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是世間最普遍的魔術,我小時候一直這么覺得。不必說那些高人能雙手揚起玩“大撒把”、倒騎,單是兩枚單薄輪子骨碌碌往前轉(zhuǎn)而巋然不倒這一樣,就有無窮神奇。
我小時公交系統(tǒng)沒那么發(fā)達,父母會輪班送孩子上幼兒園,后座馱帶用的坐具乃聚合母親的布藝與父親的鐵藝于一體,一塊帶碎花布套的海綿墊綁在后座鐵架上,那是最初級簡陋的水平;比較高級的是用鐵絲焊接出一個微型帳篷,下面還帶擱腳的地方,雨天罩上防水帆布,冬天有完全合乎形狀的夾棉布罩,更手巧的母親,會在帳篷門處縫上子母扣、系帶,風雨不透。到放學的時候,小孩子被搓著肋下舉起來,裝進帳篷,扣好門簾,爸或媽就上車,馱著這座移動城堡款款騎遠了。
到夏天小椅子會顯得贅余、悶氣,撤掉了,小孩就坐光光的車后座。我問過很多朋友,幾乎每個人都有坐在后座、腳垂下來被絞進車輪輻條里的血淋淋經(jīng)驗,在類似故事里你會發(fā)現(xiàn)有那么多不靠譜的爸爸,他們會忘記后座上坐著親閨女,一騙腿把閨女掃到地上還渾然不知,一騎絕塵而去??次颐枋龅眠@么詳細,你一定猜到這正是家父的壯舉。那回他心不在焉地一直騎出幾十米,兩邊路上站著的中老年婦女像擊鼓傳花一樣傳遞一句話:“你家孩子掉了!”最后她們的喊叫兼揮手終于令我父親如夢方醒。
多年之后,當我乘坐火烈鳥色熱氣球掠過肯尼亞馬賽馬拉大草原上空,我將回想起我父親帶我到舊貨市場給我買第一輛自行車的情景。舊貨市場有一大片地盤專門辟給賣舊自行車的,我跟在父親身邊走過九成新、樣式時髦神氣的車群,走過七成新、車胎尚未磨損得發(fā)白、鈴鐺還頗晶亮的車群,走過五成新、掉漆缺鞍座的車群,父親始終沒停,我的心逐漸往下沉,簇新的希望像車子似的一成一成舊下去,黯淡下去……最后他在賣自行車配件的攤子前停下來,問攤主,那兒掛著的鐵車架子你賣多少錢?
這個從三十五塊砍價砍到二十塊錢、沒輪胎沒車筐沒鞍座沒擋泥板的光架子,成了家父發(fā)揚工匠精神的舞臺。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他在各個修車攤子上配零件,渾身干勁地往上攢。最后擊潰我的是車筐——他嫌外面賣的車筐貴,從他工廠的廢料堆里收集起一些手指粗細的鐵條,央我的電焊工大姨給焊接成長橢圓形筐籃,由他釉上豬肝色油漆,鉚在車子后座上。油漆干透的那個早晨,他像牽馬出廄一樣把這輛七拼八湊、身上至少有三個顏色的自行車推到門外,腳尖一勾,把車梯撥下來,讓它像稍息的士兵似的立著,回頭朝我一笑:怎么樣?
我還能說什么呢?第一次騎上去,猶如把雙手交到陌生人手中與之共舞,身體感到一種急需磨合的力量。車子誠然是破車,腳蹬子的曲軸摩擦鏈盒,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刺、刺”的聲音,我忍不住要為之羞赧,腳下暗暗撇著使勁,想讓腳蹬不要蹭上去,不要發(fā)聲。然而獨自一人騎在前往書店的路上,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了自由,感到我可以靠這輛吱嘎作響的車到達任意遼遠的地方,草原,冰川,莫高窟,珠穆朗瑪峰,布達佩斯,甚至騎到天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