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第一本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的寫作契機,或許就是我在烏魯木齊打工期間的某個黃昏,我奔波在這座陌生城市的街道上,一扭頭,看見了落向天邊的夕陽,那個碩大的、躍過城市落到地平線上的夕陽,它正落向我的家鄉(xiāng)。因為我的家鄉(xiāng)沙灣縣在烏魯木齊西邊。那緩緩西沉的太陽,像一張走遠的臉,驀然回轉(zhuǎn),我被它看見,看得淚流滿面。
那一刻,我知道每個黃昏的太陽,其實都落在我的家鄉(xiāng)。那里的彎曲道路、土墻房屋,以及雞鳴狗吠的聲音、孩子哭喊的聲音、牛唉馬嘶的聲音,都被落日照亮,一片輝煌。那個被我扔在遠處的家鄉(xiāng),讓我從小長到青年的遙遠村莊,在一個午后的夕照中,被我看見,我開始寫它。那樣的寫作如有天啟,我?guī)缀醪挥萌ハ肴绾螌?,村莊事物熟透于心,無論我從哪一年哪一件事寫起,我都會寫盡村莊的一切。
那么什么是最重要的?
是時間。
時間在一年年地經(jīng)過村莊,用一場一場風的方式,用人們睡著醒來的方式,用四季花開和蟲鳴鳥叫的方式,也用一個孩子孤獨寂寞地長大和一村莊人悄無聲息地老去的方式。時間把它的愁苦和微笑留在人臉上,也留在路邊一根朽木頭上,時間的面目被一個鄉(xiāng)村少年所看見。整個村莊大地是時間的容顏,一村莊人的生老病死是時間的模樣。我寫了時間經(jīng)過一個村莊和一顆孤獨心靈的永恒與消耗,也看見人和萬物紛紛奔赴的時間歲月中的家鄉(xiāng)。
這是我在遠離家鄉(xiāng)的陌生城市,對家鄉(xiāng)的一場回望?;蛟S只有離開家鄉(xiāng),才能看見家鄉(xiāng),懂得家鄉(xiāng),最終認領家鄉(xiāng)。
當我在那個陌生城市的街道上,遙想落日余暉中的家鄉(xiāng)時,就像想起了一場夢。我知道,那個塵土草木中的家鄉(xiāng),已遠在時間外,又近在心靈中。我能觸摸到她了。
(摘自譯林出版社《大地上的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