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長江里打撈出一塊殘碑
碑上有字,大多已漫漶剝落
其實我們早就知道
剝落的部分正是我們寫下的塵芥
我們的朋友,一個準(zhǔn)仙人
在山谷里養(yǎng)了一只丹頂鶴
它無緣無故地死了
沒有等到成為主人坐騎的那一天
朋友就把它埋葬在焦山的懸崖上
假如有一天,它醒來
可以不用助跑就飛向藍(lán)天
我們也可以坐上去,重返童年的黎明
——紀(jì)念郁達(dá)夫先生在此居住的一個夜晚
隔岸的群山,站在
我們的生活之外
梓花開時,那只白鷺
從富春江上飛回來
秋風(fēng)沉醉的晚上
果莢帶來媽媽的問候
大夢初醒,咳血的黃昏
藥石與山川祛除不了宿疾
木芙蓉在黑夜里綻放
青霜指向永不停歇的江水
你沉默的少女,在微茫的晨曦中
燃燒——向你走來
頭頂蒼老的星辰
你留下一張字條
從瓦松反射的光芒中
重返喧囂
青石板上,清瘦少年
藏匿在螞蟻的陰影里
你大霧彌漫的心中
便結(jié)滿了無患子
我一路南下
打聽通往寒山的道路
砌石的匠人抬起頭
舉起右手,輕輕抹去
額頭上沁出的汗珠
切菜師傅放下菜刀
從地上又拎起一捆青菜
繼續(xù)切
高檐下的僧人,腳踩梯子
用長竹耙把房頂上的樹葉
鉤耙下來
我站在房檐下
桉樹葉飄到頭上
像雪落在澗底
初冬,大地盡頭,
為薄霧籠罩。
她們身著白色的衣裳,
在枯草間跳舞。
可跳不出——
媽媽的指縫兒。
她們是你的行星,媽媽。
她們是你飛來飛去的女兒。
媽媽挎著竹籃子,
沿坡地走上來。
到塵埃落不到的地方,
掏出雙手。
白霜化為云朵。
窮人的手真溫暖?。?/p>
我和弟弟,
認(rèn)不出薺菜。
我們打鬧,嬉笑。
學(xué)媽媽,去愛她們。
夕陽西下,我們
有點兒憂傷。
堅硬的大地上,
媽媽的影子,一點點
暗淡下去。
下雪前,我們
會認(rèn)出薺菜。
可這么快就下雪了,
媽媽。我們
依舊兩手空空。
他們把那匹棗紅馬
拴在杉木做成的馬掌樁上
反戴遮陽帽的男人抱著馬的小腿
穿藏青色夾克的男人端來一盆清水
清洗沾染苔蘚與碎石的馬蹄
錘子輕輕敲擊鐵釘
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如同輕聲哼唱的小曲,匯入
庫爾代河歡騰的河谷
馬兒打了個響鼻兒
釘馬掌的人直起腰
停頓片刻,抬頭看見
山頭——堆積著
一年又一年的白雪
——讀陳寅恪先生
萬人如海,萬鴉藏林
瞎眼的老人,困守在墻角
獨自吃著蛤蜊,連同黑色的污泥
幾瓣殘梅,從風(fēng)雪中飄落
勸慰早已沒有淚水的雙眼
憤怒的彗星燃燒起來
冰川化為虛無的云朵
塵埃與巖石匍匐在轟鳴之中
抱守隱秘的心臟,從未停滯的鐘擺
低聲哼唱青春的挽歌
墜落的松果,指引他
騎上白馬,馳向大海
樹木,高山,種子
拋棄根莖,靜候
純粹時刻的到來
嚴(yán)峻的墓地,他葬下
父母漂泊已久的骨灰
和一張安靜的書桌——
僅僅屬于他自己
負(fù)氣一生,山河已破碎
他從茫茫雪地里,拈起
一瓣來自他鄉(xiāng)的梅花
在歷史的纖維云團(tuán)中
蘸著自己的鮮血
磨斫時光的鐵砧
火的深處,正生長出
一個浩瀚的星座
寂靜的夕陽,最后的悲憫
賦予毀滅以光芒
故鄉(xiāng)的花冠開始歌唱
遼遠(yuǎn)的歌聲中,他辨認(rèn)出
自己的童年,以及
秦淮河中柳如是的倒影
我知道
我與世界的媾和
玷污了我的日子以及從前的我
我有別于我自己
我從千里之外帶回一片樹葉
當(dāng)我看到鴿子,就會流淚
在人與人構(gòu)成的森林里
我總是采擷
那些色彩絢爛、光怪陸離的蘑菇
僅僅因為它們是有毒的
在菩薩眾多的大廟里
我所點燃的每一炷香都那么孤單
憂郁而煩躁地明滅
我把劍掛在虛無的天空中
因為它已疲憊
我徒勞地搓一搓手
迎接日趨衰老的夕陽
它簡樸得如一滴清水
凋零,流逝
卻擁有寂靜
我從樹上走下來
我認(rèn)出了我的一位父親
他陰郁,沉默
口中吐出一朵混濁的云
我從花中走出來
我認(rèn)出了我的一位父親
他污穢不堪,滿嘴淤泥
腳踩一片清澈的湖水
我從石頭里走出來
我認(rèn)出了我的一位父親
他純潔得呀,讓我們羞愧
全身赤裸,雙手長滿了古老的苔蘚
我從人群中走出來
我認(rèn)出了我的一位父親
他戴著面具與枷鎖
正在表演永恒的儺戲
我從火苗中走出來
我認(rèn)出了我的一位父親
他提著一桶水
是的,他要澆滅我
多年以后,我赤腳
在沙灘行走,走向你
鯨魚躍出海面,為你吞食
中年的黑暗
海豚長著一張嬰兒的臉
眨著眼睛,對你微笑
木船,在銀光閃爍的飛毯上
犁過貧乏的歲月
拂曉,你含淚
從冰塊的巢穴中現(xiàn)身
飛向生與死的叢林
林間,涌蕩著植物般的歌聲
給予世界以輕微的勸慰
大海深處,七弦琴
悠然響起,摒棄繁華的謊言
劈開海水的墻壁,純真山谷
在春天的雨水中蘇醒
我從大地上來,我走向你
你從大海中來,你走向我
撥開悲憫的塵埃
我們在多年后相遇
我們互不相識
寂靜郵局,站在
海邊小鎮(zhèn)的邊緣。
一只烏鶇,從屋頂?shù)男泵嫔辖德洌?/p>
降落在綠色郵筒上。
一切喧囂都停止了。
那封信,從黃昏出發(fā),
從潦草的童年出發(fā),
越過所有的大海,所有的墓地,
其實,它還沒有寫完……
就在不期而遇的暴風(fēng)雪中,
消逝,成為自然的一部分。
郵遞員送出的是謎語,
誰也不知道答案……
耳中的火焰已熄滅,
土豆會在來年發(fā)芽。
我們熱愛那些稀飯和咸菜的日子,
——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廟宇。
當(dāng)然包括一碗憂郁的清水,
以及我們幽藍(lán)的面孔。
寒星透過柵欄,凝視著我們。
在那麇集而又散開的人群中,
只有你——從不開口的孩子,
才看到微弱的光芒。
但你,一直保持緘默。
媽媽的淚痕,沉默的戰(zhàn)爭修辭。
我們在炮火與叢林中肄業(yè)。
鮮血,石頭,面包……
合歡樹靜默,倦怠的午后。
西山的茅屋中,
依然有一碗普洱茶。
詩人①贊美的土地與野花,
依然在恥辱中游蕩。
我們越過樹梢,
在天空博物館中,聆聽
民族弦歌的低聲部,
那么憂傷,那么晦暗。
匍匐的人們在群山中歌唱。
唯一的時刻,多么真切。
注:①詩人,指從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的詩人穆旦。
在時光的潰敗中
我們拈花,飲酒
在玉蘭花的花瓣上
你寫下詩句
有時,你也會寫一封信
與草木交談,用行草書寫我們的夢境
雪泥鴻爪,不確定的人生
接骨木的戰(zhàn)栗黃昏
你徘徊在蝶夢山丘中
月魄與海水,涌起相對論的秘密
溪流穿過生命的每一個時刻
風(fēng)從海上來,帶來你自身的悖論
無處安心的居士,在他者的故土上
漂泊,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看不見的客人曾經(jīng)來過
而你,不得不向
這沉默的河山,歸還
借來的每一粒塵埃
你手持虎鳳蝶,被釘在十字架上
哦,納博科夫的虹膜里倒映著一個詩人的葬禮
在時間的灰燼中,我們共同舉杯
飲下朝云,最后一杯梅花酒
我們用瓷器建造祭壇
它恰好裝滿一千零一個夜晚
我們從博爾赫斯的夢中
盜來嬰寧咯咯的笑聲
我們隨身攜帶移動的墳?zāi)?/p>
用鐮刀收割星辰,一個個夢境
面對鏡子,我們自我催眠
迷途中,一場暴雨不期而至
集夢愛好者,從情人的骸骨中
復(fù)活最后的清晨,最后的愛
秋山下,稻茬蹲在田地里
像在此勞作一生的人們,等待
一場大火,焚毀最后的軀體
骨殖注入黑色土地,這不過是又一次死亡
霜降時,無花果心生憐憫
親吻陌生人的嘴
淚水化為冰凌的晨曦
他收到一封冬天的來信
它為他開辟一條雜草叢生的道路
——從迷惘的山野中走出來
在驚懼的瞳孔中
點燃拒絕彎曲的骨頭
小螞蟻,最后的同時代人
長出翅膀,震動廉價的衣裙
攜帶著隱秘的光芒,飛向群山之巔
彩云之上,他一直
守候著即將消逝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