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仕途失意”散文母題是指中國古代文人在其政治生涯中遭遇挫折、貶謫或被邊緣化后,通過散文創(chuàng)作表達內心情感、反思人生經歷以及探討哲學思考的一種文學主題。這類作品通常反映了作者在面對官場失意時的心理狀態(tài)和社會觀察,往往蘊含著對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矛盾的深刻理解。探討唐宋文章四大家在仕途失意期間所創(chuàng)作的散文母題,不僅可以揭示唐宋文章四大家個人的心路歷程,更能從中窺見當時社會的文化氛圍和社會矛盾。
一、唐宋文章四大家散文創(chuàng)作:時代浪潮與風格交響
唐宋文章四大家—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他們的散文創(chuàng)作不僅彰顯出卓越的文學才華,更成為反映時代風貌的一面鏡子。他們所處的時代,革新與守舊激烈碰撞,社會變革風起云涌,這些復雜的歷史背景深刻地反映在他們的作品之中。
(一)唐代政治動蕩與古文運動中的韓愈
韓愈生活在唐朝由盛轉衰的關鍵時期,“安史之亂”后的唐王朝元氣大傷,藩鎮(zhèn)割據(jù)猶如毒瘤,侵蝕著國家的肌體,朝廷內部黨爭不休,宦官專權導致政治環(huán)境烏煙瘴氣。在這樣的局勢下,文學領域也陷入形式主義的泥沼,駢體文從東漢興起,歷經魏晉南北朝,直至唐代,已然發(fā)展到只重形式、堆砌辭藻、內容空洞的境地,嚴重束縛了文學思想的表達。韓愈挺身而出,發(fā)起古文運動,主張回歸先秦兩漢的散文傳統(tǒng),讓文章承載起社會責任感與實用價值。在《論佛骨表》中,韓愈筆力雄健、氣勢磅礴,義正詞嚴地反對迎佛骨入宮,其言辭激烈、以筆為刃,劃破駢體文的陰霾,開啟了文學的新篇章。
(二)唐代閹賊當?shù)琅c永貞革新中的柳宗元
彼時的大唐,內憂外患,叛亂頻發(fā),宦官勢力如日中天,把控朝政。柳宗元心懷壯志,積極投身于永貞革新,期望通過改革來挽救大唐的危局。他參與的一系列舉措:如取締宮市,讓百姓免受苛捐雜稅的盤剝;釋放宮女和教坊女伶,還她們自由之身。然而,因改革觸動保守勢力的利益,最終以失敗告終。柳宗元也因此遭受沉重打擊,被貶至偏遠之地。他的散文成為抒發(fā)內心憤懣與不滿的窗口,《捕蛇者說》便是其中的典型。通過描寫捕蛇者的悲慘遭遇,深刻揭示了社會現(xiàn)實,展現(xiàn)出他即使身處困境,依然堅守正義、心系蒼生的高尚品質。
(三)北宋黨派斗爭與詩文革新運動中的歐陽修
北宋初期,經濟在宵禁取消、里坊制廢除的政策推動下呈現(xiàn)出繁榮的景象。然而,邊疆安全問題始終懸而未決,遼、西夏等政權對北宋虎視眈眈,內部黨派斗爭也日益激烈。仁宗年間,為了應對社會矛盾,慶歷新政等改革措施相繼出臺。歐陽修積極參與慶歷新政,他的《朋黨論》猶如一盞明燈,提醒領導者要重視與志同道合者的合作,不要被短期利益蒙蔽雙眼,結成烏合之眾的聯(lián)盟。同時,在文學領域,他也是詩文革新運動的中流砥柱。當時,西昆體詩歌和駢儷文風盛行,追求華麗的辭藻和形式,內容卻空洞無物。歐陽修倡導復古思潮,主張文章“明道”“致用”,他的散文說理透徹、邏輯嚴密、抒情委婉,如潺潺流水滋潤著讀者的心田?!蹲砦掏び洝繁闶瞧浯碜?,體現(xiàn)出他在文學革新道路上的卓越成就。
(四)北宋新舊黨爭與烏臺詩案中的蘇軾
蘇軾生活的北宋中期,王安石變法引發(fā)了新舊黨爭的激烈交鋒。蘇軾起初對部分新法持支持態(tài)度,然而隨著變法的推進,一些政策的弊端逐漸顯現(xiàn),他又勇敢地提出反對意見,這使他在政治上陷入兩難的困境?!盀跖_詩案”成為他人生的轉折點,因言獲罪的他被貶至黃州等地。但蘇軾有著樂觀豁達的天性,仕途的坎坷并未擊垮他,反而讓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達到了新的高度。在黃州期間,他創(chuàng)作了《赤壁賦》和《后赤壁賦》等千古名篇。在這些作品中,他將對自然美景的贊美與對歷史變遷、個人命運的深刻思考融為一體,展現(xiàn)出一種超脫塵世的豁達與灑脫。
唐宋文章四大家在各自的時代背景下,以筆為劍,以文為旗,通過散文創(chuàng)作記錄時代的風云變幻,抒發(fā)個人的情感與抱負。他們的作品不僅是文學的瑰寶,更是時代的見證,為后世了解唐宋時期的社會、政治、文化提供了珍貴的資料,也為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二、唐宋文章四大家“仕途失意”散文母題創(chuàng)作之異
本文聚焦唐宋文章四大家“仕途失意”的散文母題進行對比研究,主要基于兩點考量:一是相同類別的散文對比,更能凸顯四大家創(chuàng)作的異同,研究更具針對性;二是“仕途失意”時期的散文,集中體現(xiàn)了四人人生的重大變革、思想沖突與豐富性。研究這些作品,可一探他們在人生低谷期的超凡精神。經研讀大量作品發(fā)現(xiàn),蘇軾和歐陽修傾向“隨遇而安”,能在不同環(huán)境中尋得心靈寄托;韓愈和柳宗元則表現(xiàn)出“安土重遷”,更注重內心的情感歸屬和理想追求。
(一)“隨遇而安”之曠達哲思
蘇軾一生多次被貶,卻始終以樂觀豁達的心態(tài)接納命運安排,將生活樂趣融入散文創(chuàng)作。如《赤壁賦》,蘇軾以優(yōu)美的筆觸描繪赤壁景色,“清風徐來,水波不興”[2]“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動靜結合勾勒出寧靜美麗夜景,營造詩意氛圍?!凹尿蒡鲇谔斓?,渺滄海之一粟”[3]抒發(fā)對人生短暫、宇宙無限的感慨,展現(xiàn)出其沉浸自然、物我兩忘、超脫塵世煩惱的心境。《后赤壁賦》中的“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4],既體現(xiàn)其對現(xiàn)實困境的無奈接受,也表達了對內心自由的追求,借孤鶴道士的夢幻之境,盡顯曠然豁達胸懷。
歐陽修仕途同樣起伏不斷,但他在逆境中仍熱愛生活,作品常流露出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被貶滁州后作《豐樂亭記》,他將豐樂亭視為寄托情感之所,“夫豐樂者,所以寄吾生也”「5],于簡樸生活尋得快樂。《秋聲賦》借秋風、落葉等自然現(xiàn)象,感慨時光流逝,認識到人類應接受生活變化。在《醉翁亭記》中歐陽修直言對自然的喜愛與心靈慰藉,“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展現(xiàn)出他積極適應新環(huán)境,從平凡事物中發(fā)現(xiàn)樂趣,盡顯隨遇而安的精神。
相比之下,雖然都是被貶后展現(xiàn)出“隨遇而安”的散文特色,但兩人也有不同之處。蘇軾的散文風格豪放不羈,語言簡潔明快,有時還帶有詼諧幽默的色彩。他擅長運用比喻、擬人等修辭手法,多引用典故,使文章生動形象且富有節(jié)奏感。而歐陽修的散文風格則較為典雅端莊,語言優(yōu)美流暢,注重細節(jié)描寫。他善于使用排比句式來增強文章的氣勢,同時也講究音韻和諧,使整篇文章讀起來朗朗上口。
(二)“安土重遷”之故土深情
韓愈和柳宗元仕途失意后展現(xiàn)出“安土重遷”的創(chuàng)作風格。韓愈對國家社會責任感強烈,即便被貶也不放棄政治理想,散文滿是憂國憂民的情懷。其作品《原道》構建了儒家道統(tǒng)體系,強調仁、義等核心價值觀,“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6],即便身處逆境仍以天下為己任,“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祭十二郎文》中“當求數(shù)頃之田于伊潁之上,以待余年”,流露出韓愈晚年歸鄉(xiāng)心愿,體現(xiàn)出他對“安土重遷”的情感認同。柳宗元被貶永州后,創(chuàng)作的《小石潭記》等文章飽含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與對現(xiàn)狀的無奈?!疤吨恤~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盡顯遠離故土的孤獨和鄉(xiāng)土情結,雖贊美永州自然美,卻難掩思鄉(xiāng)之情,“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道出了內心矛盾?!读萆剿慰捎握哂洝吩敿毭枥L了柳州附近景致,在嘗試理解當?shù)貧v史文化中詮釋了對“安土重遷”的別樣理解一—在異地建立新歸屬感。
唐宋文章四大家在面對仕途失意時,以不同的態(tài)度和筆觸,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留下了獨特的精神印記。蘇軾與歐陽修的“隨遇而安”,展現(xiàn)出樂觀豁達、融入生活的人生智慧;韓愈與柳宗元的“安土重遷”,則凸顯了對理想信念和故土情感的堅守與執(zhí)著。他們的作品豐富了中國古代文學的內涵,成為后世寶貴的精神財富。
三、唐宋文章四大家“仕途失意”散文母題創(chuàng)作之同
在仕途失意期間,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四位文人雖然各自經歷了不同的坎坷與挑戰(zhàn),但他們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了一些共同的主題和傾向。這些主題不僅反映了他們個人的心路歷程,也揭示了中國古典文學中關于應對逆境的智慧。
(一)“思想的堅守者”:秉持道義的執(zhí)著之心
面對仕途的挫折,四位文人都沒有放棄自己的道德理想和社會責任感。他們通過散文表達對真理、正義以及儒家思想核心價值的堅持。例如韓愈在其作品如《原道》中強調了儒家之道的重要性,并批評了當時社會上流行的佛道二教,呼吁回歸正統(tǒng)文化。柳宗元盡管被貶至偏遠地區(qū),仍關心國家命運,在《封建論》中探討了道與政治制度的改革問題,體現(xiàn)了他對理想社會秩序的追求。蘇軾即使在被貶謫時,依舊保持著樂觀豁達的心態(tài),其《赤壁賦》通過對歷史事件的反思,表達了對人生哲理的理解,展現(xiàn)了其超脫世俗的精神境界。歐陽修作為北宋初期的重要官員,積極參與慶歷新政,即使遭到反對派攻擊也不改初衷,《朋黨論》便是他對君子小人界限清晰劃分的例證??梢娝拇蠹以谑送臼б庵畷r,都不忘堅守為國為民的道義之心,即使身處被貶的人生低谷期,也不失愛民報國之志。
(二)“生活的品鑒者”:探尋貶謫地之煙火
四人被迫離開京城,前往偏遠之地任職或流放,卻未消沉,而是積極適應新環(huán)境,挖掘當?shù)匚幕厣?,尤其是飲食文化。韓愈在潮州任刺史時,作《初南食貽元十八協(xié)律》,記錄嶺南奇特生物一“我來禦魑魅,自宜味南烹。調以咸與酸,芼以椒與橙”「7],展現(xiàn)對地方風味的好奇,并將奇怪生物做成美食品嘗。柳宗元被貶永州后積極品嘗當?shù)氐聂~類菜肴,《柳州峒氓》中“青箬裹鹽歸峒客,綠荷包飯趁虛人”就描述了柳州綠荷包飯等美食。他還鐘愛螺螄湯,其發(fā)展演變成為現(xiàn)代螺螄粉,足見他對南方食物的喜愛。
歐陽修被貶滁州,《醉翁亭記》中有“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體現(xiàn)了滁州豐富的飲食文化與自然資源,展現(xiàn)了他對當?shù)孛朗车南矏叟c融入生活的態(tài)度。蘇軾堪稱“美食家”,在黃州、惠州等地探索食材與烹飪方法,留下《老饕賦》這一美食文學經典,文中細致描述了美食制作與風味。在他的詩詞中對美食的喜愛也多有體現(xiàn),如“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8],描寫了魚肥筍香、荔枝美味和東坡肉的制作,為后世留下了豐富的飲食文化遺產。
(三)“自然的記錄者”:山水游記中的心靈慰藉
四位文人在仕途不順時,都選擇將身心寄托于大自然之中,通過游覽名山大川來排解內心的憂愁,同時也借此機會深入思考人生的意義。柳宗元被貶永州之際創(chuàng)作《永州八記》,對石頭、魚、溪水、山澗、小石潭等細致描繪,“其側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9],不僅記錄風景,更蘊含對自然美的感悟與個人情感的寄托。韓愈在《送李愿歸盤谷序》中載“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表現(xiàn)出對隱居生活的向往。歐陽修在滁州任職時常游瑯琊山,《醉翁亭記》里“若夫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生動刻畫了山水風貌,表達了對悠閑生活的向往。蘇軾一生多次被貶,從黃州赤壁到惠州西湖,《赤壁賦》《石鐘山記》等作品不僅是文學杰作,更是他與自然對話、尋求內心寧靜的見證,“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10],生動記述了石鐘山的自然山水,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
由此可見,無論是堅守道義之心、探索貶謫地的風王人情,還是記游山水間的美好瞬間,唐宋文章四大家在仕途失意時期的作品都充滿深刻的哲理思考、豐富的情感體驗以及高超的藝術技巧。
結束語
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作為唐宋文章四大家,在仕途失意時期創(chuàng)作的散文不僅展現(xiàn)了他們個人的心路歷程,也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文化背景和哲學思考。四位文人在“仕途失意”母題的散文創(chuàng)作上各具特色,表現(xiàn)出“隨遇而安”和“安土重遷”兩類風格;既有雄渾有力的議論文,也有細膩優(yōu)美的抒情散文;既有敘事性的記載,也有深刻的議論。他們不斷嘗試新的表達方式,豐富了中國古典文學的表現(xiàn)手法,其散文作品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和社會價值。
參考文獻:
[1]王永.唐宋古文縱論[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9:185.
[2]王水照.唐宋散文舉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177.
[3]王水照.唐宋散文舉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178.
[4]吳楚材.古文觀止[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22:304.
[5」吳調侯.古文觀止[M」.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23:278.
[6]吳調侯.古文觀止[M].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23:204.
[7]韓愈.韓愈全集[M].北京:團結出版社,2022:218.
[8」蘇軾.蘇軾集[M」.北京:崇文書局,2022:48.
[9]柳宗元.柳河東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476.
[10]王水照.唐宋散文舉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177.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