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雖然不過是軟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來鳳儀編《張愛玲散文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14頁
我們曾像是一群貪玩的討人嫌的小動物,除了學校的老師,沒有哪個大人愿花時間和我們交談,可能他們也沒有預備好怎么和我們說話以及說些什么。大人們把自己肚子里的東西都藏起來,要么就是他們肚子里根本沒有多少能夠拿得出手的東西向我們炫耀。但有一個大人例外,那就是小孟。
小孟的大名我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從北京來的兵團知青,除說一口讓人羨慕的普通話,還會說俄語,大家背后都叫他“俄語小孟”。小孟個子不高,戴一副深黃色的有機玻璃框眼鏡,透過厚厚的鏡片,能看到他那雙眼白多、眼仁小、分外靈活的眼睛。小孟頭發(fā)不多,但再冷的天也不戴帽子,腳上總穿著一雙笨重的大頭鞋,沒見他換過。
他上班的地方叫經(jīng)營管理站,離縣一中北門只有三四百米,是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大門緊閉,除了小孟,好像沒見過別人從那里面出來。
別看小孟個頭不高,走路卻很快,一年四季不管天多冷,風多大,下雨還是下雪,他每天早上跑步,沿著東方紅小學的跑道,繞著第一中學的圍墻,順著東風大街跑。沒人見他騎過自行車。
“小孟”是我們老師輩的人,我們這幫小孩子本不該這樣叫,但因為他身體單薄,又瘦又小,便在背后被叫成了這樣。小孟到底多大年紀,我們不知道,不關心,只覺得他像個小年輕,聰明,友好,機靈,有學問,他與我們聊天時從不像別的大人那樣問你父母是誰、在哪里上班、家里幾口人、學校班主任是誰、課教得怎么樣,他問的話更像智力競賽考題。比方他會問,為什么冬天刮東北風,夏天刮西南風?月亮為什么會變圓變半圓再變成月牙?黃河水為什么是黃的?駱駝嘴巴為什么不停嚼東西?驢為什么打滾兒?等等。我比別的男孩更愿意向他提問,他就經(jīng)常透過眼鏡將目光投向我。
小孟從不放棄展示俄語才能的機會。幾乎每次見到我們這些半大小子,他都會把我們攔住,進行一次長時間的俄語表演。他聲調(diào)抑揚頓挫,輔以各種手勢,眼睛輪流盯著我們,生怕哪個人溜號。他嘴里哇里哇啦地講著,我們興致勃勃地觀賞著,他的表情、手勢、語句變化多端,讓我們不感覺重復。當然,大家更喜歡他扮演電影《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1918》里的瓦西里、布哈林和捷爾任斯基,觀賞他學這些人物說話:“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請讓列寧同志先走?!薄傲袑幫疽呀?jīng)不發(fā)燒了,已經(jīng)不咳嗽了,列寧同志已經(jīng)能下地走路了!”我們的觀看慫恿著他的炫耀,他使勁讓大家明白,這些神情和本領專屬于他一個人,不能被別人擁有,膽敢模仿,必遭遇麻煩。后來,我還知道了他手里有手抄本小說。
小孟不愛給我們講北京,說北京在紀錄片里已經(jīng)演得夠多了,你們遲早有機會去親眼看看的。他倒是愛給我們講兵團的經(jīng)歷。小孟還不滿16歲就瞞著父母報名參加內(nèi)蒙古生產(chǎn)建設兵團,那是1969年冬,他與數(shù)百名學生一起,坐著從北京火車站開過來的硬座慢車,將近一天才來到巴彥高勒,連夜分乘幾輛卡車,被轉(zhuǎn)運到兵團農(nóng)場,在沙漠邊緣的簡陋土屋里安營扎寨,開荒、挖渠、種果樹和玉米,慢慢地,也就不太想家了。
小孟對我們隱瞞了很多。聽范小乙媽媽講,小孟來到兵團第二年,與一個大他五六歲的上海女知青好上了,不久推薦工農(nóng)兵學員,女知青回到上海,不再聯(lián)系他,分手對小孟打擊不小。小孟撿起曾經(jīng)學過的俄語,拼命練習,還給兵團廣播站寫稿。1975年兵團解散,小孟因為俄語好,會寫文章,被推薦到縣農(nóng)機局,來到經(jīng)營管理站專門翻譯農(nóng)機資料。不知他翻譯過多少農(nóng)機資料,除此之外還干過些什么。
在我們的眼里,小孟是個閑人,時刻準備給我們解悶兒。我們總是在黃昏時分碰到小孟,有一天,他從小門出來,看到我一個人低頭行走,像是有些失望,他躊躇了一下就叫住了我。顯然,他的表達欲戰(zhàn)勝了一切,我被他當作聊勝于無的傾訴對象。
喂,同學,你要去哪兒?
——去找范小乙。
別去了,我給你講個故事。
——好,聽你的。
從前有個老財主。
——老財主有三個兒子。
重新來。從前有三個和尚。
——老和尚讓他們?nèi)ヌ羲?/p>
你知道得夠多。
就在我倆獨處的這個特殊時刻,我看到他急切地要與我交談,展示他的俄語才華,便想乘人之危,占個便宜。小孩子本性就是這樣,像大人說的,給三分顏色就想開染坊。不過,我沒有勇氣張口,我躊躇不已,繞著經(jīng)營站門口那棵大楊樹,走了一圈又一圈。我心里的鬼,終于被小孟識破。
轉(zhuǎn)什么轉(zhuǎn),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想跟你借《梅花黨》。
你怎么知道我有?
——聽別人說的。
你要為我辦一件事。
——什么事?
他示意我走近,然后盡量壓低嗓門,小聲對我說,明天這個時候你再來,就你一個人,不帶別人。
我雞啄米似的點頭答應,急忙轉(zhuǎn)身回家。這天夜里,我睡不踏實,一會兒一個怪夢。在夢里面,小孟劃著一只木船帶著我行進在波浪翻滾的大海上,我從船上掉下來,拼命抓住船幫,掙扎著要爬上來,小孟突然變了臉。他張牙舞爪,手抄一把鋼叉向我扔過來,我大叫著醒過來。我還夢到自己跟著小孟上山采靈芝,我向老師撒謊,讓范小乙為我?guī)Р〖贄l,說我住院了,沒法上課。我向北出發(fā),在荒山上爬了一天一夜,在一個雨后傍晚,終于看到了遠處的靈芝,只見那朵靈芝黑不溜秋,開在高高的懸崖上,于是又走了一天一夜,終于伸手探到靈芝了,靈芝卻突然變成一朵火焰向我逼近,嚇得我瞬間失去重心,從懸崖上一直往下掉、往下掉……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傍晚,我草草吃了幾口飯就來到經(jīng)營管理站門口,拍了拍大鐵門,很快,小孟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個信封,不用說,信封粘得牢牢的。我接過來,發(fā)現(xiàn)信封兩面一個字都沒寫,小孟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把這個當面交給三完小的呂老師。呂老師我認識,她住三完小單身宿舍,教我們美術,鼻子很小,嘴唇薄薄的,長長的眉毛快連到耳朵邊上了,一點都不漂亮。不過,為了手抄本,我管不了那么多,高高興興地拿著信封出發(fā)了。
讓我沒想到的是,呂老師見到我一點都不吃驚,她像等候已久似的,把我讓進來,平靜地接過我手上的信封,放在身后小桌上,然后將一個封好的沉甸甸的牛皮紙袋遞給我,紙袋上同樣什么都沒寫。我此時才發(fā)現(xiàn),屋里并不只有呂老師一個人,還有喬老師,她正坐在燈下另外一張小桌旁,讀著一本不薄的書。喬老師比呂老師皮膚白很多,個子高高的,是出了名的漂亮老師,教小學珠算課,我曾經(jīng)因為課堂上亂晃算盤,挨過她批評,她轉(zhuǎn)過身默默看著我接過紙袋,目光讓我很不自在。我趕忙拔腿就走。
小孟也像什么都知道似的,開門后接過我?guī)淼拇蠹埓阉稚夏弥臇|西遞給我,那是和呂老師給我的幾乎一模一樣的紙袋。我接過來,感覺分量不輕?;丶液笪易谧琅源蜷_紙袋,里面的手抄本是《第二次握手》,不是我期待的《梅花黨》。
隨后幾天我都沉浸在閱讀的快樂中,享受著秘密獨占的歡樂,原來這歡樂比別的歡樂大得多得多。
就在我要去還手抄本的那天傍晚,范小乙推門進來,氣喘吁吁地說,不好了,小孟出事了!我趕忙把還剩十幾頁沒讀完的《第二次握手》塞進抽屜,問道,怎么啦?小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下午到縣醫(yī)院給姥爺取完藥,從醫(yī)院出來,就看到小孟臉色蒼白,手按著肚子,滿手是血,急匆匆跑進來。
原來,小孟在去農(nóng)機局開會的路上被人用刀捅傷。兇手是喬老師的哥哥,當時在汽修廠工作,是個鉗工。
人似乎永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而且常常傾向于把自己的本事藏起來,免得讓別人識破或?qū)W走。但無論本事大小,人們不會對自己的老婆隱瞞,這沒有必要,而且根本就瞞不住。我們家住在三完小家屬院的時候,隔壁的隔壁住著一位教算術的盧老師,真名盧自剛,外號盧大腳,這個外號得自他人高腳大,走路快得讓人追不上。盧大腳在學校里無足輕重,唯唯諾諾,回到家里則像變了個人,頤指氣使,剛愎自用,成天吆三喝四的。
不少人覺得,盧大腳在家里說一不二,是因為身體好,人勤快,自然威信高。說實在的,他勤快得有些讓人不可思議,比如,每天早上拿個大掃把打掃本來不大,也不太需要掃的院子,沒有一天中斷。再比如,他幾乎每天都洗衣服,太陽一出來,就讓擰干的衣服把院里的晾衣繩占滿。他還特別愛撿柴火,進院門左手邊有個柴火棚,柴火棚旁有個小雞窩,每天他都往棚里面扔一些樹枝、木棍、硬紙板之類,或把從沙窩、野地里摟到的能燒的草堆到里面去。想必他家從來不缺柴火。
盧大腳還愛干泥水活、土木活,過一段就把柴火棚子拆掉,重新拾掇一番,雞窩他也經(jīng)常翻蓋,不斷加高,加寬,或給墻面抹一層新泥。在院子里種菜種草種花,也是盧大腳喜歡干的事情。面積有限的院子,硬是讓他翻松一塊地,撒上種子,澆了水,施以雞糞,但長出的蔬菜、花草都不太精神。挖樹根,同樣是盧大腳不辭辛苦堅持做的事,各種大小樹根,被他用自行車大老遠馱回來,今天在一個地方堆好了,明天又移到另一個地方??傊?,這個高而瘦削、永遠戴著一頂舊得看不出顏色的帽子的算術老師,永遠滿頭大汗,只要不上課,就必定在自家院子里不停忙碌,邊忙碌,邊不停地嘮叨抱怨,聽眾只有他老婆一個人。
盧大腳的老婆是個家庭婦女,沒讀過書,不愛說話,盧大腳自恃有點“文化”,是教書的,就動不動摔東西,在院子里大吼大叫,不是責問家里的雞蛋為什么沒有收、水為什么潑在了人走道的地方,就是呵斥兒子出門為什么沒給戴好棉帽子、女兒的鼻涕為什么沒有擦凈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每逢這時,兩個孩子就從房間里跑出來,女兒抱住媽媽的一條腿,兒子靠在媽媽另一條腿上,手指含在嘴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不知所措,淚水在眼睛里直打轉(zhuǎn)。
有年冬天,盧大腳用一架獨輪小推車推著寶貝兒子回家,經(jīng)過一塊冰面,腳下一滑,小推車側(cè)翻,兒子被甩出小推車,重重摔在冰面上,棉帽子掉了,腦袋著地,左胳膊也受了傷,大哭不止。盧大腳趕忙把兒子送到縣醫(yī)院,照片子,診斷為“腦震蕩”,左胳膊骨折,在當時人們的頭腦里,“腦震蕩”僅次于腦膜炎,是嚴重得不得了的大病,骨折也得百天才能痊愈。闖下這次大禍,自知罪過不淺,盧大腳老師像變了個人似的,一下子就蔫了,遲鈍、謙卑、沉默,走路不再風風火火,說話變?yōu)榈吐曄職?,從此,大家再也沒聽到他站在院子里罵老婆。
后來,院子里倒會傳出盧大腳被老婆罵的聲音。一時間小院里又是雞飛狗跳,兩個孩子哭哭啼啼。有次兩口子從屋里吵到院子當中,此時的盧大腳失去了原有的雄辯與自信,說話跟不上趟,頂多還擊一句“頭發(fā)長見識短”之類,聲音有氣無力。倒是他老婆口齒伶俐,滿臉鄙夷與不屑,一字一句地罵出聲來:你以為自己多有能耐,假積極什么呀?瞧你那副德行,可笑,連算術都教不好,還想當副校長呢,做夢吧!
看熱鬧和勸架的人發(fā)現(xiàn),盧大腳的老婆一點都不難看,個子小,但干凈利索,只是因發(fā)怒扭曲了臉,顯得面目可憎。我還注意到,看父母吵架的時候,他們的女孩站在父親那邊,扯著盧大腳的褲腿,抬頭盯著媽媽直流淚,男孩也靠在爸爸腿上。
不久便有人說,盧大腳的小舅子升到了縣水利局的副股長,把盧大腳的老婆安排到一個下屬單位食堂做飯。盧大腳老婆一下子變講究了,穿新衣服,戴花頭巾,騎盧大腳的自行車上下班,脾氣更大了。他們在院子里吵架,漸漸不再有人過來勸阻,兩個孩子依然都站在父親那一邊,呆呆地,像望著陌生人一樣看著自己的母親。
盧大腳還時不時在院子里忙活,將拾到的柴火放到破敗的棚子里,為雞窩抹層新墻皮,或侍弄那些長不成樣子的植物。只是因為家里唯一的自行車被老婆占用,他再也沒有從外面運回他喜愛的樹根。
老楊頭叫什么名字,我已經(jīng)完全想不起來了。本來,小孩子們對大人的名字就不關心,只記得他們那些有趣可笑的事情。大人們有的被仰視、敬重,有的被議論、反感。老楊頭呢,是大家都喜歡的人。
老楊頭在我們縣的獸醫(yī)站工作,是一位給牲口看病的醫(yī)生——牲口可不是一般的獸,而是體格比較大、能夠給人幫忙的動物。雞、鴨、兔子、羊,都不算牲口。獸醫(yī)站在縣里只有這一家,離城中心不遠,旁邊是第三中學,占據(jù)著一個不錯的位置。獸醫(yī)站的大門由鐵板和鐵條制成,被涂成藍色,門口兩邊各立著幾棵筆直高聳的楊樹,像是守著門一樣。獸醫(yī)站大門平時都大敞著,并不關閉或上鎖,大家完全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和牲口,如果我們這些小孩子進去玩,老楊頭也不會趕我們走。
在獸醫(yī)站里上班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老楊頭,另一個是他的助手小馮。老楊頭身板筆直,面色紅潤,總是從容不迫的樣子。他頭發(fā)稀疏灰白,永遠整整齊齊地向后梳著,無論多忙,頭發(fā)都一絲不亂。老楊頭平時很溫和,但目光銳利,常語驚四座,頗有尊嚴。倒是小馮小小年紀卻頭發(fā)不多,腰有些彎,還是個左撇子。
老楊頭說著好聽的普通話,人很斯文,聽大人們說,他生在河北一個很有些家學淵源的大戶人家,興旺的家族里出了不少賬房先生、私塾先生。老楊頭上過私塾,念過大學,會寫文章,能算賬,老一輩的人們看過他寫的契約,柳體框架歐體筆墨,流暢大方,頗受好評。據(jù)說老楊頭很有經(jīng)商頭腦,無論開辦商號,還是到異地經(jīng)商,都很有一套,得到大家普遍賞識。上世紀四十年代,老楊頭的父親去世,他子承父業(yè),接管了父親與合伙人在包頭開辦的綢緞莊。大概在1948年初的時候,綢緞莊里有個伙計好吃懶做,三番五次偷店里東西,警告無效,找來父母勸說也不管用,一氣之下老楊頭將其開除。解放后綢緞莊公私合營,綢緞莊合伙人指使那個被開除的伙計誣告老楊頭在舊社會欺壓店員,“充分暴露了資本家的本性”,老楊頭百口莫辯,憤然離開綢緞莊。大人們都說,合伙人的險惡讓老楊頭對人性倍感失望,覺得與牲口打交道強過和人打交道百倍,于是到保定拜師學習獸醫(yī),轉(zhuǎn)行專門給牛羊驢馬看病,學成后他便落腳到我們縣里這家獸醫(yī)站,由學徒、助手到獸醫(yī),漸漸贏得了大家的信任。
老楊頭年齡也許剛過五十,只是蒼白稀疏的頭發(fā)讓他獲得了“老楊頭”的綽號。獸醫(yī)站離我們?nèi)晷〖覍僭翰贿h,隔一條馬路,往北走四五百米就到了。我見過老楊頭給馬治病。一匹高大的棗紅馬被拴在堅實粗壯的木樁上,毛皮閃亮,身材高大,靜如處子。老楊頭戴著白色橡膠手套,繞到棗紅馬身后,徒弟小馮抬起它的尾巴,老楊頭慢慢將手伸進病馬的肛門,緩慢運動手臂,時動時靜,待手拔出來之后不久,病馬便痛快地屙出一攤奇臭無比的糞便,治療過程中,不見病馬有一點反抗。
我還見過老楊頭給馬喂藥,用一種木制器具將馬嘴打開,再將熬制好的湯藥灌進去,病馬雖有躲閃,卻也沉穩(wěn)安靜地接受他的擺布,這使我頗感驚異。他肯定事先與被治療的馬對過話,或進行過安撫,否則病馬何以能在治療時如此安之若素?老楊頭還兼著鐵匠,經(jīng)常給馬釘鐵掌,用鐵鉗將通紅的環(huán)形鐵從爐里夾出來,與徒弟小馮合力打成大小適宜的馬掌,涼涼后,將舊馬口鐵從馬掌上取下來,將新的馬掌釘在馬蹄上。釘掌過程中,被拴好的馬居然紋絲不動,也讓我頗感驚異。
老楊頭有一兒一女,女兒出嫁不久老婆病故,家里平常只有他和兒子楊乃千。乃千比我大兩個年級,是我的好朋友,總愛帶我到他家玩。在乃千媽媽去世半年多的那段時間里,我每逢傍晚到他家玩,推門進去,老楊頭總會從里屋出來,把里屋門關緊,也不讓乃千進去。他熱情地與我們聊天,看我們下軍棋,教我們下象棋,一直耐心陪著。
過了一段時間,親戚朋友給老楊頭介紹了一個東北女人。這女人高高的個子,一張大嘴,嘴唇很厚,牙齒很白很細密,有些地包天,說話愛咬文嚼字,口音算是比較合格的普通話。我與她頭次見面是在冬天,別的沒怎么記住,就記得她腳上穿著一雙很大的高幫皮鞋,這在我們這里很少見。乃千跟我說,這女人從很寒冷的地方來,那里深山老林,終年冰雪,常年有野豬、熊瞎子和梅花鹿出沒,差不多就是楊子榮帶解放軍去消滅座山雕的地方,一般人到不了。自從這個女人出現(xiàn)之后,我發(fā)現(xiàn),乃千家里屋的門再也不關了。
暑假的一個下午,我去找楊乃千玩,照例沒敲門。我推開門,迎面看到這個東北女人趿拉著一雙很大的涼鞋,站在門廳的臉盆架前洗臉,她上身只穿著一件螺紋跨欄背心,胸部鼓鼓的,下身穿一條深色三角內(nèi)褲,腰部那個位置露出來一圈很白很飽滿的肉,兩條腿很直很勻稱。眼前的一切驚到了我。我正要退出去,她卻沒有急著找衣服遮掩,而是笑瞇瞇地盯著我的眼睛,與我打招呼,一點沒顯出不自然。不知怎的,我很感謝她的鎮(zhèn)定自若,她的落落大方讓我安靜下來,不再慌張,問了一句乃千在哪兒,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那年臨近國慶節(jié)的時候,這個比老楊頭歲數(shù)小不少的東北女人,與老楊頭舉辦了婚禮,在小城安頓了下來。有天我在獸醫(yī)站看到東北女人給老楊頭送飯,挎著一只柳條編的籃子,上面苫一塊嶄新的白底紅格粗布。
每天的太陽看上去是圓的,其實一點都不圓,因為你不會仔細去看,太陽也不會讓你盯著看,太陽有自己的秘密。我們縣里的五金門市部也有秘密,那些秘密連著孩子們曾經(jīng)擁有的秘密。
五金門市部的門窗比別的商店都大,門是鐵柵欄做的,推拉式,關的時候拉,開的時候推,開合自如,銀光閃閃,格外威風,不像別的門市部那樣,需要下班時一塊一塊地把木板搬上去,上班時再一塊塊搬下來。還有,五金店巨大的玻璃窗戶里陳列著自行車、縫紉機、收音機等值錢的物品,是我們男孩子的樂園,且是唯一不必肩負父母使命而自覺樂意前往的地方。
五金門市部始終散發(fā)著一種金屬、油漆和汽油柴油相混合的味道,引發(fā)我們對世上秘密的好奇。在這里,那些改錐、扳手、斧頭、鋼鋸、鐮刀、鍘刀,以及砂紙、水龍頭、板刷等,所有的物品都展現(xiàn)著工業(yè)制造的威力,延伸著我們對高爐、油井、車間、大煙囪的想象,更不用說玻璃窗里陳列的那些“大件”了。
有段時間,好像全世界全縣城的男孩都在裝配礦石收音機,我也想湊個熱鬧。于是用好不容易攢下的錢買《無線電》雜志,研究圖紙,到五金門市部按圖索驥選零件,回家試著鼓搗裝配。當我走進五金門市部,在寬敞的大廳里,看著半空中連接柜臺和收款臺的一條條鐵絲,以及夾著小票與零錢滑來滑去的鐵夾,我就知道自己來對了地方,五金商店到處展現(xiàn)出工業(yè)的迷人光彩,隨時歡迎懂些技術的人。
走到出售電子元件與收音機的地方,我看到柜臺里邊站著一個皮膚稍黑、個子不高的姑娘,身后小凳上坐著一個小男孩。大家都管這個姑娘叫小包。我說要買電路板、二極管和三極管。小包臉上波瀾不驚,干脆利落,有板有眼地開票、取貨、包好東西。沒想到在我離開的時候,她用我們不熟悉的口音說了聲“再見”,讓我很吃驚。
玩礦石收音機的那段時間,我喜歡找兵團大院里的張嘉林,和他一道,對著雜志,照貓畫虎地瞎鼓搗。有時我倆帶著那些從五金商店里買來的配件,戴著肥大的手套,在他家搭建的地震棚里搞裝配。為穩(wěn)定情緒,故作成熟,我們把報紙撕成小條,卷進樹葉當煙抽。每當劃著一根泊頭火柴,點燃煙卷,吸上一大口,我們都很得意。只是,抽煙幫不上什么忙,我倆有時安錯零件,有時接錯線,有時焊錯電路,即使把《無線電》上指定的所有步驟都實施完,揚聲器里傳出的,依然是吵得腦仁疼的噪聲。我們就要失去耐心了。兩家都有現(xiàn)成的電子管收音機,什么都能聽到,何必浪費時間?不過,時間不是用來浪費的,又是做什么的呢?攤子已經(jīng)鋪開,總不能半途而廢,把買的東西都扔掉,讓別的小朋友嘲笑吧。束手無策時,我倆想起求助大人。明知大人不可靠,也沒別的辦法,實為無奈之舉。
我們第一時間想到的求助對象是教初中物理的錢老師。錢老師謝頂,個頭不高,嘴唇發(fā)紫,雙手粗大,板書漂亮,課堂上最能壓得住陣腳。他有扔粉筆頭的絕技,上課誰也不敢打瞌睡。大家都敬畏他。一天下午,太陽很大,天藍藍的,正是我們?nèi)ヒ婂X老師的好日子。假期回到學校多少有點奇怪,我們發(fā)現(xiàn),一中家屬院被烈日照得毫無生氣,包圍著院子的巨大楊樹呆頭呆腦。沙棗樹上結(jié)滿果實,麻雀們停在小楊樹枝頭,小腦袋不停神經(jīng)質(zhì)地轉(zhuǎn)動。錢老師家位于一中家屬院最后一排的最后一個院子,院子里有口黑色大水缸,一群雞在旁邊踱步,一只本來懶洋洋、無所事事地臥在一旁的小黃狗見到我們即刻來了精神,昂起頭汪汪大叫,不依不饒,那群雞撲打著翅膀,把頭朝向我與嘉林直叫喚。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一個扎辮子的小姑娘探出頭,把我倆叫進去。她是錢老師的姑娘小卉,上初中二年級,個頭不低。兒子和師母都不在家,錢老師被小卉從里屋叫出來的時候有些睡眼蒙眬,還沒走到跟前,一股嗆鼻子的酒味就撲了過來。錢老師的粉筆頭擊中過我,我本不想求他的。但由不得我,錢老師像扔粉筆頭時那樣敏銳,一下子就盯住我的眼睛,問有什么事。我把嘉林拉到前面,讓他對付。小卉嘴里吃著東西,立在旁邊。錢老師的酒氣太熏人,過了半個多小時,礦石收音機終于發(fā)出聲響,一不小心,腔調(diào)古怪的“莫斯科廣播電臺”呼叫便會從礦石收音機里冒出來。
十幾天之后,礦石收音機出了新毛病,接通電源,揚聲器后面冒白煙,關閉電源就消失,打開電源,又冒煙。我和嘉林只能再找錢老師。曾經(jīng)到過的那個小院顯得比以前整潔了一些,大缸消失在凉房邊上一角,靠東邊的院墻出現(xiàn)了一座狗窩,太陽依然高懸在天空,是那樣熱情,好在并沒有狗沖出來。那天錢老師不在家,我們見到了他的兒子錢小貴。小貴在水文站上班,也顯出了頭發(fā)不多的樣子,他說自己剛要去醫(yī)院?!盀槭裁匆メt(yī)院?”我倆幾乎同時發(fā)問。小貴說,妹妹昨天落水被救,送到了醫(yī)院,還要住幾天。
我們當時沒有來得及打聽,后來才知道,將小卉從水里撈出來的,是五金門市部的小包!大家都覺得低眉順眼的小包內(nèi)向而柔弱,實際上很勇敢倔強,她這次見義勇為,自然讓錢老師一家深為感動。再去五金商店買配件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安安靜靜地站在柜臺后面的小包比以前漂亮了,等我走的時候她仍然說“再見”,用那種稍顯陌生的口音。
轉(zhuǎn)眼上高中,課業(yè)開始緊張,礦石收音機安裝被我放在一邊,那時,安裝收音機這股風早已涼下來了。有個星期天我在新華書店碰到小包,她個頭比以前高了,走起路來步子很穩(wěn),旁邊跟著一個戴眼鏡的小男孩。怎么會在書店碰到小包呢?那個時候,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的、即將高中畢業(yè)的、有工作的或沒工作的,只要不是文盲,統(tǒng)統(tǒng)都在準備高考,復習參考書很搶手。小包臉上洋溢著自信,讓她格外漂亮,看到我,像有些吃驚。難道我個頭高了嗎?還是長出了更多的胡子?我顯得有些慌張,不知道說什么,浮皮潦草打個招呼,連柜臺里的書都沒細看,就要抽身離開,像是做錯了什么事情??次疫@么匆忙,她也沒忘記說“再見”,用的仍是我不太熟悉的那種口音。
商店柜臺是售貨員的領地,藥房小窗口是藥劑師的崗位。那時,藥劑師在小窗口后面工作,難得被其他人認識,售貨員則站在顯眼處,與顧客面對面打交道,近到連彼此臉上的斑點、汗毛都看得清楚,容易與人熟絡起來。我到五金商店的次數(shù)不少,每次離開都能聽到小包那聲帶口音的“再見”,感受到她主動的好意。為什么不敢和她多說話?是我長大了一些,還是她更漂亮了?
一天傍晚,空氣很好,天色暗下來后更顯涼爽,我打算到紅旗影院看越劇電影《紅樓夢》。我報出片名的時候,父親很奇怪地瞟了我一眼,一臉的不情愿,勉強掏出一塊錢給我。步行路過街心花園時,我看到在小噴水池旁邊的長椅上,坐著一男一女,腦袋挨著,正在低聲私語,待有人走過,腦袋即刻分開。男的腦袋上頭發(fā)不多,應該是錢小貴,女的肯定是小包。后來我給嘉林說起這件事,嘉林說他們都快要結(jié)婚了。我不相信,內(nèi)心并不希望小包結(jié)婚。希望嘉林的消息是道聽途說。那個時候,能看到夫妻一起并肩走路,丈夫用自行車帶妻子,也有個別夫妻手拉手走路。難道今后,小貴也會用自行車帶著小包,小包也會與小貴手拉著手走路嗎?我心里有點不舒服。
第二年,小包和小貴同時參加高考,小包落榜,小貴考到了大連一所工科高校。
轉(zhuǎn)眼時間來到1981年,我在異地高考補習的時候,小包還在五金門市部上班,仍然在那個柜臺后面,大家都很喜歡她。那年我家好不容易搞到了自行車購買券。暑假回家后,爸爸派我去五金商店提貨。當我推著自行車往外走的時候,路過小包所在的柜臺,我沒什么可買的,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往小包那邊走。小包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她在柜臺后對我揮手,我朝小包看過去,發(fā)現(xiàn)她有些蒼白和臃腫了,從柜臺的空當露出她鼓起來的肚子,她微笑著對我說了聲“再見”,口音依然是我以前聽到的那種。
等我上大學離開老家后才知道,一直在五金門市部上班的小包叫包麗嬌。她生了一個女兒。有一年冬天,在大連讀書的錢小貴放假后坐了一夜火車,匆匆忙忙往家趕,剛過東風大橋,看到一輛失控的解放牌大卡車駛向在馬路邊行走的一名小學生,他挺身而出,結(jié)果被卡車從身上碾過。被救的小學生,正是小包那個戴眼鏡的弟弟,我曾在五金商店門市部和書店見過。
我們縣城里的人口不多,結(jié)婚的也少,有關婚禮的消息會像風一樣,迅速刮到每個角落,讓人充滿想象。人們像是盼一件大喜事那樣,伸長脖子,等著婚禮上的一次大餐,一次可以評頭論足的機會,猜測著新郎、新媳婦、雙方的父母及兄弟姐妹的樣貌,以及在這個場合里有多少認識、不認識的人,他們穿什么、會說什么,還有,宴席的飯菜品種多不多、好不好吃,等等?;槎Y是個供人圍觀的考場,考生是少數(shù),他們供人挑剔、品評、議論,考官是大多數(shù),他們旁觀、羨慕或幸災樂禍。我們這幫小孩,更像是在觀看一場不用關燈的電影、不用買票的演出,預備好領略“新媳婦”帶來的驚喜、溫暖和柔情。我們不太關心新郎,他像餐桌上的配菜一樣,冰冷,湊合,像被組合的邊角料,無關緊要。
元旦剛過不久,在有人張羅著殺豬宰羊準備過年的某個星期天,這場婚禮終于舉辦了。我們到達得很早,彼時,三完小的食堂里拉起彩帶,掛上了小紅燈籠,來了不少認識的人,他們是三完小的、附小的、一中的,大人帶著小孩,小孩拉著更小的小孩。我和小伙伴毛頭擠在人群里,興奮地張望著。不久之后就看到,新媳婦穿著一身大紅嫁衣,頭發(fā)盤得一絲不茍,白皙的皮膚在紅色嫁衣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她睫毛長長的,能夠投下兩小片陰影,抬起眼睛的時候很少。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發(fā)抖,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她低著頭,任由一位伴娘攙扶著往前走,腳步微微踉蹌。
新媳婦不是縣城里的熟人,大家不認識,據(jù)說是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講一口很難懂的外地話,那種南方腔,即使在我們這個口音蠻多的地方也不多見,只有我的小伙伴毛頭爸媽說話帶這種腔調(diào)。她的陌生增添了神秘感,一進入舉辦婚禮的食堂,就給周圍投進了一片亮色,讓大家的目光一下子移到她身上。周邊頓時安靜了不少,人們像是被發(fā)現(xiàn)偷吃零食,一時竟手足無措了。新郎翁俊強身材魁梧,很讓人羨慕,在大家的目光中有些靦腆,很拘謹?shù)嘏c新媳婦隔著一點距離,沒有拉新媳婦的手,我理解這是出于憨厚,不像是有什么心事。
我很好奇地揣測著翁俊強此刻在琢磨著什么,或許他想起前一天晚上與岳父那場別扭的談話,與岳母客氣地打過招呼,捧著一個茶缸子,在口音完全陌生的家庭里坐立不安,等待著未來岳父的教導;或許晚上他是在自己家度過的,又惦記著新娘子,又擔心明天的場面,反復提醒自己不要出丑,晚飯是母親做的拿手的面條,但他吃得不踏實,夜里躺在炕上,滿腦袋都是新娘,就是希望時間快快過去。
我旁邊的人不停地贊嘆新娘子漂亮。她是漂亮——所有新娘子都應該漂亮,否則就配不上新媳婦這個稱號了——不過,她漂亮得不自然,在年輕天真賜予的漂亮之外,她那種不取悅他人的純潔,似乎浪費著自己的年輕,忽略著自己的價值。她甘于做一尊不會出聲的瓷娃娃,不在抬起頭的時候泄露心事,我卻看到了她眼里的茫然和空洞,讓我聯(lián)想起前不久,我在集市上看到的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小銀狐,當我從它面前路過的時候,它把頭扭過來朝向我,一看我盯著它,腦袋又迅即躲閃開了?;蛟S她不愿意受到這種場合的限制吧,臉上不得不堆出笑容,留心哪一步走得不對,換了別人,怕也會這樣。
翁俊強臉上也堆滿了笑,他站在新媳婦身邊,有些害怕,有些來錯了地方的感覺。他們之間始終保持著的那段距離,像是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墻。司儀讓兩人咬蘋果時,新媳婦明顯往后縮了一下,翁俊強不得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我看到,她的身體在那一刻變得有些僵硬。有人說,在酒席上,新媳婦幾乎沒怎么動筷子,有人來敬酒時,她就機械地舉起杯子,嘴唇輕輕碰一下杯沿。她的目光總是飄向門口,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后來我在街上遇到過幾次新媳婦。她都是獨自一人,手里拎著一個塑料網(wǎng)兜,在馬路邊的人行道上緩慢行走,陽光打在她的頭上、臉上、身上,讓她像鑲了金邊的大號精靈,她那么自在莊重,像是肩負了一個重要任務。她已經(jīng)沒有婚禮上表現(xiàn)出的那種慌亂和別扭了,鞋帶開了,就蹲下身來系好,繼續(xù)走向?qū)儆谧约旱念I地。我看到她最后拐進菜市場,或者副食品商店,到原本十分無趣的攤點、柜臺邊,拎回自己需要的那些東西。
在一個沒有任何事情要發(fā)生的尋常的下午,過了柳絮擾人的季節(jié),太陽高高的,沒有風,沒有漫天的沙土,我又被毛頭拉到他家下軍棋。毛頭家寬敞,有好幾間屋子,我們只在客廳里下棋,沒去過別的地方,每逢下棋,毛頭的嘴就特別甜,希望我讓著他,我不情愿,因為我是想教他的。我們下得正歡,新媳婦進來了,毛頭媽媽把她拉進一間屋子里,關上門,在里面嘀嘀咕咕說些什么,我聽不清,也不想聽,只想著如何對付毛頭的糾纏。不知過了多久,新媳婦出來了,眼圈有點紅,沒朝我和毛頭這邊看,腳步“噔噔噔”地直接走了出去。
我是郵電局的常客,寄信、匯款,完成大人交給的任務。有天我正在郵局高高的寫字臺上貼郵票,偶然抬頭看到了新媳婦,她逆著秋天的陽光,也在貼郵票,頭低垂著,雙手在暗影里白皙發(fā)亮,對付著膠水、郵票和信封。她的個頭像是比結(jié)婚的時候高了不少,讓郵局的臺子顯得矮下去了半截。我期待她能認出我來,張了一下干枯的嘴,但終于沒有發(fā)出聲音。好在她抬頭的一瞬間向我看了一眼,像是剛剛見過一樣,沒有驚奇,沒有喜悅,我希望她招呼我,但我只是婚禮場面上的一個小孩,比她小了十幾歲,被認出來就是很大的幸運了,怎能期待她主動說什么呢?但至少,她是認得我的,這就足夠了。
冬天轉(zhuǎn)眼到了,醫(yī)院里面有了暖氣,很溫暖宜人,我坐在注射室外的長椅上等待打針,正在無聊的時候又看到了新媳婦。她由俊強陪著,從我眼前走過,步子慢慢的,腰上鼓鼓的,把大衣都給撐起來了,別扭得讓我難以接受。不過,她面色紅潤,像個興致勃勃的參賽者,即使不打算拿名次,也很高興參與,很穩(wěn)當自豪地走著,與在毛頭家碰到的那次像是完全換了個人。有郵局碰到的經(jīng)歷,我希望她認出我,像個長輩那樣,有對我說話的興趣。
我的期待沒有落空。
“哎,感冒了嗎?你怕打針嗎?”她關切地問。
“沒感冒,不疼,是打鏈霉素。”不知為什么,我很喜歡把那個洋氣而響亮的藥名告訴她。打鏈霉素比打青霉素感覺好太多了。
“那就好,我先走了啊?!彼]有再接著聊下去,俊強也朝我點了點頭。
“哎,好。”我們那個地方太土,沒有和人道別的習慣,至少,我還沒學會。
就這樣,我傻傻地看著她在來蘇水彌漫的走廊里走遠,沒有想到站起來,去表達自己的一點禮貌。
再見到新媳婦,是又過了許久,我看到她懷里抱著個孩子,從打扮上看,像是個小男孩。已經(jīng)到夏天了,孩子光著兩只小腳丫,腦袋靠在新媳婦的肩上,肉嘟嘟的雙臂不時胡亂揮舞,我朝他扮個鬼臉,他很快就扭頭看過來,由面無表情,到警惕起來。新媳婦還沒發(fā)現(xiàn)我,她的意識還在自己的世界里,被柔美的陽光善意地看護著,沒有覺察她自己腳上那雙新鞋最引人注意。那是一雙繡了花的布鞋,花朵是叫不上名字的,又紅,又粉,配著綠葉,生長在黑色布幫上,輕盈,調(diào)皮,亮眼,即使沾了些土,也依然有神采,一點不土氣。她終于看到了我,轉(zhuǎn)向我,面帶微笑,問我想不想抱抱小家伙。我笨拙地走上前去,從她手里接過胖小子,小家伙身上那股濃濃的奶香,甜絲絲的,無聲地飄進我的鼻孔。我和她交談了嗎,說了些什么?如今,全記不得了。
大概三四天后,新媳婦失蹤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縣城,說她還帶走了孩子。公安局發(fā)動了所有人手,把縣城翻了個底朝天。有人說在火車站看到了她,有人說在長途汽車站見過她,還有人說看到她往后山里去了。但所有線索都沒有接上。全城的青壯年都加入了尋找的隊伍,大家每天關心著各方面匯集過來的消息。我聽到的最后的消息是,在縣城外的一條小河邊,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只黑色繡花鞋,鞋面上還帶著露水。
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新媳婦叫什么名字。
責任編輯: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