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臘月二十八回家過年，我與他吵了一架，起因是看著我長大的李二孃病重。我們剛讀小學時李二孃很年輕，往陽光下一站，就像一束盛開的丁香。每當看見她，她便向我們招手。我們跑過去，她順手遞來一人一顆水果糖。我們剝開糖紙，生怕被人搶走了一般，迅速送進嘴里，糖汁瞬間融化，那甜在心里徜徉，回旋，久久不曾散去。末了，我們都還伸出舌頭在糖紙上舔了舔，直到紙索然無味，才猛地一下擲向空中。那紙在微風中飄落，紅紅綠綠的圖案落在路邊，成了小草漂亮的頭巾。李二孃也很高興，每次她都要看著我們跑得無影無蹤才折返回去。幼小的我們安然地接受著這一切，就像一只小鳥，只要地上有蟲子，就會伸出嘴巴去啄。一次，李二孃給我們糖時，當場被母親撞見了，當著李二孃的面她不好發(fā)火。我們接過糖后，她要我們謝謝李二孃，我們甜甜地喊：“謝謝李二孃！”回到家里，母親突然發(fā)火，說你們是餓死鬼投胎不是？什么人給的東西都吃！我們回答，不是什么人，是李二孃。母親顯然不高興，不管李二孃張三孃，反正以后不能隨便亂吃別人東西，下次要讓我遇見，一定打得你們像花蛇。我和他面面相覷，相互伸了伸舌頭。然后齊聲回道，好！可第二天下午一放學，我們還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像往常一樣接了糖就往嘴里塞。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又被母親撞見了。這次母親沒有失言，她把我們叫到屋子里，用一根竹梢打得我們雙腳跳。邊打邊說，知道什么是花蛇了吧！我們邊哭邊答，知道了，知道了。一下午，我和他在哭泣中不知不覺就等來了夜幕降臨，我和他都不知道母親怎么了。后來我們一致認為，也許是李二孃的糖刺傷了母親那顆高傲的心。其實那又有什么要緊呢，父親看見李二孃給我們水果糖，他就不生氣，還一副當仁不讓的樣子，口里啜嚅了半天才吐出“謝謝”二字。李二孃則滿心歡喜地說：“謝什么謝，又不是貴重東西，況且我是他們親嬸，對不？”父親臉紅紅地說，那倒是！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臉紅，許是怕羞。就像我在學校，和女生一說話，臉就紅得像豬肝一樣。后來李二孃似乎知道了我們被打的事，將給我們糖的地方前移了20米，那是丁字口拐角的小巷，我們口中含著糖，仰頭看著湛藍湛藍的天，白云一會兒飄過來一會兒飄過去。我們蹦蹦跳跳，像鳥一樣歡快地朝回家的方向走去。李二孃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在陽光下站著，儼然一朵沒有憂愁的丁香。我悄悄觀察過，她微笑的樣子，吸引了四周閑逛的老頭，他們有意無意地停下腳步，愣愣地町著她。

“她長了痔瘡，奇癢難耐，很折磨人?！彼螂娫捊o我說，我還特意從鄉(xiāng)下扯了許多艾草熬成湯，每天都讓她在木桶里坐浴兩個小時，可還是沒能減輕痔瘡對她的騷擾。她說，乖，我實在忍不住了，你看，她指著自己的臀部，都被摳爛了，一道道的抓痕，讓人慘不忍睹。你想想，她已經(jīng)半身不遂，又無兒無女，這日子還有啥盼頭。我問，她就有了輕生的想法？應該算是吧，他回答，一直埋著的頭慢慢抬了起來，面無表情，醫(yī)生都說，沒辦法。何況她本人也不愿再去醫(yī)院。他回避著我的目光，淡淡地說。我說，過一天算一天嗎？也不能這樣說，他回答得有些含糊，每天給她打開電視，選她最喜歡的頻道，看著歌舞，她的心情就好得多。還專門給她配備了這個，他順手拿起一個長長的木勺，伸向背后比了比。我明白了，用這個撓癢。我說，行嗎？不行又怎樣？他面無表情。我說，你咋能這樣，難道就不能親自照顧一下她？他說，要做事不？一天到晚都守著喝空氣呀？我有些惱怒，反駁“哪個叫你一天到晚守？是叫你細心點，讓她過好不多的日子?！彼灿行阑?，說你哪只眼睛看見我不細心了！有本事你來伺候個十天半月試試？我說你明知我走不開，這不是故意為難嘛！各有各的難處……那天，我們吵得氣鼓鼓的。第二天早晨天剛剛亮，我就以上班為由，告別李二孃，早早地離開了。

后來他兒子老黑用短信告訴我，那天下午，他本來要砍掉后山那棵雙手才能合圍的老柏樹，把它弄回來晾起，等夏天一過，好為李二孃打一口原木棺材的?？删褪且驗闋幊?，預定的時間都發(fā)生了改變，像一粒拋向水中的石塊突然變了向，噗嗤一下了無聲息。

2

緲仙嫁到蝦子街道辦是什么時候，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了。反正那一年天大旱，許多地方田里的莊稼都顆粒無收，她的老家山西太原更是這樣。白天一出門，太陽就明晃晃掛在天上，她記得屋子旁邊街道上的一棵柳樹都被烤干了。街上冷冷清清，一個高大清秀的男人，就是她現(xiàn)在的丈夫，給了她一些錢。她把錢悄悄放在家里，就跟男人來了。因為家里已經(jīng)揭不開鍋，再這樣熬下去，全家人都得餓死。人嘛，活著才有希望。何況在舊社會，愛是奢侈品。

緲仙家是從鄉(xiāng)下搬到城市的，具體哪個鄉(xiāng)下，她父親好像說過但也好像沒說過。那都是些土得讓人記不住的地名，爛田窩、花山、大石橋、和平、倒流水、火燒洲、張家跳蹬之類的，地圖上也無法準確定位。長大后，老家似乎從她的記憶里抹去了，也可以這樣說，老家只是她父親的老家，所謂的根，會隨著土壤的變化而變化。印象唯一深刻的是死人，當?shù)厝瞬还芗揖橙绾危勒吆笕硕家埖朗砍热?，再請一個木匠精雕細鑿打造一口上好的“老房子”，老房子就是我們所說的棺材。要對照死者的身材量身定做，等下葬那天，道士做了一場除亡魂的法事后，將死人抬進老房子，一切剛剛好，不能預留太多的空間。說是空間太多，所謂棺材空，后人聾。一般情況，老人在七十歲就把自己的老房子定制好了，如果活的時間足夠長，每年都要請木匠對老房子進行一番打理，看看木板腐爛沒有，有沒有小洞。受潮的，用干帕子擦或用磨刀的砂布擦，再用油漆漆它幾遍，這樣外觀就能保持一段時間不變樣。老房子內部的檢查則需要木匠鉆到里面去，遮住光，打開手電筒，用眼晴仔細打量每一個角落，把漏光的部位打蠟封住。程序雖說不復雜，但操作起來卻十分費時，一般情況大約需要一天。人下葬的儀式也十分講究，孝子要用背馱著棺材，一步一步往墓地走。棺材是八個男人分四方抬，一方兩個。如果孝子平素對死者不好，或者在村里為人不好，抬棺人會故意往下放，弄得他不堪重負，氣喘吁吁。最關鍵的是蓋棺時，孝子要檢查老房子里的每一個角落，看看有沒有鐵釘，死者的衣服下，甚至身體里，都不能有。這叫“鐵釘木，傻戳戳，”意思是后人會出傻子。周圍有人死了，緲仙都會對人家這樣講。末了還說祖祖輩輩傳下的風俗不能馬虎。旁邊有人問，有些人動過手術，比如大腿骨折，里面有支架的呢？緲仙眉毛一揚說，必須取出來。哦，取出來，問的人喃喃地說，敢情他家老人做過這方面的手術。也有人說，我們這邊沒那么講究，人死了用一塊白布裹了挖一個坑，鏟幾鏟土埋了就是。緲仙問，道場都不做？不做，回答的人斬釘截鐵。不怕野狗刨出來撕咬？不怕，人死卵朝天。那人發(fā)覺自己這話不文雅，改了句，人死臉朝天。緲仙臉紅了一下，這也太不尊重死者了嘛！那人狡黠地笑了，說這也是我們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風俗。

緲仙嫁到蝦子后沒見過死人的場面，不是他男人的親戚都沒死的，而是每次遇見這樣的事，男人喊，她不去，說你們對死者一點都不尊重，去了一想起野狗撕咬尸體的情況我就睡不好覺。男人也不勉強她，因為她一旦去了，很多男人都會朝她身邊轉，有的無話找話，故意撞她，還有的開玩笑開到用手悄悄捏她手或腳。緲仙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一概怒目相對。對方老實的，站在一邊懌懌地說，玩笑都開不起，沒意思。不老實的，當沒看見，手也不停，還說蘿卜拔了坑坑在。男人站在一邊又不好發(fā)作，但心中的醋意顯露無疑，自己的女人怎么能讓人隨便摸呢。每次回到家，男人就將緲仙緊緊摟住，不管她同不同意，都要纏綿一陣子。她看得出來，男人是把她放在心上，生怕弄丟了她。她要的就是這種被捧在手心里的感覺。為了讓男人放一百二十個心，誰家死了人，她都不去了。

紅事她還是要去的，要不然人家會說她，人呀最怕背后的指指點點，那能殺人于無形。像《三國演義》中的舌戰(zhàn)群儒，王朗竟被罵得口吐鮮血而亡，就是典型例子?，F(xiàn)實中她也看見過街道上一個女人被丈夫嫌棄，污她與一乞丐有染。那乞丐也天天在女人經(jīng)過的地方糾纏她，時間長了，一街的人都指責女人不干凈，沒辦法，女人最后選擇了一口井，縱身一跳。但她被撈起來的尸體也沒得到最后的尊重，被一張竹席裹，五六個人用鋤頭挖了個小坑，草草掩埋了事。唉，緲仙覺得這樣的人生讓人晞噓。

緲仙男人父母去世時，恰逢自然災害，活人自顧不暇，哪還管死者，也是草草下的葬，后來具體在哪個地方都找不到了，每每談起這件事，緲仙心里就愧疚無比。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緲仙對本地死人有一種畏懼，她怕像那個人說的一樣，死了連口老房子都沒有。

3

不久，一場大面積的流感在市中心擴散，據(jù)說感染者有生命危險的概率極大。醫(yī)療部門號召大家出門戴好口罩，病毒無形，一旦染上，后果嚴重?？粗值郎喜淮骺谡值睦先耍矣行┬慕?。心想，你們不怕，看得開，但你的兒子、孫子還很年輕，甚至你的鄰居，鄰居的鄰居都會被殃及池魚。當然，這話我只把它埋在心里，沒有說出來。對于那些老人，一旦說出來不把你撕了才怪。至于道理，沒法講。昨天，我親眼看見幾個沒戴口罩的老太太和幾個老頭在中心花園跳舞，巡邏人員用喇叭對著他們喊，不要聚集，請趕快回家。他們理都不理，繼續(xù)蹦叉叉地跳。一個工作人員下車走到他們中間，要求他們散去。其中一個老太太說，幺不到三幺臺。三幺臺是我們仡佬族的一種禮儀，有重要客人到家，第一次端上茶點，讓客人邊休息邊品茶；第二次端上酒菜，舉杯投箸，把酒言歡；第三次，再上飯菜，讓客人盡興。這么重要的一個禮節(jié)，被她輕描淡寫用到這里，完全變了味。還有個老頭更氣人，說什么場面我沒見過，又不是原子彈爆炸。

工作人員還是面帶微笑，說孃孃、伯伯、老人家、老祖宗些，你們等流感過去再來好不好？你們這樣，我是要挨批評，被扣工資的，這一家子人咋活嘛！邊說邊用手抹眼淚。這些老人別看他們硬邦邦的，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但一碰見有人哭，心立即軟了。其中一個，好像是組織者，說我們走，我們走。人家又不是領導，不要讓人家為難！

經(jīng)過中心花園時，我特意看了看，那幫老年人果然沒在了。我想，他們會不會又到別的地方去了？于是繼續(xù)往前，嘟的一聲，手機里來了一條短信，我沒有理它，這段時間短信特別多，主要是關于流感防控的，也有詐騙短信。不知不覺逛到醫(yī)院，見幾個醫(yī)護人員穿著防護服，戴著防護罩，縱向一字排開，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

手機響了，一個朋友來電，問我知道最近事態(tài)不。我說小事一樁，沒必要大驚小怪。他卻告訴我，不要疏忽大意。他說在美國加州一個叫阿罕布拉的地方，被感染者一個接著一個，大家一開始沒有注意，后來就有人陸續(xù)死了。我問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說他侄兒在加州大學留學告訴他的。我笑著回答，太遠了，那是資本主義國家，自由主義泛濫所致。他很嚴厲地說，那我給你講個近的，僅限于我們兩個真實。我一愣，什么是僅限于我們兩個真實？他沒有回，繼續(xù)講，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叫不怕黑的小區(qū)有一個叫不怕黑的小伙。小伙長得虎背熊腰，在一次流感襲來時不屑一顧。他覺得自己這么強壯，流感應該會繞道而行。所以他出行時天不怕地不怕，肆意行走。直到有一天，他自己感覺身體有恙，去診所一看，傻了，醫(yī)生說感染嚴重。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但事實就是如此。再后來，人倒是治好了，但性格卻變得優(yōu)柔寡斷、猶豫不決。一次他去很遠的地方探望親戚，經(jīng)過三岔河時，路上突然蹕出一條狗。猶豫之間，他急忙閃避，身體撞在對面峭壁上，傷得厲害，醫(yī)治無果。我問他，很久很久以后呢？他有說，你這個 x×！ 我沉默了，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感覺原本明亮的天空一下子陰沉了許多。

在經(jīng)過一家叫“狼狐”的服裝店前，一個沒戴口罩的中年人在賣灰豆腐。我說大哥，流感嚴重，你不怕？他說，怕？我大學讀書的兒子就沒生活費了。我從早上六點鐘就在這兒蹲著，你看到現(xiàn)在，連一個灰豆腐顆都沒賣出去。順著他的手望去，兩大框灰豆腐果然立著。我問，這些得多少錢？他說一千。我有些懵，這兩大框一家人吃發(fā)霉也吃不完。于是，我不再言語，默默地走了。轉過一個拐角，進入丁字二區(qū)，前面有兩個人，一個人面前放著一大筐白菜，在她后面大約兩米的地方，還有一個人面前放著一大筐雞蛋我腦子更懵。

晚上回家，拿出手機，點出早上短信，一看，是老黑發(fā)來的：“爸爸讓我告訴你，社區(qū)醫(yī)院的劉醫(yī)生說李二孃的痔瘡轉成癌了，估計活不過半年，他已經(jīng)在為她做老房子了…”放下手機，我仿佛看見他拿著鑿子，在木板上一下一下推著

緲仙嫁到蝦子后順風順水，就是沒能給男人生個一男半女。不過男人也不在意，總在別人面前說，幸福是兩個人的事，人一死，兩腿一伸，哪還管后不后代哦。年輕時，兩個人倒是柔情蜜意?？稍谒氖鍤q時，男人在一次車禍中喪身，對方賠了六十萬，緲仙也沒講價還價。給男人買了一口上好棺材，做了五天道場，由于沒有子女，花錢請了兩男兩女哭喪。緲仙還怕請來的四個人只會哭書上的內容，與男人生平情景不符，讓鄉(xiāng)親們笑話。等哭喪的人到了后，緲仙給他們講述了男人的故事。動情處，她自己也禁不住淚眼婆娑，用一張紙巾擦了擦后，問哭喪的人，你們記下來沒？哭喪的人說沒記。她又講了一遍，這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少了。等她講完，哭喪人發(fā)覺自己的本子密密麻麻記了三頁。他們疑惑地望著緲仙，這怎么哭？緲仙給他們每人加了五千元哭喪費，說弄成順口溜，不就好哭了嘛！哭喪人本想不干，后來想到每人多了這么多錢，就硬著頭皮編。編好后他們唱：二十四，下山西；楊柳街，遇見妻。嗚嗚嗚…我的夫，不服輸。山長長，水長長，隨你來到蝦子場。夫妻恩愛把田種，齊心協(xié)力家道揚。嗚嗚嗚…哦，我的夫，狠心就像老母豬，閻王喊去不回頭，哪管奴家淚水流……他們第一次哭的時候，還真感動了不少前來幫忙的鄉(xiāng)親。就是老母豬這個比喻有點不當，后來成了女人們取笑男人的笑話。

男人出殯時，緲仙家院壩站滿了人，正對堂屋的中線上，一口柏木棺材靜靜地擺在四根高板凳上。做道場的道士吩咐香燈師找?guī)讉€人來。香燈師扯開喉嚨喊：張三、李四、王五、馬六，你們把死人從堂屋的木板上抬進棺材里來。那四人二話不說，一聲要得，不到兩分鐘就將死人抬出放進棺材里，上面照樣用一張白布蓋著。接著道士開始叫孝男孝女在棺材前跪下，因為緲仙沒有子女，只有臨時請了個人披著一丈二尺的孝布在前面跪著。那男人六十多歲了，比她死去的男人還大，要價五千。道士邊敲鑼邊念經(jīng)，開始了一場出殯的法事。法事畢，高喊：“蓋棺！”幫忙的人“轟”地一下蓋上棺材蓋子。有人站旁邊喊，孝子可以哭了。老男人想哭但沒哭出來，請來的四個人開始聲淚俱下，傾訴著編好的順口溜，越哭越傷心。四周觀看的人都被感動得熱淚一波又一波地流。等哭得差不多了，道士將放在地上的公雞拿起來，灌上一杯酒，用他的令牌在公雞頭上來回地晃動，口中念動咒語，等公雞昏昏然，然后說，發(fā)棺。頓時，八個大漢抬著棺材，一步一步往前走，前面的人邊走邊放著黃煙，邊走邊扔著紙錢。老男人走在棺材的前面，有人喊，上山邁耶噢，后面的人跟著喊，上山哦耶喲…

到了埋人的井邊，落棺，道士用羅盤反復定位后，撒了一把黃土，哭喪的人最后哭了一次。道士問，還有要看一眼死者的沒？老男人不回答。就是沒有了。于是幫忙的人合好棺材蓋子，眾人用鏟子一起往坑里掩土。

丈夫的葬禮與她老家葬法相差無二。

緲仙沒有隨出殯的隊伍前去。丈夫下葬時，她正在屋子里收拾丈夫遺物，將不要的東西打包在兩個麻紗口袋里，每收拾一件，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丈夫生前的樣子。裝進最后一條褲子時，緲仙的眼晴已經(jīng)看不清從窗口透進來的光線了，腳下一個跟跑，竟在平地上跌了一跤。恰好被進來喊她的我母親發(fā)現(xiàn)。我母親問她要緊不，她說沒關系。其實她的大腿鉆心地疼，她咬著牙關，為男人燒了林（即紙房子、紙凳子、紙飛機、紙電視、紙手機）。第二天一早，我母親喊她望墳，怎么也扶不起來。送到市人民醫(yī)院，CT檢查，小時候大腿骨折過的地方又錯開了。醫(yī)生手術時在她骨折的地方永久性加固了一小塊鐵皮，釘了四枚鐵釘。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月，出院后將息了半年，她才慢慢恢復了。

緲仙后來的日子，極其簡單，老房子被開發(fā)商征收，還給了她兩個門面和一套120平米的商品房。緲仙用丈夫留下的賠款裝修后，將門面出租。在這座小城不算繁華的區(qū)域，租金雖然不多，但維持她一個人的生計還是綽綽有余的。緲仙一個人過，她拒絕了許多前來說媒的人。我母親也勸她重新找個男人，她說人一生就那么回事，沒必要再找了。母親說，你再愛他叔，也得有個男人才像家呀。她最后點了點頭。我母親以為她同意了，正要說她老家有一個人比較合適時。緲仙打斷了她的話，說想撫養(yǎng)個孩子。母親明白她的意思，于是緲仙就與我家有了一種“聯(lián)而未聯(lián)”的關系。聯(lián)，是她帶走了他，時不時到我家來，放下一些錢財衣物就走。未聯(lián)，是一年也就來七八次，我家與她家雖然離得近，但改造后，各忙各的，一棟樓與一棟樓之間，隔著深深的巷道。

新聞里不再有流感的消息。我長長舒了口氣。下午，從小區(qū)出來，我看見門衛(wèi)室的大爺正在觀看《康熙王朝》，境由心生，唉！我嘆了一聲，心想，幸好康熙沒有再活五百年。我的心漸漸平息了，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路旁的行道樹上，鳥兒蹦來蹦去，秋天的菊花散發(fā)出陣陣馨香，這世界，真美！

嘟……我的手機又響了，拿出劃開，又是一條短信，開始我以為是什么提示信息，仔細一看，不是。是老黑發(fā)來的：“老房子已割好，他們抬著奶奶進去試了一下，奶奶說，很合適！”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想起甜甜的水果糖，眼里不知不覺涌出了一滴淚水。等我擦干眼睛，短信提示音又響了，點開，還是老黑?！扮郯郑氵€是回來趟吧，家里有事和你商量！”

我掐著指頭算了算，距上次吵架，時間已經(jīng)過去半年。在這半年的時間里，我除了上班下班，生活就像一張白紙，一滴墨水也沒有沾上。有時，在夜深人靜的晚上，我一次次做著單調的年輪減法，減來減去，都是五十。諸葛亮二十七歲出山輔助劉備，霍去病十七歲封侯，駱賓王七歲寫出《詠鵝》名震天下。不和他們比，就是一起畢業(yè)的同學，也不敢比，從小學到大學同學聚會，我都一句話：有事參加不了。個中原因很多人都明白，我去干嗎，無非就是班上最綠的那片葉子。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我前面幾十年都不知道是怎么過的。我想，只有回到那條童年的巷子里，我才能抬起頭來，感覺到陽光燦爛，白云溫暖，歲月如詩。

4

開著車到了他居住的小區(qū)，老黑早等在門口了，他對保安說，我幺爸，市直機關上班。保安立即滿臉堆笑，我心里一陣冰涼，他不必如此，即使認識我，我也不能給他帶來一丁點好處。就是老黑，高中畢業(yè)還不是跑出租，我也沒能幫到他一絲一毫。我遞給他一支煙，掏出手機準備為他點上，他趕忙后退了幾步，說我自己來。進了801室，老黑對他說：“爸，幺爸來了?！彼尹c點頭，說坐。我抬頭看了看他，臉已經(jīng)變得蒼老，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大半，一雙眼睛已是黃多黑少，我有點不相信，他只比我大三歲。但他現(xiàn)在的樣子太像一個人了，沒錯，就是離開了我們二十年的父親。

唉，眼前的這個人，小時我就沒喊過他一聲哥。一起生活的時光里，我們下河摸魚，他總是空手而歸；與人打架，還沒拉開架勢他就跑了；班上考試他總是最后一名。從那時起，我就只稱他為“他”。他站起身，我跟著他，推開了這套房子最里面的門。

緲仙真的老得不像緲仙了，老了的人再也掀不起大風大浪。何況年輕時，就沒有掀起過。知道她叫緲仙的人，世上已經(jīng)所剩無幾。要不是2018年母親去世前，對著我喊，你要謝謝緲仙嬸！她對母親說，老姐，我有什么值得謝的哦。母親用微弱的氣息，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小時候你給他們兄弟倆水果糖吃，讓他們快樂。后來又看我們家困難，又過繼了老大。要不如此，你看他那老實巴交的樣子，在我們這個家，恐怕連媳婦都娶不上。自此，我才知道，緲仙就是李二孃的小名。在那個年代，我估計除了母親，沒有多少人知道李二孃叫緲仙。一個名字就是一個代號，這個代號在別人眼里可有可無，可對于每個人自身來說，就是一座山一樣的標識。

李二孃，我靠近她輕輕地喊。她睜著一雙混沌的眼晴對他說，誰?。坷洗?。我說，二孃，我是大笨啊。的確，李二孃似乎已經(jīng)到了人最后的光景。我忘情地拉著她的手舉起來說，還記得不？我們小時候你經(jīng)常拿水果糖給我。她搖了搖頭。我又指著他說，他后來給你當了兒子，你認識不？她點點頭，兒子…兒子，我認識。我說我是他弟，你不記得了？她又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弟……弟。他在旁邊說，每天晚上都痛得不行，從半夜一直呻吟到天亮。還有，老黑在旁邊接話，半年來，屎尿都在床上拉。我問，那誰幫她換洗呢？老黑說，是爸爸。他在旁邊有些羞愧地說，應該的，這還沒報到百分之一呢！

老黑說，幺爸，人都這樣了，也認不出你了，你和爸還是到客廳說吧，我來扶她睡下。到了客廳，他拿出茶杯放上茶葉，從溫瓶里倒出滾燙的開水，然后端到我面前。大笨，知道你工作忙，哥本來不想打擾你，但媽確實不行了，醫(yī)生說，可能過不了端午。我有些愧疚，上次不該在電話里懟他。于是我端起茶，用口吹了吹，茶杯里蕩起一陣漣漪，呈條狀的翠芽一根著一根，直直墜入杯底。他見我沒有回答，繼續(xù)說，你別誤會，作為她養(yǎng)子，所有的費用與責任我來負擔。你知道的，她給了我不少。我有些不解地看著他，自從他跟了李二孃后，我們的日子就各過各的，像一條河分出的兩條岔，各自流著。他繼續(xù)說，喊你來呢，我想按照她老家的風俗安排她的后事，這也是她最后的愿望了。我沒和他吵，看著李二孃那樣子，我也想她心無所憾地離開。老房子我打好了，另外就是你知道她以前大腿上有一塊鐵皮和鐵釘。我點點頭。他繼續(xù)說，問題是得在她死之前或剛死的時候將鐵皮取出來，她這個樣子，去醫(yī)院再做一次手術不現(xiàn)實。本來想找個小診所或游方醫(yī)生弄了，但這不是她老家風俗，小時候你我都聽娘講過她的故事，得孝子孝孫之外的親人來啊。所以你想讓我…我有些慌亂地說。他用懇求的眼光望著我…

5

老黑打電話給我說，李二孃大約還能挺三個小時。我心情一下子變得沉重，從單位急急請了假直奔他家。他把我?guī)У搅死疃幼〉奈葑?，她已?jīng)奄奄一息了。我望了望李二孃，整個身體只剩下凸出的骨頭，頭歪放在枕頭上，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昏黃的眼角上掛著一滴老淚。這哪是菊花，分別就是枯萎的柳，我的眼睛禁不住滾出淚來。老黑，他吩咐，把你奶奶抱到客廳神龕處。老黑年輕，一把就把她抱到事先搭好的木板上。稍許，我們聽見她喉嚨里咕的一聲，他說她走了。是啊，多可憐的人啊，一生只在兩個地方打轉，她不知道地球有多大，宇宙有多廣。也許她也不想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有限的想象永遠存儲不了無限的東西。她就這么走完了七十年的人生，像一粒石子沒于水底，若干年后，水流會將它溶得什么也不剩。老黑按照他的吩咐虔誠地點燭上香燒紙。

他用手將李二孃大腿處的褲子卷起，指著原來的骨折處對我說，大笨，動手。我顫抖著拿起放在旁邊的小刀，狠狠一劃，她的血流在下面的紙錢上。我的心不住地顫抖，用鑷子在剖開的薄薄的肉之間尋找鐵釘，每夾出一顆，就用紙擦一下額頭?？炝?，就只剩下鐵皮了，他在旁邊說。當我最后拿起子和釘錘，竟渾身無力。我說，哥，我下不了手啦。大笨，求你啦，下不了手也得下??！我左手提起錘子，右手握著子，仿佛看見了那印著菊花圖案的水果糖。一下，一下

窗外，天空還一如既往的藍，白云好像也變成純潔的花瓣，靜靜地開，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