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放,1968年生,安徽桐城人,。小說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等刊,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刊轉(zhuǎn)載。已出版長篇小說《秘書長》《追風(fēng)》《撕裂》等,散文集《南塘》《幽深之花》等。曾獲安徽省社科文藝出版獎、安徽省“五個一工程”獎、冰心散文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廣西文學(xué)》獎、《安徽文學(xué)》獎等。
“小說是一種走向內(nèi)心的藝術(shù)。從現(xiàn)實中來,向無垠的想象而去。小說需要安靜,只有安靜這強大的力量,才能使現(xiàn)實獲得再現(xiàn),并同時展示生活的無數(shù)種可能。但是,小說是唯一。這種藝術(shù)的精妙,即在于:用開放的技術(shù)展示唯一?!?/p>
推薦語:
如果說,能否在尺幅天地之中濃縮宏闊的社會歷史圖景,用激烈錯綜的情節(jié)呈現(xiàn)人心的幽深,是對一位小說家敘事能力的考驗,那么,在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圖景中挖掘并展現(xiàn)出無聲的波瀾,同樣體現(xiàn)虛構(gòu)藝術(shù)最為核心的價值。尤其是對于短篇小說而言,書寫迂緩、細(xì)微與緘默,更能體現(xiàn)寫作的難度。
《午宴圖》就是這樣一篇因難而見巧的典范之作?!捌鋵嵞?,這是青桐城秋天里最平常的一個日子”,小說第一句便奠定了敘事的基調(diào)。在一萬三千多字的篇幅里,作者幾乎是用慢鏡頭與放大鏡,細(xì)密而耐心地講述了一對八旬伴侶看似平淡無波的一天,清晨慢吞吞地起床,漫不經(jīng)心地對話,為迎接兒孫輩而準(zhǔn)備一席午宴,一切就像他們喜歡的淡茶:微甘又微苦。然而字里行間透露的信息,提示了午宴的不同尋常:暮年重組家庭的兩位老人,相濡以沫十六年后,做出艱難的決定,各自回歸原來的家庭,迎接人生的終點,而這次午宴正是一次告別的儀式。
作者洪放作為一位低調(diào)而功力深厚的小說家,擅長在長篇小說中“與現(xiàn)實短兵相接”(許春樵語),而在近年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他不斷挑戰(zhàn)新的藝術(shù)難度?!段缪鐖D》用情節(jié)設(shè)定與氛圍意境的融合,捕捉那些細(xì)微難辨而意味深長的人生經(jīng)驗,就像文中提到的“流云聲”與“落葉聲”,凝神聆聽,會讓讀者的心臟為之一顫。
欄目主持:徐晨亮
一
其實呢,這是青桐城秋天里最平常的一個日子。是深秋,樹葉都開始落了,一樓的小院子里也飄來了不少黃色的梧桐葉,外面人行道上,就種著一排有些年頭的梧桐。當(dāng)初老閔與初麗選擇這個一樓的小套間時,就是看中了這里的安靜。小區(qū)倚山而建,號稱山水龍城。山是大別山,青桐城北倚大別山余脈。東南,是一片緩坡。整個城市就建在這緩坡之上。小區(qū)綠化率較高,樹種也很多。有樟樹,有冬青,有梧桐。老閔喜歡梧桐,所以就選了梧桐樹邊的這一幢。房子不大,就七十平方米,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他們更喜歡的是一樓的院子。來青桐前,老閔住在合肥城的中心區(qū),十七樓,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初麗在南京住的房子,也是高層。所以,一看見有小院子,他們興奮得像兩個孩子,沒有多想,就拍板買了下來。
一晃,他們在這住了十六年了。
老閔每天早晨起得早,五點四十五分,他準(zhǔn)時醒來。初麗說他的生物鐘比鬧鐘更靈敏、更準(zhǔn)時。老閔一醒來,并不急著起床,而是在床上閉自坐上十分鐘。他有高血壓,起床不能太快,容易沖擊血管。他坐著,先是閉著眼,什么也不想,就坐著。人到了這個年紀(jì),能想的事情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到了十分鐘,他睜開眼,替初麗掖了掖被子。初麗晚上睡覺時喜歡將左手放在被子外面,她說是小時候形成的習(xí)慣。那時家里孩子多,四五個小孩子擠在一張床上,每個人的手都得放在被子外面,盡量減少占用被子里的空間。老閔一開始也經(jīng)常將她的手放進(jìn)被子里,可不論他放多少次,只要他一醒來,她的手總是在被子外面。
他索性給她縫了個厚厚的套袖,讓她戴著睡覺。剛來那年,老閔有一次在客廳里看報紙,廚房里水燒開了。水壺一響,他急著起來去倒水。結(jié)果,身子就被沙發(fā)角給絆倒了。要是在二三十歲,無非就是痛幾天,青幾天,很快就會恢復(fù)??墒?,他那時已經(jīng)七十二了,比不得年輕時候,一絆,就摔倒起不來。初麗嚇得不輕,打120,老閔硬是在青桐醫(yī)院住了半個月。
老閔起床后,一點不急,慢慢地走到客廳。他開了屋門,就看見晨光中,院子里地上鋪著層梧桐樹葉。梧桐樹葉寬寬大大的,像手掌。初麗說更像是老年人的手掌。也是,有些蜷曲,瘦硬。老閔說這就對了,落葉嘛,既是落葉,那就是老了。大自然和人是一樣的,樹也是。老了,歸宿都是一樣的。只不過,樹葉落到了地上,然后融化到了泥土里。人最后埋到了黃土里,成為黃土的一部分。老閔并沒有急著打掃樹葉,每年秋天,他總要讓這些樹葉待在這院子里時間長些。他喜歡樹葉鋪在地上,那種軟軟的金黃,溫和、靜謐,就像一層薄薄的夕陽停留在他們的小院子里。小院子里除了落葉,靠東邊,是一排花架?;苁抢祥h自己搭建的。這可是他的專業(yè),難不倒他。他退休前是名設(shè)計師,合肥的不少高樓大廈,都出自他的設(shè)計。他自己設(shè)計,自己購買材料,自己搭建,花架既有古典風(fēng)格,又有現(xiàn)代感。剛建好時,小區(qū)里不少老年人都來看過?,F(xiàn)在,小區(qū)里至少有百十戶人家借用了他的設(shè)計?;苌橡B(yǎng)的花,也都是平常的花。月季、玫瑰、蘭草、蝴蝶蘭,還有許多他們從龍眠山里找回來的野花野草和小雜樹。這些生在山野的家伙,一到了小院子里,就立馬讓小院子有了野性和靈氣。在靠近東墻與南墻交角的地方,堆著一座小假山,當(dāng)然也是老閔的杰作。假山上種著一棵小松樹。可別看它長得矮,卻已經(jīng)來這十二年了。還不算它在山上生長的歲月。松樹呢,就是這樣一種樹??粗@老,但再細(xì)看,卻發(fā)現(xiàn)時間仿佛在松樹身上凝固了,不走了。年年爬起來看,都還是老樣子。有許多老的褶皺,有裂了的樹皮,松針卻年年都是綠的,且一年比一年綠得茂盛。初麗說,老閔,這松樹真的不老呢。老閔說,像咱們,也不老。初麗就嘆口氣,說,哪能呢,真要不老,還不成了精,出門就招人打。
假山石下那塊窄小的泥土上,長著青苔,是老閔和初麗從三道巖挖回來的。一晃也七八年了。這樣想,日子就快得很。老閔用腳尖碰了碰落葉,再看小院子的西頭,是水池。水池連著陽臺,放著一張矮桌子,兩邊是兩把矮椅子。閑來沒事的時候,老閔和初麗喜歡坐在矮椅子上,聊天,喝茶。剛來的頭一兩年,老閔還喝六安瓜片。到了第三年,初麗喜歡上了青桐城當(dāng)?shù)氐牟枞~小花。老閔就連帶著也喜歡上了。從此,他們就只喝小花了。小花是綠茶,開水一沖,蘭花香馬上就溢出來,茶葉慢慢地飄起,杯子里如同浮起了一層綠云。泡青桐小花要用玻璃杯,那樣才能看得出茶葉的裊娜身姿,同時靜靜地守著,等候那些茶葉一片片地沉下去,杯子里的水,由白色轉(zhuǎn)而青綠,微黃,明黃…老閔感覺這小花泡茶的過程,跟喝工夫茶一樣,都是有講究的,有道理的。只不過,要明白茶里面的講究和道理,需要時間與好心情。這點難不倒他們。兩個七八十歲的人,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心情。
老閔從院子里回到廚房,用從小區(qū)外面那家山泉公司買來的山泉水燒水。間隙,他用撣子將客廳里的桌椅撣了一遍。本來就是一樓,加上這小區(qū)倚山而建,有時候就難免有蟲子。初麗什么都不怕,就怕蟲子。有時候,桌子上爬過一只蟲子,她會嚇得花容失色,癱了似的倒在老閔的懷里。老閔那時候,第一是趕快將蟲子拿走;第二是回頭來抱著初麗,拍著她的背,說,別怕,別怕,蟲子走了。初麗就是這么個人,她身材嬌小,站在身高一米八的老閔邊上,就像一棵大樹旁靠著根綠竹。即使現(xiàn)在老閔身高縮到了一米七幾,兩個人出門,陽光下的影子,也是老閔的影子整個抱住了初麗的影子。老閔想著,水就燒開了,他洗凈杯子,放上小花茶葉,拿起水壺,拎得老高,往杯子里沖水。水花翻濺,茶葉也隨之翻騰。等杯子里水沖到一半,他停下來,接著再沖,一直到杯子倒?jié)M。茶葉隨著開水漂升到最上面,香氣也隨之散發(fā)開來。老閔聞了聞,鼻子翕動著,好像是水里的游魚,正跳出水面呼吸著雨后的空氣。他有些醉了。這日子雖然漫不經(jīng)心地過著,但老閔知足。十六年了,他感嘆一聲,突然覺得這個日子雖然是深秋里一個平常的日子,卻有些不平常了。這個日子,肯定跟以往十幾年來的深秋的日子不一樣了。
初麗這時候已經(jīng)起床。她披著祅子,一邊梳頭,一邊出來說,晴天,感覺溫度比昨天高一點。
是高一點。老閔說,牙膏擠好了。
嘴里有點苦,初麗說,昨晚上做夢,夢見吃了一種古怪的藥片,苦得要命。這不,現(xiàn)在嘴里還苦。
怎么會呢?老閔說,哪有夢里的味道能留到嘴里。接著,老閔又說,我去小區(qū)大門邊買早點去。
初麗嘴里含著牙刷,含混不清地說,不了,就在家做吧。
好,好,在家做。玉米糊,雞蛋,再下面條。老閔說,要下面條的,長長久久的。
初麗卻不作聲了。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臉有些浮腫,如同抹了層油,亮光光的。這浮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最近更嚴(yán)重了。她用手指摸著臉,又輕輕地壓了壓,臉上馬上就有凹陷。一個月前,她剛發(fā)現(xiàn)臉浮腫并且有凹陷時,驚叫了一聲。老閔問她是不是又見到了蟲子。她指著鏡子里的臉。老閔說,有光澤呢,怎么了?她說,不是光澤,是浮腫了。老閔于是認(rèn)真地看,看完后說,上午就去醫(yī)院。
老閔做好了早飯,初麗也坐在客廳的飯桌前了。她喝著小花茶,邊喝邊聞著香,說,你得記著茶葉。
記得。老閔趕快答道。
初麗說,院子里落葉了吧?夜里,我就聽見落葉的聲音了。
你聽見了?我可沒聽見。老閔說,落葉聲音那么輕,我從小就聽不見。
初麗說,聽不見好。聽見了,總是想想的。
面條端上來后,初麗一聲不響地吃了半碗。吃的過程中,她一直沒抬頭。老閔也在吃,也沒抬頭。兩個八十多歲的人,就像兩頭牛啃著山坡上的青草。即使他們都知道,他們想講很多很多的話。
二
那只灰色的小喜鵲又飛到院子里來了。它是常客,這樣飛來飛去,大概有兩三年了。在它之前,院子里曾來過一窩松鼠,大概是聞見了他們經(jīng)常翻曬干果的氣味。松鼠一家三口,一點也不避生,睜著透亮的大眼晴,一顆一顆地剝食干果。吃到肚子滾圓,才跳上墻回到山上的松樹上。它們不像別的松鼠,喜歡藏東西。它們不藏。老閔說,那是因為它們有指望,每天來都能吃著,不必再藏著掖著,也就沒有儲糧意識。
后來有一天,松鼠們忽然不來了。連續(xù)一周,也沒見影子。老閔和初麗就跑到后山上去查看,原來那一大片松樹都被砍了,小區(qū)往山上進(jìn)軍了三百米。初麗有些傷心,說小松鼠們沒了家,吃什么呢?老閔說,它們本就是自然界中的一分子,在自然界中,能找到吃,找到喝,不必?fù)?dān)心。初麗還是擔(dān)心,又上山看了幾次,都沒消息,才罷了。后來就飛來了這只喜鵲。一只,孤單單的,也不見個伴兒。為這事,老閔和初麗討論過多次。結(jié)論是,要么這只喜鵲是失了伴;要么是只貪玩的喜鵲,愛一個人單飛。不管怎樣,這小家伙每天上午飛過來,先是嘰嘰喳喳地叫一通,然后便停在洗衣池上。初麗從客廳里拿出小米,黃黃的小米,摸著有油潤感。小米放在白瓷碗里,旁邊還放上一小碟清水。平時,喜鵲邊吃米邊喝水,吃好了,還唱上幾句。老閔有時逗它玩,與它說話,喜鵲能聽懂似的嘰嘰喳喳地回應(yīng)著。初麗問,它說什么?老閔說,它說這老太婆年輕時候一定很漂亮,美著呢。初麗伸出手,握著清瘦的小拳頭,往老閔身上捶了下,說,它又沒見過,跟你一樣,盡瞎扯。
初麗站在門邊上,看著喜鵲。喜鵲也看著她,卻不吃米,也不喝水。她用手指指瓷碗和碟子,喜鵲低頭看看,還是抬起頭,望著她。那小目光,像大白菜心中的那點黃蕊,明亮,又含著說不出來的動人。她猛然想起當(dāng)年老閔的目光。老閔當(dāng)時也這么望著她,只是老閔開了口,說,初麗,我們一起過吧。老閔聲音不大,卻堅定。那時候,他倆都七十多歲了。兩個七十多歲的人,也沒細(xì)話,就答應(yīng)了。
想到這,初麗回頭看著正在廂房里忙活的老閔,她鼻子一酸,卻沒淚水。年齡大了,淚水少了。不過,老閔說,那不是淚水少了,是流回到心里去了。不像年輕的時候,有淚,就嘩嘩地往外流。她轉(zhuǎn)過頭,喜鵲還在望著她,她說,吃吧,明天還來,米給你留著。至少能管一個禮拜。水,也有。再往后,你就自個兒找樂子吧。喜鵲像聽懂了,又像沒聽懂。它叫著,飛起來,飛到初麗的面前,像要停在她的肩膀上,又怕踩疼了她。它一邊叫一邊飛,初麗就喊老閔出來。老閔見了,說,孩子,你都知道了?老閔沒等它回答,又說,知道了就好,就好。鍋里還燒著牛肉呢。
其實,大菜這兩天都準(zhǔn)備好了,包括牛肉、雞、鹵菜。八十多歲的人,想準(zhǔn)備幾個大菜,不像年輕時候那么容易了。他們從決定好了那天就開始,先是確定了菜單,然后兩個人一道去中心菜市場采買。牛肉買回來后要焯水,去血腥。然后切成小塊,放進(jìn)冰箱。等到昨天上午才拿出來解凍,然后紅燒。今天再用文火慢燉,現(xiàn)在,牛肉的香氣已經(jīng)開始溢出,最后加上些香菜就可以了。老閔一直負(fù)責(zé)燒飯,初麗負(fù)責(zé)衛(wèi)生,這個規(guī)矩他們從沒立過,卻一直執(zhí)行著。兩個人過日子,要的就是默契。初麗喜歡老閔這種默契。老閔除了偶爾唱唱歌,其余時間就是看書,看電視。初麗喜歡跳舞,一開始來青桐城的時候,還參加過小區(qū)的老年舞蹈隊。這兩年,兩個人身體漸漸走下坡路了,便主要窩在家里。老閔有時興起,他唱歌,初麗跳一段;或者就是兩個人看電視,為著電視里的人物命運小小地爭論一回。但更多時候,他們喜歡坐在院子里,喝茶,看天一看喜鵲,聽風(fēng)聲、雨聲和飄過小區(qū)上空的流云聲。
喜鵲沒有吃,也沒有喝,繞著初麗又飛了一圈,然后飛走了。初麗心想,難道它真的都知道了?這鳥,與人處久了,也是成精了。
雞要現(xiàn)燒,這是上午的重頭菜。老閔系著圍裙,問初麗,是紅燒,還是做花椒雞、鹽水雞?初麗想了想,說,花椒雞吧,小志喜歡吃。老閔卻說,還是鹽水雞好,丫頭喜歡。
花椒雞是合肥特產(chǎn),鹽水雞是南京做法。
兩個人說著,就都停了嘴。屋子里一下子靜了下來。只有灶上煨牛肉的鍋里,發(fā)出“咕嚕?!钡穆曇?,又像是火車“卟葉卟\"的聲音。初麗心緊了下,說,還是花椒雞吧!
干脆各做一半。反正雞也夠。老閔說。
初麗坐在桌子前,喝了口茶。醫(yī)生已經(jīng)給她下了命令,以后不能再喝茶了,至少不能再喝濃茶。他們本來喝的就淡,但不喝,她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她只喝了一小口,放下杯子,又端起來,自己也站起來,加了水,端到廚房里,對老閔說,喝一口吧。老閔低下頭,喝了一口初麗端著的茶。說,快九點了吧?
八點五十。初麗說。
老閔回頭將切好的雞擺放到盤子里,加上作料,先腌制。這期間,初麗一直端著杯子,倚靠在廚房推拉門上。她看著老閔,這才發(fā)現(xiàn),老閔也老了許多了。與十幾年前相比,他背馱了,身子也矮了,人也小了。而且,他頭上也幾乎沒有什么頭發(fā)了,只有四周還有一圈白發(fā),像是給皮球系了個緘帶子。也難怪,都八十八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他們來青桐城的時候,老閔就早過了古來稀的年齡,七十二,她剛七十。十六年了,馬上老閔就九十歲了。而她初麗摸摸自己的臉,浮腫像是消了一些。每天,浮腫都是夜里開始嚴(yán)重,到半上午就會消一些。因為浮腫,她的臉甚至不比老閔的臉小。老閔正對著廚房的窗子,初麗看見老閔的后背有一大塊突起。他的腰椎間盤突出越來越嚴(yán)重了。這個還真得跟小志說,要做調(diào)理,否則背一彎下來,就再也直不起了。她在街上看過這病嚴(yán)重的人,頭恨不得夠在地上,整個人成了蝦米,連上下車、上下床,都得一點一點地先搬腿再搬渾身。那個苦啊。初麗不想老閔也受這樣的苦??墒乾F(xiàn)在…她在心里叮囑自己,等會兒,一定得給小志交代清楚的。
趁著腌制雞塊的間隙,老閔要出門去買一點新鮮蔬菜。也不必到大菜市場去,就在小區(qū)大門外,山那邊農(nóng)家自種菜,不施化肥,不打農(nóng)藥,環(huán)保,衛(wèi)生。初麗說,我也要去。老閔說,外面有風(fēng),冷,我一個人去吧。初麗說,不,我得去。以后想去也去不了了。老閔說,別這么說,還早著呢。初麗說,你盡哄我。老閔提著筐子,初麗也跟著,兩個人出了門。小區(qū)里的小道都是鵝卵石和水磨石交替鋪成的,走上水磨石時,老閔就扶一把初麗。其實,除了臉上浮腫外,初麗看起來比老閔還要精神一些。本來嘛,女人老得就慢。何況在此之前,初麗身體一直很好,一年四季連感冒也極少。老閔后來就說,你身體那么好,怎么就?初麗說,人吃五谷雜糧,到頭來都是要生病的。鵝卵石雖然有些咯人,但據(jù)說能幫助按摩腳底,所以,沒事時老閔和初麗經(jīng)常選擇鵝卵石小路,來回走幾遍。走著走著,腳底下還真的有反應(yīng),發(fā)熱,酸脹。小路大概一百來米,然后就上了小區(qū)內(nèi)的主干道,是柏油路。有些緩坡,老閔牽著初麗的手,兩個人走得很慢。遇見熟人,也打個招呼。到這里住了十六年了,他們也就是最近,在決定了之后,才猛然發(fā)現(xiàn)小區(qū)里的熟人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了。這很奇怪,想想?yún)s又合理。他們年歲大,交往少,認(rèn)得的人,除了賣菜的、物業(yè)的,就是那些十幾年前剛來時認(rèn)識的一批人。如今這批人凋零的凋零了,搬走的搬走了,更多的也跟他們一樣,行動不像從前那么自如了,只好窩在家里。在小區(qū)門口,老閔對門衛(wèi)說,等會兒我們孩子要來,麻煩你們放他們進(jìn)去。門衛(wèi)是個剛來的中年人,說,讓他們報門牌號,不然進(jìn)不了的。老閔說,當(dāng)然得報。我先跟你說說。
今天擺菜攤的一共四個,菜新鮮得可愛。
老閔他們選了韭菜、番茄、萵筍、香菜。初麗說沙地種出的蘿卜好吃,老閔又挑了一點。他還要挑,初麗就說,不要了,夠了,吃不了,又沒下一餐吃了。老閔回頭望了望她,賣菜的張姨問,怎么了?要出去?老閔說,不是,不是。啊,是的,要回市里一趟。他們這些年,一直習(xí)慣將回合肥和南京,叫作回市里。剛來時,他們一年會有三四次回市里,主要是應(yīng)對各種人情;這七八年,回去得越來越少;近三年,都沒回去過。過年過節(jié),孩子們說來接他們,或者他們過來,老閔和初麗都不同意,說我們既不想回市里,也不想你們來打擾,我們要清凈。孩子們也沒辦法,只好送些吃的喝的,然后帶上他們非得要給的壓歲錢。孩子們都不要,他們說,再大,你們也還是孩子。這一說,孩子們也都只好收下了。給了壓歲錢,他們也才心安。兩個人過年,燒個小鍋子,喝一杯小酒,暖乎乎的,挺好。到十二點,出門放上一小掛鞭炮。青桐城中心禁放,但這小區(qū)與中心城區(qū)隔著一座山,因此多年來,仍然可以放鞭炮。鞭炮一放,就是新年開門了。老閔看著門上自己手寫的對聯(lián),和掛在門楣上的初麗扎的小紅花,心里頭有一種特別安然恬淡的快樂。他們提著菜,依然慢慢地往回走。上小路時,遇到一群人,是來看房子的。當(dāng)然不是看他們的。他們的,早在十天前就已經(jīng)賣出去了。也跟買家約好了,等下午或者明天,讓他們過來入住。買家是離城二十里的鎮(zhèn)上的居民,孩子在城里一中讀書,他們要買這個房子陪讀。
三
流水洗菜,干凈。老閔將菜洗凈,一樣樣地切好,放在盤子里。蔬菜要現(xiàn)炒現(xiàn)吃,否則就沒了味道。初麗將桌子又擦了一遍。桌子是實木桌子,當(dāng)年來青桐城時,他們一道去家具店買的。初麗說她喜歡實木桌子的厚實,實木的紋路也耐得住反復(fù)地看。真的,有時候他們兩個人就會為實木的紋路爭論。當(dāng)然,是爭論,不是爭吵。初麗說那紋路像一個人正瞇著眼睛,在偷偷地看她。老閔說那完全是你的感覺,明明是一只螞蚱,正蹲在樹枝上。初麗說,你眼睛花了,再戴上眼鏡好好看看,明明就是一只眼睛嘛。老閔戴上眼鏡看了后說,不還是螞蚱嗎?你看那腳,還曉著二郎腿呢。初麗氣得臉通紅,說,你是成心跟我作對。老閔說,不敢,不敢,初麗女士。他又裝模作樣地低頭看了會兒,說,還真是眼晴呢,我這老眼,看來是真的不行了。
實木桌子越用越亮。吃了油,加上天天抹洗,呈現(xiàn)出肉紅色的木質(zhì)本色來。初麗用手摸了一遍桌子,包括桌子的四個角。桌子角當(dāng)初選擇時就選了圓角的,是老閔的主意,說怕她碰著。實木的手感,如同流水滑過魚的身子,似乎能看見空氣中彈起的水珠的光亮。
初麗說,這桌子,人家還會用吧?
肯定會用。我們又帶不走。老閔說,孩子們說了,什么都不帶走,除了我們兩個。
唉。初麗嘆了口氣,說,十點多了,估計要來了。我準(zhǔn)備茶水。
都準(zhǔn)備好了。老閔說,你坐著,別累著。你就是不服氣。
我當(dāng)然不服氣了。憑什么我就要得這個毛?。砍觖愓f著,又到院子門口。院子有花墻,能看見外面道路上的行人。她張望了下,外面很靜。深秋了,連地氣都靜了,其他一切也都跟著一寸寸地靜了。
兩間房,一間是臥室,另一間算是書房兼儲藏室。從搬到這兒來進(jìn)了這房子開始,老閔和初麗就立了個規(guī)矩,不留物。這物指的是那些破破爛爛,壇壇罐罐,包括舊衣服,舊鞋子,舊雨傘,舊袋子,舊用具??墒?,有一物老閔是舍不得丟的,那就是舊書。老閔在青桐城的舊書攤上收了不少舊書,兩個書架上都擺滿了,還有些成捆地放在地上。收舊書完全是種愛好,收來了也不看,享受的是當(dāng)時收到舊書的喜悅。初麗不干涉老閔這愛好,她有時還陪著老閔去收舊書。城里舊書攤那邊,有了貨,還打電話來,他們就跑去。老閔收書,跟搞建筑差不多。包羅萬象,在一個大的框架里,塞滿了各種各樣的舊書。自從決定了后,初麗問他這書怎么辦?老閔說,帶不走,也沒處帶。就放這吧,新來的人家如果看得上,就收著??床簧?,那也是這些書該有的命。老閔現(xiàn)在閉口張口就是命,這讓初麗有些不悅。初麗說,哪有什么命,是年紀(jì)到了。如果是命,那這十六年怎么說?
十六年了。老閔說,也是快。當(dāng)初我們誰會想到會有十六年呢。
老閔從廚房里解了圍裙出來,清蒸魚正 在上汽。這會兒他沒事,便坐在桌子前喝了口 茶,看著初麗。忽然說,你要是不跟了我,后來 怎么辦呢?
怎么辦?初麗說,死唄。
別瞎說。老閔說,我估計你后來會待在南京那老房子里,幫著丫頭她們看家。
她們可不需要。年輕人都有年輕人的生活。初麗說,我一個人住,清凈。
老閔說,當(dāng)初那次見你,你臉上連皺紋都沒有。返老還童了。比年輕人還要好看。
你這老嘴,快九十了還說假話。初麗淺淺笑著,她一笑,臉上的浮腫拉著有些生疼。她說,那年都七十了,核桃似的,只剩了殼。
兩個人再不說話,只看著。就像李白詩里說的那樣。李白當(dāng)年是看著敬亭山,他們是看著對面的都八十多的耳鬢廝磨了十六年的老面孔。
老閔說,回去后要聽話,聽醫(yī)生的話,聽丫頭的話。
不要你說。初麗說,我知道。
老閔上午大概是忙了些,腰椎就疼得很,膝蓋也疼。他這兩樣毛病發(fā)作起來,就很麻煩,要臥床,還得挺著身子躺著。上一次發(fā)作是春天的時候,老閔給院子里的花盆移個位置,施肥,腰彎著,又用勁,結(jié)果當(dāng)天晚上腰就直不起來,膝蓋也疼得鉆心。他只好躺在床上,初麗下了面條,一根一根地喂他。初麗做不好飯,做得最好的就是下面。老閔在床上躺了三天,吃了兩天面條。第三天,老閔讓初麗到大門口的飯店去弄點菜,初麗說飯店里菜不放心,油不好,雞精加得多,她一個人開始在廚房里搗鼓。結(jié)果搞了半天,端出來一盤子番茄炒雞蛋,一盤子紅燒肉,還加多了醬油,另加半碟子小咸菜。老閔竟然吃得津津有味,說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菜。說初麗的手藝,快趕得上他了。初麗聽了就哭,說我知道你是在說我,說我不會做飯。我是天生的不會做飯。除了不會做飯,我其他哪樣不會?老閔說,那是,那是,就像我除了做飯,其他哪樣還會?初麗像個孩子樣,又轉(zhuǎn)過頭笑了。她喂老閔吃飯,還喂一口吹一下,仿佛那飯不吹就進(jìn)不了嘴。老閔將腿放在椅子上,身子筆直地端坐著。初麗上前來,也沒說話,就拿住他的腿,一點點地按摩著。她這按摩可真的是去學(xué)了的,就跟小區(qū)外面那個按摩店的老板娘學(xué)的。人家聽說她八十多了,還要學(xué)按摩,笑了大半天。后來聽說是專門學(xué)了為老閔按摩,又實在被感動了一下,免費教學(xué),還附送了一些精油。初麗按摩的手法,算是到位??墒?,她沒什么勁了。人沒勁,最先表現(xiàn)就是手上。手上沒勁,吃不住疼痛的部位,按摩就像小時候用狗尾巴草撩面部,癢癢的,卻達(dá)不到深處。不過,老閔還是享受著。初麗的手越來越冰涼了,真的,越來越冰涼了。老閔想著心疼。他看著初麗。初麗正彎著腰,一下一下地按摩著。初麗頭頂上也快光了,頭發(fā)稀拉著。她一下一下地按,頭發(fā)像被風(fēng)吹著的小草,一搖,又一搖。老閔伸出手摸了摸初麗頭頂,說,回去后記得戴帽子,天冷了,頭不能凍著。
初麗直起身子,說,你買的那帽子,我收在包里了。
老閔撇開話題,說,他們該到了吧?
是的,也該到了。初麗說。
老閔就起身,說廚房里魚快蒸好了。是條鱸魚,蒸好后要撒點蔥花,好看。
初麗說,別急,還有一會兒呢。我再按摩下吧。
不了。你也累了。去院子里曬會兒太陽。老閔說。
初麗說,不了,我來看看你蒸魚。
兩個人進(jìn)了廚房,老閔將鍋蓋揭了,魚身子立即從剛才被蒸時的鼓脹,迅速地癟下去。初麗說,小志喜歡吃魚,丫頭也是。老閔說,這魚新鮮,是湖里的魚,沒有土腥氣。
老閔將鍋蓋又蓋了,說還得燜一會兒。等他們來了,再上個汽,撒蔥花,然后炒菜。菜都整理好了,炒起來也快。天氣冷了,菜得邊炒邊上桌子,不然,吃冷的人心里慌。他這樣說著,又對初麗道,記著別吃冷的。你最近腸胃不太好,這個,我得跟丫頭再說說。
不要說了。說了他們也不記得。我都知道。初麗說。
兩個人又出了廚房,到小院子里站著。老閔說那些花啊,假山啊,青苔啊,馬上到冬天了,是得保護下的,不然就會凍壞了。初麗說,人家該知道吧?應(yīng)該知道的,誰不喜歡養(yǎng)花種草呢?
難說。老閔有些擔(dān)憂。
初麗慢慢地走到假山前,提起水壺,給假山噴了點水。青苔和石頭,一噴水,就更鮮活了,像從山里剛帶回來時一樣。她站在那兒,看看石頭和青苔,又回頭看看老閔。老閔也正看她。她嘆口氣說,也是沒時間了,不然,我們真得將它們再送回山里才好。
陽光照著小院子,往年,這是老閔和初麗最愜意的時光。兩個人坐院子里,曬太陽,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不想說了,就瞇著眼。想說了,就東一顆西一顆地丟上一句,像水里石子一般,隨著水流動。老閔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問,胡老那邊說今天還送蘭花的,可這…初麗說,讓他送吧,會有人接的。老閔說,胡老翻過年也八十五了。比你小一歲。他還能跑十幾里山地,真不容易。初麗說,人就像樹,說不準(zhǔn)哪一天就被蟲給蛀空了。老閔說,也是。唉。這陽光,曬衣服好,香。
初麗特別喜歡曬東西,衣服、鞋子、小用品,能曬的,她都曬。她說她喜歡陽光的氣味,香。那種香,是天然的,任何人也仿制不出來的。趕上陽光好的日子,她和老閔就會將柜子里的衣服全抱到院子里,椅子上、板凳上、衣架上,都掛著,讓陽光盡情地照著。初麗還喜歡站在衣服中間,她說她能感覺陽光一點一點地照進(jìn)衣服里面。這樣,穿衣服的時候,就等于穿了一層陽光。當(dāng)這次他們做出決定后,初麗已經(jīng)將衣服鞋子等等,趁有陽光的日子,曬了三四遍,說合肥和南京都是大城市,大城市有的是人,少的卻是陽光。以后就難得了?,F(xiàn)在,聽老閔一說,初麗就讓老閔將已經(jīng)擺放在書房里的四個大包給拿過來,說不打開了,就連包曬曬。曬曬總比不曬好。老閔也沒說話,只是進(jìn)房,一個一個地將大包拿出來,都放在院子里有陽光的地方。陽光一下子就包裹了它們。初麗說,你聽聽,陽光正滋滋地往包里面跑呢。
老閔說,日子還是短了。一晃,就過去了。
初麗明白老閔說什么,她伸出手,握住老閔的手。雖然低著頭,但老閔知道,她在哭。她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只是她壓抑著,盡量不哭出聲來。老閔撫著她的肩膀,說,別哭了,孩子們很快就會來了。
我不哭。初麗抬起頭,眼晴紅紅的,說,我想起當(dāng)初,他們倆沒成,我們倒是跑到青桐城這邊來了。
老閔說,這就是命。我們得謝謝命。命給了我們十六年的日子。
初麗說,我不謝。我還想更多些??墒恰?/p>
老閔說,不說了。等你回去好些了,我們還…·
初麗望著他,說,我都想好了,我要是回去真不行了,我不會讓丫頭她們告訴你的。
老閔身子顫了下,他沒扶自己,卻扶了扶初麗,說,不說了,不說了。孩子們馬上要來了,馬上要來了。
四
孩子們前后來到,沒差五分鐘。兩輛車都停在樓梯過道口。本來,應(yīng)該停在停車場的。但因為考慮要搬東西,還有老人,便直接開過來了。下車后他們首先是搬東西。說搬東西,其實很少。各人都兩個大包。都是衣服、被子。其余的東西,能不帶的盡量不帶。這既是孩子們的想法,也是老閔和初麗的想法。日子雖然還得一天天地過,可是,那些過日子的東西,卻不一定需要了。
四個大包,從院子里的陽光中搬到車上。兩邊各來了兩個人,小志和他兒子,丫頭和她兒子。小志和丫頭見了面,也招呼。兩個人介紹了彼此的兒子,笑著說,都差不多大,像雙胞胎似的。這意思,大概只有他倆自己明白。當(dāng)然,老閔和初麗也應(yīng)該明白一些。兩個大男孩是不明白的。兩個孩子都剛剛工作,小志的兒子在合肥,丫頭的兒子在南京。你別說,長得還真的有些相像。當(dāng)初,老閔和初麗一騎絕塵,分別從合肥和南京,奔到青桐城來,小志和丫頭都才三十多歲。如今過了十幾年,兩個人也都快五十了。五十而知天命,再大的玩笑也能開得起了。
丫頭說,怎么不把你們家那位帶來?
小志說,你不也沒帶。
丫頭說,我怕帶來了,你難受。
小志說,難受才怪。當(dāng)初,要不是及時止損,后來哪有這么大的盈利?他說著用手指指兒子。
丫頭撇著嘴,說,嘴硬。不過也是,就像他們,都是命。
老閔正站在過道口,看兩個孩子斗嘴,聽到他們居然也說起命來,就覺得這命更有意思了。不僅僅是他和初麗這樣快九十的人說,連才五十的孩子也說。說來說去,命不就是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定了,就是命。就像初麗突然并堅決地做出了決定一樣。初麗的決定,老閔竟然無話可說,初麗沒有給他任何申訴的機會。
這不就是命?老閔心里想,得認(rèn)了。認(rèn)了!
菜都上了桌子,老閔還在廚房里忙活。初麗說,你們先吃,他喜歡現(xiàn)炒現(xiàn)吃。
初麗也進(jìn)了廚房,小志和丫頭,還有兩個大男孩,四個人吃著。菜都對味,老閔考慮到了年輕人的口味,做的菜不像平時他和初麗兩個人吃的又淡又少油。牛肉燒得恰到好處,丫頭說,比飯店里做得好。清蒸魚更是搶手,兩個大男孩各吃了半條。他們邊吃魚邊看手機,惹得小志講了幾回:這樣容易卡刺的??伤麄儾宦?。丫頭說,別講了,都是這德行?;ń冯u和鹽水雞各一盤,一端上來,卻出現(xiàn)了令老閔和初麗沒想到的局面:小志喜歡吃鹽水雞,丫頭不斷地在吃花椒雞。熱菜也一盤盤地上來,丫頭說,怎么搞了這么多菜,吃不了,等會兒還打包不?小志說,你打包,晚上正好回去吃。丫頭說,算了,晚上大姐家都安排好了。
初麗一直站在老閔身后,看他炒菜,看他裝盤,看他將裝好的菜盤遞給她。她端著盤子,送到桌上,然后再回來,看著老閔炒菜,裝盤,再伸出手,等著老閔將盤子遞給她。這動作,流水一樣淌了十六年了。她心里一陣一陣地發(fā)緊,人卻越繃越直。她覺得老閔應(yīng)該也是。老閔雖然沒法反對她做出的決定,可是,她明白老閔有話想說。這些天,老閔總是車轱轆似的,不斷地給她重復(fù),哪些藥該怎么吃,晚上睡覺時該怎么蓋好被子,到了醫(yī)院后,該怎么配合醫(yī)生老閔這些年來,話最多的就是這些天。初麗聽著,卻一點兒也不嫌多。老閔將最后一個紫菜蛋湯遞到初麗手上,轉(zhuǎn)身定定地望著窗外。窗外有兩棵花樹,紫薇和丁香,是他們來的第三年在小區(qū)門口看見的。賣花人說這兩棵花樹長在同一個根系上,一個接著一個開花,好看。初麗就買了?,F(xiàn)在,丁香已經(jīng)高過窗子,紫薇也跟窗子差不多高。春天,先是丁香開紫色的花。丁香花謝了,紫薇上場,開粉紅色的花。老閔和初麗一年年地看著花朵開放,還給它們施肥?;ㄔ介L越高,花開得也越來越繁復(fù)。有一年,老閔記得初麗還在丁香樹和紫薇樹上掛了個紅布條子?,F(xiàn)在早已被吹得不知蹤跡了。
老閔知道初麗還站在他身后。就說,你去吃吧。我就來。
初麗說,不想吃。你去吃吧。
老閔轉(zhuǎn)過身子,避開了初麗的目光。他端著飯,又回頭將初麗的飯也端著,兩個人上了桌子。
小志說,好多年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菜了。爸這手藝,又回到了當(dāng)年媽在的時候了。
丫頭咳了聲。小志趕緊轉(zhuǎn)了話,說,一定都是跟著阿姨后面練出來了。
丫頭說,我媽天生做不來菜。我們姐倆從小就跟著她吃老三樣,燒豆子、炒青菜、鹽水鴨。
初麗和老閔都端著飯碗,一粒一粒地數(shù)著吃。他們掙菜,也是用筷子尖謙一點點。丫頭要給他們操,老閔不讓。初麗將碗縮到了懷里。丫頭只好作罷。老閔說,丫頭,以后每次做飯,少點,細(xì)點。你媽吃得慢。
小志看著初麗,十六年的時光,到底是讓一個人徹底地蒼老了。他看得出來,初麗臉上的浮腫,他也不好多問。老閔跟初麗做出決定后,就分別通知了小志和丫頭,約定了日子,讓他們來接。小志當(dāng)時在電話里就說:各自回去?是你一個人的主意,還是?
老閔說,兩個人的決定。
小志就沒吭聲。這會兒,他放了飯碗,走到小院子,丫頭也跟了過來。小志說,看不出來呢。兩個人都還挺好。丫頭說,是看不出來??墒?,檢驗報告我拿到大醫(yī)院看了,都說是…回去后,盡快住院,看能不能手術(shù)。要是不能,那可就…丫頭說,沒想到,他們會做出這么個決定。小志說,我也沒想到。當(dāng)年,死活都要到一塊兒,跑到青桐城來?,F(xiàn)在,卻……丫頭說,都快九十歲了,他們這樣決定,一定有他們的道理。我就怕,兩個人本來好好地互相支撐著,一分開,說不定就嘩地塌了。
小志說,我也怕這??墒?,他們這決定,也不能不執(zhí)行。
唉,丫頭說,不管怎么說,得感謝你爸。這么些年,兩個人不容易。
也得感謝你媽。否則,他們活不到現(xiàn)在,至少沒現(xiàn)在這質(zhì)量。小志說。
我媽說,臨了臨了,再不能拖著你爸了。丫頭抹了把鼻子。
小志說,這兩個老人啊,是真的為彼此好。我爸也說,你媽陪了他十六年了,現(xiàn)在,是該讓她回到孩子們身邊去了。
兩個人再無話。老閔和初麗,還在慢慢地一粒一粒地挑著吃飯。兩個大男孩在打游戲,他們打起了聯(lián)網(wǎng)游戲。陽光從小院子里漸漸西斜,西墻根水池那邊,已是一大片陰影。但東邊,陽光依然照著花壇,假山,青苔。還有些陽光,斜斜地照進(jìn)臥室。臥室的床上,已沒了被褥。上面蓋著一層塑料膜。初麗說那能防些風(fēng)沙。簡陋的梳妝臺上,擺著三四個簡陋的化妝品瓶子。丫頭從窗外就能看見,梳妝臺上很干凈,估計早晨才又被認(rèn)真地抹過一遍。
還是老習(xí)慣。丫頭說,跟以前一樣,每次出門都要將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的。
小志說,可這回…他們做得也決絕,連房子都賣了。
吃完飯,老閔要洗碗。丫頭和小志說啥也不讓。于是,丫頭洗碗。小志負(fù)責(zé)再里里外外檢查一遍,看看還有什么需要帶的東西別落下了。老閔和初麗就并排坐在桌子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淡茶。這淡茶也就像這十六年的日子,云淡風(fēng)輕的,沒什么波浪,也沒什么阻塞,卻一口一口喝,又甘,又微苦,微苦,又甘。
茶喝到?jīng)]味兒了。老閔站起身,說,走吧。
說,走吧!
小志和丫頭帶著兩個孩子先出了門,在門外等著。他們本來想,老閔和初麗會再細(xì)細(xì)地看看屋內(nèi),細(xì)細(xì)地摸摸屋內(nèi),細(xì)細(xì)地聞聞屋里??墒牵]有。老閔扶著初麗,連頭都沒回就出了門。老閔掏出鑰匙,鎖叭嗒一聲鎖上的時候,初麗說,把鑰匙就放在門口的地墊下吧,說好了的。
老閔慢慢地蹲下來,緩緩地掀起地墊,將鑰匙放到靠門里的一角,說這樣才不會被人踩壞。放好鑰匙,他又慢慢地往起站。初麗搭了他一把,他站起來后,說,真老了,蹲在地上就不想起來了。
小志問,要不要跟物業(yè)再說說?
老閔說,都說好了,不說了。又對丫頭說,扶你媽上車吧。你們先走。
初麗說,你先走。
初麗也緩緩地站起來。到了下午,她臉上的浮腫似乎好了些。她攏了攏稀疏的頭發(fā),老閔說,你路遠(yuǎn),你先走。
初麗說,我們一道走。
于是,丫頭扶著初麗,坐到她的車后座。小志扶著老閔,上車時,老閔腳抬不起來,小志讓他先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和兒子一起,用手幫老閔先將左腳挪進(jìn)車子,再挪屁股,老閔大半個身子坐到了座位上,再將右腳挪進(jìn)去。初麗一直在前面車子里伸著頭,看著老閔左腳進(jìn)了車子,屁股進(jìn)了車子,大半身進(jìn)了車子,右腳最后也進(jìn)了車子。她縮回頭,說,走吧,走吧!
丫頭說,我和小志說好,都走高速。到了合寧路分道時,你們再下來打個招呼。
不了。不了。初麗像做出那個決定一樣,迅速而堅決地說道:不打招呼了。該說的話,我們早就說了。何況他,像個孩子似的,好哭。再還有話,就等下輩子再說了。
欄目責(zé)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