畫的事情都告訴了媽媽。
媽媽半信半疑,用疑惑的眼神看我半天。
我又把奶奶的空畫夾拿出來證明急著說:“是真的,她現(xiàn)在就住在江邊,不信您可以去找她問問。不過,她過幾天可能就回北京了?!?/p>
媽媽看著空的畫夾和著急的我,似乎相信了,這才叮囑:“你最好不是騙我,咱們可不能白拿人家的東西。不過,這么大的東西,放在這里占半邊天?!?/p>
我連忙說:“不放這里,放我房間。
我把畫搬進房間,靠墻放好。退后幾步看了看,覺得奶奶正盯著我的床。也就是說,我睡覺的時候,有一雙眼睛一直盯著我,這可不行。于是,我找來一塊舊布單,小心地搭在上面,正好把畫遮蓋起來。
畫已經(jīng)安全了,巧克力也不能惹事。我決定不拿出來,直接帶到學(xué)校去吃,還可以給小豆兩顆,嗯,當(dāng)然也要給潘辰。她給過我那么多好吃的,我給她兩顆巧克力不是很應(yīng)該嗎?
小豆是同桌,給起來很方便。潘辰就不一樣了,只有等她去方便的時候,我才能給她。潘辰像往常一樣,拄著雙拐往廁所走。我陪著她走到一棵大樟樹下,前后無人,我就叫住了她。
我二話不說,直接把兩顆巧克力塞進了她的口袋。這是我第一次送她東西吃,神情非常緊張。
潘辰驚訝地望著我,問:“這是? 廣“巧克力?!?/p>
“我知道?!彼α艘幌抡f,“我是問,你哪里來的?我想,你不會有閑錢買巧克力吧?”
我往后看了看,有人過來了,就小聲說:“先上廁所。
“別神秘兮兮的,你不說我就不要了?!彼贿呁白?,一邊“逼供”。
“你說得對,不是我買的?!蔽艺f,“別人送的。
“什么?”她更吃驚了,“你不要我的東西,又要別的同學(xué)送的巧克力?”
她的聲音很大,嚇得我恨不得逃走。我連連擺手,說:“不是同學(xué),是一個朋友?!?/p>
她更好奇了,干脆停下來,問:“朋友?社會上的?不會是混混吧?”
“哎呀!你想哪兒去了?”我被她氣笑了,說,“一個老太婆,我只知道她會畫畫。
21、懂畫
“會畫畫的老太婆?我們鎮(zhèn)上的?”潘辰眉頭緊皺,說,“我怎么沒聽說過?”
“不是鎮(zhèn)上的?!蔽医K于笑開了,說,是從北京來這里度假的。
潘辰?jīng)]傻。等上完廁所,她沒再說一個字,拄著雙拐匆匆往教室趕,把我甩在后面。
我追進教室,看到她已經(jīng)坐到了座位上。
“哦,你怎么認(rèn)識的?
我不放心,問:“你到底怎么了?
我突然剎住了。因為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我現(xiàn)在不想再提起碼頭上發(fā)生的事。停頓一下,我轉(zhuǎn)了個彎,說:“她給我奶奶畫了一張畫像,昨天我去找她,正好畫完了。今天她已經(jīng)回北京了。她把畫送給我,還送了一盒巧克力。”
‘我怎么了?應(yīng)該問你怎么了?”她拍了一下桌子,“你知道江影是誰嗎?”
我搖了搖頭。
“什么畫? 廣為“油畫?!蔽矣檬直葎澚艘幌?,說,“比餐桌還大。”
她扶著桌子站起來,說:“我來告訴你,她是我們桂林人,哦不,是我們大圩人,目前是國內(nèi)一線的畫家?!闭f著,她興奮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還是不懂,問:“一線是什么意思?”
說著話,已經(jīng)來到了斜坡,我連忙伸手扶著她往上走。
潘辰被我的無知打垮了,痛苦地閉了閉眼睛,說:“簡單說吧,她的一幅畫那是相當(dāng)值錢呀!
她卻談興不減,問:“叫什么名字?”
“江影?!?/p>
大概是聽到了錢,陳小豆、鄭可可都圍了過來,都在追問多少錢。
她突然松開了雙拐,身子也跟著歪倒下去,力量太大,我沒扶住。
潘辰這一回又站到了風(fēng)頭上,她不著急,默默盤算了一下才說:“少說也得幾百萬吧?”
我很抱歉,連忙伸手去拉她。
她卻不著急起來,問:“你再說一遍。”
?。恳灰徊还馐俏也恍?,聽眾都不信。
“江影。”
她一把打開我的手,大笑起來,就差打滾了。
潘辰?jīng)]有生氣,干脆坐下,手一擺,像趕蒼蠅一樣讓我們都走遠(yuǎn)點。
從廁所出來的人都繞道走,一臉古怪,大概都以為她摔傻了。
看著她自信的樣子,我真的從心底里佩服她。忘了是哪個小品里好像有一句話“同樣是人,差距咋就這么大呢”,這話用在我和她身上,真是太恰當(dāng)了。
正在我自慚形穢的時候,吳老師走了進來。她把講義往講臺上一丟,也湊了過來,問:“什么呀?幾百萬的!
潘辰伸手扒開同學(xué),讓吳老師靠攏,然后嘀咕了起來。
就這樣,我有一幅值錢的畫的消息在校園傳開了。在校園傳開,就是在鎮(zhèn)上傳開,當(dāng)然也會傳到爸媽的耳朵里。
爸媽的意見是一致的,說趕緊把畫賣掉,放在家里怕招賊。
我堅決不同意。因為江影說過,這畫是送給奶奶的,誰也不能給。
為了不讓爸媽背著我把畫拿走,我把自己的房門鎖了起來,鑰匙帶在身上。我媽氣壞了,好幾天都不跟我說話。
折騰了好幾天,氣氛緩和了些,我才想到了江影。我想問問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把以前奶奶用的老手機捏在手里,進了自己房間,把門反鎖上。我從書桌抽屜里翻找出江影給我的字條,展開一看,眼睛被閃了一下。那個號碼似乎有點印象,哦對,就是奶奶中風(fēng)那次,她手機里的那個陌生號碼。
我馬上在手機里翻找一一找到了,一對比,真的沒錯,就是江影的號碼。天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腦袋嗡的一下,成了一團糊。
好半天,我才慢慢清醒。深吸一口氣,我按下了那個號碼的回?fù)?,響到第六聲的時候,電話接通了。
“喂,少紅,是你嗎?”江影在焦急地問話。
我奶奶叫陸少紅。
“是我?!?/p>
我的聲音發(fā)射過去,她就像中了一針,馬上變換了語調(diào),輕松又歡快:“哦哦,是沈元啊!”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沉默著。
江影等了一會兒,沒聲音,就說:“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您畫的那幅畫,是不是很值錢?
“誰說的?”
“潘辰。 ”
“哦,這個小家伙,還是個內(nèi)行呢。江影輕笑了一下,“她還說了什么?”
‘她說您是大圩人?!?/p>
這回,江影沉默了。好一陣子,才聽到一聲嘆息,她說:“唉!沈元啊,不是每一幅畫都能用錢來衡量的。我給你奶奶畫的像,是非賣品,你要收好…
她咳嗽了一陣,又接著說:“我再次明確告訴你,這是我最后一幅畫,我不會再拿畫筆了。”
“為什么?”我沖口就問,又覺不妥,馬上補充說, “是因為太累了嗎? ,
“是因為快死了?!苯靶α艘幌拢坪踹€有點小得意,“我得了癌癥,晚期,看不出來吧?”
‘這…” 我驚得不知怎么接話。
“這沒什么呀!”她反過來安慰我似的,說,“年紀(jì)大了,生病很正常,死也正常,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準(zhǔn)備好了?”我聽得頭皮發(fā)麻,怎么感覺跟出門旅游差不多呢?
“是的。”江影說,“我這次回大圩,就是來做最后的告別。
“您認(rèn)識我奶奶?”我終于鼓足勇氣 說出了這句話。
“你從哪里看出來的?”她有點意外,馬上又說,“哦,我剛才接電話說漏了嘴?”
“不是?!蔽艺f,“我奶奶中風(fēng)失憶的時候,手機剛通過話,我查過,正好是您的電話。我也是剛剛發(fā)現(xiàn)的,很想知道,您對她說了什么?”
我確實跟你奶奶通過話,告訴她,我要回來看看她。”江影嘆了口氣,“唉!誰知她竟然…我想,這是她的選擇,她有這個權(quán)力,選擇忘記過去。仔細(xì)想想,也許只有這樣才是最好的。如果我們見了面,她認(rèn)出我,也想起了過去,對她是多么不公平
“為什么?”我越來越驚訝,“你們…·
我們是同學(xué),也是從小到大的朋友,無話不談。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閨密。”江影沒打算隱瞞,爽快地打開了話匣子,“初中畢業(yè)后,我們基本就不能上學(xué)了,回家?guī)透改阜N菜。我和你奶奶都喜歡畫畫,閑下來時,我們就坐在江邊,比著畫。一開始,我們畫風(fēng)景,畫漓江,畫岸邊的樹,畫對面的磨盤山。畫著畫著,我們就不滿足了,我們想畫人。但是,要畫人,就得找人來當(dāng)模特,那時是根本不可能的。不過這也難不倒我們,我們不就是現(xiàn)成的人嗎?于是,我們就以對方為模特,相互畫像。畫著畫著,我們又不想畫扎著辮子的模樣了,就把頭發(fā)散開,做出各種造型。畫完之后,就再趕緊扎上,怕被別人看到。我們很認(rèn)真地當(dāng)模特、畫畫,再把自己的畫交給對方…”
“等等?!蔽胰滩蛔〈驍?,“我奶奶畫夾里的那張畫像,就是您畫的?”
是的。我告訴過你,我只是跟你交換了一張畫?!苯罢f,“但畫的是同一個人。
我還以為那張畫上的女孩是江影呢,原來是奶奶呀。看來,奶奶完全變了,已經(jīng)看不到她以前的模樣。我更好奇了,問:“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后來,鎮(zhèn)上要招一個宣傳員,首要條件就是會畫畫?!苯邦D了一下,說,‘要知道,這對當(dāng)時的我們來說,是一個天大的好機會。只要進了宣傳隊,就不用在家種菜了。誰不想呢?”
“我奶奶也想? ,
‘當(dāng)然,我們一起報了名?!苯罢f,“他們篩選到最后,只剩下我和少紅,但他們只要一個。我們要等進一步的消息。”
突然沒聲音了。
我把少紅之前畫的一張人物畫像拿出來,交給了宣傳隊,并告訴他們這是少紅最近的一張畫。”她咳嗽了兩下,說,“我明明知道,這種風(fēng)格的畫在當(dāng)時不被認(rèn)可。我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一清二楚?!?/p>
嗚一一電話那頭,傳來了抑制不住 的哭聲。
我很不理解,疑惑地問:“是什么樣的畫?”
就跟你看到的那張差不多?!彼f,現(xiàn)在看來,是一張極普通的畫像,可在那時,是不被接受的?!?/p>
我把布單揭開,把奶奶的整個畫像露出來。我久久地凝視著,覺得整幅畫中,最傳神的還是那雙眼睛。有時候,會覺得那是一雙少女清澈的眼睛;有時候,又覺得那是一雙老人混濁的眼睛。但無論是哪一種,都能感覺到從容、淡定,好像她的生活不管經(jīng)歷了什么,她都覺得心安、踏實。
“然后,您就進了宣傳隊? 廣”
“對,宣傳隊怕影響不好,就決定錄用我了。
我想,我看懂了這幅畫,看懂了江影,也看懂了我奶奶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