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 G23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009-5853(2025)04-0114-08
From Harmony to Dispute σ:σ Analysis of Labor Disputes and Their Influencing Factors at the Commercial Press(1897—1949)
Lin Ying
(School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 in Education,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31)
[Abstract] The emergence of workers’class consciousness and the growing sense of “relative deprivation”,the strong organizational power of the Commercial Press Labor Unionand Employees’Unions,the sympathyand encouragement from external social forces,as well as the cycles of prosperity and austerity in the company’s operations—these were key factors that transformed labor relations at the Commercial Press from initial harmony to persistent conflicts. The influences behind these labor disputes were highly complex,stemming both from external pressuresand the internal dynamics of the enterprise.Thedominant factors varied across different periods,giving rise to distinct phases in the labor-management landscape of the Commercial Press.Unlike the conventional perception of strikes as resistance against oppression,the labor issuesat the Commercial Press primarily manifested asa series of disputes centered onrights advocacyand interest negotiation.
[Key words]The Commercial PressLabor disputesStrike Class consciousness
工人罷工,是19世紀至20世紀上半葉彌漫世界的一股風潮,此問題在我國因集結了勞資問題、階級觀念、民族主義、共產主義、三民主義、黨派紛爭、政局動蕩、經濟發(fā)展狀況等眾多因素的復合影響與作用,情勢更為熾猛。近代書業(yè)界和印刷界是“工潮”的多發(fā)地帶,商務印書館自1897年創(chuàng)辦至1949年間,發(fā)生大小勞資爭議高達57次,平均一年一次有余。無論是頻度還是規(guī)模,商務印書館的勞資爭議都遠超一般企業(yè)。1925年是商務印書館勞資爭議的一個重要分水嶺,此前的勞資關系堪稱融洽,外界對商務印書館的職工待遇亦給予高度肯定。1919年6月20日《申報》報道:“本埠商務書館近因米價昂貴,為體恤員工起見,無論其為職員工友及店司茶房等,均一律酌加津貼該館優(yōu)待員工于此可見一斑”;1924年9月17日《申報》報道:“商務印書館印刷所鑒于江浙戰(zhàn)爭后米價飛漲,一般職工必在生活上發(fā)生困難,特定于本月份起,每名職工其薪資在三十元以內者,均加給米資洋二元,以示體恤?!比欢皟?yōu)待”與“體恤”卻換來了1925年8月與12月兩場全館性質的大罷工,并于此以后,職工群體對商務印書館館方的工資、福利待遇,時表不滿,并伴隨著罷工、怠工等行動。何以逆轉至此呢?是因為館方給職工的福利待遇變薄了,抑或勞方對資方的情感、態(tài)度有了新的要求與預期?
學界對此現象已有所關注。法國學者戴仁《上海商務印書館1897—1949》一書,對1919年以后、“一·二八”被毀重建后的商務印書館之勞動條件予以專門筆墨,并有一節(jié)專論“商務印書館與罷工”;吳相的《從印刷作坊到出版重鎮(zhèn)》,王學哲、方鵬程的《商務印書館百年經營史1897—1997》對商務印書館的工潮都有所論及。只是相關成果多為敘述性,且主要集中在商務印書館幾次規(guī)模較大、影響較深的罷工上。筆者曾對商務印書館勞資爭議的史料作過全面爬梳,并對其勞資爭議的發(fā)起、結果等情況作過整體考察[]。
本文進一步追問的是,商務印書館作為一家注重員工福利待遇、具有人文關懷的近現代書業(yè)企業(yè),其勞資問題何以如此突出?影響勞資爭議及其變化的因素有哪些?各因素之間又是怎樣相互影響與共同作用的?
1階級意識和“相對剝削感”
當1925年8月底商務印書館爆發(fā)全館大罷工時,館方有一段不無肯定性的自我表白:“本公司成立垂三十年,公司與同人之間,平素極為融洽,此固由同人之盡力職務,顧全大局,而公司方面,對于同人之福利,實亦不敢怠忽。即如酬恤基金一項,年撥紅利至百分之五;教育一項,對學徒則有補習學校,對職工子弟則減免學費;娛樂一項,則有俱樂部;衛(wèi)生一項,則有療病院;救濟一項,則于米價騰貴時,對于薪水較小者均有米貼;女工一項,則有生產時期之補助金。近又有職工保險之規(guī)畫,由公司補助同人人壽保險,以備不虞,此制不久亦可實行。凡此諸端,在國內工廠中尚未多見。本公司對于此種設施,不敢自滿,仍隨時量力改進,冀益臻于完善?!盵2]對于館方的上述所言,勞方并沒有否認。1926年商務印書館30周年慶時,該館的工會、職工會贈送館方一塊夏瑞芳的銅碑以為紀念,銅碑上勒有碑詞,稱頌夏瑞芳的功績,其中兩句是:“尤足多者,惠我勞工”。盡管當時商務印書館的工會、職工會已呈積極爭取各種權益之態(tài),此番表達固然有借此向館方當局表達某種訴求的意味,但同時也說明商務印書館職工群體對夏瑞芳時代的福利待遇抱以認可乃至銘感的態(tài)度。
所以,勞資關系發(fā)生逆轉,主要的還不是館方給勞方的福利待遇如何下降了,關鍵性的變量,應該是在時代大風潮影響下,工人們的思想意識發(fā)生了顯著變化一階級意識的逐漸萌生和“相對剝削感”的日漸強烈。
早期商務印書館工人的認知框架中并無“勞方”和“資方”的概念,對待資方更多是以傳統意義上的“東家”視之。對東家提供的較好福利待遇及相應援手,職工們心存感念,感謝“董事會諸東翁先生”[3]。隨著“勞工萬歲”等時代話語的高響入云,商務印書館工人對自身的地位與權益逐漸有了不一樣的認知,一個逐漸形成的共識是:資方的種種福利待遇,本該是自己勞動所應得,且創(chuàng)造的勞動價值,遠甚于此。在此“覺悟”下,工人已逐漸從傳統的、附屬于“東家”的群體,成長為了一個與資方對立的勞方,即工人階級。
英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E·P.湯普森(EP.Thompson)認為,“當一批人從共同的經歷中得出結論(不管這種經歷是從前輩那里得來還是親身體驗),感到并明確說出他們之間有共同利益,他們的利益與其他人不同(而且常常對立)時,階級就產生了”[4]。約于1916年,商務印書館有少數員工已具備有初步的階級意識。這一年的12月,商務印書館中文排字部工人楊昌元、錢瑞鏞、陳琴聲等召集成立集成同志社,宗旨是“目擊資方壓迫,工友生活之痛苦,遂毅然聯絡同志數十人,以謀解放之策”[5]。不過,此種早期萌芽的階級意識僅為商務印書館極少部分工人所有—1917年商務印書館發(fā)生了一場小規(guī)模罷工,僅發(fā)動起了印刷廠極少一部分工人參與,未能取得普遍同情,亦未獲成功,由此可證。
威廉·H.休厄爾(WillianH.Sewell)研究法國大革命之勞工問題時發(fā)現,在工場中過著艱苦生活的人,可能渾然不覺,也可能用許許多多理由來解釋自己的處境,但是有了“階級”的概念,便可能賦予當前處境一種全然不同的意義,使得勞工們用來思考他們的經驗以及他們所面臨的境況的方式產生了改變[。這一論斷大致也適用于解釋商務印書館勞資關系的全新變化。隨著五四運動、五卅運動先后爆發(fā),這些重大的集體行動為商務印書館工人階級意識的進一步形成提供了重要酵母。1925年五卅運動后不久,商務印書館印刷所工人即成立工會;同年8月底,商務印書館爆發(fā)了一場召集了發(fā)行所、印刷所、編譯所和總務處即商務印書館“三所一處”全體職員參與的總罷工。階級思想開始成為商務印書館工人較為普遍的意識形態(tài),由此拉開了商務印書館勞資爭議頻發(fā)的序幕。
所謂“相對剝削感”,最早由美國社會學家斯托弗(Stouffer)在《美國士兵》(TheAmericanSoldier)一書中提出,旨在說明一種矛盾心態(tài),即將自己的命運與那些既和自己的地位相近、又不完全等同于自己的人和群體做反向的比較[7]。在經濟學領域,指職員將個人薪酬同組織中較高層次人員的薪酬作比較,如果感覺到他們沒有得到應該得到的薪酬,就會有被剝削的感覺,從而會導致怠工、罷工等負面行為[8]。而“相對剝削感”的強度與經濟收入以及貧富差距的程度具有重要關系,生活境遇尤其是經濟水平較差的群體,相對剝削感較強,并且貧富差距越大,這些群體的相對剝削感就愈強。商務印書館在創(chuàng)業(yè)初期,館方注重職員的福利待遇,勞資雙方感情融洽,呈欣欣向榮之態(tài)。隨著企業(yè)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盡管普通職工的福利待遇仍保持行業(yè)的領先水平,但與商務印書館館內中高層的收入差距逐漸在加大,商務印書館職工內心的“相對剝削感”因此日漸強烈。
商務印書館1925年8月所爆發(fā)的全體大罷工,職工們在罷工宣言中最為核心的表達就是“俸金太薄”。所謂“俸金太薄”,如果從橫向來比的話,則不但不薄,反可稱“厚”,甚至是行業(yè)典范。上海特別市社會局曾對上海各工廠工人的工資情況作過調查,并對統計結果有一個解釋性說明:“印刷業(yè)大小廠家,為數極眾,而商務印書館一家,人數獨多,其工資較他廠為高,本局調查,雖不僅商務一家,然平均月入,或不免以此上升也”[9]。這也就是說,商務印書館印刷所工人的薪資水平明顯高于同行,以致在統計數據上都拉高了整個行業(yè)的平均薪資。因此,商務印書館工人罷工宣言中所謂的“俸金太薄”,顯然是從公司內部的縱向比較得來的:“高級職員如總理、協理等每年分得紅利有二萬六千元之多,初級職員不過十余元數十元不等”。這種“百與一之比的不平等的分配”[10],讓商務印書館普通職員形成強烈的“相對剝削感”,這種被剝奪感在階級意識時代風潮的鼓動下,一次次促成了他們的罷工行動。
2工職會及其組織力
階級意識與“相對剝削感”屬于思想意識層面,是勞資爭議發(fā)生的內生動力。然而意識上的不滿能否付諸行動并取得切實成果,需要強大的組織力量予以保障。商務印書館工人的組織力量淵源有自,工會力量十分強大。
早期技術工人往往有自己的行會組織,上海印刷業(yè)自然也不例外,而上海印刷全業(yè)公所的重要成員,主要來自商務印書館。商務印書館職工除了參加行會組織外,早期還先后組織過“工界勵志會”“同孚消費合作社”等組織。由于這些組織在豐富工人生活、促進生產技術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得到了館方的某種支持。這些職工自組織機構的有效運作,有助于商務印書館工人組織力的訓練。1916年底商務印書館印刷所工友組成的集成同志社,被認為是我國最早的工會組織的萌芽;五冊運動后,商務印書館是最早成立現代工會組織的機構之一。羅納德·阿明扎德(RonaldAminzade)指出:“集體行動的巨大能量來源于豐富的組織與社團的經歷,那可是工匠文化的標志”[11]。
發(fā)生在1925年商務印書館的兩次大罷工,勞方都大獲其勝,在彰顯其工會力量的同時,又進一步提升了組織能力。第一次罷工結束后,商務印書館職工在原有工會(主要屬于印刷所)外,又在發(fā)行所、總務處、編譯所各成立職工會?!叭惶帯钡墓?、職工會,既各自獨立,又互相協作,合稱“工職四會”。“工職四會”在罷工過程中,極力為工人爭取利益,所表現出的堅定斗爭意志、出色的組織力與斗爭力,使其在職工群體中奠定了堅實的地位。工職會當時勢力之盛,時任商務印書館股東之一的童世亨甚至聲言,商務印書館事權已為工人所控制,“公司近來事權傍落,受制工人,總務處僅為簽諾機關,董事會一籌莫展”[12]。這意味著,商務印書館管理層即使在日常的管理事務中亦須鄭重面對工職會的力量。
商務印書館工職會的影響力與號召力,并不局限于商務印書館公司內部,它們還是當時整個上海工界的領導。1920年代末期,執(zhí)掌上海工界領導權的有“七大工會”,“能夠站在工人切身的立場上行動。因之七大工會,不但自身的組織非常鞏固,全上海的工會都熱烈擁護”[13]。這“七大工會”分別是:商務印書館印刷所工會、商務印書館發(fā)行所職工會、上海郵務工會、英美煙廠工會、南洋煙廠工會、華商電氣公司工會和報界工會。商務印書館七占其二,足見其在整個上海工界中舉足輕重的位置。
1928年后,南京國民政府開始有意限制民眾運動,加之商務印書館工會內部管理上的紛爭一內外雙重因素影響之下,商務印書館工職會的組織結構與組織能力在后期呈現一定程度的式微。不過,其組織血液卻一直深埋于商務印書館職工體內,商務印書館職工對以往的斗爭遺產有很好的繼承。1937年“八一三”事變后,商務印書館本想通過內地建廠度過難關,隨之計劃失敗,面對大量冗余職工,管理層屢有解雇之意,然而遲至1941年才將解雇計劃真正實施。遷延如此之久,最大的掣肘之一是館方對工人反彈力量的顧慮,不到萬不得已且做好周全部署時,商務印書館館方未敢輕易操作。
3外部社會力量的同情與鼓動
中國1920年代中后期開始蓬勃發(fā)展的罷工風潮,也是各種外部社會力量加持的結果。上海市政府社會局在其編制的《近十五年來上海之罷工停業(yè)》中說:“根據社會局的工人生活程度調查,受調查的305個工人家庭中,收入和支出相抵以后,每年每家都要虧短$\$ 37.87$ 。所以,大半的工人家庭是在入不敷出、借債度日的境況中,我們又何能深責工人們的動輒要求加資,以致多釀事端呢?”[14上海市政府社會局作為官方機構,對工人的罷工都抱以一種善意的理解與同情態(tài)度,遑論民間與論了。
商務印書館工會組織的罷工,十分善于借助社會力量。罷工初起,往往在《申報》等大媒體上公開發(fā)布宣言,陳述不得不罷工的理由,話語鋰鏘,出手不凡。1925年8月的第一次全館大罷工,其罷工宣言出自沈雁冰、楊賢江之手。1931年商務印書館編譯所職工反科學管理法,其罷工宣言由鄭振鐸代筆。這些宣言,將工潮形成的責任方歸結為資方的過錯,勞方是不得已而為之。宣言的公開發(fā)表,不僅能引起社會公眾強烈的共鳴、認同與支持,也在某種程度上將資方置于被動應戰(zhàn)的局面。
工人運動本身蘊含深刻的政治意涵,使其深受政黨的青睞。有學者指出,中國近代歷史上發(fā)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從推翻帝制的辛亥革命,到帶來新政治文化的五四運動、國民政府的興衰、共產黨的勝利,甚至1949年以后政治形勢的變化,無不深受中國工人運動的影響[15]。無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都努力將有組織的工人運動納入自身力量譜系,試圖有效引導工人群體,將之政治化,為自己的政治目的服務?!坝∷⒐と酥虚g總是存在很強的同志之誼”,“激進主義使印刷工人的組織性更強”,“印刷業(yè)成為成功進行了薪資談判的行業(yè)之一”[16]。商務印書館作為我國最大的出版機構,職工文化程度高,又有相對成熟的工會組織,成為政黨運作垂青的對象,也就毫不奇怪了。
中國共產黨早期重要的發(fā)展據點之一就在商務印書館。瞿秋白、施存統、蔡和森、羅章龍四人,曾輪流于每星期六晚到商務印書館勵志會演講,關注和扶持商務印書館原有的職工組織。中共黨組織還專門指派當過印刷工人的中共黨員徐梅坤,到商務印書館與沈雁冰一起研究發(fā)展黨、團員和籌建工會等工作。商務印書館同孚消費合作社主要負責人楊賢江、郁仲華、沈雁冰、糜允、米根深、柳圃青,后來都是共產黨員;1925年6月21日,商務印書館工人成立工會,工會的領導核心王景云、蔣鐘麟等也都是商務印書館的共產黨員。1925年8月22日商務印書館發(fā)起的大罷工,雖然媒體上的報道歸因為俸金太薄、工作時間太長和待遇不平,但據沈雁冰、徐梅坤回憶,該次罷工是由共產黨發(fā)動,意在重振“五卅”運動以后漸趨低潮的上海工人運動。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時,商務印書館工人作為其中堅力量,背后有中共黨組織施展的力量。
中國共產黨對發(fā)動商務印書館罷工另一個隱而不彰的力量,則是為罷工的合法性提供一套有效的理論武器和行動方略。1925年商務印書館以館內的共產黨員為主要領導的兩次罷工,之所以對商務印書館影響深遠,乃是因為在此之前,工人的勞累之苦、貧窮之苦、家庭之苦等,多被認為是日常生活中較為自然狀態(tài)的苦難,經由這兩次大罷工,工會組織開始有意識地將工人的苦難和苦難意識進行凝聚和提煉,使其穿越日常生活的層面而與階級的框架相聯系。這不僅實現了罷工的有效動員,重要的是“階級”意識從此扎根于商務印書館職工觀念中,并催生了團結一致的行動力。最新的研究認為,團結起來的工人階級不是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天然副產品,而是工人在參加成功的集體行動之后的伴生物[17]。此外,中國共產黨在指導工人運動中積累與形成的一套成熟有序的行動方略,通過商務印書館這兩次罷工的切實演練,也為商務印書館工人所掌握,并成為此后用之不竭的智力源泉與行動養(yǎng)分。所以說,商務印書館的勞資問題一方面有其獨有的特征與表現;另一方面,它亦共振于中國近代革命的歷史背景,始終是中國近代革命史中的一部分。
4資方產業(yè)上的繁榮與緊縮狀況
商務印書館的勞資爭議情況具有明顯的階段性特征,主要集中在兩個時間段:一是1925年五卅運動后至1932年商務印書館被日軍炸毀這一階段;二是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這一階段。這與商務印書館在產業(yè)上的繁榮與緊縮有深刻的關聯。
在前一階段,商務印書館的勞資爭議與其產業(yè)的繁榮成正相關。此一時段,商務印書館不僅是出版業(yè)界的領頭羊,其經濟上的成功在整個實業(yè)界也稱得上是佼佼者。據汪敬虞《中國現代工業(yè)史資料·第2輯》中統計,1913年我國萬元以上資本的私營廠礦共549家,平均每家資本是21.5萬元,而商務印書館印書館當時資本額150萬元,不僅冠于全國出版業(yè),在私營廠礦企業(yè)中也居第—[18]。截至1923年,商務印書館的資本已超過500萬元,比它的競爭對手中華書局的資本多出300萬,商務印書館一家即占當時書業(yè)總資本的一半以上[19]。1932年商務印書館被日軍轟炸,上??傪^被炸毀,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然而商務印書館展示出了其罕見的恢復與發(fā)展能力,復館第二年(1933年)營業(yè)額即達850余萬,此后兩年的營業(yè)額持續(xù)上升,至1935年更跨越千萬,恢復到1928年、1929年的水平[20]。
商務印書館經濟上的成功與繁多的勞資爭議成正相關。原因可能有以下三點:首先,整體而言,經濟繁榮的企業(yè)用人標準相對較高,職員的整體素質高,也因此他們對自身的權益往往更為敏感,同時也更善于爭取自身的權益。其次,罷工對繁榮的企業(yè)來說,帶來的經濟損失往往更大,因此繁榮的企業(yè)往往更傾向于對工人予以一定的讓步以盡快解決工潮。再次,就企業(yè)的經營情況而言,繁榮的企業(yè)也有更大的容納能力來滿足工人提出的要求。這也就是說,在繁榮的企業(yè)中,無論是職工的權利意識,還是實現權利的愿望;無論是職工爭取權利的能力,還是最后從企業(yè)獲得權利救濟的可能,都遠高于一般企業(yè)。因此,企業(yè)的繁榮與更高的罷工頻率相聯系有其內在的邏輯。商務印書館職工的覺悟力、組織力、談判力都十分強大,同時他們內心的相對剝削感正好遇上企業(yè)的高度繁榮期,他們起而要求更好的工資待遇、更公平合理的分配制度之行動頻繁發(fā)生,也就不足為奇了。
實際上,許多研究都將經濟繁榮與罷工活動聯系起來,認為高工資往往反映出企業(yè)的繁榮情況,因此,往往與更高的罷工率相聯系。裴宜理在研究上海工人罷工時發(fā)現,在中國沒有哪家公司比英美煙公司更易發(fā)生罷工,其在1918年至1940年間,上海的工廠共發(fā)生56起罷工。對此,裴宜理認為該公司的企業(yè)規(guī)模、外資公司的身份都不是最重要的因素,經濟上的成功是關鍵?!安还軕?zhàn)爭影響和政治混亂的狀況如何,該公司的生產數據深刻揭示了其發(fā)展和恢復的能力?!盵21]商務印書館前一階段頻密的勞資爭議現象,與英美煙公司十分相似。
而至1937年日本全面侵華以及戰(zhàn)后通貨膨脹嚴重,人們普遍生計困難,在此大背景下各行各業(yè)的勞資爭議十分高發(fā),商務印書館亦不例外。據筆者統計,此一階段商務印書館共發(fā)生22起勞資爭議,這里除了當時社會經濟環(huán)境的共性因素外,還有其獨特之處。首先,商務印書館職工對自身經濟價值有充分認識,為合理的薪酬待遇與資方展開行動是其一貫的傳統。其次,商務印書館職工習慣于穩(wěn)定的工作和優(yōu)厚的待遇,遭遇經濟困難時承受能力相對更低,更易起而行動。再次,這與商務印書館職工的家庭收入結構有著重要關系。調查者對商務印書館的100名印刷工人家庭進行調查,發(fā)現在家庭收入中,丈夫的薪水占了家庭收入的 97% [22]。而楊樹浦的100名工廠工人家庭(多為紡織廠工人),丈夫的收入只占 26% ,妻子占 6% ,兒子占 43% ,女兒占 9% ,女婿占 6% ,其他占10%[23] 。這種過于依賴單人掙錢養(yǎng)家的家庭收入結構,實際上更為脆弱,因此,他們對于薪資的變化也更為敏感。特別是在通貨膨脹嚴重時,要以一己之力養(yǎng)活一家的商務印書館印刷工人,往往不得不起而行動。若不幸遇到解雇的情況,生活受到的沖擊則更大,其反應也更為激烈。
5結語
在傳統認知中,勞資爭議主要與薪資待遇有關。商務印書館待遇優(yōu)良卻勞資爭議頻密,這與習慣性認知產生較大出入。本文旨在回答這一悖論。事實上,商務印書館高頻度的勞資爭議并非自創(chuàng)辦之日起即是如此,早期商務印書館上下和衷共濟,賓主相隨,彼此有著近20年的蜜月期,而1925年起勞資問題頻頻爆發(fā)的關鍵起點則是:商務印書館工人獨立主體意識的產生與階級意識的萌生。這一邏輯起點也使得商務印書館的勞資問題不同于慣常理解中的反抗壓迫式罷工,它更是一系列權益爭取式的勞資爭議。
整體而言,影響勞資關系的因素十分復雜。除工資待遇外,它還包括社會文化與大眾心理、工人的思想意識與態(tài)度行為、政治黨派的戰(zhàn)略、政府管理措施、社會經濟環(huán)境、企業(yè)的產業(yè)狀況等因素,商務印書館頻繁的勞資爭議是這眾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具體而言,“勞工萬歲”等文化思潮的影響下,商務印書館職工的階級意識逐漸覺醒,對自身勞動的價值有了更清晰的認識,勇于要求更合理的報酬。與此同時,其不俗的組織力、斗爭力為其發(fā)起勞資爭議與爭取勝利提供了重要保障。此外,當時整個社會對工人罷工的普遍同情與理解,也為之提供了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與輿論支持。各政治黨派,尤其是中國共產黨的組織經驗與智慧的加持,則進一步推高了商務印書館勞資爭議的頻度與水準,也為商務印書館原生的勞資爭議注入了嶄新的要素。社會經濟整體環(huán)境下,商務印書館產業(yè)狀況的繁榮或緊縮,不同維度上拉升著其勞資爭議的頻發(fā)狀況一這看似矛盾,繁榮易催生勞資爭議,緊縮亦催生勞資爭議,而這也恰好反映出勞資爭議影響因素的復雜性。它既源自外部力量的推動,又與其企業(yè)內在的肌理緊密相關,在不同的時間段內影響的主導因素各有不同,因此也呈現出不同的勞資景觀。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中國傳媒大學李頻教授的諸多寶貴意見,在此特致謝意與敬意。)
注釋
[1]林英.高福利下的頻密罷工:近代商務印書館勞資關系考察[J].出版科學,2019(4):124-128
[2]商務印書館同人公鑒[N].申報,1925-08-24
[3]周武.張元濟研究[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17:206
[4][英]E·P.湯普森著;錢乘旦譯.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1-2
[5]樊國人.商務印書館工會史[M].上海:商務印書館工會, 1929:1-2
[6]轉引自:王汎森.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自序3[7]劉毅.網絡輿情研究概論[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309
[8]孫伯良.知識經濟社會中的價值、分配和經濟運行[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8:257
[9]市社會局.上海特別市工資指數之試編[N].申報,1929-02-28。此項調查略晚于1925年大罷工之時,以商務印書館一貫的薪資福利原則來看,以此用作佐證,當無大誤。
[10]商務印書館昨日罷工[N].申報,1925-08-24
[11][15][17][21][23]轉引自:[美]裴宜理著;劉平譯.上海罷工:中國工人政治研究[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51,3,8,162,63
[12]童世亨.企業(yè)回憶錄(上)[M].臺北:龍文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 1994:108
[13]中國國民黨中央民眾運動指導委員會編:上海工人運動史[M].南京:中國國民黨中央民眾運動指導委員會,1935:313
[14]上海市政府社會局·近十五年來上海之罷工停業(yè)[M].上海:中華書局, 1933:5
[16][英]戴維·芬克爾斯坦,[英]阿里斯泰爾·麥克利里著;何朝暉譯.書史導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108
[18]轉引自:王建輝.文化的商務:王云五專題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23
[19][20]李家駒.商務印書館與近代知識文化的傳播[M].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5:60 ,82
[22]該調查進行的時間為1930年。家庭的收入來源及結構具有較強的穩(wěn)定性,此處借用了該調查數據來進行論述,應仍是有說服力的。
(收稿日期:2024-11-14;修回日期:2025-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