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臺公共頻道燈火通明的大辦公室里,稀稀拉拉閃爍著幾個人影。巨大的落地窗邊不斷滲透進冷氣。中央空調轟鳴聲中吹送來的暖風,在巨幕玻璃上留下了一場激烈廝殺的濕漉漉的痕跡。不知道是誰在那片冷冰冰的戰(zhàn)場上用手指畫了一個水淋淋的愛心。
劇烈咆哮的聲音從融媒體部總監(jiān)董大喇叭的辦公室傳來,像算錯了日子而提前復工的春雷。李夢圓站在一群同齡人中間,覺得自己是正在經(jīng)歷驚蟄的蟲。
“什么阿貓阿狗的需求都往上報!《夢圓時分》欄目什么時候成許愿池了?”董大喇叭把策劃專員張安妮提報的一疊方案重重地摔在辦公桌上。解了氣,又重新拾起,眉頭皺得能擰出水,氣鼓鼓地念著:“家住塞納河畔小區(qū)的劉婆婆心愛的泰迪犬不慎走失了,想要一只一模一樣的狗。括弧,可對接寵物用品公司為提供欄目贊助;網(wǎng)友‘一只屁桃吃吃吃’常去的理發(fā)店跑路了,想找到一家手藝更棒的理發(fā)店。括弧,可對接美容機構置換充值卡,用于頻道社群維護;資深粉絲‘你好我叫王大錘’來省城兩年多了找不到對象,想要覓得良緣。括弧,可以找本地匿名社交類App開發(fā)商提供軟植入……”董大喇叭氣得笑了出來,辦公桌邊圍著一圈年輕人,一個個緊鎖眉頭咬緊牙關,神情凝重。
“你們看看,就這種選題,能拉到什么樣的贊助?剪頭發(fā)的,賣狗糧的,搞軟件的……能不能有點格局?這樣的方案讓我怎么跟領導匯報?”
伴隨著董大喇叭長篇大論的“賦能”“垂直”“出圈”的,是辦公室里其他人長久的沉默。距離春節(jié)假期還有一個月,他們的心早就飛出了省臺,飛回了老家。面對董大喇叭的狂轟濫炸,他們只能保持沉默。
董大喇叭的話題從部門的消極引申到同行的瘋狂內卷:“你們看看××傳媒給客戶的報價,才十萬塊錢,什么都做!人家的銷售經(jīng)理,才能拿幾個錢的提成,連客戶家小孩的上學問題都給解決了!這叫什么?這叫敬業(yè)!你再看看你們!”
一陣《好運來》的電話鈴聲響起,董大喇叭接起手機背過身,不住地“喂!哎!哎!”。李夢圓偷眼看看四周,張安妮正低著頭左手玩右手,右手玩左手。攝像師兼剪輯師劉寧站在自己身旁,疑似睜著眼睛睡著了,發(fā)出不易察覺的鼾聲。
董大喇叭放下手機,挨個打量著面前的年輕人,語氣輕松起來:“新一期欄目的選題領導已經(jīng)定了,給咱們的冠名商凌河酒業(yè)定制一期內容,就算是給客戶提供的增值服務了。具體信息,明天上午開完頻道會議,我會向大家傳達。今天大家先回去休息吧?!?/p>
人群踢踢踏踏地離開董大喇叭的辦公室。李夢圓看見張安妮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好像不小心吞進了一只蠓蟲。
李夢圓收拾好帆布袋,穿上滿是粗糙醒目針腳的羽絨服,裹上圍巾,戴上毛線帽,伴隨著手指與打卡機之間迸發(fā)的靜電,默不作聲地走出了公共頻道的大門。
室外的空氣像手術刀一樣,妄圖給李夢圓割出雙眼皮來。街頭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馬路上倒是車流如織。附近的商場到了打烊的時間,人們正一窩蜂般從好夢里撤離,私家車、網(wǎng)約車和出租車在商場門口堵成了一鍋雜燴湯。白的、紅的、藍的、紫的車身被夜色統(tǒng)一描成了冰冷的深棕色,只有圓的、方的、一溜縫的形狀各異的汽車尾燈閃爍著暖色調的光,為這個平平無奇的深冬夜晚增添了一絲暖意。商場不遠處,占用車道的電動三輪車大軍在馬路兩旁圍成一處簡易的夜市,改裝過的車斗燈箱上亮起顏色各異的光,水汽和煙火偷偷從燈光處溜走又消失,食物的香味卻毫不遮掩地撲鼻而來。
李夢圓買了一份雞蛋灌餅,走到地鐵站剛好能吃完。這是她每次加班后養(yǎng)成的習慣。如果趕上創(chuàng)衛(wèi)、創(chuàng)城,夜市不約而同地偃旗息鼓的話,她就得在路上點好外賣,送到出租房門口。然而點外賣起送價至少要20元,遠不如一份8元的雞蛋灌餅劃算。雖然在省臺工作,食堂有平價的晚餐可以吃,但加班之后的饑餓像無法遮掩的咳嗽,再忍,嗓子眼也承受不住劇烈的干癢,總歸是要咳出來的。
加班后的一頓夜宵,讓人上癮。李夢圓戒不掉,也不愿去戒。
回到出租屋,點亮的走廊燈照射出踢腳線周圍一長串啞光的灰塵。屋里更冷了,濕冷的空氣吸到肺里像加了冰的燒酒,迅速占領著每一顆肺泡,然后直達胃里,再蠻不講理地滲透進骨髓。其他房間里的燈光透過門縫探頭探腦,游戲聲和綜藝節(jié)目里的笑聲在隔離板的另一頭欲蓋彌彰。李夢圓回到自己的房間,哆哆嗦嗦地打開空調,那臺被房東擅自貼上一級能效標識,實際是三級能效的黃家伙開始吭吭咔咔地咳嗽起來。李夢圓坐在飄窗墊上,望著窗外黏稠的夜色,想起小區(qū)里的幾只流浪貓來。這間房屋沒有讓李夢圓產生哪怕一絲家的感覺,回到這間房屋也沒有讓她產生哪怕一絲“今天終于結束了”的聯(lián)想。
董大喇叭開完會,照例把融媒體部的年輕人召集到辦公室里。領導跟贊助商凌河酒業(yè)的總代以及某家快遞公司的大區(qū)經(jīng)理一起,攢出了一個思路。這一期的《夢圓時分》主題為,幫快遞小哥回家過年。董大喇叭說,快遞小哥多辛苦啊,他們是我們這座城市的紅細胞,在這座城市的血管里往來穿梭,輸送氧氣。如果沒有快遞小哥一日日忘我的付出,我們這座城市就要停擺了。安妮,沒有快遞小哥,你的日上代購化妝品誰來給你送?你要自己跑去上海才能買得到;夢圓,沒有快遞小哥,你的那些洋娃娃得跑去北京、廣州的大商場才能買得到;劉寧,沒有快遞小哥,你想吃一口秋林的豬頭肉,是不是起碼得坐個飛機去哈爾濱?
李夢圓、張安妮和劉寧點頭如小雞啄米,是是是,對對對。
董大喇叭繼續(xù)說道,這一期的商業(yè)信息由冠名商凌河酒業(yè)與該期特約合作伙伴快遞公司聯(lián)合植入。主角是快遞公司的快遞小哥,小哥全程身穿該公司的工服,即使是回家的路上、吃團圓飯的時候,也要穿。
品牌強曝光嘛,提升品牌曝光率,增加品牌美譽度……這一套營銷話術李夢圓即使說夢話都能一字不錯。
冠名商凌河酒業(yè)的產品要如何露出來呢?董大喇叭自問自答,拍攝時,凌河酒業(yè)的總代作為特約嘉賓全程參與,在吃年夜飯的時候,由快遞小哥向親朋好友送上一提四瓶裝42度的凌河春之聲。你們看這款酒的瓶子,大紅色的多喜慶,冰裂紋的質感多高級。吃年夜飯時,一家人舉起定制款分酒器和小酒杯,向在座的親友們送上新春的祝福。同時,也在向我們的觀眾植入“喜慶團圓就喝凌河春之聲”的品牌意識。
董大喇叭定住了幾秒鐘,仿佛在享受并不存在的掌聲。張安妮問董大喇叭,那我們這就回去把執(zhí)行方案整理出來?
董大喇叭點點頭,要快,要詳細,要有可操作性,要能落地,要讓客戶一看就懂。
張安妮眼睛盯著窗外的另一座寫字樓說,知道了董總。
其他人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張安妮留下和董大喇叭對接該項目各個聯(lián)系人的聯(lián)系方式。
暫時沒有李夢圓什么事了,從方案撰寫完成到層層送審,再到實際執(zhí)行,還有很長的時間。李夢圓打開電腦上的編輯器,繼續(xù)編輯公共頻道的微信公眾號推文。編輯微信公眾號仿佛是所有新人的必修課,他們從這里開始,一點點推開媒體世界的大門。李夢圓覺得自己之所以能來到省臺公共頻道這個看起來金光閃閃的平臺,獲得一份令人艷羨的工作,完全是沾了名字的光。那時整個電視行業(yè)都不景氣,沒人看電視了。省臺的領導高瞻遠矚,在各家頻道都成立了融媒體部,所有欄目在各個新媒體渠道廣泛傳播。這叫矩陣,李夢圓懂。電視臺的欄目時長太長了,動輒半小時起步,手機用戶沒有那個耐心。董大喇叭便著手打造了《夢圓時刻》,每期時長控制在5分鐘以內,不與頻道其他欄目爭排期,做完了在各個新媒體平臺直接發(fā)布,主打一個短平快?!秹魣A時刻》嘛,美夢成真,誰不樂意窺探他人的美夢呢?誰不樂意自己就是那個圓了夢的主角呢?報名通道一放開,熱情的觀眾直接把融媒體部租用的服務器擠爆了。冠名商凌河酒業(yè)樂開了花——所有網(wǎng)絡報名的觀眾,都會注意到報名頁面正上方大大的凌河春之聲的紅色冰裂紋酒瓶。
欄目籌備時,正趕上頻道里的一位元老跳槽——嫌工資太低了,又晉升無望。董大喇叭望著手里幾十份省里市里各個關鍵部門的老熟人私底下遞上來的簡歷犯了難,選誰不選誰,都得罪人。正巧李夢圓那時在找工作,初生牛犢不怕虎,竟敢把簡歷直接投到省臺。董大喇叭一看到李夢圓的名字,眼睛里放了光,再看看李夢圓的實習履歷,當即拍板:快給她打電話!
公眾號編完之后,照例送審。董大喇叭審得很快,頻道領導審得也快。推文發(fā)布后,李夢圓盯著微信公眾號后臺,及時地把網(wǎng)友評論精選到評論區(qū)里。張安妮還在攻克她的策劃方案,一個放大鏡形狀的透明圖層文件在電腦屏幕上反復地放大縮小,似乎在尋找著恰到好處的縮放比例。劉寧下午去趕了場子,跟著市領導參加了一場新春走基層的慰問活動,此刻正馬不停蹄地剪輯第二天要用的新聞素材。
大辦公室外,夜色沉沉地降了下來,還在加班的其他部門的同事陸續(xù)吃完晚飯回來了,正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聊天。
夜涼如冰,商場里的人群陸續(xù)回家,馬路上的汽車尾燈依舊排成一條紅色的長龍。夜市上的三輪車大軍隊伍逐漸減員,歸家心切的外地老鄉(xiāng)們陸續(xù)離開了這座城市。
董大喇叭正與李夢圓說著話,張安妮帶進一個人來。精壯的小伙子,毛呢大衣也擋不住的寬闊肩膀,羊絨衫在他腰部妥帖地收攏。
快遞小哥欒師傅,張安妮介紹道,春節(jié)檔特別欄目的主人公。
叫我欒強就好了,欒師傅笑容燦爛地和大家打著招呼。
董大喇叭把欒師傅和張安妮都喊去了辦公室,凌河酒業(yè)的總代早已在辦公室里候著了。欄目拍攝在即,有一堆細節(jié)等著確認和對接。拍攝檔期、人員分工、視頻腳本、剪輯包裝、分發(fā)渠道,所有一切都敲定,這一期欄目也就成功了一大半。
拍攝團隊大年三十出發(fā),董大喇叭開一輛商務車,接上凌河酒業(yè)的總代和快遞公司的大區(qū)經(jīng)理,張安妮坐在副駕駛。張安妮在分工會上也給李夢圓安排了任務,跟著欒師傅的車,采訪欒師傅在回鄉(xiāng)途中的心路歷程。劉寧陪同,在車內做全程影像資料記錄。
李夢圓和所有人一樣,散了會就給家里發(fā)了消息,今年過年不回家了。
李夢圓的母親在手機屏幕的另一端沉默良久,“對方正在輸入”的系統(tǒng)提示出現(xiàn)又消失,消失又出現(xiàn),終于回復了五個字:你先忙,勿念。
欒師傅的奔馳C200L和公共頻道的商務車一前一后地在高速公路上飛馳。為了節(jié)省拍攝時間,董大喇叭決定在大年三十這天才出發(fā)。高速公路上車輛異常稀少,能回家的此刻早已到家。劉寧在欒師傅的車里犯了嘀咕,拍攝車內場景時,怎么也避不開方向盤上醒目的奔馳車三叉星輝的Logo,他擔心欄目播出后引發(fā)不必要的輿情。即使打上馬賽克,那造型獨特的空調出風口和儀表盤上的淺藍色光影也能讓人一眼認出車輛的品牌??偛荒苋炼即蛏像R賽克,只露出欒師傅的一顆腦袋吧,那成什么樣子了。
欒師傅寬慰劉寧,誰說快遞員不能開奔馳了?我這是用合法收入在合法經(jīng)銷商那里買來的合法車輛。咱們風里來雨里去的,賺的是個辛苦錢。別看我們工作時蓬頭垢面,那是工作性質決定的。下了班之后,我們也是正常人,也有自己的形象需求和審美需求。我們也會買新款的時裝,我們也會去做好看的發(fā)型,我們也會羨慕那些開好車的人。攢了錢,要對自己好一點。更何況,我們的工資又不低。
李夢圓沉默了,她知道,憑自己在省臺拿的那點工資,刨去房租和吃飯,也剩不下多少了。劉寧給張安妮打了個電話,讓張安妮開了免提,他要向董大喇叭匯報奔馳車標的事情。
董大喇叭也有些犯難,作為頻道的部門總監(jiān),他不能只考慮事情的本質,更要考慮觀眾的接受程度。很多輿情的發(fā)生,往往就是因為觀眾的樸素觀念與時代的快速發(fā)展之間產生了一定程度的脫節(jié)。
凌河酒業(yè)的總代聽完了劉寧的匯報之后意義不明地哈哈大笑起來??爝f公司的大區(qū)經(jīng)理則勉強擠出了一絲附和的笑,從電話里能聽出來,那笑聲有些尷尬。大區(qū)經(jīng)理想了一會兒,對董大喇叭,也是對劉寧說,我們的快遞員都是拿計件工資,多勞多得。像小欒這樣積極上進又能吃苦耐勞的優(yōu)秀員工,工資收入通常都是很可觀的。
他們既然這樣說,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李夢圓拿出準備好的提問稿,按部就班地問;劉寧在副駕駛操作臺上安裝了運動相機,通過提前固定在欒師傅衣領上的無線麥克風同步接收著視頻和音頻信號。欒師傅一副久經(jīng)沙場的模樣,回答起問題來從容不迫,干凈利落,深知媒體需要怎樣的回答,每一句話都能直接用在欄目里,不需要裁剪拼湊。同時,欒師傅也很“懂規(guī)矩”地在回答中“口播鳴謝”了贊助商凌河酒業(yè)對他圓夢計劃的大力支持。在采訪的結尾,欒師傅說,在這里給公共頻道的各位觀眾拜個年,祝大家新春快樂,萬事如意,闔家團圓。
兩輛車離開高速,駛入省道。接著離開省道,進入國道。道路兩旁的行道樹葉已落盡,暗黃的農田由遠及近地鋪展成起伏的地毯。沖天炮和竄天猴的聲音在遠處次第響起,像對歸家的欒師傅致以崇高的敬意。偶爾路過的鄉(xiāng)鎮(zhèn)上,各家各戶早已開始準備一年中最豐盛也最團圓的一頓晚餐,炊煙在沿街的小樓間排排直上,向天上的先人們傳遞著喜悅和平安的問候。
車輛在路過的最后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環(huán)線邊拐了個彎,駛向一段嶄新墨黑的村村通公路。公路串聯(lián)起一個個自然村,串聯(lián)起無數(shù)個池塘、無數(shù)棵毛竹、無數(shù)只雞鴨鵝。欒師傅下了村村通公路,沿著砂石路面繼續(xù)行駛幾百米,駛進一戶人家門前的場院,停了車。在那座二層小樓的門前,早已圍上了一群身著統(tǒng)一印有××牌味精字樣的紅、黑色細格紋圍裙的老太太。老太太們堵在奔馳車周圍,用李夢圓聽不懂的方言興高采烈地表達著什么。
欒師傅下了車,和圍在身前的老太太們以及陸續(xù)從屋里趕來的其他親戚朋友一一問候。寒暄至半,欒師傅朝劉寧遞了個眼神,劉寧心領神會,把鏡頭從人群中轉向欒師傅,并對他比畫了一個“OK”的手勢。欒師傅來到車后,打開后備箱,從里面拎出奶粉、水果、營養(yǎng)品,以及一提四瓶裝凌河春之聲酒。欒師傅左右手齊上陣,把凌河酒挪到了身體外側,沖著相機的方向,然后向身前的親戚們雙手奉上:過年了,給大家?guī)Я它c小東西,不成敬意!
親戚們嘻嘻哈哈地接過禮品,繼續(xù)用難懂的方言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群人圍著欒師傅,簇擁著他進了家門。除了劉寧手持相機追著欒師傅走了之外,其他人圍在車前,雙手抱胸,互相眨巴眼睛,仿佛是在贊嘆欒師傅作為一名受訪者所表現(xiàn)出的極高的專業(yè)性和領悟力。
此刻又沒有李夢圓什么事了,明天的微信公眾號推文早已在后臺備好并提前送審,只等劉寧的視頻剪輯完成并送審之后就可以發(fā)布。天色清亮,冰涼的空氣里滿是炊煙的香氣。此刻劉寧正在拍攝欒師傅和親戚們攀談的畫面,那些親戚為了配合欄目需要,紛紛說著不標準的普通話,有的問欒師傅賺了多少錢,有的問欒師傅什么時候當經(jīng)理,有的問欒師傅有沒有談朋友。
廚房里,灶臺的爐膛內畢畢剝剝地燒著柴草,一只花貓伏在燒火的老太太身邊,滿鼻子都是草木灰。兩個中年男子在灶沿上切著豬耳朵、口條、鹵牛肉等熟食,中年男子身旁,一個看上去三十出頭的婦女揮動著鍋鏟,正不斷翻炒剛下鍋的雞塊。
李夢圓的手機響了,是母親發(fā)來的消息:阿圓,你們什么時候放假呢?記得給媽媽提前說一聲。
此刻不忙,但李夢圓不好意思去問董大喇叭。
可能要明天才能知道吧,我現(xiàn)在還在工作現(xiàn)場呢。李夢圓想了想,把后半句話刪掉,發(fā)送。
沒關系,我們等你。好事多磨,遲來的幸福才最珍貴。
李夢圓不知道是想笑還是想哭。
媽,別記掛。我們這兒還有好多同事都得過幾天才能回家呢。
阿圓,有其他同事陪同你,你這個年過得就不孤單了。
李夢圓看著不遠處的張安妮、劉寧、董大喇叭、總代、大區(qū)經(jīng)理,心想,這兒還有這么多人呢,不管他們是領導還是職員,不管是青年還是中年,不都是大年三十還堅守在工作崗位上嗎?但她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不平衡,為了圓欒師傅回家過年的夢,就讓其他六個人不能回家過年……打住,這想法在她腦海內轉瞬即逝。仿佛她的心思會鉆出體內,變成一塊碩大的LED滾動字幕,被董大喇叭和遠在省城的頻道領導看個滿眼。這種可能會影響自己職業(yè)生涯的危險的想法必須盡快扼殺在搖籃內。
年夜飯開始了,欒師傅一大家子舉杯共慶,暖意融融。大紅色冰裂紋酒瓶和酒杯在五顏六色的年夜飯中間格外醒目耀眼。欒師傅安排掌勺的親戚給李夢圓一行準備了工作餐,李夢圓他們就在廚房的灶沿上將就吃了。只有劉寧因為要拍攝年夜飯的場景,仍在客廳里穿梭。
濃重的夜色在醇厚的酒香中爬上枝頭,染黑了整片天空。盒子花的光從遠在地平線另一端的地方閃爍起來,像是為周圍的村落下達開始狂歡的指令。附近人家的孩子們胃淺,早早吃完了飯,紛紛躥出家門開始放煙花。仙女棒與藍火加特林齊上陣,藥丸破空的尖嘯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漆黑的夜空成了煙花的點綴,星星們敗下陣來,在絢爛的煙花面前黯淡得無地自容。
媽,你要看煙花嗎?李夢圓忍不住給母親發(fā)了條消息。
母親那頭傳來一條長長的語音條:好啊?,F(xiàn)在市區(qū)里禁燃禁放,我們已經(jīng)有些年沒看過放煙花了。還記得你小時候,每到過年,你爸爸就會和其他鄰居一起,在樓道里放一串“大地紅”,那回音大得能嚇死牛!第二天,整個樓道,從頂樓到一樓,全都是大紅色的紙屑,多喜慶呀!現(xiàn)在過年,安安靜靜的,跟往常沒什么兩樣。
李夢圓聽出了母親的弦外之音,雖然不想讓自己惦記,但母親還是有意無意間透露出這個年三十沒有李夢圓在家的遺憾。
煙花的陣仗越來越大,仿佛在天空中開起了熱鬧的集市。紅的是番石榴、圣女果;黃的是黏豆包、香蕉串;紫的是長茄子、紫米飯;綠的是抹茶粉、薄荷糖;藍的是便利店、咖啡杯。那些零零散散的小花,是歡快的行人,牽著父母、愛人、孩子的手,欣賞著五彩斑斕的世界。然后煙花熄滅,天空重新恢復了黑暗與寧靜。
李夢圓一轉頭,發(fā)現(xiàn)劉寧已換上了長焦鏡頭,正在對著天空拍攝煙花。從通紅的嘴唇來看,他應該是吃過工作餐了。煙花熄滅,劉寧又去找到欒師傅,為本次采訪做一個收尾。董大喇叭已經(jīng)將商務車調轉了一個方向,兩側的車門大開,像家的呼喚。
返程路上,凌河酒業(yè)總代和快遞公司大區(qū)經(jīng)理酒酣耳熱地吹起了牛皮。劉寧正從相機的數(shù)據(jù)儲存卡往筆記本電腦里傳輸著影像數(shù)據(jù)。李夢圓、董大喇叭、張安妮沉默著,一言不發(fā),困意和疲倦席卷著他們。零點的腳步越來越近,廣播電臺里轉播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也透露出急不可耐的情緒。但無論如何,李夢圓覺得,自己離春天越來越近了,離省城也越來越近了,離家也越來越近了。
省道上沒有路燈,漆黑一片。董大喇叭開了遠光,光柱筆直地照射出去,像迷航的人在迫不及待地想要窺探遙不可及的未來。總代和大區(qū)經(jīng)理此刻沉沉地進入了夢鄉(xiāng),商務車內,只有春晚的聲音在見證著時間的存在。李夢圓在商務車的后排局促著,想著父母此刻是在家里觀看春晚,還是早已睡去呢。腦海中浮現(xiàn)出父母的模樣,正從年輕的臉逐漸變得蒼老。車窗外忽然閃過一大片紅光,緊接著,煙花炸裂的響動從遠處傳來。車窗上,借著車內的氛圍燈隱隱約約地映著李夢圓的臉龐。李夢圓望向窗外,依舊是漆黑一片,只是在遙遠的天際,一組圓形的煙花正燃燒著轉瞬即逝的絢爛,火光閃閃爍爍,開成一樹傲骨迎風的冬青。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