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啊,停落草葉,化作星點?!迸既蛔x到這俳句,心尖微微一顫。這可愛的小精靈,可不正是大地上游走的星光?
夏夜溪畔、草叢深處,綠光瑩瑩,一點、兩點,三四點。小光點起落飄忽,在濃墨般的夜色里游弋,恍若提著燈籠巡游人間的仙童。正是這些“小仙人”,為我童年的夏夜繪上了最靈動的光痕。
幼年時還沒有空調(diào)。每日黃昏,待夕陽散盡最后一絲余暉,奶奶就從井里壓出好幾桶涼水,把門前的空地潑個透。一陣“滋滋”響后,熱氣散盡了,奶奶便搬出那張烏幽幽的大涼床,將我和堂兄弟往上面一丟,讓我們自己乘涼。起初,我們還能老老實實躺著,或嘰喳說笑,或呆望星空。可一旦瞥見草叢浮起幽微綠光,便立刻趿上拖鞋,朝著光亮撲去。那明明滅滅的光點,在空中飄忽不定,逗引著我們不停地追逐、尖叫。
這可急壞了奶奶。“快回來,快回來!那是鬼燈籠!”她跺著腳喚。不知是故意嚇我們,還是真的那么認為,奶奶總說螢火蟲是鬼燈籠,是死去的人迷失了方向,提著燈籠在尋找回家的路。幼小的我們不解死為何物,不僅絲毫不覺那閃爍的綠光可怖,反而興趣更增。尤其雨后初晴夜,螢火蟲傾巢而出,這是我們最興奮的時刻。我和堂兄弟,還有鄰家小哥,人手一只玻璃瓶,追著螢火蟲跑,都想把空瓶變成“螢光燈”。然而,那光點可不好捉,于是,啪噠啪噠的腳步聲、或歡喜或懊惱的尖叫,交織成獨特的小夜曲。一張張小臉緊貼著玻璃瓶,興奮得通紅;一雙雙小手寶貝般地捧著閃光的瓶子,仿佛捧著整個夏夜的秘密。那點點綠光雖閃爍在瓶中,卻似有無盡的光亮齊齊涌進了我們的身體里。如今,隔著歲月的煙塵回望,那時的我們個個都是暗夜里通體發(fā)光的小人兒呀。
因了這份記憶,螢火蟲在我心中始終是純澈無塵的精靈。后來讀到杜甫詩句“幸因腐草出”,頓感不忿:如此靈物,怎會生于腐草?一查方知,古人謬矣?,F(xiàn)代科學(xué)早已澄清,螢火蟲鐘愛的是溫暖濕潤、草木豐茂的無污染之境。這才對嘛!如此清境方配得上它的美。
愛這小精靈者甚眾。泰戈爾贊其微小而非渺小,“宇宙間一切光芒,都是你的親人”。日本作家清少納言賞其“輕巧飛掠溪谷,碎芒如星灑落”,尤愛“那一兩只,在幽暗中明明滅滅,幽幽獨飛”。他們?yōu)槲灮鹣x披上了生命哲思與物哀美學(xué)的薄紗。這暗夜微光,的確引人遐思,成為某種精神隱喻也屬自然。加之其生命短暫,更被視作易逝之美的化身。
然而于我,它無須承載這般深意。它只是童年夏夜那歡樂又浪漫的小光點。這感覺,亦因多年前鄉(xiāng)間邂逅的一幕而愈固。是夜,我與一眾友人漫步溪邊小徑,流螢數(shù)點時隱時現(xiàn)。忽聞前方男聲響起:“螢火蟲,快出來,看看我老婆多漂亮!”隨即是女聲嬌嗔帶笑:“你這人哦,就會甜言蜜語!”“哪有啊,我老婆本來就漂亮嘛!”夜風(fēng)把妻子的嬌笑捎得很遠。我們被逗笑了,月亮也被逗笑了。螢火蟲笑沒笑?我不知道,也聽不見。但我相信,它短暫的生命里,一定也記住了那夏夜的甜。因為,所有曾照進心底的光亮,哪怕再幽微,亦能穿透漫長光陰,化為生命天幕中永恒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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