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的人》是益希單增創(chuàng)作于1980年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小說描寫了一對遭遇屠村后幸存的姑侄四處流浪，伺機復仇的故事，并通過對其“復仇”歷程的書寫，結(jié)合多樣的敘述技巧，引出了一系列跌宕起伏的故事。在其具體的描寫之中，利用地道而精妙的語言，刻畫了許多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使得故事內(nèi)容更加飽滿，并立足西藏的民族、地域特色，展現(xiàn)了一幅幅秀麗的自然風光和獨特的城市風貌，展現(xiàn)了西藏風土人情的美學價值。本文將立足小說文本，旨在進一步解讀文本，挖掘探析其內(nèi)蘊的藝術特色。

曲折的反抗和斗爭史，無情地批判了罪惡的舊制度，熱情地謳歌了藏族人民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在作者深沉的筆觸下，以獨特的視角切入，抓取許多典型性素材，并運用意蘊豐富的語言表達、多樣的敘述技巧，使得故事內(nèi)容富有多樣的美學表現(xiàn)，由此呈現(xiàn)了一幅幅緊張生動的生活畫卷。本文將著眼于文中具體的內(nèi)容細節(jié)，旨在進一步探究益希單增《幸存的人》中的獨特創(chuàng)作思想與多重藝術特色。

益希單增作為西藏文壇上不可忽視的一位重要作家，其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重要支持，他曾親身經(jīng)歷舊西藏、西藏和平解放、民主改革，“文革”、改革開放等重大歷史事件，并在大量的工作實踐中逐漸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民族文學家。他創(chuàng)作于1980年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幸存的人》，初登文壇便引起了廣泛關注，并獲得了第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

《幸存的人》所描寫的故事發(fā)生在1936年至1950年舊西藏最黑暗的年代，全書共二十二章，以農(nóng)奴與農(nóng)奴主兩個階級之間的矛盾和斗爭為主要線索，一方面描寫了以仁青晉美為代表的農(nóng)奴主們的殘暴、奸詐和虛偽；另一方面，描寫了以德吉桑姆為代表的農(nóng)奴們的智慧、反抗和勇氣。作者采用革命現(xiàn)實主義手法，設置了一系列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塑造出一批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歷史地、真實地反映了舊西藏農(nóng)奴的悲慘生活史，

精妙的語言表達

在《幸存的人》之中，益希單增巧妙地運用了許多富有情感色彩的詞語，以及將藏族人民的日常俗語引入文章，并貼合具體人物的性格、形象塑造，采用了不同的話語、口吻表達，具有生動、貼切、真實之感。

在文中，作者用精妙的語詞描寫了噶廈政府的士兵在血洗藏北尺牘地區(qū)的德吉村時，面對手無寸鐵的老百姓的那份冷漠和殘酷，他們麻木不仁，樂在其間，將屠殺村民視作一種頗具趣味的游戲。一個攜帶槍支的政府兵遇見一個干瘦的老頭子，毫不猶豫開槍將其擊殺，并在聽到老人的禱告之后，脫口而出：“瞎！你敢不倒！你再不倒，那就再送你一顆子彈”，引來附近的政府兵一同發(fā)出一串得意的笑聲。作者將這一畫面描繪為“那幾串得意的笑聲在五個像跳蚤似的政府兵的頭上繞幾圈飛走了”，作者將政府兵的那份得意與冷漠比作吸血小蟲跳蚤，正是表達了對于這一批政府兵的鄙夷與厭惡。此外，在交代德吉村為何會招致一場滅頂?shù)臑牡湑r，作者引用“吃過蝎子的騷驢碰不得，橫走慣了的公牛惹不得\"這一句俗語，巧妙而精準地道出了背后緣由是德吉村人對尺牘宗政府攤派的“不生不死稅”的反抗觸動了上級的黑暗統(tǒng)治權威，既用通俗的語言道出了故事背景，又借助俗語的隱喻性表達了對于黑暗專制統(tǒng)治的批判。

隨著故事的推進，德吉桑姆和侄子桑節(jié)普珠到昌都尋親未果，而后從拉薩流浪到山南，與路上遇見的索甲結(jié)為夫妻，雖然德吉桑姆和索甲都是遭遇悲慘且生活困頓的處境，但作者以非常精妙的“相同的苦難能連命，連命的男女能成家”形容二人的結(jié)合。另外，在描寫仁青晉美接手繞登莊園初期采用的籠絡人心的手段，即拿出一小部分差巴們的拜見禮品用于布施活動，便通過差巴們合唱的一首頌歌，即“官員是金子的大山，鷹仆在它下面飛翔；鷹仆的希望和幸福，寄托在金子的大山上”，表達了農(nóng)奴們被壓迫的常態(tài)，處于依附的地位，作者借所謂“頌歌”批判了雙方關系的極度不平等。此外，在文章最后一章描寫仁青晉美與根登活佛相互勾結(jié)的時候，也通過仁青晉美口中的“女人一路留影子，袈裟一路留氣味”，將他那一副奸詐算計的面目描摹得淋漓盡致，同時也寫出了活佛私下行為的虛偽與骯臟，將兩個同一陣營的不同角色放置在一起，通過尖酸言語揭露丑惡的方式，相互捆綁利益，更是表達了作者對農(nóng)奴主階級對象蠅營狗茍行徑的不齒與諷刺。

在文章中，益希單增運用了大量詼諧且精妙的語言，尤其注重語言的民族化，努力從藏族人民的角度去思考、認識、分析與表達問題，借各色人物之口，表達了自身秉持的情感態(tài)度，并用這些通俗生動的言辭，塑造了一大批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如奸詐陰毒的仁青晉美、陰險狡詐的洛珠、表里不一的根登活佛、果斷勇敢的桑節(jié)普珠、慈愛善良的德吉桑姆等，通過使用精妙的語言，使得文中的人物變得更加立體豐滿，也增加了文章故事的趣味性和可讀性，引人入勝。

多樣的敘述技巧

《幸存的人》中故事的發(fā)展主要圍繞德吉桑姆和侄子桑節(jié)普珠兩人的“復仇”展開，整體時間跨度為十五年。在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之中，作者通過插敘、倒敘、順敘等敘述技巧，將德吉桑姆攜帶侄子在由藏北到昌都，到拉薩，再到山南地區(qū)的雅魯藏布江一帶的空間地域變換途中的所遇人、事、物作了合理巧妙的設置，包括昌都鎮(zhèn)遇到老喇嘛要收侄子為徒弟，并賜名為桑節(jié)牟狄，后為貼近身份與實際，改為桑節(jié)普珠，又因老喇嘛為姑侄二人看了手相，囑咐要虔誠佛法以免除?？?，渡過難關，所以動身前往拉薩朝拜覺仁波大佛，接續(xù)引出許多在路途中的坎坷遭遇。另外，在故事后半部分索甲和德吉桑姆因逃避仁青晉美的欺壓而發(fā)生的流浪逃亡歷程，同樣與文章上半段故事背景的說明介紹方式具有相似之處，對于這些時間段內(nèi)發(fā)生的故事內(nèi)容的交代，作者主要采用了順敘的方式，即故事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緊扣，脈絡清晰，前后文邏輯關聯(lián)緊密。

此外，作者在講述故事內(nèi)容時，還十分巧妙地在部分章節(jié)的結(jié)尾以留白的方式設置懸念，增加了故事的神秘性和耐讀性。例如在八角街誤入仁青晉美與一位老太太共同設置的陷阱而失身的德吉桑姆跑進巷子后的內(nèi)容戛然而止，以及故事最后德吉桑姆被當作“妖魂”投入雅魯藏布江后，只有激流的江水，至于德吉桑姆的結(jié)局和下落，眾多差巴們對仁青晉美集團的反抗搏斗結(jié)局，都無從得知。同時，作者在處理如桑節(jié)普珠在八角街偶遇的攤販小女孩以及德吉桑姆一家流浪到集烏村渡口時聽聞洛卡達日兩口子、森耿杰布等人的流浪緣由時，采用了插敘、倒敘等方式進行交代說明，擴大了故事的時空廣度，也豐富了故事內(nèi)容。從對這些片段的精妙處理，也可以看出作者把握故事節(jié)奏的功力，書寫故事收放自如，并由情節(jié)波瀾起伏的突變，突出了農(nóng)奴與農(nóng)奴主們的尖銳矛盾。

益希單增在文中通過多種敘述技巧，增加故事內(nèi)容的可讀性，并通過對部分情節(jié)的巧妙引出、插入，交代了廣大農(nóng)奴的悲慘處境，以及農(nóng)奴主們的“吃人”本質(zhì)、驕奢淫逸、無惡不作，通過眾人之口道出各類殘忍赤裸的壓榨案例，既能夠豐富整體故事的血肉，又能起到突出文章中心即農(nóng)奴與農(nóng)奴主之間對立矛盾尖銳性的作用，達成對批判農(nóng)奴主黑暗統(tǒng)治權威主題的呼應。

多元的美學特色

當然，還需注意到，在《幸存的人》之中，除了對于丑惡的揭露與批判，也有大量描寫“美”的筆墨，尤其“描繪出一幅幅色彩斑瀾的具有民族風味的風景畫、風俗畫，使作品散發(fā)出民族特點的芳香”。有描寫尼遲等地的秀麗風光、八角街具有民族特色的美麗建筑、差巴們相互幫助扶持的美麗心靈等，此類移步換景的具體描寫既有對自然風光的贊頌，也有對人情、人性美的歌贊，在這些美好的描寫之中，使人能夠在“復仇”“壓迫”苦難\"等命題中短暫抽離出來，看見來自自然、人的那一份溫暖的光。

在由昌都前往拉薩的途中，作者挑選了尼遲這一方土地，并對其美麗的翠峰林海展開了細致的描寫，描繪了一幅高原獨有的秀麗自然景色。另外，對于拉薩城的城市面貌的書寫，作者以炊煙和敬佛香火混合的煙霧、居民樓頂桿子上飄搖的寄托著主人家“風水吉祥”的方布、鋪著石板的廣場走道、滌刷過白色灰水的石壁等景象，也展現(xiàn)出了頗具民族特色的建筑美學。以及文中提到的女子們的著裝、織出的氊氊，莊園里組織的賽馬賽牦牛、跳鍋莊的望果節(jié)活動，都是具有非常鮮明的民族和地域特色，洋溢著藏族民俗風情之美。再就是在仁青晉美、洛珠等為代表的專制勢力的反襯之下，貧苦差巴們相互幫助，傳達善意的舉動，更閃耀出人性之美，通過德吉桑姆一家流浪、乞討歷程中的所遇所感，可以看見伸出援助之手的許許多多貧苦人的善良，在農(nóng)奴主專制權威的籠罩之下，差巴們的命運是灰暗的，但正因為大家都是擁有善良、正義品質(zhì)的人們，所以相聚在一起就會發(fā)出巨大的力量和光芒，指出通往新生活的光明道路。

不論是對高原自然風光的描摹，還是對于城市建筑的書寫，以及對頑強不息、努力生活的農(nóng)奴們的高尚品質(zhì)的肯定，都表現(xiàn)了作者對西藏這一方土地的關心與熱愛。當然，也可以肯定“《幸存的人》成功地再現(xiàn)了從藏北到拉薩、從山南到雅魯藏布江沿岸藏族人民的生活習俗和高原情調(diào)”，在作者的筆下，既展現(xiàn)了美麗多姿的高原風采，又寫出了廣大貧苦人民的善良樸實，以及在與農(nóng)奴主們反抗時的那份壯烈勇敢之情。文章以大量具體而生動的描寫，使人領略到了高原的自然之美，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身上的人情、人性之美，以及獨特的民族風情之美，多元的美學元素在文中交織、呈現(xiàn)，增加了文章整體的審美價值和美學意蘊，更加引人入勝。

綜上，益希單增在其首篇長篇小說《幸存的人》之中，結(jié)合自己在西藏的親身經(jīng)歷和體驗，并立足藏族人民的角度，去觀察、思考、分析一些具體的問題，運用地道的民族俗語、諺語進行表達，既塑造出了一大批生動形象的人物，又使文章內(nèi)容更加充實飽滿。此外，通過多樣的敘述表達技巧，使得故事懸念叢生、情節(jié)曲折、動人心魄，顯示出一種撼人心弦的藝術魅力。在許多具體而細致的描寫刻畫中，使得高原的自然風光，藏族的特色建筑、服飾、民俗，以及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身上展現(xiàn)出來的不屈不撓、勇敢追求新生活的拼搏精神，蘊藏其間的各式各樣美的元素都躍然紙上，增添了文章的審美意蘊。誠然，《幸存的人》是益希單增一次成功的創(chuàng)作嘗試，無疑是“一部通過藏族現(xiàn)代歷史揭示潛蘊于民族歷史深處的民族意識或民族精神的力作”，雖然文章還有一些美中不足的部分，如個別人物過于扁平，情節(jié)的矛盾沖突設置存在二元對立思維的呆板等問題，但整體而言，這是一部值得多讀、細讀的成功之作。

作者簡介：

梁程鴻，1998年生，女，重慶酉陽人，碩士，202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者單位：西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