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的河岸

這河流、這土地，又長了一歲

對于浩蕩的過往來說，約等于無

三月，空無一人的河岸

沒有搖動的蒿草、旗幡和纏人的音樂

也沒有失魂落魄的小冤家要死要活

高架橋郁悶著，慪著氣，生著銹

晚霞如失火的戰(zhàn)車，轟鳴而下

并不能使冰涼的鐵藝椅

留住愛情的余溫

這個時候，積雪行至中途

而河灘的土，又深沉了幾分

真的，我不能保證

倒退著走，就能回到從前

三月的小陽春，不過是假象

余寒，依然撬得動骨頭

空風(fēng)景干凈、清冽，沒有念想

如十字路口那一攤尚未燃盡的紙灰

正慢慢降下體溫，不知在懷念誰

2009.3.1

簡筆畫

一條線是閃電，劈開大地

二條線是彎彎曲曲的河

三條線是脈脈的遠(yuǎn)山，綿延不絕

在冬天，不宜飲酒、哭泣、懷念

白亮的天光下，亦不宜寫憂傷的文字

我別無長物，只有清茶一盞，明月孤懸

懷揣一支馬良的神筆

用風(fēng)雪來掩埋，以及灌溉

刪繁就簡地留下雪野

和大片大片的空白

2010.1.14

水 墨

剛剛畫過兩張荷，就過了午夜

繁重的白日撂下挑子

在虛無里，歇一歇

整個城市漂浮在燈火之河

此刻，我想起誰，誰就醒著

思念誰，誰就復(fù)活

賭氣的、負(fù)債的，仍在撕心裂肺

病榻在呻吟：“好歹，熬過這一夜……”

更多的人，想著元宵、情人和巧克力

以團圓之名、情感之名

給生活添油加醋

像墨色中淡粉的荷

……真的該睡了！

你不在眼前，這座城，就是空的

如慢慢漾開的水墨

不知何時，蜻蜓也飛走了

2014.2.14

午餐前，在畫室

和兩個男人

在第三個男人的畫室里，看畫

赤裸的人體從包裹中得以重見天日

胴體柔和而潔白，像窗外的陽光

只在關(guān)鍵部位，加一點點青銅的陰影

有一瞬，畫室里靜極了

陽光如歡騰的塵埃

我愣怔著，下意識地拉了拉衣角

三個男人饑餓地盯著他們想盯的地方

嘖嘖贊嘆

并用小指肚兒，小心拂去浮塵

那個中午，我的臉紅了兩次

一次是因為羞澀

第二次是因為覺醒

為了掩飾我的臉紅

我拍照，拍照，從不同角度拍照——

是的，我們在欣賞藝術(shù)

不是看女人

2014.05.07

可能的傍晚

迷戀那件煙色的大衣

及膝的羊皮靴，它沉默的黑色

適宜搭配大雪的中年

清冷的傍晚，我鎖好車門

在林蔭里走一走

笛聲遠(yuǎn)去

摸爬滾打的人世已遠(yuǎn)

白楊靜穆，渾身的傷口

只有風(fēng)雪能夠止痛

樹梢搭建了微縮的蒼穹

又掛上月牙的彎刀

孤寒的圖騰

雪花兒旋舞

童話的城堡中，燈火交錯

樂音，細(xì)如微風(fēng)

——命若琴弦！星子飛馳

拜神所賜的夜晚

我看見：青年的我，臨窗獨坐

少年的我，在爐火旁清洗一堆白骨

2015.1.15

為什么一次次寫到火車

我喜歡懷舊版的綠皮火車

動車、高鐵也行

但我只取它的速度，飛快的刀

帶出的風(fēng)

我喜歡坐上慢的、快的火車

并成為它的一個螺絲

銹死，但擦得锃亮

喜歡車窗外北方的大地

睡獅的大河，薄雪，三五簇蘆葦

輕輕搖著。喜歡水墨的層林和村舍

偎在天邊兒，沉默

喜歡去看一個人，剛好日落

像被高高托舉的鳥巢，荒涼的心

浸著夕暉，卻又空空落落

2016.1.22

住的酒店叫：桔子

大雪已下了一夜，又兩天

黃昏再次降臨

街道上空無一人

更找不到一輛出租車

這時候，出現(xiàn)了

爐火、熱湯，橘的光暈

蘇醒的落日和夕陽

有人替我撣掉

駝色大衣上的積雪

以及，鞋面上的

我已嘗到緩慢的滋味

咖啡……伴侶……

深度掩埋的部分，開了天窗

有時，神是個小角色

一個人，就是人類

大雪封鎖了前方的消息

水晶的世界里——

萬家燈火，團團圍坐：

橘子和傷疤

都要一瓣一瓣地

剝

2016.8.27

斑 馬

“它受困于自己光亮的圍欄，

活在由不被理解的自由所造的飛馳的

牢籠里……”

——條碼明晰，如炮烙

有遷徙、討伐之苦！

自身的輜重，就是緊身衣

有人說：幸福，取決于水桶的最短板

止不住流水，當(dāng)然也擋不住風(fēng)聲

劃弧，如滑雪運動員

巧妙地繞過阻礙，身輕如燕

線性的秩序，是生命的護欄

——凡長久的，均有限制

它一生下來，就企圖擺脫約束

但激情只是小風(fēng)波

黑白如愛憎，永遠(yuǎn)無法趨近

只有不易察覺的

小小傾動

2017.10.13

冬月，車窗外

——土地泛黃

熟過頭的，都需要養(yǎng)一養(yǎng)

大地的輪盤旋轉(zhuǎn)

籌碼幾何？

每一年的賭注，有大有小

一閃而過的長河

也有凍不上的薄冰，死角

書上說，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我說，沉默的大多數(shù)，得以存活

列車呼嘯著交錯

誰也沒有感覺

只有白楊荒疏的枝條，峭愣愣地

——如驚慌之手

把空空的鳥巢

向上托了托

2017.12.11

逆光中的河流

我需要窗里的背影、窗外的黃昏

使逆光的河水，直觀而生動

否則，血色的河面如失火的戰(zhàn)車

會頭也不回地跌入盲從的山谷

——到處都是傷痕和坼裂??！

渡口，也無法渡我過河

讓一條河承受太多，是不對的

它會瘦弱下去，如斷腸

把離人，日夜揪扯

渡船已入船塢，稀疏的蘆葦輕搖

剛好配得上下沉的日落

風(fēng)吹浪涌，微微傾動

多像一頭幼獸，小心地

舔著舊傷口

2020.6.27

如果……

如果時間的計量單位是年

我愿過往，皆是流年

如果可以重新做人

我愿做意中人

……很早以前

我就開始拒絕糖和甜蜜的事物

目光轉(zhuǎn)向泥土和根

——如果，我失聲叫了出來

一定是因為你眼中的清泉

陌生人?。∥覀兎N植彼此的食物

盜天火，解渴，改變身份

像夜色中的綠皮火車

喘著粗氣，爬坡

一站一站錯過

——如果，黃昏如低音提琴

嗚咽著，沖過燃燒的河流

我愿放下所有……跟從。

2020.7.3

一個深夜聽評書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誰

不知道他是誰的爸爸還是爺爺

他睡不著，在石板路上來回踱步

替古人擔(dān)憂：幕布內(nèi)外

皆是刀光劍影

萬古如長夜

他卻神通廣大

一會兒是孤膽英雄，怒火中燒

晝夜兼程；一會兒是快意恩仇的刀斧手

一會兒又貪戀錦衣玉食

高高在上的屋頂……

白日的森林，向身后倒伏

一顆懷古之心就是

風(fēng)馳電掣的時光專列

后來，他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我猛然起身，跟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額頂?shù)拿廊思?/p>

終于派上用場了

流落民間的證據(jù)完整而充足

下意識地，我按了按

空空的腰……

2022.10.14

荒野故人

見識過絕美風(fēng)光的人

已去了博格達峰

不斷向內(nèi)心開掘的人

仍吃著昨日的余糧

荒野，終于露出它本來的面目

——有時，它是硬骨頭

有時，它是咖啡糖

就像遍野蘆蕩，伏兵百萬

卻又溫軟，如斷腸

千里之外，浪游的人

終于回來了——

他需要觀測星球，終生服藥：

風(fēng)雪彌天，大地坼裂

他需要荒野的荒

把自己放成一匹驚馬

臥聽寂寞的回響

分叉，重疊，銷毀人跡

按住萬物的喧囂

在浮冰之上，收集隱秘的濤聲

和斑海豹的鼻息

2023.12.17

在荒野中奔馳

困獸，并不是貶義

我需要一片荒野，用它的空

喚醒身體里的獸性

泥淖的小水洼，野火燒過的地皮

一截斷纜，深埋的殘碎陶片

花紋的子安貝，風(fēng)中翻滾的空巢

或者：水滴般的鳥鳴，奔跑的白云

上水渠旁，舊年的人字窩棚……

多好啊！一切都是素食的

時不時產(chǎn)生的雜念

急需用它們淘洗、清空

我借用鋼鐵的翅膀

在茫茫荒野中，奔馳

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分明就是困獸，離心運動

勁風(fēng)過耳，揚起長鬃

不知過了多久

陽光，分外柔和

界碑的邊沿兒，鍍上了黃銅

——我終于迷路了！

即使蘆蕩不響，荒野不動

也能產(chǎn)生巨大的磁場

這一回，它真要把我吸進黑洞

驚恐如暮靄，從地心徐徐升起、包抄

我像個偽君子，一邊喃喃著：

“美至懸崖，唯有絕望”

一邊想著不遠(yuǎn)處，文明世界的燈火

就要點亮：孩子的笑聲

堅固的屋頂，咖啡壺在歡叫……

哦，它們之間并不矛盾

“驛動的心是主人

需要曠野那么大的心房”

2024.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