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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遲到的錄取通知書

        2025-08-06 00:00:00胡德明
        貢嘎山 2025年4期
        關(guān)鍵詞:師傅

        當(dāng)我接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時,已是公歷一九七八年的十月底了。深秋的風(fēng),裹挾著絲絲涼意,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從半掩的門縫里擠進來,輕輕翻動著桌上的書頁。我原本以為自己落榜了,在那些漫長等待的日子里,希望如泡沫般一次次破滅,我的心也漸漸沉入了谷底。誰能料到,在這個看似平常的日子,命運的齒輪竟悄然轉(zhuǎn)動,我竟拿到了這夢寐以求的錄取通知書。

        當(dāng)那個帶著墨香的信封遞到我手中,觸手的質(zhì)感讓我不禁微微顫抖。我緩緩地抽出通知書,那鮮艷的套紅大字,在陽光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刺痛了我的雙眼,卻也重新點亮了我心中那快要熄滅的希望之火。

        我的眼前不斷浮現(xiàn)出父母親、老師的支持以及自己挑燈夜讀的場景。無數(shù)個清晨,天還未亮透,母親就已在灶前忙碌,為我準備熱氣騰騰的早飯。灶膛里的火光映紅了她的臉龐,那溫暖的炊煙,仿佛還在眼前裊裊升起。在我們這個,那時還沒有電燈,照明全靠砍伐松樹。多少次,父親在野外揮舞著斧頭砍伐松樹,而后滿頭大汗地將松柴背回家,只為供我晚上復(fù)習(xí)功課時照明。每一根松柴都凝聚著父親的艱辛與對我的期望。還有老師,課堂上他們專注的眼神,課后耐心地講解,每一個鼓勵的微笑,每一句語重心長的話語,都如同一束束光,照亮我前行的道路。而我自己,在那些靠松明照明苦讀的日子里,無數(shù)次在困倦中掙扎著清醒,無數(shù)次在難題前緊鎖眉頭,又無數(shù)次在挫折后重新站起,憑借著含辛茹苦的拼搏,才換來了這張珍貴無比的錄取通知書。此刻,我的心情如洶涌的潮水,激動得久久不能平靜。

        父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們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了一朵花。父親的笑聲爽朗而響亮,在小院里久久回蕩;母親的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花,那是喜悅的淚花。他們逢人便說:“開天辟地,我家出了個大學(xué)生!”那語氣里滿是自豪,仿佛在宣告著一件無比榮耀的事。鄉(xiāng)親們也紛紛圍過來,笑著說:“這是我們毛菇廠村第-個大學(xué)生,值得慶賀?!彼麄兊难凵窭锍錆M了贊許和羨慕,仿佛看到了整個村子未來的希望。

        然而,當(dāng)我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到學(xué)校報到的時間是八月底前,也就是說,學(xué)校已開學(xué)兩個月了。這消息仿佛晴天霹靂,瞬間在我頭頂炸開。我的頭“嗡”的一聲巨響,仿佛有無數(shù)只蜜蜂在耳邊瘋狂地鳴叫。雙腿軟,即刻癱倒在地上。那一瞬間,我感覺整個世界仿佛都停止了轉(zhuǎn)動,時間也凝固了。

        霎時間,頭腦一片空白,所有的喜悅、激動,在這一刻都如過眼云煙般消散得無影無蹤。一股灰心喪氣感如冰冷的潮水從心底涌起,迅速淹沒了我。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大顆大顆地砸在通知書上,涸濕了那鮮艷的套紅大字,仿佛也涸濕了我心中美好的憧憬。我就那樣呆呆地坐著,望著遠方,完全不知道未來的路該何去何從。

        父親陰沉著臉,在火塘邊“啪嗒啪嗒”地抽著煙,嘴里不住地唉聲嘆氣:“為什么通知書這時候才送到呢?”母親也一邊揩著眼淚,一邊唉聲嘆氣地說:“這都是命啊!”鄉(xiāng)親們對此也感到無比惋惜。

        這幾天,父母親看到我受到沉重打擊,精神萎靡不振的樣子,心里很是同情和擔(dān)心。母親特意磨制了一鍋豆花,還煮了一塊臘肉。餐桌上,父親給我倒了半碗苞谷酒,安慰道:“既然是這樣了,恐怕也是命里注定的,你就別放在心上,就認命吧!”母親在一旁給我夾菜,一邊說:“是啊,我們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還不是一樣生活得好好的。”父親呷了一口酒,緩緩地說:“我們家七八個娃娃,就只有你和小弟,而且你是老大,你下面有六個妹妹,你的弟弟還小啊!”我看了看在母親懷里睡著了的弟弟,心中滿是喜愛。父親又慢慢說道:“將來這個家還得要你掌管?。 蔽液攘艘豢诰?,喃喃地說:“我還不甘心??!請讓我明年再考一次吧,如果考不起,我就認命了!”父母親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喝酒吃飯。吃過飯的幾個妹妹在客廳里嘰嘰喳喳地玩著,小弟弟在母親懷里醒了,眼晴老是東張西望,顯得十分可愛。

        過了幾天,我初中同學(xué)此時正擔(dān)任村民辦教師兼生產(chǎn)隊長的老邱給我出主意說:“要不,我們隊給你出個證明,到鄉(xiāng)上到縣上開個證明,說明未能按時到學(xué)校報到的原因,也許會有點希望?!?/p>

        于是,我持著生產(chǎn)隊開具的證明,忐忑不安地到了鄉(xiāng)上。鄉(xiāng)上接待我的是張彩文書,他對我父親熟悉,對我很熱情。當(dāng)他看到生產(chǎn)隊的證明,并問明了我的一些具體情況后,同情地說:“現(xiàn)在我們縣交通不便,信息又不靈,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完全不在于你。”于是,他出具了一個詳細的證明,加蓋了鄉(xiāng)政府鮮紅的公章。他將證明裝進信封交給我后,親切地說:“你馬上就去縣招生辦,請他們給學(xué)校寫個證明。這樣,也許有點希望。”

        我拿著這封介紹信,馬不停蹄地跑回了家。父母親看到我拿著的介紹信,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于是,他們手忙腳亂地給我收拾行李,母親為我做了路上吃的東西,父親從家里僅有的兩百元人民幣中,抽出一百元給我做路費。那時,從家里到縣上不通公路,需要步行兩天才能到。于是,生產(chǎn)隊安排一名社員趕著一匹馬,將我的行李馱上,我與父母親、弟弟妹妹們及鄉(xiāng)親們依依惜別,急匆匆地向縣上走去。一路上,那匹馬的蹄聲“嗒嗒”作響,仿佛在敲打著我的心鼓,讓我既充滿期待又滿心憂慮,不知道這一趟縣上行,能否為我爭取到那一絲渺茫的機會。

        我們歷經(jīng)兩天的風(fēng)餐露宿,一路馬不停蹄地奔波,終于趕到了縣上。那天恰逢星期天,縣招生辦大門緊閉,工作人員都休息了。無奈之下,我們只好暫住在國營食堂招待所。招待所里彌漫著陳舊的氣息,床鋪硬邦邦的,但此刻疲憊不堪的我也顧不上這些了。

        第二天一早,送走了生產(chǎn)隊的人后,我懷揣滿心的期待與緊張,匆匆趕到縣招生辦。

        接待我的是縣招生辦的張主任。他身材微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眼神中透著和善。他接過我遞上的鄉(xiāng)上證明信,仔細地看著,邊看邊微微點頭,隨后同情地說道:“考上一個大學(xué)著實不易啊,更何況今年全縣也才考取了包括你在內(nèi)的三個大學(xué)生?!闭f著,他伸手從衣兜里掏出一盒紙煙,從中抽出一支遞向我。我趕忙擺手,說道:“謝謝,我不會抽煙。”他笑了笑,自己點燃一支,深吸一口,嘴里徐徐吐出一圈圈煙圈,煙霧在空氣中緩緩升騰、飄散。他緩緩開口道:“咱們縣交通不便,通信也不暢,特別是鄉(xiāng)下,很多信件都沒辦法按時送達?!毖粤T,他將煙頭在煙灰缸里用力摁滅,神情認真且干脆利落地說道:“這樣吧,我給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寫一封詳細的說明信,看看他們能否特殊處理?!闭f完,他轉(zhuǎn)身坐回藤椅,在辦公桌前伏案寫了起來。

        看著他奮筆疾書的背影,我心中暗暗燃起了些許希望的曙光,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微弱卻珍貴的光亮。

        沒一會兒,他便寫好了證明信,仔細地蓋上縣招生辦那枚鮮紅的印章,而后小心翼翼地裝進信封,遞給我。他拍著我的肩頭,和藹地囑咐道:“千萬別弄丟了,一定要保管好,到學(xué)校后交給校領(lǐng)導(dǎo)?!彼宦穼⑽宜偷睫k公室門口,又再次語重心長地叮哼道:“要盡快想辦法去報到啊,不然真的就沒機會成為大學(xué)生了?!蔽沂箘诺攸c點頭,懷揣這封承載著希望的信,一路小跑著回到住地。一進房間,我便將證明信小心翼翼地裝進貼身衣兜里,隨后又用剛從商店里買來的鎖針,牢牢地將衣兜鎖住,仿佛這樣就能鎖住我上大學(xué)的希望,絕不讓它有絲毫丟失的可能。

        雖說從縣招生辦順利弄到了證明信,但新的難題卻接踵而至,通往成都的交通工具成了擺在眼前的大難題。從康定到縣城嘎爾壩才剛剛初通公路,根本沒有往返的班車。即便偶爾有貨車,也得幾天才來一趟,而且這些貨車回去時往往也是滿載貨物,駕駛艙里僅有兩個座位,可想要搭車的人卻特別多。因此,要是沒有特別的關(guān)系,根本弄不到座位。我在縣上舉自無親,沒有任何親戚朋友能幫我弄到座位。如果沿路返回,從冕寧江口坐班車到瀘沽,再上火車到成都,如此折騰下來,至少也需要一個星期才能到學(xué)校報到。這樣一來,上大學(xué)的希望愈發(fā)渺茫了。

        我心急如焚,像熱鍋上的螞蟻般坐立不安,急得寢食難安。連續(xù)幾天,我都穿梭在縣城的大街小巷,眼睛緊緊盯著過往的車輛,不放過任何一輛可能前往成都的汽車,可每次都是滿心期待而去,失望沮喪而歸。

        有一天,我遠遠瞧見一輛從康定來的貨車,如一陣疾風(fēng)般風(fēng)馳電掣地駛到了縣商業(yè)局的倉庫門前。那一刻,我心中大喜,滿心期待能搭上這輛貨車到康定,再從康定買班車票前往成都。于是,我趕忙跑過去,眼巴巴地守在一旁。待貨車卸完貨物,又裝上早已準備好的貨物后,車上已搭了兩個想必是托熟人聯(lián)系好的人,隨著發(fā)動機一聲轟鳴,貨車一溜煙似的駛離了縣城,向著康定方向飛奔而去。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那漸漸遠去的車影,一股強烈的失落感如洶涌的潮水般猛烈地襲上心來,淚花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轉(zhuǎn),幾乎就要奪眶而出。此時的我,滿心都是無助與迷茫,不知該如何跨越這重重阻礙,實現(xiàn)上大學(xué)的夢想。

        我垂頭喪氣地在嘎爾壩的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腳步拖沓,仿佛每一步都承載著千斤的重量。心中被絕望填滿,如同置身于黑暗的深淵,看不到一絲光亮。就在這時,父親那句“命中注定”的話,如鬼魅般在我腦海中不斷回響?!半y道我這一生真的與大學(xué)無緣了嗎?難道這一切真的是命中注定?”我一次次在心底絕望地吶喊,卻始終得不到答案,只有無盡的迷茫與無助。

        我下意識地掐指一算,從家里到縣上,這些天不知不覺已經(jīng)快要一個星期了。可直到現(xiàn)在,我還被困在這里,毫無進展?!翱磥韺W(xué)校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我上學(xué)了,畢竟已經(jīng)耽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啊。”我在心里默默思忖著,滿心的無奈與悲涼。就這樣,我失魂落魄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回了住地。

        第二天早晨,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灑在簡陋的房間里,可我卻感受不到絲毫溫暖。我默默地收拾完行李,心中已然做好決定。明年再考一次吧,如果還是考不上,那就安心在家,聽從父母親的安排,結(jié)婚生子,一輩子當(dāng)一個普普通通的莊稼漢,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吧。

        當(dāng)我拖著沉重的行李,走到街的盡頭,正要跨上回家的路時,命運卻在此刻悄然轉(zhuǎn)彎,我意外地碰上了李三哥。還記得讀高中時,在縣商業(yè)局當(dāng)肉食品管理員的親戚家,我結(jié)識了他。他和我的那位親戚是同事,兩人關(guān)系十分融洽,經(jīng)常你來我往。而我也因此經(jīng)常在親戚家與他見面,久而久之,彼此便成了熟人。

        李三哥個頭高,身材修長挺拔,像是一棵屹立不倒的白楊。高挺的鼻梁如同山峰般聳立,襯得他的五官愈發(fā)深邃。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藏著星辰大海。濃密的眉毛,猶如兩片烏云,透著一股英氣。他說話還特別有幽默感,每次和他交談,總能讓人忘卻煩惱。

        他看到我,臉上立刻露出親切的笑容,關(guān)切地問道:“小伙子,你這是準備到哪里去呀?”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將到縣上的來龍去脈給李三哥說了。他靜靜地聽完,眼中滿是同情,感慨道:“農(nóng)村娃娃考上個大學(xué),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啊?!闭f完,他微微皺眉,略微思索了一下,接著說道:“這樣吧,你再等一兩天,我想想辦法看。”說罷,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便轉(zhuǎn)身走進了臨街的商業(yè)局辦公室上班去了。

        我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最后咬了咬牙,下定決心道:“管他的,就再等一兩天吧,碰碰運氣看看!說不定真的會有轉(zhuǎn)機呢?!庇谑?,我又拖著行李,回到了國營食堂招待所,在這未知的等待中,忐忑地期盼著命運的轉(zhuǎn)折。

        直到第三天上午十點左右,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如同一記重錘,敲醒了沉浸在焦慮等待中的我。我急忙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開門,只見李三哥滿頭大汗,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不斷滾落,順著臉頰滴落在衣領(lǐng)上。他氣息急促,急切地說道:“我給你找到了一輛開往成都的貨車,只不過駕駛室里面已經(jīng)坐滿了人,你只好坐車廂里了?!彼晕⑼nD了一下,接著說道:“而且他只能搭你到沙德,然后你買班車到康定,到康定后再買班車到成都?!甭牭竭@話,我心中一沉,因為這幾天我已經(jīng)了解到,班車只到沙德,而且時間極不固定,有時甚至幾天才有一班。

        但即便如此,能搭上這樣一輛貨車,對我來說已然是莫大的幸運,我簡直感激涕零。我一邊急忙拿起行李,腳步匆匆地跟上李三哥,一邊嘴里不停地說著:“太感謝你了,太感謝你了!”

        當(dāng)我們氣喘呼呼、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貨車前時,師傅已經(jīng)將汽車發(fā)動了,車子發(fā)出低沉的轟鳴聲,正要起步前行。師傅聽到動靜,從駕駛室縱身跳下,動作干脆利落。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我們面前,李三哥臉上堆滿笑容,說道:“這是我的一位朋友,準備到成都讀書,麻煩你把他搭到沙德,讓他自己從那里買班車到成都。”

        師傅看上去大約三十歲,中等個子,身材胖墩墩的,渾身透著一股結(jié)實勁兒。一臉濃密的絡(luò)腮胡,像是一片黑色的荊棘叢林,為他增添了幾分粗獷。他瞇縫著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道:“駕駛室里沒有位置了,你只好坐車廂里。”我趕忙賠著笑臉,忙不迭地說道:“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實在是太感謝你了?!彼⑽櫫艘幌旅碱^,眼神中透露出一絲關(guān)切,問道:“你不會暈車吧?”說實話,我以前從來沒有坐過車,根本不知道暈車是啥滋味。于是,我?guī)е唤z不確定,說道:“應(yīng)該是不會吧。”他聽后,轉(zhuǎn)過身對李三哥說:“還是給他準備個紙帶什么的,以防萬一。”

        隨后,他朝我揮了揮手,簡短有力地說道:“那就上車吧!”我先將行李用力拋進車廂,然后在李三哥的扶持下,費了好大的勁,才吃力地爬進了車廂。

        車廂里堆滿陳舊的木板,幾乎快要裝滿了。車廂的前面、左右兩邊都罩著帆布頂棚,像是給車廂搭建了一個簡易的庇護所,而車廂后面卻沒有帆布罩住。我從車廂往下看去,感覺距離地面很高。我是第一次見到如此高的汽車,更別說坐上去了,心中不禁感到一陣惶恐,仿佛站在懸崖邊緣,隨時都可能墜落。

        就在這時,汽車緩緩啟動了,隨著一聲刺耳的喇叭聲,我們向康定方向駛?cè)ァD且凰查g,我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不知道這充滿波折的求學(xué)之路,接下來還會遇到什么。

        這天,天氣格外晴朗,湛藍的天空澄澈如洗,幾乎不見一絲云層的蹤跡。太陽高高地懸掛在天空正中,明晃晃的陽光乍一看顯得灼熱無比,可當(dāng)那光線輕柔地落到身上時,卻只帶來了一點點的溫暖,恰似春日里的微風(fēng),輕拂而過,令人愜意。隨著汽車不斷往上行駛,風(fēng)悠悠地吹進車廂里,那絲絲涼意,宛如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肌膚,讓人不禁心生舒暢之感。

        汽車疾馳,車輪與地面摩擦,在車后騰起一串串濃濃的灰塵。那灰塵如同被驚擾的幽靈,肆意竄進車廂里,直往我眼晴里鉆,讓我根本睜不開眼。無奈之下,我只好緊閉雙眼,靜下心來,傾聽著足下的車輪滾滾向前發(fā)出的聲響,那聲音仿佛是一首節(jié)奏明快的進行曲,伴隨著我未知的旅程。

        汽車在機抽山那豌蜒曲折的盤山公路上艱難地行進著。隨著海拔不斷升高,四周的空氣愈發(fā)稀薄,我的頭腦也漸漸變得暈乎乎的,仿佛有一團迷霧在腦海中肆意彌漫。與此同時,涌起一陣陣的惡心感,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攪動著五臟六腑。風(fēng)呼呼地呼嘯著吹進車廂里,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直直地刺向脊梁骨,刺骨的寒冷瞬間蔓延開來,手和腳也開始變得冰涼,仿佛被寒冬緊緊驀住。我趕忙將背包打開,在里面摸索一陣,拿出被子。這被子一裹上,身子倒是暖和了不少,可沒一會兒,就瞧見被子上積滿了厚厚的一層泥灰。但在這又冷又難受的時刻,我哪里還顧得上這些,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暖和身子要緊。

        汽車終于翻過了機抽山,如釋重負般向著鮮花坪駛?cè)ァ>驮谶@時,汽車師傅從駕駛室探出頭來,臉上帶著關(guān)切的神情,大聲問道:“沒有事吧?”我強忍著幾乎要噴涌而出的惡心感,咬緊牙關(guān),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沒有事!”師傅見我這般回答,便放心地蹬上油門。

        當(dāng)汽車駛到七十公里處時,停在了河邊。師傅熟練地打開車窗,動作利索地跳到地上,順手拿起水桶,大步流星地朝河邊走去。他俯下身,將水桶浸入河中,滿滿地舀起一桶水,然后轉(zhuǎn)身回到車旁,打開車蓋,把水緩緩裝進水箱里。我看到這一幕后,急忙從車廂里跳下來,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師傅身邊,主動拿起他的水桶,又跑到河邊舀水。師傅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我一趟又一趟地舀水。沒一會兒工夫,水箱里的水就滿了。師傅蓋上車蓋后,便敏捷地爬上駕駛室,開始啟動車。

        汽車繼續(xù)向著未知的前方駛?cè)?,而我,也在這顛簸的旅程中,懷揣著對大學(xué)的憧憬與期待,默默前行。

        我在迷迷糊糊之中,聽到汽車發(fā)出“吱”的一聲,又停住了。我費力地抬起倦怠不堪的雙眼,向外望去,只見車外熱鬧非凡。街道兩邊擺滿了攤位,人們來來往往。各種叫賣聲交織在一起,不絕于耳,仿佛一首熱鬧的市井交響曲。我再將目光投向遠處,對面的木牌上“沙德鄉(xiāng)”三個字雖有些模糊,但仍依稀可見。“原來這里就是沙德了??!我今天的目的地總算到了,得趕緊下車,去公共汽車站買票到康定?!蔽以谛闹邪底运尖庵S谑?,我趕忙收拾好行季,正準備下車,這時,車廂外面?zhèn)鱽韼煾的鞘煜さ臏喓翊执蟮穆曇簦骸靶』镒?,快下來。”我一邊抱著行李,小心翼翼地往下挪動腳步,一邊忙不迭地回應(yīng)道:“正在下車,正在下車?!?/p>

        當(dāng)我轉(zhuǎn)身正要前往公共汽車站時,師傅那渾厚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去哪里?快坐到駕駛室里來。”我一下子愣住,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正站在原地茫然無措。只見他伸出手指,指向他身邊駕駛室的空位置,又一次大聲說道:“小伙子,快坐到這里來?!?/p>

        這次我真真切切地聽清楚了,也看明白了。兩個搭車人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只剩下兩個空座位。我趕忙將行李放在車廂里,輕輕地抖了抖身上的灰塵,隨后便爬進了駕駛室。我滿心歡喜,激動得連連說道:“謝謝師傅,謝謝師傅!”然而師傅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依舊是一副嚴肅的樣子。

        伴隨著發(fā)動機的轟鳴聲,汽車緩緩向前行駛起來,繼續(xù)朝著康定的方向進發(fā),而我也在這溫暖的善意中,離夢想的大學(xué)又近了一步。

        坐在駕駛室里,感覺格外平穩(wěn)、舒爽,全然沒有在車廂里時那種如驚濤駭浪般的劇烈抖動,胃里也不再翻江倒海。而且,駕駛室里視野極為開闊,車窗兩邊深秋季節(jié)的美麗景色,就像一部徐徐播放的電影,一幀幀畫面悠悠地往后退去。金黃的稻田在微風(fēng)中泛起層層波浪,像是給大地鋪上了一層金色的絨毯。遠處的山巒五彩斑斕,紅的楓葉、黃的銀杏、綠的松柏相互交織,宛如一幅絢麗的油畫。我平生第一次享受到這般舒適溫馨的待遇,腦袋也不再暈乎乎的,整個人身心愉悅。

        轉(zhuǎn)眼間,我們已來到折多山腳下,汽車開始吃力地爬坡。師傅全神貫注,不斷熟練地換擋,加大馬力,汽車如同一頭負重的老牛,緩慢卻堅定地向上攀爬。此時,太陽已經(jīng)掛在西邊的山頂上,像是一個熟透了的橙子,散發(fā)著柔和而溫暖的光芒。它的余暉灑在這廣袤的高原大地上,仿佛給世間萬物都披上了一層金色的紗衣,顯得格外鮮艷奪目。

        這時,師傅從衣袋里掏出一包煙,動作嫻熟地抽出一支,連頭也沒抬,順手遞給我。我趕忙露出感激的笑容,說道:“謝謝師傅,我不會抽煙。”他“嗯”了一聲,便用打火機點燃香煙,瞬間,車內(nèi)彌漫起淡淡的煙霧,他悠然自得地抽起來,仿佛在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他依舊沒有和我多說什么,只是一邊不停地吸著煙,一邊緊緊地盯著前方,眼神專注而堅定,仿佛前方的路就是他的戰(zhàn)場。

        前方的路愈發(fā)陡峭,蜿蜒曲折得如同一條沉睡的巨龍。我抬眼望去,到山頂似乎還有漫漫長路。那山路在余暉下若隱若現(xiàn),像是一條通往未知世界的神秘通道。

        汽車繼續(xù)緩慢地行進著?;蛟S是這單調(diào)的旅途增添了幾分寂寞,師傅甕聲甕氣地開口問道:“小伙子,到過康定嗎?”我趕忙挺直身子,回答道:“還是第-次呢!”“哦!那我把你送到康定車站附近,明天你自己買車票去成都?!彼降恼Z氣中帶著一絲關(guān)切?!鞍?,那太感謝你了,太感謝你了!”我連忙堆滿笑容,感激地說道。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我聊天,接著說道:“今天搭車的那兩個是沙德人,是縣商業(yè)局我一個朋友的親戚。”我輕輕“哦”了一聲,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便沒有再多說什么。

        汽車穩(wěn)穩(wěn)地行駛在山坡上。太陽已經(jīng)快要下山了,最后一抹余暉也即將消失殆盡。一股陰冷的風(fēng)如鬼魅般從車窗外鉆進來,瞬間,一股寒意直沁骨髓,使人不禁打起寒戰(zhàn)。師傅皺了皺眉,又拿起一支煙,想用打火機點燃,可那調(diào)皮的風(fēng)像是故意作對,連續(xù)吹熄了好幾次火苗。師傅忍不住罵罵咧咧道:“媽的,這鬼地方!”我見狀,趕忙接過打火機,用手小心翼翼地擋住風(fēng),試了好幾次,終于幫他把煙點著。他膘了我一眼,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一邊吐出一圈圈煙霧,一邊穩(wěn)穩(wěn)地把住方向盤,繼續(xù)堅定地往前行駛著。在這寒冷的高原之夜,汽車的燈光照亮了前方的路,也溫暖了我這顆懷揣夢想、忐忑不安的心。

        我因一路上的奔波折騰,渾身仿若灌了鉛般沉重,倦怠之意如潮水般將我淹沒,不知不覺便緩緩進入了夢鄉(xiāng)。

        “你怎么這時候才去上學(xué)?”一陣甕聲甕氣的聲音,像一把輕柔的鑰匙,悄然打開我睡夢中的大門。我睡眼惺松地望去,只見師傅目不轉(zhuǎn)晴地注視著前方的道路,同時正對著我發(fā)問。這突如其來的關(guān)心,讓我瞬間清醒了幾分,急忙轉(zhuǎn)過頭,認真地回應(yīng)他的問題。于是,我將自己如何含辛茹苦地挑燈夜讀,父母給予的堅定支持,老師那誨人不倦的教導(dǎo),親朋好友們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以及拿到錄取通知書時那難以言表的興奮,還有為何現(xiàn)在才去學(xué)校報到的種種緣由,都毫無保留、一五一十地向他傾訴。他靜靜地聆聽著,眼神專注,仿佛透過我的講述,看到了另一個自己的過往。過了一會兒,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感慨道:“我也是從農(nóng)村出來開車的,農(nóng)村娃娃想要出來讀書,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呀!”說著,他伸手從衣袋里掏出一支煙,正準備用打火機點燃。我見狀,趕忙從他手中接過打火機,連續(xù)打了四五次,才幫他把煙點著。他繼續(xù)說道:“那時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我剛讀到初中,家里就實在拿不出錢供我讀書了。沒辦法啊,生活所迫,我只好無奈地回家務(wù)農(nóng)?!?/p>

        此時,夜幕如一塊巨大的黑色綢緞,將天地緊緊包裹,行駛在這段路上的汽車紛紛亮起了車燈。師傅也早把車燈打開,一束耀眼的光芒如利劍般射向前方,把原本漆黑的公路照得如同白晝般明亮。我順著車燈的方向望去,發(fā)現(xiàn)車子已經(jīng)快要到山埡口了。然而,隨著海拔的不斷升高,汽車的速度愈發(fā)緩慢,就像一只負重前行的蝸牛,每一步都顯得如此艱難。

        師傅雙手緊緊地握住方向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與這條蜿蜒的山路進行一場無聲的較量。他緩緩地說道:“過了兩年,縣上的車隊招考駕駛員,我就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去報考,沒想到運氣還不錯,居然考上了。后來在駕校培訓(xùn)了一年,我便正式上路開車了。”與師傅接觸了一整天,此刻我才終于看到他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那笑容雖然淡淡的,卻仿佛能驅(qū)散車內(nèi)的寒意??吹剿@來之不易的笑容,我原本一直緊繃的心,也漸漸放松了下來。我趕忙附和道:“是啊,農(nóng)村娃娃想要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真的太不容易了?!笨吹剿钟邢胍闊煹呐e動,我便主動從他放在旁邊的煙盒子里,抽出一支煙幫他點燃。他深吸一口煙,緩緩說道:“從此,我就與汽車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我是真的特別喜歡開車,駕駛著它,我天南海北地到處跑,哪里有貨需要運輸,我就往哪里去。”

        汽車在我們的交談中,緩緩駛向山埡口。他接著說道:“我老家是內(nèi)江的,姓龔,你就叫我龔師傅吧?!蔽乙糙s忙回應(yīng)道:“我老家在九龍煙袋毛菇廠村,姓胡,您就叫我小胡吧?!本驮谖覀冋f著話的時候,汽車終于緩緩翻過了山埡口,而后開始沿著下坡路,緩緩向下駛?cè)ァ?/p>

        起初,我原以為龔師傅是那種不茍言笑、沉默寡言的人。然而,經(jīng)過這短短幾個小時的接觸,我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個相當(dāng)健談的人。他一邊穩(wěn)穩(wěn)地開著車,一邊興致勃勃、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在開車過程中遇到的各種逸聞軼事。他聲音洪亮地說:“有一年冬天,我從成都給德格縣商業(yè)局拉了滿滿一車過年貨。當(dāng)車子行至雀兒山腳下時,遭遇了大雪封山,好多車都被困在山上,根本無法通行??晌依倪@批貨,那可是縣商業(yè)局準備分配給干部職工的年貨啊,要是不能按時交到他們手中,他們對供貨的縣商業(yè)局肯定會有很大意見。沒辦法,我一咬牙,硬著頭皮將車開上了山。當(dāng)時,我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眼晴死死盯著那在茫茫大雪中時隱時現(xiàn)的雪路,心里緊張得像揣了只兔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一步一個腳印般緩慢行駛著。好些地方,半邊車輪都懸在半空中,只要稍有閃失,整輛車就會墜入懸崖峭壁,摔得粉身碎骨。面對如此驚險的狀況,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但轉(zhuǎn)念一想,既然都到了這步田地,往前進一步固然危險,往后退一步更是死路一條,倒不如拼一拼,繼續(xù)前行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于是,我心一橫,壯著膽子,繼續(xù)小心翼翼地向前駛?cè)?。就這樣,在太陽下山不久,我終于成功將貨物拉到了商業(yè)局門口。嘿,你不知道,那晚上我可真是累壞了,找了一家餐館,切了一大盤鹵牦牛肉,又點了好幾個菜,還特意要了一瓶白酒,痛痛快快地飽餐了一頓。吃完飯,找了家旅館,往床上一躺,就呼呼大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蔽衣牭萌绨V如醉,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冰天雪地的雀兒山上,與龔師傅一同經(jīng)歷著這場驚心動魄的旅程。每當(dāng)他講到危險之處,我都不禁為他捏了一把汗,手心也緊張得微微出汗。

        就在我們沉浸在這些精彩故事的時候,不知不覺間,汽車來到了一個燈火輝煌的河谷地帶。龔師傅臉上帶著微笑,開口說道:“這就是康定城啦?!蔽亿s忙透過車窗,努力向外眺望,隱隱約約好像看到有一條河在靜靜地流淌著。河兩邊是燈火通明的街道,街道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悠閑地走動著,構(gòu)成了一幅溫馨而又熱鬧的畫面。

        龔師傅微微轉(zhuǎn)過頭,問道:“你以前到過這里沒有?”我一邊目不轉(zhuǎn)晴地看著燈火照耀下的街景,一邊回答道:“只是聽說過,從來沒來過呢?!彼D時來了興致,接著說道:“其實康定城并不大,整個城市都是依山傍水而建的,雖然規(guī)模不大,但顯得小巧玲瓏,別有一番風(fēng)味?!逼嚲従忨傔^了一座橋后,隨即沿著河邊向下行駛。龔師傅指了指那座橋,說道:“剛才看到的那座橋叫公主橋,據(jù)傳說呀,當(dāng)年文成公主就是經(jīng)過這里前往拉薩的。人們?yōu)榱思o念她,就修建了這座橋?!蔽以诮炭茣献x過文成公主與松贊干布的故事,此刻聽到這座橋的來歷,它在我心中的印象愈發(fā)深刻了。

        龔師傅又接著說:“其實啊,康定是因為一首《康定情歌》而出名的。這首歌你會唱嗎?”我搖搖頭,如實說道:“只是聽別人唱過,我自己不會唱?!庇谑牵弾煾祿u頭晃腦地唱了起來:“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喲,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啊,月亮彎彎,康定溜溜的城??!”龔師傅的唱腔渾厚圓潤,婉轉(zhuǎn)動聽,那歌聲仿佛帶著我走進了一個充滿詩意與浪漫的世界。我聽得如癡如醉,說:“龔師傅,您這嗓子可真是太棒了?。 彼牶?,頓時眉飛色舞起來,興奮地說道:“這首歌不僅歌詞寫得好,充滿了生活氣息,而且曲調(diào)也特別優(yōu)美,真的是怎么唱都唱不厭啊。”

        隨著一聲清脆的剎車聲,汽車很快就穩(wěn)穩(wěn)地停了下來。我一眼就看見了對面“康定汽車站”五個醒目的大字,心里明白,我要在這里下車了。今晚,我打算就在車站附近找個旅館住一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去買車票前往成都,繼續(xù)我那充滿波折卻又滿懷希望的求學(xué)之旅。

        “我只能把你搭到這兒了,畢竟我那倆熟人要去成都,前幾天路過這兒的時候我就答應(yīng)他們了?!饼弾煾祩?cè)過身,一臉遺憾地對我說。我趕忙回應(yīng)道:“龔師傅,您能把我送到這兒已經(jīng)幫了大忙了,真的太感謝您了!”說著,我趕忙從衣兜里掏出十元錢,遞向他當(dāng)搭車費,說道:“龔師傅,不知道這點錢夠不夠車費?”他毫不猶豫地拒絕道:“車費就別給了,你趕緊去找個旅館住下,再買好車票,明天好順順利利趕到成都上學(xué)?!蔽倚睦镞^意不去,再次將錢硬塞進他的衣兜,可他又從衣兜里取出,堅決地交還給我,無論如何都不肯收下這錢。

        我滿心感激,從駕駛室跳下來,到車廂把行李取出來,然后帶著依依不舍的心情,走向車站。我忍不住轉(zhuǎn)過身,只見他發(fā)動車子,一溜煙便進了城,想必是去接他那兩位熟人,繼續(xù)趕路了。

        我先來到車站,買了一張明天早上八點半出發(fā)的車票。之后,我在汽車站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主要是想熟悉一下環(huán)境,免得明天早上耽誤上車的地點和時間。接著,我走向旅館,打算先住宿,再去吃點東西,然后早點休息,以便明天能按時起床吃早餐,順利踏上行程。

        就在我正要掏錢住宿的時候,一只手阻止了我:“別買啦?!币粋€熟悉而渾厚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我急忙轉(zhuǎn)過身,驚喜地發(fā)現(xiàn)竟然是龔師傅。我倍感親切,笑著說道:“龔師傅,您怎么又回來啦?”龔師傅笑著解釋道:“我那熟人說有急事,今天早上就已經(jīng)買車票去成都了。”說著,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往他的貨車走去,接著說道:“這樣吧,你就接著坐我的車,我直接把你送到成都。”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說道:“龔師傅,這多不好意思啊,真的太感謝您了!”龔師傅爽朗地笑道:“跟我還說啥客氣話??刀ㄟ@地兒太冷了,咱們再走一段,到瀘定去住?!边@時,一陣寒冷的風(fēng)順著沿河兩岸呼嘯吹來,像冰刀一般直透脊梁骨,凍得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我再次爬上駕駛室,頓時,一股溫暖將我包裹“咦,你已經(jīng)買車票了呀?”龔師傅看到我手中的車票,問道。我點點頭?!鞍衍嚻苯o我,我去幫你退?!薄斑€是我去退吧?!蔽艺f道?!皠e跟我爭啦,一般買了票就不好退,還是我去。”說著,他從我手里拿過車票,縱身跳下車,咚咚地跑進了車站。不一會兒,他回到了駕駛室,將退票的錢遞到我手上,說道:“農(nóng)村人掙錢不容易,能省一點是一點?!?/p>

        龔師傅打燃發(fā)動機,熟練地換上擋,打開車燈,汽車緩緩起步。車子轉(zhuǎn)過幾個彎,漸漸駛出康定城,向著瀘定的方向飛馳而去,在夜幕中留下一道明亮的車轍,仿佛也為我這充滿波折的求學(xué)之路照亮了前方。

        大概晚上十點,汽車輕快地駛過石橋,一座小城便映入眼簾。龔師傅臉上洋溢著喜悅,興奮地說:“我們終于到瀘定縣城啦?!边M城后,汽車沿著一條大河不緊不慢地繼續(xù)往前行駛。龔師傅一邊專注地開車,一邊說道:“我們在前面找一家旅店住一宿,明天再接著趕路?!贝舐返挠疫?,一條大河在靜謐的夜色中潺潺流淌,發(fā)出輕柔的聲響,仿佛在低聲訴說著古老的故事。河上有一座橋橫臥著,在朦朧的夜色里,只能看出一個大致的輪廓,看不真切。龔師傅緊緊握著方向盤,嘴角微微上揚,故弄玄虛地問道:“你知道這是什么河呢?橋又是什么橋呢?”我?guī)缀鯖]有思考,脫口而出:“河是大渡河,橋是瀘定橋?!碑吘梗以诮炭茣蠈W(xué)過這段波瀾壯闊的歷史,知道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時,在這里飛奪瀘定橋,譜寫了氣吞山河的壯麗篇章。只可惜此刻夜色朦朧,無法看清這座承載著偉大歷史意義的橋的全貌。

        轉(zhuǎn)眼間,汽車緩緩駛到了一家旅店前,穩(wěn)穩(wěn)停下。龔師傅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一邊朝旅店的吧臺走去,一邊說道:“我們今晚上就在這兒住一宿?!蔽乙惭杆傧萝?,快步跟著他來到吧臺。龔師傅對著吧臺里的服務(wù)員說道:“開兩個房間?!闭f完,便伸手去掏錢包準備付房錢。我急忙掏出錢來,也要付房錢。他伸出粗壯有力的手,輕輕一推,我不由自主地往后趣趄了幾步。

        龔師傅將房門鑰匙遞給我,說道:“我們一人一間,你住二樓,我住三樓?!蔽覀兏髯阅弥欣钭哌M房間,稍作安頓后,便到街上找了一家餐館準備吃飯。

        進了餐館,龔師傅熟練地點了一份回鍋肉、一份燉牛肉、一份炒雞蛋、兩份蔬菜,還特意要了半斤散裝白酒。不一會兒,菜陸續(xù)上齊。他先拿起酒瓶,給我倒了一杯酒,然后又給自己的杯子滿上。我從來沒有喝過酒,見狀趕忙說道:“我不會喝酒,您自個慢慢喝吧。”他微微一忙,問道:“你真的不會喝啊?”我認真地點點頭,回答道:“我確實不會喝酒。”

        他沒有勉強,自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后笑著說道:“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我也笑著回應(yīng):“現(xiàn)在還不會喝酒,也許將來會喝的?!彼纸o自己斟了一杯,再次一飲而盡,接著說道:“現(xiàn)在你還在讀書階段,不喝也是可以的?!闭f著,他熱情地給我夾了兩筷子菜,說道:“不喝酒可以,但要多吃菜!”說完,他又咕嘟咕嘟地連干了兩杯,然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滿臉愜意地說道:“累了一天了,喝一點酒真舒服??!”接著,他慢悠悠地從衣兜里掏出一支煙,點燃后,吞云吐霧起來。

        沒一會兒,半斤白酒已所剩無幾。他已有了幾分醉意,原本濃密的絡(luò)腮胡子里透出些許紅暈。他微微也斜著眼睛看著我,含混不清地說:“明天早上五點半起床,六點鐘吃早餐,七點鐘準時出發(fā)。”我趕忙點頭說道:“沒有問題,聽師傅的?!彼鹕恚_步有些跟跗地去上廁所。我趁這個機會,悄悄走到收銀臺,付了餐費。他搖搖晃晃地回來,又吃了幾筷子菜,把剩下的酒一股腦兒全部喝進肚里,然后大聲叫道:“老板,結(jié)賬!”

        老板微笑著回應(yīng):“已經(jīng)結(jié)了!”“?。≌l結(jié)的?”老板指了指我,說道:“是這個小伙子結(jié)的賬?!彼D時瞪大了眼睛,對我高聲說道:“你結(jié)啥子嘛!”我趕忙笑著解釋:“一點小心意,龔師傅,您別見怪?!彼蛄藗€酒飽嗝,不容置疑地對老板說道:“老板,把錢退給這個小伙子!”老板無奈,只好將錢退給我,轉(zhuǎn)而收下他的錢。我心里實在過意不去,但又拗不過龔師傅。我扶著他回到旅店房間休息。

        睡到半夜,我被一陣強烈的尿意給憋醒了。四周一片寂靜,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像個怕驚擾到什么的小獸,躡手躡腳地走到樓下廁所里解了手。解決完后,我又悄無聲息地回到房間,繼續(xù)躺下睡覺。我沒有手表,對準確時間毫無概念,黑暗中,只覺得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就在這時,龔師傅那“五點半起床、六點吃早餐”的渾厚聲音,如洪鐘般在我耳邊驟然響起,這聲音仿佛一道電流,瞬間讓我猛然清醒了過來。我一骨碌爬起來,迅速穿上衣服和鞋子,做好了隨時隨地都能出發(fā)的準備,仿佛下一秒就要奔赴戰(zhàn)場。

        我輕輕地走到窗邊,向外望去,只見外面漆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唯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演奏一首單調(diào)卻又充滿韻律的夜曲。我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靜靜地等待著龔師傅來敲門叫我。沒一會兒,在雨聲的催眠下,我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當(dāng)我再次悠悠醒來時,透過窗戶,看見東邊的天空已隱隱露出了微微的魚肚白,那抹白色就像被輕紗蒙住的明珠,隱隱約約。我心中估摸,已到六點左右了。瞬間從床上彈起來,心急火燎地推開門,腳步匆匆地跑到三樓上。只見龔師傅房間的門開著,我急忙沖進去一看,床上的被子已被折疊得整整齊齊,如同豆腐塊一般,而龔師傅的行李也已不見蹤影?!鞍?,龔師傅已經(jīng)走了?!蔽翌D時懊悔不已,狠狠地自責(zé)道:“都怪我自己太粗心大意了,人家明明說的是五點半,我卻硬生生睡到六點才醒,真是誤事。”

        我滿心惆悵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心想只能等到天完全亮?xí)r,再去車站買票到成都了。我又看了看窗外,此時的天空依舊帶著一絲朦朧的睡意,距離完全亮堂還有一會兒呢。無奈之下,我只好又和衣躺在床上,思緒卻如亂麻般糾結(jié)。

        就在我迷迷糊糊將要再次入睡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如炸雷般在耳邊響起。“小伙子睡醒了沒有???”那熟悉的渾厚聲音在樓道上悠悠回響,我一聽便知是龔師傅。我趕忙沖到門口,打開門,啜嚅著說道:“不好意思,龔師傅,我睡著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著他肯定要大發(fā)雷霆,狠狠數(shù)落我一通了。沒想到,他卻和顏悅色地說:“沒事,年輕人嘛,瞌睡多一點也可以理解?!本o接著,他又說道:“快拿起行李,我們兩個先吃早餐,然后出發(fā)?!蔽亿s忙轉(zhuǎn)身進屋,拿起行李,跟著他來到街上,找了一家餐館。

        龔師傅一邊吃著早餐,一邊笑著說道:“我起來洗漱完后,走到你房間門口,正要敲門時,聽見從里面?zhèn)鞒鼍鶆虻镊?,就知道你還在美夢中呢,所以沒打擾你,我先去加油站加油了。”我聽后,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不好意思地說:“讓師傅見笑了?!?/p>

        早餐過后,我們便上了車。汽車緩緩駛出瀘定縣城,沿著蜿蜒曲折的山路向上行駛。昨晚下了一場雪,整個世界仿佛被大自然這位神奇的畫家重新描繪了一番。遠處的山崗上白雪,像一個個頭戴白帽的巨人,靜靜地守護著這片大地。近處漫山遍野都被雪覆蓋著,像是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白色絨毯。天空陰沉沉的,像是一塊沉甸甸的鉛板,時不時有片片雪花如蝴蝶般在紛紛揚揚地飄落。汽車越往上行駛,雪就越厚,仿佛是大自然在故意考驗我們前行的決心。

        龔師傅雙手緊握方向盤,眼神專注。終于,汽車艱難地爬到了山頂上,這里的雪愈發(fā)厚了,整個山頂像是被白色的棉被嚴嚴實實地包裹著。

        這里有一段平緩的路,雖說路面被雪覆蓋著,但相對而言,行車路線還比較好選擇。這時,我留意到龔師傅的嘴唇微微嚅動著,便知道他想抽煙了。我順手從他放在身邊的煙盒子里抽出一支煙,點燃后遞給他。他微微膘了我一眼,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謝意,隨后接過煙,叼在嘴上悠然地抽了起來。

        此刻,二郎山宛如一位身披銀鎧的巨人,靜靜地矗立在天地之間。那潔白無瑕的雪,既輕柔得仿佛能隨風(fēng)飄舞,又厚重得承載著歲月的沉淀,賦予了二郎山別樣的靜謐與莊嚴。

        我坐在駕駛室里,透過擋風(fēng)玻璃極目遠眺,只見二郎山公路從山腳一路曲折蜿蜒而上。它在白雪的映襯下,若隱若現(xiàn),那彎彎曲曲的身姿,恰似在雪的懷抱中翩翩起舞。公路上,眾多車輛正緩緩行駛,它們就像巨龍背上的小小甲蟲,在這由壯觀雪景與蜿蜒公路共同構(gòu)成的宏大畫卷中緩緩蠕動,為這幅原本靜態(tài)的美景增添了一抹靈動的色彩。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仿佛是大自然派出的精靈,在為這條公路和行駛其上的車輛輕輕吟唱,那空靈的歌聲,贊頌著大自然的壯麗與人類的堅韌偉大。

        龔師傅吐出一口煙霧,打破了片刻的寧靜,緩緩說道:“二郎山原來多數(shù)地方都是懸崖峭壁,只有一條騾馬驛道勉強通行,而且走起來十分艱難。后來十八軍進藏,才修建了這條公路?!逼鋵嵨覐恼n本上也了解過十八軍修建這條公路時的艱辛歷程。那時,沒有先進的機器設(shè)備,完全靠著解放軍戰(zhàn)士一一鋤的堅韌,一尺一尺的執(zhí)著,硬生生地在這險峻之地開辟出了一條通途。他們頂著凜冽刺骨的寒風(fēng),冒著隨時隨地可能降臨的危險,在堅硬如鐵的巖石中艱難掘進。

        “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萬丈,古樹荒草遍山野,巨石滿山崗…”龔師傅引吭高歌起來,那渾厚粗壯的聲音,在小小的駕駛室里回蕩,仿佛帶著無盡的力量。

        這時,對面駛來一輛貨車,龔師傅立刻專注起來,小心翼翼地與對方錯車。兩車交匯的瞬間,時間仿佛都放慢了腳步,雙方司機都全神貫注,確保錯車過程安全無誤。沒一會兒,彼此的車順利錯開。龔師傅的車又繼續(xù)向前行駛起來。他清了清嗓子,興致勃勃地又唱起來:“二呀么二郎山,滿山紅旗飄,公路通了車,運大軍守邊疆…”歌聲在山谷間飄蕩,與這壯麗的雪景相互交融,仿佛在訴說著那段不朽的歷史。

        二郎山的雪,宛如無數(shù)潔白的鵝毛,繼續(xù)在空中肆意飛舞,仿佛不知疲倦。這紛紛揚揚的大雪,將二郎山徹徹底底地裝點成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樹都被披上了潔白的盛裝,遠遠望去,宛如夢幻中的仙境。然而,這看似如夢如幻的美麗雪景背后,卻如同隱藏著無數(shù)掙獰的巨獸,暗冰在路面悄然形成,它們像隱藏在暗處的陷阱,冰冷而危險,讓每一輛行駛在這條路上的車輛,都如同置身于搖搖欲墜的懸崖邊緣,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遭遇翻覆的滅頂之災(zāi)。

        此時,公路邊上的景象讓人憂心忡忡。不少大車無奈地拋錨在路邊,如同失去動力的巨獸,只能靜靜地停在那里。司機們滿臉無奈與焦慮,望著這漫天飛雪,不敢輕易嘗試繼續(xù)行駛。更糟糕的是,一些車輛已經(jīng)不幸翻覆在公路邊上,所載的貨物橫七豎八地倒在路邊,一片狼藉,仿佛是這場冰雪災(zāi)難的犧牲品,無聲地訴說著危險的殘酷。

        就在這時,車身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我們的車尾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猛地拉扯,劇烈地晃動了幾下。那一刻,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好在龔師傅車技嫻熟,憑借著他沉穩(wěn)的操控和豐富的經(jīng)驗,迅速穩(wěn)住了車身,汽車這才安然無恙。但這突如其來的狀況,無疑讓本就緊張的氣氛更加凝重。

        龔師傅的眼神中透露出對當(dāng)前艱難處境的清醒認知?!翱磥磉€是得小心為妙,干脆掛上鏈條吧?!痹捯魟偮?,他便迅速打開車門,一股凜冽的寒風(fēng)裹挾著雪花撲面而來,瞬間將他籠罩。我見狀,也急忙跟著跳下了車,想要幫上忙。

        一下車,寒冷就如潮水般向我涌來,雪花紛紛揚揚地落在我身上,很快,我全身上下就布滿了雪。寒風(fēng)像鋒利的刀片,一股一股地透過衣服的縫隙,直往體內(nèi)鉆,凍得我不禁渾身打起寒戰(zhàn)來。龔師傅看到我穿得單薄,擔(dān)心我會因此感冒,便大聲喊道:“快上車!”說著,他伸出有力的大手,一把將我推進了駕駛室。

        龔師傅轉(zhuǎn)身走向車廂,從里面取出鏈條,鏈條相互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在這寂靜的雪地里格外清晰。緊接著,他俯下身,艱難地爬進車的腹部,開始為輪胎安裝鏈條。車底狹小的空間,冰冷刺骨的地面,還有那無休無止不斷飄落的大雪,都如同一重重難以逾越的障礙,在無情地考驗著他。但龔師傅沒有絲毫退縮,雖然每一個動作都因為寒冷而顯得遲緩笨拙,但又無比堅定。

        終于,在一番艱苦的努力后,龔師傅成功上完了鏈條。他從車底爬出來,身上的雪簌簌落下,如同抖落一身的疲憊。此時,他的絡(luò)腮胡子上也掛滿了雪,白白的一片,讓他看起來像是一位五六十歲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頭子。他活動了一下凍僵的手腳,試圖讓血液重新流通起來,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那是戰(zhàn)勝困難后的喜悅與自豪。

        隨后,他邁著略顯僵硬的步伐回到駕駛座,發(fā)動汽車。汽車緩緩前行,掛著鏈條的車輪碾壓在雪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仿佛在這漫天風(fēng)雪中奏響了一曲堅毅的前行之歌。在這冰天雪地中,正是因為龔師傅的堅持與付出,我們才能再次踏上旅程。而他在風(fēng)雪中那堅毅的身影,也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心中,成為這冰天雪地中最溫暖、最動人的畫面。

        在蜿蜒曲折的旅途中,我們仿佛是兩只在迷宮中探索的螞蟻,磕磕絆絆,直到下午三點多鐘,才終于抵達了新溝。此時,我的肚子像是被饑餓敲響的小鼓,咕嚕咕嚕地叫個不停。龔師傅整個人也盡顯疲態(tài),一臉的倦意如同陰霾般籠罩著他,眼睛里滿是藏不住的疲憊。他緩緩地開口,聲音帶著幾分沙啞與無奈:“我們在這兒吃了飯再慢慢走吧!”那聲音仿佛是從他疲憊的身體深處擠出來的。

        于是,我們邁著略顯沉重的步伐,走進了一家看上去還算整潔的餐館。一進門,餐館里安靜的氛圍便將我們包裹,椅子與地面摩擦發(fā)出的“嘎吱”聲,在這靜謐的空間里格外突兀,我們尋了張干凈的餐桌坐下,仿佛找到了暫時的棲息之所。

        龔師傅坐定后,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似乎想要驅(qū)散那深深的倦意。接著,他提議道:“新溝罐罐雞很出名,一人來一罐吧!”說完,他又拿起菜單,仔細地端詳著,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研究一份重要的文件。他一邊看著菜單,一邊詢問服務(wù)員菜品的口味和分量,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仿佛要為這頓來之不易的飯菜精心雕琢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最終,他點了幾個看著就令人垂涎欲滴的菜。

        不多時,熱氣騰騰的罐罐雞被端了上來。那罐子小巧玲瓏,精致得如同一件藝術(shù)品。蓋子一揭開,一股濃郁醇厚的香味瞬間如煙花般綻放開來,在空氣中彌漫、盤旋,直往我們的鼻尖鉆,仿佛一只無形的手,撓得我們的味蕾蠢蠢欲動。其他菜品也如士兵列陣般陸續(xù)擺上了桌子。

        “吃吧,今天著實有點餓了!”龔師傅話音未落,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夾起一塊雞肉放入口中,開始大快朵頤起來。我從未嘗過罐罐雞,懷著一絲好奇與期待,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塊雞肉放入口中。瞬間,一股美妙的滋味在舌尖上炸裂開來,雞肉燉煮得恰到好處,鮮嫩得如同剛從春天里采摘的花蕊,多汁得仿佛輕輕一咬就能擠出甜美的瓊漿,人口即化的口感更是讓人陶醉其中。尤其是那雞湯,味道鮮美至極,只覺得全身心都沉浸在這美味的懷抱中,旅途的疲憊仿佛被這神奇的味道瞬間驅(qū)散。

        我一邊吃,一邊不停地打著小算盤:“今天這頓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龔師傅破費了。從出發(fā)到現(xiàn)在,一直白吃人家的飯,白坐人家的車,人家一路上不辭辛勞地開車,自己卻什么都沒付出,實在是過意不去。再這樣下去,真的太不好意思了?!边@個念頭如同藤蔓一般,在我腦海中不斷盤旋、纏繞,愈發(fā)強烈,揮之不去。

        用餐完畢,我趁著龔師傅還在擦嘴的間隙,像離弦之箭般搶先一步,沖到吧臺準備付錢。我心里暗暗發(fā)誓,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把錢付了,不能再讓龔師傅承擔(dān)所有費用。哪料到,龔師傅眼疾手快,看到我的舉動后,如同獵豹般快步走來,一把將我推開。他的動作雖然有力,但臉上卻帶著溫和的笑容,說道:“你付什么付,如果包里有點錢,就留著到學(xué)校花,到了學(xué)?;ㄥX的地方多著呢。你一個學(xué)生,以后要用錢的地方還多,別跟我客氣。”他的語氣堅定而不容置疑,眼神里滿是關(guān)切與慈愛,仿佛一位長輩在呵護著自己的晚輩。無奈之下,終究還是又讓他花錢了。我既感動又愧疚,暗暗發(fā)誓以后一定要找機會報答他這份深厚的情誼。

        吃罷飯,他坐進駕駛座后,身體往后一靠,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的眼晴緊閉,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與身體的疲勞進行無聲的抗?fàn)?。我也爬進駕駛室,坐在他身邊,連一口粗氣都不敢出,生怕驚擾到他。

        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眼中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惺松,發(fā)動了車子,車繼續(xù)緩緩前行。他一邊開車,一邊說道:“我們接著走吧,能走一公里是一公里,走到哪兒天黑就在哪兒住,反正今天是到不了成都了。”語氣中帶著一種對行程的無奈,但又有著一種隨遇而安的豁達。

        就這樣,我們的車途經(jīng)天全、雅安、名山。車窗外的風(fēng)景如幻燈片般不斷變換,從連綿起伏的山脈到繁華熱鬧的城鎮(zhèn),再到寧靜祥和的鄉(xiāng)村。抵達邛崍時,夜幕已如一塊巨大的黑色綢緞,籠罩了大地。天空像是被墨汁染過一般,漆黑如墨,星星點點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仿佛是夜空中不小心掉落的星辰,為這黑暗的世界帶來了一絲光明與溫暖。我們在邛崍縣城住了下來。走進縣城的旅館,房間里彌漫著一種陳舊但溫馨的氣息,讓疲憊的我們感受到了一絲家的溫暖。

        這晚的住宿和餐飲依舊是龔師傅付的費,他的慷慨與善良,溫暖著我的心,也讓我在這陌生的旅途中不再感到孤單和無助。

        吃過早飯,汽車從邛崍縣城駛出,向成都而去。沿途,集鎮(zhèn)如繁星般接連涌現(xiàn),車輛明顯增多。自行車清脆的鈴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片熱鬧的市井旋律。熙熙攘攘的行人在公路中間摩肩接踵,使得汽車如同陷入泥沼的巨獸,難以順暢前行。

        龔師傅嘴里穩(wěn)穩(wěn)叼著一支香煙,他微微皺眉,說道:“這里的公路可不像山里的,山里行人稀少,這兒的公路,行人太多啦,稍不注意就可能出車禍。”言罷,他將燃盡的煙屁股扔出車窗外,接著又說道:“前面經(jīng)過新津、雙流,就是成都了。這樣的話,大概一點左右就能到成都?!?/p>

        車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行駛后,在一條筆直的公路邊上穩(wěn)穩(wěn)停了下來。龔師傅轉(zhuǎn)過頭,對我說:“這個地方叫跳傘塔,離學(xué)校還有一段距離,你就在這兒等我。我把車開到八里莊卸下貨后,回來把你送到學(xué)校去,你的那個學(xué)校我清楚?!闭f完,他從車廂里把我的行李拿下來,放在公路邊,然后爬進駕駛室,伴隨著一陣引擎的轟鳴聲,一溜煙兒地駕駛汽車消失在了茫茫車流之中。

        我在公路邊,像一尊雕塑般一會兒站著,一會兒又無奈地坐在行李上,滿心期待地等著龔師傅送我去學(xué)校。然而,時間如沙漏中的細沙緩緩流逝,等啊等,等了許久,卻始終沒看到龔師傅的身影。

        我不由得著急起來,環(huán)顧四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陌生得讓人心慌,一個熟人也沒有,甚至連一輛公交車的影子都不曾瞧見。這可怎么辦呢?我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心像被無數(shù)只貓抓撓一樣難受,焦慮在心底肆意蔓延。

        貨車、公共汽車、拖拉機等各種車輛,如奔騰的洪流,一輛接一輛地向前飛馳而去,同樣也一輛接一輛地從遠方飛奔而來。我死死地盯著那些來往的車輛,像在茫茫大海中尋找救命稻草一般,努力搜尋著龔師傅的車。我心急如焚,心想:“龔師傅可能有事不來接我了,我得想辦法離開這里前往學(xué)校才行?!?/p>

        于是,我急忙從衣兜里掏出一張十元錢,站在公路邊,像個無助的孩子,朝那些可能搭人的車輛使勁搖晃著,同時扯開嗓子高聲喊道:“師傅搭車??!”可我喊得聲嘶力竭,喊了半天,竟然沒有一輛車停下來,它們一輛接一輛地疾馳而過,揚起的灰塵撲面而來。就這樣,我手背搖得酸痛,喉嚨也像著了火一樣,依舊沒有搭上一輛車。我?guī)缀醯搅私^望的境地,心里像有個小鼓在不斷敲擊,不停地說:“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遠處,有一個電話亭,打電話的人進進出出。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想走過去打電話,可龔師傅住哪兒,電話號碼是多少啊?我焦急地掏出學(xué)校錄取通知書,仔仔細細地看了看,上面沒有任何相關(guān)電話號碼。這時,絕望如潮水般將我徹底淹沒,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我試著從過往行人那里打聽學(xué)校的地址,好多人都只是含糊其詞,說不清楚,只是說了個大概的方向,這讓我愈發(fā)迷茫。

        這時,太陽已高高地掛在了偏西的方向,如一個熟透的橙子,散發(fā)著柔和卻無力的光芒。我估摸了一下,大概已是下午三四點了。“不能再耽擱了,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趕到學(xué)校?!蔽以谛睦锇蛋迪铝藳Q心,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在心底升起。

        于是,我咬咬牙,背起行李包,正要邁開步時,一輛貨車在我身邊戛然而停。從駕駛室里探出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頭,熟悉的聲音傳來:“快上車呀!”我定睛一看,原來是龔師傅。那一刻,我喜出望外,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龔師傅面帶愧色,歉意地說:“對不起,讓你等了半天。廠里的收貨人好半天才來驗貨?!闭f罷,他從旁邊拿起一包用塑料袋裝的包子遞給我,關(guān)切地說:“餓了吧?快趁熱吃!”我接過包子,吃著那香噴噴的包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激動得久久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沒一會兒,汽車駛到學(xué)校附近的停車場。我迫不及待地背上行李,亦步亦趨地緊緊跟著龔師傅,既興奮又緊張地踏入了這夢寐以求的校園。校園寬廣而整潔,道路兩旁的樹木,即便在冬季,依舊綠意盎然,充滿生機。夕陽的余暉如絲絲縷縷的金線,透過枝葉的縫隙輕柔灑下,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斑駁陸離的光影,仿佛給整個校園披上了一層如夢如幻的紗衣,美得如詩如畫。

        不難看出,這里是一處得天獨厚的學(xué)習(xí)勝地,濃厚的學(xué)術(shù)氛圍如同馥郁的花香,彌漫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不遠處的籃球場上,幾個學(xué)生正盡情地揮灑著汗水,專注地練習(xí)籃球。

        龔師傅陪我走在校園中,他也被這充滿活力與學(xué)術(shù)氣息的氛圍感染,一邊走,一邊饒有興致地四處張望。隨后,他轉(zhuǎn)過頭,臉上洋溢著笑容,對我說:“你看,這學(xué)校環(huán)境多好啊,以后可得好好念書,別辜負了這么好的條件?!蔽矣昧Φ攸c點頭,心中滿是對他的感激之情,若不是龔師傅一路不辭辛勞地幫助,我真的難以想象自己能否順利抵達這里,開啟這全新的人生篇章。

        我們沿著校園的主干道繼續(xù)前行,道路兩旁錯落有致地分布著教學(xué)樓和圖書館。教學(xué)樓的窗戶明亮而潔凈,宛如一面面鏡子,透過窗戶,可以清晰地看到教室里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桌椅,以及嶄新先進的教學(xué)設(shè)備。圖書館則透著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息,猶如一座巍峨的知識寶庫,靜靜地矗立在那里,等待著莘莘學(xué)子去探索其中無盡的奧秘。望著眼前的一切,我在心中暗暗立下誓言,一定要倍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xué)習(xí)機會,努力奮進,提升自己,絕不能辜負龔師傅的熱心幫助以及家人對我的殷切期望。

        然而,喜悅的心情很快被一絲憂慮取代。能否真正成為這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此刻還是個未知數(shù),畢竟我已經(jīng)遲到了將近三個月,按照學(xué)校的規(guī)定,這種情況完全不符合入學(xué)條件。懷著這般惆帳的心情,我跟著龔師傅在校園里尋找我所在的班級。

        這時,放學(xué)的鈴聲響起,男女學(xué)生們?nèi)缤瑲g快的鳥兒,從各個教室里陸續(xù)涌出,朝著各自的寢室走去。龔師傅快步走近一個男生,臉上帶著友善的笑容,問道:“請問中文系七八級漢語言文學(xué)班在哪里呀?”那男生好奇地打量了我們一番,隨后說:“我?guī)銈內(nèi)グ桑 彼I(lǐng)著我們轉(zhuǎn)了兩個彎,便來到一樓最邊上的一個教室前。

        龔師傅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你去老師那里報到吧,我還有事,得先走了,你就安心好好學(xué)習(xí)?!蔽疫€沒來得及說出那聲早已在嘴邊打轉(zhuǎn)的感謝,龔師傅就如一陣風(fēng)般,一溜煙消失在教室過道的盡頭。我悵然若失地呆立了一會兒,沉浸在與龔師傅分別的不舍之中,隨后被那個帶路的同學(xué)領(lǐng)著去見班主任。

        班主任名叫謝寧,看上去四十開外,中等身材,白凈的面龐上鑲嵌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目光中透著睿智與溫和。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后,親切地說道:“我們已經(jīng)開學(xué)近三個月了,你怎么才來呢?”我趕忙從衣服最里層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解開別針,從里面拿出錄取通知書和縣上開具的證明信,恭恭敬敬地遞給謝寧老師。

        謝寧老師戴上眼鏡,仔細翻閱著我的錄取通知書和縣上的證明信,每一個字都看得格外認真。我懷揣忐忑不安的心情,靜靜地等待,心中默默祈禱著:“但愿我能順利入學(xué),實現(xiàn)我進一步深造的夢想!”

        謝寧老師看完后,和藹地說:“情況確實比較特殊,但能不能入學(xué),我個人做不了主,還得請示系主任,看他是否同意?!闭f罷,他帶著我找到了系主任。系主任陳教授認真地看了看我的證明信,又詳細詢問了我家里的情況以及路途上的經(jīng)歷。之后,他站起身來,微笑著拍了拍我的肩頭,和藹可親地說道:“本來按照學(xué)校規(guī)定,超過一個月無故不報到,就視為自動放棄學(xué)籍。不過你這種情況特殊,就作為特例處理吧。你可要好好珍惜這難得的機會,今后一定要認真學(xué)習(xí)啊?!敝x寧老師替我向系主任表達了謝意,我也趕忙向系主任鞠躬致謝。

        之后,謝寧老師幫我安排了寢室,又指定了教室里的座位。從此,我便在這所學(xué)校開啟了為期四年的學(xué)習(xí)生涯。

        夜已然深沉,萬籟俱寂。寢室里的其他同學(xué)都已沉浸在夢鄉(xiāng)之中,此起彼伏的轟聲交織在一起,而我卻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難以入眠。我的腦海里如放映電影般,不斷浮現(xiàn)出小學(xué)、中學(xué)時期那些艱辛的求學(xué)歲月,父母親為了我含辛茹苦、日夜操勞的身影,老師在講臺上諄諄教導(dǎo)的畫面,以及自己無數(shù)個日夜辛勤付出的點點滴滴。若沒有這些,我怎能安穩(wěn)地睡在這張床上,怎能坐在教室里的這個座位上,盡情享受如此豐厚的教學(xué)資源。

        尤其令我終生難忘的,是龔師傅那無私的奉獻。車廂里路途的艱辛,駕駛室里充滿的歡聲笑語,飲食和住宿上他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這一切都如同電影畫面般,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歷歷在目。我在心中暗暗發(fā)誓:無論如何,一定要找機會報答龔師傅這份深情厚誼,他的幫助于我而言,是黑暗中的明燈,是寒冬里的暖陽。

        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很快大學(xué)四年就過去了。我順利參加了工作,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也組建了一個溫馨美滿的家庭。在生活逐漸安定之后,我時常會想起那些曾經(jīng)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向我伸出援手、給予我關(guān)心和支持的人,并且盡可能地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去報答他們的恩情。

        在這些幫助過我的人中,龔師傅的身影始終占據(jù)著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我無時無刻不想著報答他,哪怕只是請他來喝一杯茶,以表我的感激之情。然而,多年來,我四處打聽他的消息,卻如同大海撈針,始終一無所獲。有時,我會暗暗自責(zé):“我為什么當(dāng)時不留一個他的地址呢!如今人海茫茫,究竟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他呢?”這個遺憾如同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我的心間,久久徘徊,揮之不去,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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