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重慶人,1990年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上海,在《文匯報》工作。兩年后的某一天,政法部的老師找我,說要給我介紹女朋友。當時,我還不到24歲。
中午,我在德大西餐館剛坐下,姑娘就到了。
“同志,我姓邱,您叫我邱記者就行。您貴姓?”
“免貴姓錢,缺錢的錢。”
得!羅宋湯和炸豬排估計都得我買單了。
然后我們就開始吃,主要是吃,偶爾搭兩句話,一頓飯吃了三刻鐘,情況已經很清楚了,彼此都沒瞧上眼,而且雙方都承認自己是癩蛤?。ㄊ清X姑娘先提出這個觀點的),但是都想吃天鵝肉,急起來唐僧肉都想吃。
錢姑娘說:“我就喜歡童安格那樣的,風度翩翩,又有創(chuàng)作才能,錢肯定也不少賺?!?/p>
我說:“那是。我跟童安格差距是有點兒大,不過他唱歌嗲兮兮的?!?/p>
錢姑娘說:“那你喜歡什么樣的?”
我說:“我就喜歡林青霞那樣的,長得又好,身材又好,皮膚又好?!?/p>
錢姑娘說:“把口水擦一下?!?/p>
我說:“你平時有啥娛樂項目?”
錢姑娘說:“我不讀書,騙你是小狗。我平時就聽聽電臺的流行歌曲,包括短波電臺里的港臺流行歌。”
我說:“總算找到一個共同愛好,不容易。”
我買完單,我們就告別了。臨走前,錢姑娘在紙上寫了一個座機號碼給我,說是她家的電話號碼。
“謝謝你請客。你一個人在上海不容易,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可以打這個電話號碼?!?/p>
我說:“夏夏儂(謝謝你),咱生意不成仁義在。”
2016年年初的時候,我還在體制內工作。有一天我去北京參加一個論壇,一上飛機坐下來,就覺得旁邊的中年婦女老打量我。飛機剛進入平飛階段,周圍安靜了一點點,一個遙遠的聲音從右邊飄過來:“還是喜歡林青霞?”
暈暈乎乎中,我的腦子里閃過至少30秒的畫面,記憶才定格在德大西餐館:“哎喲,童安格夫人。”
前后兩排的乘客對這兩句對話回應了一點輕微的騷動。
“我姓啥,你還記得不?”
“你缺錢,還能姓啥?我姓啥,你記得不?”
“呵呵,我訂了《東方早報》(編者注:本文作者為《東方早報》創(chuàng)辦人)?!?/p>
我們一起出機場的時候,一個戴著白手套的男人在出口處等他口中的錢總。
錢總先送我到中國國際貿易中心。我到了,錢總跟下車來,說:“去喝杯咖啡吧,都24年沒見了?!?/p>
錢總說她有兩個20年,結婚20年,下海經商20年,生意做得挺成功,女兒去年上了大學,按說一切都挺好的。
唯一遺憾的是,2006年,比她大10歲的丈夫被查出患有心臟病,還動了二尖瓣手術,手術后的情況比較差。丈夫對她說:“你才38歲,還有大把的人生要過,我勿要再拖累儂(你)了。”
她說:“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2009年,她丈夫又進了ICU(重癥監(jiān)護室)。她身邊所有的人都說,也許,她丈夫終于解脫了,她也終于解脫了。
但是,奇跡再次發(fā)生,她丈夫又一次挺了過來。只是,身體仍然處于一種極度虛弱的狀態(tài)。
她說:“唉,哪有完美的人生,完美的都是假的。”
我喝了兩杯咖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說:“1992年,我們看重的東西,現(xiàn)在看來,不值錢啊。但是,不經歷這些,24歲的年輕人又怎么可能悟得到這些呢?”
錢總走的時候,把包里的書拿出來,說很好看,她看完了,送給我,還說她40歲后愛讀書了。
這本書叫《所有我們看不見的光》,是普利策獎的獲獎作品。
什么樣的好故事才能配得上這么好的書名呢?
一個叫瑪麗洛爾的法國盲少女和一個叫維爾納的德國少年,有一個共同的秘密:通過短波電臺收聽一位法國教授講述科學知識,講述“一切美好和真實的東西”。而在納粹德國,私下收聽秘密電臺的廣播是死罪。
瑪麗洛爾在“二戰(zhàn)”后期接手了教授的電臺,用于向盟軍傳遞法國海岸線的情報。德國少年維爾納作為技術天才被納粹征召入伍,負責搜尋這部電臺。
最后的結局,當然是維爾納為了保護“美好和真實的東西”而倒戈,并擊斃了他的上級。
但是戰(zhàn)爭的瘋狂徹底摧垮了尚未成年的維爾納的身體和靈魂,他已經弱得像個紙片人,并在一次漫無目的的奔跑中踩中地雷,最后變?yōu)閴m土飛揚而去。
我加了錢總的微信后跟她聊了一次天。
她說:“很多人都認為這本書的結局很不合理。最好的結尾應該是維爾納愛上了盲女瑪麗洛爾,他們在戰(zhàn)爭結束后過上了幸福的生活?!?/p>
我說:“我就是這么想的?!?/p>
她說:“我可能心理有了問題,好像只有我一個人覺得,這是最好的結局?;蛘哒f,這是唯一的結局。”
2018年的一天,錢女士發(fā)了一條微信朋友圈,毫不避諱地說自己已經50歲了,人生跑過了半場。她慶祝生日的方式是陪著丈夫在小區(qū)里轉了半個小時。陽光很好,她丈夫的身體狀況有了非常明顯的好轉。
“這是最好的生日禮物!接下來,把工作交給年輕人,帶著老公到處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彼l(fā)微信朋友圈說。
2023年,美國奈飛公司將《所有我們看不見的光》制作成4集網劇。這是我在這一年看到的年度最佳影視作品。看完之后,我給錢總發(fā)了一條微信:“嗨,奈飛拍了那部劇,你知道嗎?他們沒有讓維爾納死,還讓他和瑪麗洛爾深情擁吻。真是順應民意啊!”
當天中午,錢總給我打了個電話。她說:“去年年底,那一撥流感,我老公未能幸免。本來他就有基礎病,在家里挨了兩天,我最后還是決定送他去醫(yī)院,他在醫(yī)院只待了一天就走了。在家里的那兩天,我老公一直發(fā)燒,他在網上看了很多東西,似乎已經確信自己過不了這一關了。”
那兩天,就他們兩個人在家,孩子在國外讀研,家里的阿姨請假回家了。兩個人聊了很多很多,似乎想把這一生要說的話一字不落地說完。其中有一個細節(jié),她說:“很私密,但也很讓我釋懷。”
丈夫對她說:“記不記得2007年的時候,我和你開玩笑,說你這個公司董事長天天也不出去應酬,生意能做好嗎?”
她說:“記得?!?/p>
丈夫說:“我的意思就是,從心理上到生理上我都已經是一個廢人了,我已經耽誤你太多了。其實,你自己要改變任何生活方式,我都毫無怨言,甚至會真誠地祝福你。”
她說:“我第一次就聽懂了。所以,除了必需的出差,一年兩三天吧,其他上班時間,我永遠都是朝九晚五,下班就回家吃飯。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除了我對你必須盡到的責任、付出的愛,我還有一個很自私的想法,我要讓那些說話陰陽怪氣的人、那些見不得別人好的人、那些議論‘錢董事長也有今天’的人都知道,陪著你,我就是幸福的。”
“當然,最后的最后,”她說,“我發(fā)現(xiàn),這個想法不自私也不怪異?;蛘哒f,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最簡單的生活,正常的生活,當然,也是寧靜和幸福的生活……”
她對丈夫說:“我這半輩子要說有啥成就的話,那就是4個字——沒有放棄?!?/p>
她的丈夫在平安夜離去,一臉微笑,在最后時刻說:“儂(你)一定要活得幸福,活得快樂,否則,對不起我們受的那么多的苦。”
冬天的時候,我和錢女士約在上海延平路的一家小咖啡館喝咖啡。
錢女士說:“女兒張羅著給我介紹老伴,讓我重新開始,對方條件不錯,比我還小兩歲,人也高高大大的。就是我這歲數再弄這么一出,也不知道妥不妥?”
我說:“又相上親了!”
錢女士說:“人家還沒給我回音呢。我這條件也實在一般,55歲的丑老太婆,他該不會是看上我的錢了吧?”
我說:“自信點兒,把‘該不會’仨字拿掉。”
“啪!”咖啡杯毫無意外地敲在桌上。
“姓邱的,你是一嘴的烤瓷牙也吐不出顆象牙??!服務員,買單!讓這個又窮又酸的戇男人買單!”
憤怒的高跟鞋在延平路的寒風中叮叮咚咚敲了十幾米,又折回來:“儂(你)一個人在上海打拼不容易,需要幫忙就盡管開口……”
(林冬冬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越過山丘》一書,王 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