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掛鐘,太熟悉的感覺。
2025年暑期,正在上海市工人文化宮三樓舉辦的“永遠跟黨走、奮進新征程、建功新時代:上海工會發(fā)展歷程展”上,有觀眾一眼認出它,“看,和曹楊新村村史館那個掛鐘一模一樣”。而其實,曹楊新村村史館那個掛鐘也是復制品。
掛鐘,講述著那個時代的故事!
當年的國棉一廠勞動模范楊富珍是眼看著曹楊一村村口的掛鐘裝上去的。那是1952年夏天——新村剛落成不久,居民剛?cè)胱〔痪谩!半娏と嗽诖鬅崽烊グ惭b這枚電鐘,他們爬上爬下,都靠著純手工去完成工作,工人的衣服每天都是濕透的?!睏罡徽浠貞洝?/p>
之所以當時要緊急安裝點鐘,是因為“入住曹楊新村的都是勞動人民,家里買不起手表。大家盼望著新村門口能建一座電鐘”??梢?,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在黨和政府對勞動群眾的居住問題十分重視的情況下,以當時的城市規(guī)劃與建設能力,花費一年時光建成的曹楊一村,實際上也面臨著居民入住后根據(jù)體驗做局部改進的情況。
從1951年5月,由當時的上海市市長陳毅親自選址建造,到1952年5月建成,曹楊一村甫一問世,即成工人新村的典范。而后,工人新村在上海這座光榮之城的許多地方開建。
“從曹楊新村的‘一千零二戶’,到后來的‘二萬戶’,再到工人新村的加層擴建和升級改造,工人新村的誕生和蝶變過程,見證了上海工人階級的生活改善和地位提升?!?上海工會發(fā)展歷程展上這段語句,道出了上海工人新村的歷史價值。
自曹楊新村開始,當年來說,全國各地不少大中城市根據(jù)本地情況,逐步建設了一些住宅——新村、宿舍、家屬樓等等名稱背后,都包含了改革開放商品住宅出現(xiàn)之前向往美好居住生活的一種追求。
而今,情況又在發(fā)生新的變化。時隔十年,今年7月中央城市工作會議再度召開,其中提到,“我國城鎮(zhèn)化正從快速增長期轉(zhuǎn)向穩(wěn)定發(fā)展期,城市發(fā)展正從大規(guī)模增量擴張階段轉(zhuǎn)向存量提質(zhì)增效為主的階段”,諸如“推進城市基礎設施生命線安全工程建設,加快老舊管線改造升級”“完善歷史文化保護傳承體系,完善城市風貌管理制度,保護城市獨特的歷史文脈、人文地理、自然景觀”等都是題中之義。
人們所見,工人新村依舊在不斷變遷,這些地方,這些房子,和生活在這里的人,變化著;變化之外,當然也在融入新的年代……
“目前經(jīng)濟情況開始好轉(zhuǎn),必須照顧工人的待遇和福利?!标愐阍?950年10月在上海市二屆一次各界人民代表會議上如此說道。
如今的曹楊新村村史館陳列著當年上海市領導同意建設曹楊新村的批件復制品,日期是1951年7月28日。簽名者為時任市長陳毅、副市長潘漢年,以及副市長盛丕華。三位市領導在寫下自己的姓之后,并沒有簽下全名,而是各自畫下兩個小圈圈。
陳、潘、盛圈閱同意的一個背景,是此前毛主席表示,“必須有計劃地建筑新房,修理舊房,滿足人民的需要”。
曹楊新村的得名,源于這一當時真如鎮(zhèn)以東地塊,位于滬西曹家渡到楊家橋之間。之所以在這一片區(qū)域建設工人新村,系陳毅市長親自帶領團隊進行考察的結(jié)果。在當年來說,此地距離滬西的各大工廠較近。
作家周而復在小說《上海的早晨》中有一段關于紡織女工代表湯阿英搬進曹楊一村的描寫——“只見一輪落日照紅了半個天空,把房屋后邊的一排柳樹也映得發(fā)紫了。和他們房屋平行的,是一排排的新房,中間是一條寬闊的走道……”
如今走近經(jīng)過數(shù)輪改造修繕的曹楊一村,仍能感受到20世紀50年代的建筑風情撲面而來。紅色的尖頂,三層小樓,外觀漂亮得就如一座座獨棟別墅。《新民周刊》記者在1999年建成的普陀區(qū)中心醫(yī)院新病房大樓俯瞰曹楊一村,還能依稀感覺到原始設計中那紅色的屋頂連片起來,整體上該是一顆紅五星的模樣。
然而,經(jīng)過歲月磨礪,當年簇新的小樓終究遭遇墻皮脫落、木質(zhì)樓梯吱呀作響,早年設計的“非成套廚衛(wèi)合用”已經(jīng)不符合如今的居住需求。好在2004年曹楊一村被評為“上海市優(yōu)秀歷史建筑”,大拆大改面臨法律硬約束,但也得以有機會進行成套改造。
經(jīng)過2019年啟動的成套改造,曹楊一村小區(qū)門頭恢復了紅五星式樣,外立面修舊如舊,綠化面積增加了,停車位經(jīng)過合理規(guī)劃了,甚而“紡織元素”也納入空間設計。
最為令居者感懷的是,改造啟動之際,曹楊新村街道廣搭平臺,召開聽證會,做好方案解讀,讓居民充分了解、表達、參與改造簽約全過程,同時將居民合情合理的意見及時吸納。改造中,設計師一次次入戶與居民面對面,根據(jù)每家每戶實際情況和不同需求,“一戶一方案”提供個性化、精細化設計服務。
這讓出生在曹楊新村、成長在曹楊新村,如今仍居住在曹楊新村的居民潘金華頗為感懷?!包h和政府認真傾聽我們的聲音,不僅留住了我們的舊時光,更創(chuàng)造了幸福的新生活?!迸私鹑A表示,從當年聽取居民意見,有了工人定制款的掛鐘,到如今的曹楊一村整體改造,理念得以傳承。潘金華記憶中的曹楊新村,“公園、菜場、醫(yī)院等應有盡有,逛街可以去曹楊商城,逛完還能順路去曹楊影院看場電影,或到新華書店門市部買幾本書”。而這些公共設施,也是在不斷升級的。
“從20世紀50年代規(guī)劃,到六七十年代,直至80年代,從曹楊一村直至曹楊八村、九村,它是不斷增擴建形成的?!蓖瑵髮W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教授張松告訴《新民周刊》記者,“其基礎設施更新,包括綠化維護,以及公共社區(qū)服務設施的更新,一直做得很好?!绷顝埶筛杏X尤其值得一說的,是曹楊新村不斷改善居住條件、讓老百姓得益的過程,在聽取民意的同時,卻不讓老百姓花費過多。
“用鏡頭攪動記憶,用底片撫摸細節(jié),用光影代替文字,用情感抵抗時間的流逝。”這是2010年攝影藝術家“鳥頭”組合出版的《新村》一書封套上的話。當時,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攝影評論家顧錚曾點評這本“攝影書”的價值:“新村:寫一代之真,攝一城之影……”當時,顧錚告訴記者,“鳥頭”是用鏡頭保留上海許多城市回憶。
藝術家宋濤、季煒煜,之所以將自己的攝影團隊命名為“鳥頭”(BIRDHEAD),據(jù)說是通過電腦亂按鍵獲得的名字。有評論認為,這個取名過程顯得很隨機,很“達達主義”。而出生于1979年的宋濤和出生于1980年的季煒煜,如今再回想《新村》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有種青春一去不復返的感覺。
目前,宋濤仍經(jīng)?;氐匠休d了他成長過程的上南新村,原因在于老父親一直不肯搬離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家?!拔覀兗以谒臉?。說實話,父親年紀大了,又不聽我的,不愿意離開上南新村。那么,我就得時常地帶著孩子去探望他。我很希望新村的老樓能安裝電梯——既然父親不愿意搬離,我總希望新村的生活品質(zhì)有所改善?!彼螡嬖V記者。
人往往有一種感覺,離開熟悉的地方久了再突然返回,會感到這地方有點比回憶中小。不知是人長大了,還是見識更寬廣了。宋濤的感覺是新村比自己的青春時代更窄小一些。確也難怪!在當年《新村》攝影展上,記者印象頗深的一幅“鳥頭”作品——背景為樓道窗臺,一個年輕的姑娘在窗臺上,而一輛老舊自行車在樓道里?!艾F(xiàn)在腳踏車很少看到,反倒是電瓶車多起來了!”宋濤還是習慣用從小說到大的上海話接受采訪。他說:“房子還是小房子,但是大多數(shù)新村出行蠻便當?shù)?,出門有地鐵。比起老底子生活來,現(xiàn)在一些新村經(jīng)過改造,煤衛(wèi)獨用了??瓷先タ臻g似乎又小了——老早哪有那么多停車位?。 ?/p>
如何關照那些年齡漸長的老上海,無疑是一個新課題。“像曹楊一村這樣的城市微更新,在全國來說都是能夠成為范本的——相當成功的實踐?!?/blockquote>在他的觀察,上南新村的老居民搬離出去不少,但老房子里的生活氣息一點兒沒有減少,一些“滬漂”青年選擇新村作為在上海的第一個落腳點——要么自己租一個一室戶、一室一廳,要么與人合租?!斑€是生機勃勃的,一切似乎仍然方興未艾!”宋濤說。
2017年,宋濤曾前往美國底特律。他說,“底特律當年是汽車城,曾經(jīng)相當繁榮。但2017年的時候感覺已經(jīng)不對了。那些汽車工人住過的房子,許多已經(jīng)空關了不少時候,有些房子明顯被燒過——不是火災現(xiàn)場,是燒過之后許久沒人管了?!彼螡斈陜纱伍_車進入相關區(qū)域,甚至被美國警察驅(qū)趕,希望他盡快離開。警察并非心存惡意,而是害怕他遭遇不測。一座廢城里,有流浪漢,有吸毒的,治安環(huán)境自然不會對乍一進去的外國人友好。
而上海則不然,產(chǎn)業(yè)升級,新村也在變化。
不過,在張松看來,上海早在1979年就已經(jīng)開始步入老齡化社會。又四十多年過去,當年的工人新村,不少地方成了退休工人的聚居地?!熬筒軛钚麓鍋碚f,一村、二村、三村的老齡化程度較高?!睆埶杀硎荆捌鋵嵅恢徊軛钚麓?,比如位于楊浦區(qū)的鞍山新村,還有雖非工人新村但其實是取經(jīng)于工人新村而建筑的同濟新村,都面臨老齡人口較多的問題。”
如何關照那些年齡漸長的老上海,無疑是一個新課題。“像曹楊一村這樣的城市微更新,在全國來說都是能夠成為范本的——相當成功的實踐?!睆埶蓪τ浾哒f。
記者從普陀區(qū)有關部門了解到,在新一輪城市更新工作中,曹楊新村是上海市首批、普陀區(qū)首個啟動“15分鐘社區(qū)生活圈”行動的街道:曹楊環(huán)浜濱水步道實現(xiàn)貫通,主題特色口袋公園打造出來;街道建成全區(qū)首個老年友好的智慧食堂、首個片區(qū)慈善超市、首個社區(qū)托育“寶寶屋”等。目前,“升圈”行動正逐步展開。不僅是曹楊新村。就全上海來說,將通過無障礙環(huán)境建設、市場改造升級、社區(qū)慢行系統(tǒng)打造等舉措,不斷提升老舊新村設施的品質(zhì)和實用性,使居民享受更加便捷、舒適的生活服務。
鳥頭“攝影書”《新村》。 張松認為,老舊工人新村的煥新,有可能吸引更多年輕人的入住。正如宋濤所看到的,上海一些工人新村還有年輕人、新上海人住進來。
龍門晾衣架是許多工人新村的標志。攝影/鳥頭 那么是否可以讓多一些年輕人入住新村,同時通過某種手段,讓原先住在新村的老年人欣然找到更合適的居住空間呢?張松表示,如果政府部門多接管一些新村老房,以廉租房等方式、保持租金比市場價低一些,是能夠吸引剛踏足社會的年輕人的。而老年人通過置換,到相對遠一些的地方住新小區(qū)、大房子。這樣,不僅老舊新村會有更多生命力,且新老居民在一起,會互相有個照應——比如通過社區(qū)活動,讓年輕人更了解上海,學學上海話;而日長時久,老年人遇到困難,隨著彼此變得熟悉,年輕人能提供幫助。
張松所提到的辦法,大致與2023年11月上海推出的“躉租”方案有相似之處?!白屝麓謇锏睦先藫Q到郊區(qū)去住”,新聞一出,確實有耳目一新之處——鞍四居委與某公司合作,公告貼出,“60歲到75歲有活力的老人”,可以將自家位于鞍山四村等等小區(qū)的房子交給公司出租,自己則搬去嘉定區(qū)江橋鎮(zhèn)的保利云上澄光居住。果然,消息一出,保利云上澄光所能夠提供出的房源就被登記一空。原因不僅在于這是個新樓盤,小區(qū)檔次在江橋來說不算低,更因為周邊已經(jīng)有了上海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嘉定分院等醫(yī)療機構(gòu),買菜等也還算方便。但當時,還有一些區(qū)的工人新村居委會與遠郊樓盤對接,反響卻不怎么樣?!疤h了!周邊配套也還沒建起來。說實話,給我別墅我都不愿去蹲!”有居民如此說。盡管他們平時對新村住房逐漸老舊有些微詞,但真跑了一趟遠郊看房,還是感覺市區(qū)好?!艾F(xiàn)在阿拉就希望小區(qū)微改造做好,居住起來更適宜!”
歷史價值需引起重視
在張松看來,對于既有的工人新村等等,不能統(tǒng)統(tǒng)稱之為“老破小”并拆除重建?!澳壳按_實出現(xiàn)了一些小區(qū)原拆原建。對于原有居民來說,從多層的老式樓房‘升級’為高層新式建筑,居住環(huán)境有所改善,這確實不錯。但另一方面,老的工人新村并非都要拆。比如有的新村總體功能還不錯,只是部分建筑可能存在結(jié)構(gòu)不安全了,那還是可以修繕解決的;有的小區(qū)以如今的標準衡量,綠色不達標,那也可以微更新來改善?!睆埶蓮娬{(diào),“做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城市更新模式,這個也是中央城市工作會議提倡的?!?/p>
比如,同濟新村、鞍山新村,還有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建設的曲陽新村,設施配套綠化都很好。張松說:“這樣的新村,毫無疑問都是值得整體保留的,甚至列入風貌保護區(qū)的?!?/p>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主任羅崗教授則分析:“曹楊新村是在農(nóng)業(yè)地帶發(fā)展起來的,它較合理地利用了原有地塊的特征,保留原址的一部分河流,沿河建成了貫穿新村的道路,再根據(jù)道路將新村分成不同面積的街坊?!?/p>
羅崗還提及,上世紀50年代初到80年代,曹楊新村從1002戶發(fā)展到3萬余戶,面積不斷擴大,人口不斷增加,基本上都是以最初的總體規(guī)劃為依據(jù)的?!安軛钚麓遄畛踉O計的時候,是比較強調(diào)公共空間的。曹楊新村最初的設計,就是公共的衛(wèi)生間和廚房。所以我們看到《繁花》里也寫到阿寶搬到曹楊新村后,要與人一起上廁所,感覺很不適應。”羅崗認為,當初曹楊新村沒有獨立煤衛(wèi)設計,但這是“對舒適感的不同理解”。
未進行屋頂改造時的新村。攝影/鳥頭 “盡管某種程度舒適性降低了,但增加了公共交流的機會?!痹诹_崗看來,“那個時候住在曹楊新村的孩子與住在老城區(qū)的孩子相比,最大的區(qū)別或許就是有很多的活動的地方,可以到處跑——不僅可以在小區(qū)里跑,還可以到街區(qū)跑——電影院、少年宮都離得不遠。而在市中心就不同?!倍S著人們對居住時隱私等等的理解,曹楊新村也就有了獨立煤衛(wèi)改造的需求。
“當初保留的河道,經(jīng)多年連續(xù)不斷的整治、綠化,如今不僅是新村地區(qū)主要的自然景觀,也成為公眾活動的主要場所,營造了一個與傳統(tǒng)城區(qū)住宅完全不同的居住氛圍?!绷_崗說,這些都是曹楊新村的歷史價值所系。而從1952年起開始大量建造的“二萬戶型”住宅,無論外觀還是內(nèi)部設施,都要簡單得多,當時為的是“花較少的錢,建較多的建筑”。
“總體上看,‘工人新村’作為一種住宅形式,與國家進入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工人階級的‘生活世界’有密切的聯(lián)系,是一種頗具代表性的住宅。這是它的歷史價值?!绷_崗表示。
就像如今進出新村的行人也好,車中人也罷,少有抬望眼尋覓電鐘來看時間的情況。然而,時間仍在分分秒秒向前進。人們或看手機,或看行車導航屏幕,更容易找到時間的存在。新村并沒有走出歷史,而是從歷史到現(xiàn)今,隨著一代代人于此生活,融入新的年代,并嘗試進入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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