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螞蟻成為朋友
從村子里的學(xué)校出來,走過拇指到食指之間的距離,迎面就遇上一棵樹。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這是一棵青果樹,村子里的樹中數(shù)它最老了。青果樹旁邊的兒子、孫子、曾孫已經(jīng)擁擠成一片林。阿公說,他的阿公就已經(jīng)叫這棵青果樹阿公了,我們的阿公同樣也叫它阿公,我們也跟著叫它阿公。
風(fēng)一吹,青果樹總會向我們點點頭。
青果樹近處長著菟絲花、狗尾草,蹲下去仔細(xì)觀察,可以看見它們纖細(xì)的枝干在山風(fēng)中扭動。近旁的長魚溪里,跳魚兒把很好的陽光斜著撕下一塊,裙擺一樣裹在身上,晃動著水波。青果樹的樹干皺著皮,像人的手臂一樣,顯現(xiàn)出一條條深深的紋路來。蟲子、螞蟻們從紋路上去、下來,來來回回不歇,熱鬧、暢快。
放學(xué)了,我經(jīng)常餓著肚子,看蟲子、螞蟻們快樂地在樹上來回爬。有時索性停下來,和它們說說笑、談?wù)勗?,可它們常常往一邊躲去,很害怕的樣子?/p>
就是這樣,別說人,哪怕是蟲子,溝通交流少了,也不容易打成一片,至少心與心有很長的一段距離。人和動物的世界,要說也是很難逾越的。
我有意親近這些小家伙,不只是說在口頭上,更是一點一滴地付諸行動,靠近它們。哪怕它們使勁咬我,甚至手背、手心紅腫了,又癢又疼的,我也最大限度地寬容它們,絕對不做傷害它們的事,還拿東西給它們吃,或者拿小樹枝或是狗尾巴草逗它們玩??此鼈冄刂渲蚴枪肺舶筒菖郎蟻?,快到手這里了又返回去一一它們快樂了,我也快樂,在那里手舞足蹈的。
能不能用誠心打動老阿公一樣慈祥的青果樹呢?別看它有時候板著臉,我知道它心好著呢。
實在找不到別的辦法,我就對著青果樹說:“樹阿公,您又高又大,果子又好吃,可沒我的份?!笔堑?,青果樹的樹冠一直伸到了云邊上,不時,樹梢的鳥窩里還鉆進(jìn)去幾朵調(diào)皮的云。樹冠里的果子到底有多少?估計青果樹自己也并不清楚。我是真想叫下來幾個果子打聽打聽,可它們是我叫得了的?
經(jīng)常不理睬我的,并不是驕傲的灰狗兒,恰恰是這些不懂事的果子們。
轉(zhuǎn)念一想,果子又不是我們家里養(yǎng)的,它們憑什么聽我的?
也許是我纏得青果樹受不了了,果真有時,風(fēng)吹過,就從樹上掉下一兩個果子來。拾起它們,我站在那里,又驚又喜。
這時,我就又想起那些蟲子、螞蟻們來。
我把果子咬開,自己吃了皮,把肉留下,端詳許久,口水咽下去一通又一通。然后,我把果肉撕碎成小小的塊,就米粒兒那么小,撒在蟲子、螞蟻經(jīng)過的路上。
我在一旁監(jiān)督著它們,只允許每一只銜一塊。要是發(fā)現(xiàn)有誰總是貪心,我就會狠狠地批評它,就像班長在批評犯錯誤的同學(xué)。對待它們的自私我是不留情面的,因為只有這樣,才會有盡可能多的小家伙分食??鞓泛退鼈兎窒?,果子也不會少了它們。
時間是最怕快樂的,一見快樂就飛快地跑了。我甚至還不知道時間到底是幾條腿,兩條、四條、八條或者更多?
在我看來,腿多是跑不快的,譬如螃蟹、蜈蚣。
或者時間根本就沒有腿,反正就覺得它跑得快極了,哪怕村子里的風(fēng)也跑不過它。它拿著一根大鞭,一轉(zhuǎn)眼工夫,就趕著太陽跳過長魚溪的水面,一躍就到草蓋山的草叢里去了,還露出半邊紅紅的臉。
我明明看見太陽還在那株矮狗尾草的尾巴上,可一轉(zhuǎn)眼,又跳到了一叢紅火麻那里。太陽這時候輕盈得很,就跟跳舞的小姑娘一樣,還仰起頭笑。
黃昏緩緩地走過來了,它還是那副老樣子一一穿一件已經(jīng)很舊的黃色衣服。這時候我也該回家了。
螞蟻們好像沒有要回家的意思。既然它們不急著回去,我把它們丟在那里,急著走開顯然就不合適。其實,我并不明白,它們早已把青果樹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或者說把滿世界都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
這時候,我就在它們家里玩。既然這樣,它們又急著回哪里去?哪里還不都一樣?青果樹的樹洞寬敞得很,牢實得很,還不用擔(dān)心風(fēng)雨,它們睡覺是絕對沒問題的。不過,我還是怕它們睡熟了摔下來,那樣會粉身碎骨的。
我對它們的這些擔(dān)憂,它們好像一點兒也不明白,都不理睬我,一如既往地急匆匆來去。
直到夜色完全覆蓋了大地,再有會兒,差不多就可以聽到蟲子、螞蟻們的鼾聲了。
青果樹笑了
我在青果樹跟前玩耍,除了跟蟲子、螞蟻這群小家伙,也還有別的玩法。
二弟二毛,小伙伴水毛,還有成年人長舌頭他們一大群也都參與進(jìn)來了。
玩什么呢?大家激烈爭論起來。
有提議削竹笛吹奏的,也有說吹樹葉的,還有報名唱歌謠的,原本這就是一場屬于我們和大自然的音樂會。沒有演奏家,誰都是歌唱家。
二毛提議不如去附近的長魚溪搞一場釣魚比賽。二毛顯然是個喜歡搗蛋,并且有自己見解的家伙,可附和他的人并不多。于是,他就在我面前努力爭取。
不管二毛怎樣糾纏,這時候我是說什么都不愿離開青果樹的。
大自然音樂會也沒有弄成,我們一大群伙伴就聚在一起捉迷藏。
“一、二、三…”我們以猜拳的方式?jīng)Q定由誰來找人。決定了,就在一瞬間散開,悄無聲息地躲進(jìn)草叢花間。
我總喜歡把自己藏得盡可能隱秘些。躲進(jìn)草叢花間還不算,又讓自己不斷改變方向,秘密潛行一大段,與出發(fā)地拉出很長的距離。
我俯臥著,肚子緊貼著地面,冰涼涼的。螞蟻和一些不知名的蟲子就爬上身來,癢癢的。我有意逗它們玩,就讓它們繼續(xù)爬,爬到哪里都行。試想想,天底下的爬行者又能爬出多遠(yuǎn)呢?可它們也真夠膽大的,一不小心就爬到我的眼皮上來了,像站在懸崖邊注視深不可測的潭水,可它們一點也沒有害怕的意思。我用眨眼晴來吸引它們繼續(xù)留在這地方玩耍??蓜傄徽?,它們就拼命地往一邊逃竄,大約是擔(dān)心落進(jìn)深潭里。
這個世界的陷阱多著呢,好多人的眼睛都是。
自己躲藏起來讓別人難找很容易,草蓋山茫茫的草叢就像巨大無比的海域,只要是躲藏在小花、小草間,誰又知道誰深藏在哪里?
當(dāng)換我找尋他們,好半天也沒有進(jìn)展時,甚至有些懷恨小花、小草們,覺得它們討厭得很,竟然伙同玩伴和長舌頭欺負(fù)我。
等慢慢找到他們的躲藏地點后,我終于發(fā)現(xiàn),他們就等同于把自己置身于光天化日之下,只要我們手伸出去,隨時都可以抓起一兩個來。
比起他們來,我才是最難找的。他們站著摸摸腦袋,拍拍屁股,整個草蓋山的草叢都悄無聲息的。
只要還在這片草叢的世界里,只要沒被野山貓或野毛狗吃掉,再難找也得找。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他們多半會想到灰狗兒。我說過,灰狗兒是能辨別我的味道的,或者說我在灰狗兒那里根本就沒有跑遠(yuǎn),時時刻刻都在它的心上。
等到我被灰狗兒找出,吹竹葉的、唱歌謠的二毛他們,還有打著響亮口哨的長舌頭,全都圍著我。我們就像喝了一罐子山蜂釀的蜜,笑里流出甜來,歌聲飛出老遠(yuǎn),仿佛響徹了整座村子。
我們的開心把青果樹也逗樂了,它在一邊發(fā)出沙沙的笑聲,風(fēng)也跟著在村子里奔跑狂歡。樹兒、草兒、花兒統(tǒng)統(tǒng)都笑起來,蟲子們也叫得歡,螞蟻們依然在忙碌它們的。
威風(fēng)的牛馬哥
牛馬哥這一招,可以說是抓住了關(guān)鍵,不但把青果樹給抓住了,而且把在場人的心也抓住了。抓住果子,是牛馬哥最愜意的時候。他大喊一聲:“我來也!”果子束手就擒,再不如往日威風(fēng)。
牛馬哥來了,被一群同學(xué)前呼后擁著。
站到樹前,牛馬哥用眼睛掃視一下四周。接下來,他就有了不同凡響的表現(xiàn)。只見他對著所有的追隨者大聲講:“來了的都有果子吃,沒來的到時候也給帶一份回去…”那氣勢,仿佛要把山上所有的樹都降服,包括一向倔強(qiáng)的青果樹。
牛馬哥悠閑地坐在樹丫中間,眼睛望著遠(yuǎn)處的草蓋山頂和天空飄著的白云。他到底有多么忘乎所以,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一不小心,他那頂破舊的牛尾帽就順著樹枝掉下來了,而他卻毫無察覺。
由此我明白,人的本事很多時候不在表面,是深藏不露的,而且表面的東西總是不堪一擊。如果能在關(guān)鍵時候露一手,形象就會陡增一大截。
看到牛馬哥弄果子,我突然明白,在青果樹前守株待兔的做法,實際上是最無能的表現(xiàn),很多事情還是得主動出擊。
下一刻,他的手已經(jīng)在不斷地優(yōu)選著果子。他想吃哪個,就把哪個放在嘴里。他想為誰拋下哪一個,也都是他自己的事,他就是眼前果子世界的主宰。
我們在樹底下仰起頭,拼命地吞口水。
我也在瞬間睜大了眼睛,心底卻泛起一些嘀咕:你是誰,啥魄力?想當(dāng)面丟丑?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高招?
上樹是件難事,大人們都得皺皺眉,可牛馬哥不會。只見他從側(cè)面抓住垂下來的樹枝,對著大伙笑笑說:“看我的!說完,牛馬哥突然縱身一躍。
我們還沒看明白,他人已經(jīng)躲進(jìn)樹陰里,和平日里很高傲的果子們追逐打玩去了。這時候,我悄悄問自己:“天天到樹下來琢磨,怎么就沒想到這招?”
這時,牛馬哥大聲叫小毛的名字,完了又說:“果子下來了?!毙∶烙泻檬?,驕傲地橫掃大家一眼,興高采烈地趕過去,眼巴巴地等待著牛馬哥的分享。
小毛拾起的,卻是牛馬哥拋下的一顆果核。排隊等候的二毛,收到的則是被牛馬哥咬掉半邊的果子。
真叫人哭笑不得。牛馬哥啊牛馬哥,你這樣真的好嗎?
等到風(fēng)光夠了,牛馬哥從樹上一下來,就被大家圍得水泄不通。他打著隔,嘴里冒出一股果味,繪聲繪色地講述著樹梢上的無限風(fēng)光。
果香味彌漫在空氣中,歡笑聲靜靜流淌。
我和別的同學(xué)一樣,接受著他的果子獎賞,仰起臉對著他笑。但在我心里,已經(jīng)暗暗生出一個想法:什么時候我也要風(fēng)光一回。而且進(jìn)一步想,他抓住樹枝上去就能引來驚羨,我人瘦,猴樣,如果能發(fā)揮瘦猴的優(yōu)勢,那才叫絕。想象和現(xiàn)實有時是一步之遙,有時卻是萬里之遙。即使只有一步的距離,許多人也難以從想象到達(dá)現(xiàn)實。
我在想著上樹的事,就悄悄地躲到一邊去了,兜里的幾個果子好像也在嘲笑我:“你能行?”
牛馬哥他們在一旁熱鬧。
熱鬧是他們的,我沒有。
此刻,只有守在我身邊的灰狗兒,才知道我有心事。
翩翩飛舞的彩蝶
彩蝶是這個學(xué)期中期忽然轉(zhuǎn)到我們青果嶺村的學(xué)校的。油菜花地里的彩蝶,水塘邊的彩蝶,都不如我們的同學(xué)彩蝶。
彩蝶一來,我們整個教室似乎都光亮了許多,就像灰塵很厚的無數(shù)盞電燈突然被拭去灰塵,同學(xué)們都不約而同地睜大了眼。
城市來的女孩要在這里讀書,更重要的,還是我們的同學(xué)。她坐在那里,成了大家共同關(guān)注的話題。
現(xiàn)在,我旁邊正好有一個空位。一個空位就是一個機(jī)會,我得好好把握,說不定娃娃臉老師會把彩蝶安排到這個位置上??赏瑯拥奈恢?,牛馬哥那也有一個,而且比我這還理想些。
問題是彩蝶就這么一個,不可能坐兩個位置。為了爭取到這個難得的機(jī)會,一向把著位置的我,已經(jīng)悄悄把自己擺放規(guī)矩,占的空間盡可能小。
然而,這一段表現(xiàn)完全無用,頂多就是讓自己開心了一會兒。
出人意料的,彩蝶被娃娃臉老師安排在第一排,坐了一個同學(xué)的座位,然后又把那個同學(xué)放在了我旁邊。
那是離娃娃臉老師最近的地方。
彩蝶坐定,整個教室比以前安靜許多,眾人的心思大都在彩蝶那里,連娃娃臉老師也自覺把上課時間延長了。他看表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倒是把目光時不時投向彩蝶,好像是投向廣袤的原野一樣,心若野兔,跑出好遠(yuǎn)好遠(yuǎn),有風(fēng)無風(fēng)都很自由。
幾乎所有男孩都喜歡彩蝶,飛翔的彩蝶,舞蹈的彩蝶
我感覺,如果天空有一片最燦爛的云彩,一定是屬于她的;油菜地里有一朵最燦爛的花,也一定是她的。
牛馬哥每次從青果樹上下來,也一定把最大的果子留給她。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長舌頭。盡管我很討厭長舌頭,或許灰狗兒也很討厭他。但在我心中,卻只有長舌頭是無所不能的。我想尋求長舌頭的幫助,就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樣。
我多想通過他的指導(dǎo),隨時將身子一躍,就出現(xiàn)在青果樹的樹陰里,或是它頂端的云朵上。而到達(dá)了云朵那里,我就能獲得彩蝶的關(guān)注了。
這時候,長舌頭正想見我。我把想法對他一說,他眼睛就亮了,就像爸爸的手電筒一樣,一直照出很遠(yuǎn)
長舌頭突然提高嗓門:“女同學(xué)想吃果子?”
我的臉頓時感到一陣熱辣辣的,像是被一股熱浪沖著。沒想到,長舌頭竟然能猜透我內(nèi)心深處的隱秘。在學(xué)校一向以膽小出名的我,一旦做出上樹的決定,非掀起波浪不可。
“我能成?”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著急地問。
“你也能成的?!彼贿呎f著話,一邊從衣兜里掏東西。
彈弓在手,長舌頭更是威風(fēng)得很。
記得上次牛馬哥上樹的時候,彩蝶就表現(xiàn)出很崇拜的樣子。
野地里的鳥兒、山雞對長舌頭聞風(fēng)喪膽,不見人影,只要聞到氣息,早逃得老遠(yuǎn)躲起來。躲不及的,十之八九都會變成他盤中的美味。爸爸曾對我說:“長舌頭的身子骨都是鳥兒和山雞的肉堆出來的?!辈灰婙B兒、山雞的時候,長舌頭也不甘寂寞,時常把彈弓對準(zhǔn)長魚溪中的魚兒。即使水深處的魚兒游得再靈活,長舌頭的彈弓一點預(yù)兆都沒有,箭一樣,手起彈落,魚兒瞬間被擊中。想來,這些魚兒是斷然不知道下一刻會落得如此下場的,就像人,永遠(yuǎn)也不知道下一刻是什么命運(yùn)在等著自己。
我想:要是我上樹的話,彩蝶一定也會露出崇拜的表情,說不定還會飛往油菜花地轉(zhuǎn)一圈。那時,在場的男孩一定會羨慕的。
長舌頭曾無數(shù)次表示,要把打彈弓這門絕活傳給我,而且還聲稱要我成為他的“嫡傳”弟子??晌沂菂拹簹⑸?,寧愿去玩別的,堅決不學(xué)彈弓?,F(xiàn)在倒好,為了果子,為了得到彩蝶的崇拜,為了在男生面前威風(fēng)威風(fēng),竟主動找他來了。
被惹惱的結(jié)巴四爸
長舌頭望著我,又笑了一回,笑聲像幾塊破鍋碰撞在一起發(fā)出的沙啞聲。他雙手抱胸,在我面前走了一圈,很有底氣地說:“你不用上樹,果子就能到手。”
這長舌頭,真是吹牛不費(fèi)力,能吹破氣球。
長舌頭讓我對著青果樹半腰的洞訓(xùn)練,可我不想。我覺得,這樣會傷了那些進(jìn)進(jìn)出出的蟲子、螞蟻的。如果真要傷害這些小動物,我寧愿不要果子,不要彩蝶和男生的崇拜。
我家門前是一片很大的樹林,大樹、小樹全都有。
每一棵都是我的靶子,抓起彈弓就是一陣猛烈射擊。葉子被擊落了,樹皮受傷了,鳥兒們也紛紛遠(yuǎn)走高飛,躲避驚嚇去了。
當(dāng)太陽還在賴床,草蓋山還在梳頭,長魚溪還在洗臉,我就已經(jīng)早早起來,用彈弓對準(zhǔn)那大的樹、小的草。等到天色昏暗下來,我一樣還在做刻苦的訓(xùn)練,每天準(zhǔn)備的很多顆石彈,總是一顆不剩。
長舌頭手把手教我,尤其是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他更是不允許我有絲毫閃失。他告訴我,把一只眼睛閉上,用另一只眼睛瞄準(zhǔn)目標(biāo),射出的石彈命中率才會高。我心里想:兩只眼睛做的事,交給一只眼睛去做,能行嗎?
可事實果真如此,用一只眼做事就是要比兩只眼更準(zhǔn)。
比較而言,我更喜歡把這事交給左眼去做。左眼麻利,特別討我歡心,大約是我身體器官中最為中用的。
我的訓(xùn)練,很快就有了突破性的進(jìn)展,不出三個月,十中八九已是意料中的事。我暗自高興??砷L舌頭告訴我,離百分百還有一段距離。確實應(yīng)該如此,從學(xué)會到精準(zhǔn),肯定比不會到會花費(fèi)的時間多,而且過程更艱難。長舌頭又說:“要能擊中目標(biāo)背后的目標(biāo),才算大功告成。”我就繼續(xù)苦練,沒日沒夜地練。
這天早晨,我繃緊彈弓一“嗖”的一聲,石彈憋足勁,像是一道鋒利的箭,徑直往目標(biāo)背后的目標(biāo)飛去。
“當(dāng)”的一聲響,石彈擊中了房瓦。
真麻煩,惹禍了。還沒等我回過神,結(jié)巴四爸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面前。
結(jié)巴四爸的眼晴瞪得比牛還要大,大聲叫著:“敢、敢打我的瓦,害我屋漏、漏雨,看我怎么收拾、收拾你。”
爸爸已經(jīng)站在我身后,他一聲不吭,連我也沒察覺。我是從結(jié)巴四爸的話里知道爸爸的到來的。
“你敢來、來幫這小子?”結(jié)巴四爸 對我爸爸吼道。
無助的時候,我多么希望有一個人站出來幫我,但卻不希望那個人是爸爸??蔁o數(shù)次,除了爸爸,誰又愿意站出來?為了我,哪怕是面對“槍林彈雨”,爸爸也愿意擋著。
我不想爸爸在此刻出現(xiàn),其實就是不想他被結(jié)巴四爸當(dāng)場羞辱??墒牵矣譀]有本事讓他躲起來。
四爸說話結(jié)巴,一連串出來,就是三多,即:重復(fù)的字句多、省略號多、口水多。我偏偏喜歡他這樣。我不說話的,就笑。我笑得越響,他就越是氣急,話就更說不出來,那場面喜劇得很。我有對付他的狠招,實在是不怕他。
可爸爸最怕的就是這,一見結(jié)巴四爸氣急、話出不來,爸爸就越急。
四爸就這樣結(jié)巴著,對著我不停地指指點點…直到罵聲沒了,被我用彈弓打壞的房子,卻照樣帶著傷口立在那里,疼痛著。
爸爸以罕見的忍耐,聽完結(jié)巴四爸的指責(zé),就說:“都怪我家那小子手欠玩彈弓,石彈也不長眼晴,上了你的房。
我讓他給你道歉。”
這時,眼看著結(jié)巴四爸趕上來,就要沒收了我的彈弓
我可不能束手就擒,就奪路逃去。
野地里,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兩個身影在追逐,小鳥在唱歌、蟲子在打鳴。
野地是我家,在我的家里,只需一叢草、一朵花,隨便鉆到捉迷藏的那些地方,再往前爬一段,結(jié)巴四爸還能把我怎樣?
我?guī)е膼鄣膹椆?,在村子里、在風(fēng)中奔跑。我跑不過風(fēng),風(fēng)跑不過村子,結(jié)巴四爸永遠(yuǎn)也跑不過我。
而我們都跑不過時間。
大家都表現(xiàn)出空前的興趣。現(xiàn)在,大家全都圍上了青果樹,準(zhǔn)備看我表演了。畢竟像我這種瘦猴爬樹倒是常見,不上樹摘果子卻是稀奇事,大家都還是第一次聽說我居然有這么厲害。
就數(shù)牛馬哥最為疑惑,他在使勁地猜測著我的葫蘆里到底裝著什么藥?
我從容地從衣袖深處掏出彈弓,又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沒等任何人開口,就又從書包里掏出早已精心準(zhǔn)備好的石彈。一顆顆石彈,就像是一個個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精銳勇士,憋足了勁,等待自己凱旋。
我瞄準(zhǔn)的是一根根樹枝,并不是某個果子,所以即將出現(xiàn)的,是我安排給大伙的一場果子的盛宴。
下了一場果子雨
汗水換來的真功夫,已經(jīng)讓我完全可以在同學(xué)面前“顯擺”了。
我在選擇日子,完成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暗地里安排,趁著青果樹果子最多的季節(jié)。那樣,我會更有把握對每個人說吃個夠、吃個飽,盡可能多地帶回家。而且,這一切不用上樹就能實現(xiàn)。這一來,風(fēng)頭全在我身上,牛馬哥和那些男孩子會瞪眼,彩蝶也會用好看的眼睛看著我。
我要的就是那激動人心的一刻一小樹彎腰,花兒點頭。
青果樹最懂我們孩子的心了,尤其懂我,它是從來不會傷害我們的。
才“嗖嗖”兩下,果子們就開始在地面上亂跑亂跳,許多人就都撿到果子了。
這是在場人完全沒料到的。
來自牛馬哥和男孩子的歡呼,就像長魚溪里的無數(shù)魚兒在跳躍;來自彩蝶以及女孩子們的掌聲,就像是無數(shù)只彩蝶在油菜地里翻飛。
我偷偷掃了一眼周圍,又接二連三使出石彈,果子像得到了某種命令,一個勁往地面跑,全都乖乖地找我們來了。
密集如雨點的果子紛紛落下,大伙兒就在這場陽光下的“果子雨”中歡呼、追逐,盡情地說著、吃著。等到每個人手里、兜里都有不錯的收獲后,我才稍微松了一口氣。
就在這一瞬間,我特地看了一眼彩蝶一一她臉上也露出笑來,沖我投來了崇拜的眼神。
看著她的眼神,我覺得辛苦練習(xí)這么多天,值了。
這時,不知從哪里傳來一個聲音:做人是絕對不允許這樣貪心的,蟲子、螞蟻吃飽了再添食,也是會撐破肚子的。我們應(yīng)該給青果樹留一些果實?!?/p>
我仔細(xì)一想,他說得對,怎么可以一下子把樹上的果子都弄下來呢?
人啊,得意的時候總會容易忘形。
穿著黃衣服的黃昏,緩步走出來的時候,我依然陶醉于自己今天的出色表現(xiàn)?,F(xiàn)在我已經(jīng)背著書包,走在回家的路上了。所有的同學(xué)在吃了果子后,也各自踏上回家的那條路。
突然想起彩蝶來。
我覺得彩蝶此刻就和我走在一塊,和我說著話。而且她說的,全是夸獎的話,像把一塊塊金子往我臉上貼,散發(fā)出無限榮光來。
沉浸在幻想中的人,要走多慢有多慢。月兒都站在樹梢看著我的時候,我還沒到家。往常喜歡趕一段路來迎接我回家的灰狗兒,今天卻不見了蹤影。
清幽的月光下,僻靜的墳地里,遠(yuǎn)處近處的樹,拉出長長短短的影子。我一個人和自己的影子一前一后地走著,老覺得后面有人跟著,簡直能捕捉到跟隨者的氣息了。我突然轉(zhuǎn)過身去,卻不見什么,又壯起膽繼續(xù)走。
害怕是慢慢爬出我的身體的,在后背那里附著,直逼得汗毛全都立起來。
我就在這樣走著,突然又聽見兩聲怪叫。
這時,要想跑是跑不快的,我把手伸進(jìn)書包里,抓住了彈弓。
當(dāng)怪叫聲再次響起的時候,我的石彈應(yīng)聲飛出。
‘好險,差點被你傷著了。
一聽,就知道是長舌頭。
要不是夜色多事保護(hù)著他,這下他可就危險了。
長舌頭三步并作兩步追過來,也不生氣:“他們都大開眼界了吧?”
一聽這話,我心里就打鼓,我今天的舉動原本就是秘密進(jìn)行的,尤其對長舌頭是絕對的保密。就在昨天,我還在守著秘密,為此,我甚至走路都比平時要小心,連田埂也躲開,生怕走上去,不小心落進(jìn)田里,擔(dān)心濺起的水花會提醒長舌頭??稍趺匆磺卸急凰莆盏眠@樣一清二楚?莫非青果樹向他走漏了風(fēng)聲?
我不作答,他也不糾纏。
一起走著,他突然又冒出一句:“就憑你能擊落那多果子?你是誰?”
難道真有人暗中出手相助?
而這相助的人又會是誰?
莫非你出手?
長舌頭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整個人都被自己的笑聲籠罩著,并且還把周圍的夜色都給惹笑了。
腳底的長魚溪,靜靜地向前流著。
草蓋山的草香、花香,在奔跑的風(fēng)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