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所著《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這段話里,“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 的釋義歷來存在諸多爭議。在本文中,筆者從“自疏”的位置及“疏”與“濯”的解釋入手,并結(jié)合屈賦所傳達的思想感情,得出這段話更宜解釋為“所以即使死了也不允許自己遠離高尚的節(jié)操。身處污泥濁水之中而能洗滌干凈”的結(jié)論。
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對屈原所作《離騷》進行評價時這樣寫道:“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釂然泥而不滓者也?!钡煌姹镜摹妒酚洝芳捌渥g著和相關(guān)學者對其中“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的解釋有所不同。目前,筆者所見到的版本中對這段話有四種解釋。
一是認為“自疏”應(yīng)屬于下句,解釋為“自己遠離”,“濯”解釋為“同淖,污泥”。將這兩句話解釋為“所以到死也不被世人所容。自己遠離污泥濁水而不被污染”。
二是認為“自疏”屬于下句,解釋為“自己陳述”,“濯”為“污泥”之意。將這兩句話解釋為“所以到死也不被世人所容。(屈原)自己陳述(在)污泥濁水之中”。
三是認為“自疏”屬于上句,“濯”作動詞,為“洗滌”之意,“淖污泥”三字同義。將這兩句話解釋為“雖然有生命的危險,也不肯遠離祖國。身處污泥濁水之中而能自我洗濯”。
四是認為“自疏”屬于上句,將“疏”解釋為“粗疏懈怠”,“濯”是“洗滌”之意,“淖污泥”三字同義。將這兩句話解釋為“他的行為廉正,所以至死也不允許自己粗疏懈怠。身處污泥濁水之中而能自我洗濯”。
但當我們結(jié)合屈賦所體現(xiàn)的思想感情,并從字理、文理、事理方面對“疏”和“濯”進行解釋時,發(fā)現(xiàn)以上對“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的解釋均存在問題。筆者認為這段話更宜解釋為“所以即使死了也不允許自己遠離高尚的節(jié)操。身處污泥濁水之中而能洗滌干凈”。
“自疏”之位置及“濯”的解釋
“自疏”的位置會導(dǎo)致這兩個句子的解釋不同。在人教版高中語文課文《離騷》中,這段話為:“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其將“自疏”歸為下句,解釋為“自己疏遠”,對“濯”的解釋是“同淖,污泥”。瀧川資言的《史記會注考證》中記載“黃侃《禮記疏》曰:‘濯,謂不凈之汁也,是濯淖皆汙濁之名,濯淖汙泥四字同義?!痹趥}修良主編的《史記辭典》中,對“濯淖”的釋義是“污泥濁水。與‘污泥’同義并列”。但“濯”作名詞在古代漢語中屬實罕見,只有在“濡濯”一詞中,“濯”是名詞,有“不凈之汁”的意思,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濯”都是以動詞“洗滌”之意出現(xiàn)的,所以將“濯淖污泥”的“濯”解釋為“污泥”顯然缺乏充分的依據(jù)。因此,筆者認為這里的“濯”應(yīng)作“洗滌”講。首先,“濯”在“視濯”“滌濯”“濯纓”“濯磨”“濯足”等詞中都是“洗滌”之意,盡管在“渜濯棄于飲”(《儀禮·士喪禮》)這句話中,“渜濯”的意思為“給尸體洗浴過的溫水”,但根據(jù)賈公彥疏,“已將沐浴,謂之為濯”,我們可知,這里的“濯”仍為“洗滌”之意?!板弊鳌跋礈臁敝v,在古代文學作品中非常普遍。例如,《楚辭·漁父》中“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和周敦頤的《愛蓮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濯”均解釋為動詞“洗滌”。其次,“濯”當“洗滌”講時,“濯淖污泥之中”可以解釋為“身處污泥濁水之中而能洗滌干凈”,這也符 合古代漢語中詞句解釋對文理的要求。若將“濯”解釋為“污泥”,將“自疏”歸為下句,解釋為“自己遠離”,那么“自疏濯淖污泥之中”就不符合語法規(guī)范。因為“疏”作動詞“遠離”講時,后面可以直接跟某個地方或具體的、抽象的事物,即這句話應(yīng)為“自疏濯淖污泥”,句中“之中”就是多余的,這不符合文理的要求。所以筆者認為這種解釋有失妥當,應(yīng)當是不正確的。
還有一種解釋源于邱志美的《這個“疏”字應(yīng)怎樣解釋》。文章將“自疏濯淖污泥之中”的“自疏”解釋為“自己陳述”,認為“疏”后面省略了介詞“于”,他將原句解釋為“(屈原)自己陳述(在)污泥濁水之中,(能夠)像蟬脫殼那樣擺脫污穢環(huán)境,超脫于塵埃之外,不沾染世俗的污垢”。而筆者認為這種解釋也欠妥當。首先,“疏”作“陳述”講,意思是“分條陳說”,而不是簡單的“訴說”。古代書籍中有很多這樣的例子。例如,《漢書·匈奴傳》中“于是說教單于左右疏記,以計課其人眾畜牧”,《漢書·李廣蘇建傳》中“數(shù)疏光過時”,杜甫《秋興八首·其三》中“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jīng)心事違”,“疏”均為“分條陳說”之意。又如,在疏名、疏舉、疏條等詞中,“疏”均為“分條、逐條”的意思。但縱觀《離騷》通篇,屈原并未一一陳述自己在“污泥濁水”中“像蟬脫殼那樣擺脫污穢環(huán)境”,而重點在于抒發(fā)自己對祖國的擔憂和熱愛,楚懷王聽信小人讒言對自己疏遠的憤懣,以及自己的美好品德和高尚節(jié)操不被世人所理解的悲痛和寧死于耿直的正道也絕不變志的決心。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說道:“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边@表明屈原作《離騷》的目的在于抒發(fā)自己被饞見逐的憂愁。通讀《離騷》可以發(fā)現(xiàn),絕大部分詩句都在圍繞上述主題進行抒寫。例如,詩歌開篇部分就寫自己“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和“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表達自己的美好德行和改革楚國腐朽政治的愿望;以“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饞而齌怒;余故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抒發(fā)自己對小人離間和君王疏遠的怨恨,以及自己不能舍棄耿耿忠心的志向;通過“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展現(xiàn)世人多沾染庸俗、貪婪的習氣,缺乏清廉高雅的風尚,嫉賢妒能,喜歡遮蔽賢良美好的人和事,推崇和稱贊惡的行徑;通過女媭對自己“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的勸告,表達自己“依前圣以節(jié)中兮”的志趣;又強調(diào)“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表達自己舍生取義的高尚節(jié)操?!峨x騷》中類似的句子還有很多,這些都可以說明屈原寫《離騷》的目的并非為了陳述自己“像蟬脫殼那樣擺脫污濁環(huán)境”。因此,筆者認為這種解釋有悖于字理和事理,是不準確的。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自疏”應(yīng)歸為上句,且“濯”應(yīng)作動詞,解釋為“洗滌”。
屈原在屈賦中所傳達的思想與“死而不容自疏”的關(guān)系
當“自疏”歸為上句,“濯”作動詞,解釋為“洗滌”時,“濯”后“淖污泥”為三個同義詞連用,均為“污泥”的意思。我們在古代漢語中也可以找到其他三個同義詞連用的例子。例如,在《戰(zhàn)國策·馮諼客孟嘗君》“今君有區(qū)區(qū)之薛,不拊愛子其民,因而賈利之”這句話中,“拊愛子”為三個同義詞連用,是“撫愛、慈愛”的意思;在《左傳·襄公三十一年》“繕完葺墻,以待賓客”這句話中,“繕完葺”為三個同義詞連用,均為“修葺”之意。因此,這里將“淖污泥”均解釋為“污泥”的意思,“濯淖污泥之中”這句話解釋為“身處污泥濁水之中而能自我洗濯”,符合古代漢語的語法規(guī)則。
但對于“故死而不容自疏”這句話的解釋仍存在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解釋是將“疏”解釋為“粗疏懈怠”。在《二十五史精選精譯》中,將這兩句話解釋為“他的行為廉正,所以至死也不允許自己粗疏懈怠。所以身處污泥濁水之中而能自我洗濯……”筆者認為這種解釋也缺少根據(jù)。首先,在古代書籍中帶有“自疏”兩字的句子中,都將“疏”解釋為“遠離、疏遠”,如《離騷》中的“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和《北史·李彪傳》中的“臣雖今非所司,然昔忝斯任,故不以草茅自疏”。其次,在倉修良主編的《史記辭典》中,對《史記》中出現(xiàn)的“疏”的意思做了總結(jié),即“分條書寫,猶‘著’”“通”和“疏遠”這三種意思,書中并未列出“疏”在《史記》中有“粗疏懈怠”的意思。
還有一種解釋是將“故死而不容自疏”釋為“雖然有生命的危險,也不肯遠離祖國”。這個解釋從表面來看是可以說得通的,但經(jīng)過仔細推敲,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解釋也有疏漏。其中,將“故”解釋為“雖然”是不對的,因為“故”根本就沒有“雖然”這個意思。
而最重要的是,以上這兩種解釋都沒有很好地將這兩句話與屈賦相聯(lián)系。司馬遷所寫的“其文約,其辭微……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引自淮南王劉安的《離騷傳》,所以我們在解釋這段話時應(yīng)聯(lián)系屈原的著作。在《離騷》中,屈原明確表達了自己操守的精誠專一和寧愿死去也不愿與小人同流合污的高尚節(jié)操。例如,“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表達了即使清貧使他面黃肌瘦,他也要堅持美好無瑕的思想情操;“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表達了屈原對修身潔行的崇尚愛好,為了保全它,自己寧愿遭到迫害和死亡的威脅的決心;“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故然”是屈原以鷙鳥自況,表達自己“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的決心;“伏清白以死直兮,故前圣之所厚”表達自己決心保持清白的名聲,寧為忠耿的正道而死的意志;“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和結(jié)尾“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這兩句更是道出屈原想要效仿彭咸以投江自盡,表達自己剛正不阿、不從流俗的決心。屈原《涉江》中的“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故將愁苦而終窮”“余將董道而不豫兮,故將重昏而終身”和《懷沙》中的“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知死不可讓兮,愿勿愛兮”也表達了同樣的思想。在《漁夫》中,全篇皆表達了這一思想——漁夫問屈原:“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屈原對曰:“……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屈原作品中的這些句子都是屈原“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的真實寫照,展現(xiàn)了屈原忠貞高潔、寧死不屈的高尚品格。劉永濟在《屈賦音注詳解 屈賦釋詞》也說道:“屈賦各篇再三申言不能‘流從’(《離騷》),不能‘周于今之人’(《離騷》),‘不能變心而從俗’(《涉江》),不能‘易初不由’(《懷沙》),皆不能從俗浮沉的意思?!痹俑鶕?jù)“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的上文“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這段描寫屈原寫作特點的話,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故其稱物芳”是對屈原作品中善用“香草”作象征比喻的浪漫主義手法的說明,而“故死而不容自疏”則是對屈原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寧死也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思想內(nèi)核的說明。一種是寫作手法,一種是情感表達,在浪漫激蕩的文筆中,飽含著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和強烈的情感宣泄。
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死而不容自疏”的精神在古代許多文人的作品中均有體現(xiàn)。陶淵明的《飲酒·其九》中就表達了與屈原同樣的思想,當田父勸說陶淵明“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時,陶淵明亦如屈原那樣堅決地回答:“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還有南宋愛國詩人文天祥在《過零丁洋》中也用“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表達自己寧死不投降的高尚節(jié)操以及視死如歸、高風亮節(jié)的英雄氣概;明朝詩人于謙的《石灰吟》也以“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表現(xiàn)自己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精神;還有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樣抒發(fā)寧死不屈精神的名句。我們可以看到在很多情況下,這種“死而不容不疏”的精神正是中國古代文人孜孜不倦所追求的,是用自己生命始終堅守的。
此外,屈賦中也明確表達了屈原對美好名聲的追求、對高尚品格的堅守,可以說,這兩樣是屈原的精神支柱,也是他終身所要追求的目標。并且,“他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修名’,而決非出賣人格和靈魂去博取那一時的‘浮名’”。這些情感我們都可以從他的詩句“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等中深切地感受到。因此,這也充分證明了屈原在作品中體現(xiàn)的“即使死了也不允許自己遠離高尚的節(jié)操”,以此保護自己名譽的思想。
以上這些都說明將“疏”作“粗疏懈怠”解和將“疏”作“遠離祖國”解有悖于事理。
綜上所述,根據(jù)古文釋義要符合字理、文理、事理的要求并結(jié)合屈原在屈賦中所表達的思想感情,筆者認為“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這段話中,“自疏”應(yīng)屬于上一句,且“疏”應(yīng)作“遠離高尚的節(jié)操”解,“濯”應(yīng)解釋為動詞“洗滌”。同時,應(yīng)將這兩句解釋為“所以即使死了也不允許自己遠離高尚的節(jié)操。身處污泥濁水之中而能洗滌干凈”。
(作者單位:讀者出版?zhèn)髅焦煞萦邢薰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