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31號,3月的最后一天。公司部門經(jīng)理老王又給我打微信電話,問我走到哪里了,咋還沒到?說真的,他多少有點兒怨氣,語氣也不怎么好聽,但我也能理解。他說:“這個月就缺你這一單,趕緊辦了,不能再拖咱們部門獎金的后腿,你看現(xiàn)在都幾點了?”我的聲音里滿是笑,帶著歉意說:“不好意思,王哥,我馬上到。”他又說:“我這是在給你辦事好不好,拜托,你還不上心,卻讓我在這瞎等?!?/p>
坦白地講,老王這人不錯,作為團隊的帶頭大哥,總是想給我們每一個人想辦法完成任務(wù)——這個月我沒有完成任務(wù),單位規(guī)定每個人都要完成,部門才有獎金,目的就是講究團隊意識。老王幫我想辦法弄了一單,算把我的任務(wù)完成。來陳城這十來年,我交的鐵哥們不多,但老王算是一個。
老王又催我,明顯很著急,真的,比我都急,他又特別提醒我,別忘記帶身份證。哎呀,這下完了,這事一急怎么忘了帶身份證,我趕緊打電話給母親要,就是拍張照片我打印出來也行,有個身份證號也可以。母親說:“你這孩子,誰隨時隨地帶在身邊呢?我在你三姨家走親戚,你給你爹打電話要,身份證號我也記不清。”我趕緊撥打父親的微信電話,他沒接,我只得打電話??偹阃耍牭诫娫捘沁厒鱽硪魂囙须s聲,夾著響器聲和說話聲,還有一聲高一聲低的哭聲。父親說:“我聽不見你說的是個啥,你這孩子,沒聽見我正忙著哩,你二爺死了,現(xiàn)在招呼著辦事哩?!蔽毅读艘幌?,二爺不是早死了嗎?父親怎么這樣說呢。我懷疑聽錯了,還想再確認一下消息真?zhèn)?,父親已掛斷了電話。我再把電話打過去,好長時間,父親都沒接。
那天保險的事兒沒辦成,沒有身份證的原件,就連身份證號也沒有,超過了時間,單位規(guī)定每月最后一天17:00前統(tǒng)計結(jié)果,超出這個時間的任務(wù)要算到下個月里,以此類推??上攵?,當月任務(wù)沒完成,這事當然不能怪老王,他帶著埋怨說:“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到底咋回事?說得好好的,也不上上心,我在幫你呀!這任務(wù)要是沒完成,扣了獎金你要負責任?!蔽艺媸菬o話可說,只得點頭說:“好好好?!闭f實話,老王作為領(lǐng)導(dǎo)能幫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挺夠意思了,不過說真的,這幾年我跑保險業(yè)務(wù),多少沖著他的哥們義氣,跟著他干心里得勁兒,要不早就跳槽不干了。那天事兒辦完了,晚上請老王吃飯,喝酒,我知道,人家對咱好,咱也要有個差不多,何況又捅了這么大的窟窿。老王沒說別的,只是悶悶喝酒。我賠笑,靜靜地給他倒酒,乖得像個孫子。
九點多才回到家,我想著父親這時也該有時間了,馬上與父親通了微信視頻,這真要好好給他聊聊二爺這事兒。微信視頻接通了,我一上來就問父親:“上午在電話里說死的是二爺嗎?”父親在視頻中說:“你這不是廢話嗎?你二爺,你不記得他了嗎?”父親頓了一下又說,“也難怪,你忘記也正常,上學(xué)、工作在外的時間多。”我說:“我咋不知道二爺呢?爸,肯定記得呢。不過,他不是早就死了嗎?”父親說:“你這孩子,啥呀,你喝多了吧,你二爺死就是這兩天的事兒,你瞎說啥哩。今天才下葬?!蹦赣H這時也說話了:“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哪呢,”我說,“這幾天還好,從海南旅游剛回來,看大海去了?!?/p>
接父親的電話時,為了確保我記憶的準確,我又重溫一下記憶,在心里描繪起二爺?shù)奶卣?。二爺?jīng)常順著將軍寺河去捕魚,劃著小木船,用杉木做的——父親曾經(jīng)告訴我,這船比村里的都結(jié)實耐用。記憶的閘門一打開,我又想起了他住的那個破煙葉樓,那個桐木門老鎖著,一把老式的銅鎖,橫著的那種。在將軍寺村捕魚是不錯的行當,我們將軍寺河通沙潁河,沙潁河通淮河,當然也達長江,他喜歡順著河捕魚,換幾個小錢。小時候我經(jīng)常聽父親說,二爺在他小時候就是漁夫,應(yīng)該是堅持時間最長的漁夫,捕魚可以養(yǎng)活一家老小,更何況家里就二爺一個人。“你不知道嗎?”母親說,“那一年,你二爺劃著船帶小風(fēng)去捕魚,正好遇到了旋渦?!蔽艺f:“我當然知道,他們兩個人都掉進水里面,魚鷹還啄瞎了我二爺?shù)囊恢谎邸!?/p>
從親戚上講,小風(fēng)是比我小一歲的弟弟。我記得很清楚,那次小風(fēng)去捕魚前,他還舞動著雙手向我炫耀,說要去將軍寺河捉一條大魚,比豬娃子都大的那種魚,他還許諾我回來時分給我一個魚鰾。我當時撇撇嘴,真不信,吹大氣誰不會,也不怕閃了舌頭,二爺不可能捕到那樣的大魚,再說將軍寺河里也沒有那樣的大魚。到了第二天,我沒有見到小風(fēng),倒看見父親和幾個年輕人開始忙碌起來,有騎著自行車順著河往下游去找的,也有劃船往下游去找的,三兩個年輕小伙子結(jié)著隊一起出發(fā)。小風(fēng)娘愣在那時,眼眶紅紅的,母親在一旁安慰著小風(fēng)娘說:“沒事的,再等等,小風(fēng)一會兒就回來了?!敝形绲年柟夂芏?,樹都是靜止的,只有煩躁的蟬鳴聲,不知道疲倦地嘶啞著叫,小風(fēng)娘的眼泡子都哭腫了。母親轉(zhuǎn)過身子,對著堂屋里的那香爐拜了幾拜說:“老天爺你行行好,千萬別有個三長兩短,讓她孤兒寡母的咋活呀!”
我知道,小風(fēng)娘現(xiàn)在是一個人,從我記事兒起,就沒有怎么見過小風(fēng)爹。別人都取笑說,小風(fēng)沒爹,是在將軍寺河里撿來的。小風(fēng)經(jīng)常和別人吵架,小風(fēng)娘知道這事,總會哭上一陣子,抱著小風(fēng)。小風(fēng)哭著要爹,但小風(fēng)娘就是不解釋。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小風(fēng)爹呢?母親說,你小孩子這么多嘴,管這么多事干啥?不該問的不要問。在大部分時間里,小風(fēng)娘一直在忙,家里家外,比起同齡人,她顯得略老一些。
現(xiàn)在想想,“大海撈針”是多么難,就是河里找個人也難著哩!直到第三天,兩具尸體才被船馱回來,那個傍晚,夕陽流著血,灑在將軍寺河里,血紅血紅的。
我現(xiàn)在還清楚記得那件事情的整個過程,那個場面我永遠不會忘記,不僅僅因為害怕,更多的是好奇,人生第一次近距離與尸體接觸,既恐懼又新奇。父親和幾個年輕人輕輕抬著,將一大一小兩具尸體放在二爺家的院子里,二爺?shù)募也淮?,人一多就擠滿了院子。站在煙葉樓前的大人們開始吸煙,也不怎么說話。說實話,對于尸體我是害怕的,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不可能記錯,真的,即使到現(xiàn)在我依然能清楚地記起,這絕對不會錯,就靠在西面的墻角。但父親的話又不得不讓我陷入深思,他不可能欺騙我二爺這個時候才過世。那是七月,除了蟬鳴,還有將軍寺河漲起的水,像喝飽的老漢把我的童年淹沒。
大人們?nèi)氯轮屛覀冞@些小屁孩閃開,我和珍珍、河生幾個人確實害怕,但心里更好奇,一點兒也不怕大人們嚇唬我們。小風(fēng)娘拉都拉不走,她躺在地上打著滾哭,后來被我母親強行拉走,可是小風(fēng)娘又掙脫,對著二爺尸體又踢又罵,把蓋在二爺身上的床單都掀掉了,也就在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二爺?shù)难劬ι倭艘粋€,只剩下一個黑洞。我看見母親一直拉著小風(fēng)娘,小風(fēng)娘沒有往常的平靜,鼻涕都流到胸前的衣服上了也沒擦。
多少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一個母親對于一個孩子的愛,還有我忍不住悄悄流下的眼淚,這絕不僅僅是見不到小伙伴,也不是簡單因為小風(fēng)娘的哭泣,我感覺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父親依然不同意我的看法,他堅持他的看法:“你這孩子,你真記錯了,他怎么可能三十年前就去世了呢?你一定把灣柳村的事和這個搞混了?!蹦赣H顯然更清楚里面的事兒,現(xiàn)在她才六十歲,記憶力還好,她同樣堅持說是我記錯了。我有點兒恍惚,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難道我真的記錯了嗎?我試著問母親:“二爺怎么會才去世呢?過年時我怎么沒見到他?”母親笑著說:“這個呀,你見不到他就對了,他白天睡覺,晚上才出來,跟咱們的時間不一樣,怕人。你知道,他的眼睛少了一個,成了個‘獨眼龍’?!蔽艺f:“不就是那次死的時候沒眼睛的嗎?聽說死的時候被魚鷹啄瞎了眼睛?!蹦赣H說:“不是,是一個晚上捕魚時眼睛撞在了魚叉上,扎瞎了一只眼?!蹦赣H剛說完,父親對母親說:“不是,是碰瞎的吧?捕到了一條大魚,抱著走時,那魚尾巴打瞎了眼睛?!蔽覇枺骸斑@些年我怎么一次沒見?”父親說:“他出來得少,但也出來過,當然,這些事你是不知道的,那時候你在城里,那幾年你都沒有回來過年,咋可能知道?其實還有一次,煙葉樓換檁子,你也不在家,那時他沒地方住,就住在咱家的東屋里。”
母親講的那個煙葉樓就是炕煙葉的地方,那時候每家種的都有煙葉,小時候我經(jīng)常幫大人侍弄煙葉,我是知道的。那時常到里邊玩,怎么說呢,大多是捉迷藏,因為小風(fēng)對那里面熟悉,我也跟著他去。二爺他家的后墻上掛著一副魚骨,魚的頭骨上有根釘,魚尾骨斷了,兩側(cè)的刺倒一根也不少。我敢說,那是一具非常漂亮的骨架,方圓十來里,找不出來第二具那樣的架子來,就是后來我走出將軍寺村到外面上了大學(xué),也沒有見過如此漂亮的骨架。我和小風(fēng)曾不止一次問過二爺,那魚有多大,二爺總不回答。我和小風(fēng)想偷偷去摸一摸那魚骨,那種感覺一定很美。有一次二爺在晚上去打魚了,我們溜進去,那屋子里真黑,有一股股潮濕的氣息,還有酒味兒。小風(fēng)摸了摸,我也摸了摸,當我們把魚骨放回去時,有一只鳥從煙葉樓上面扇動著翅膀飛出去,隨著那聲音呼啦一聲響,小風(fēng)的手一抖,魚骨從墻上掉了下來,結(jié)實地摔在地上,碎了!我永遠記住了那個場景,一段段魚骨躺在地上,我們趕緊去拼,可怎么也拼不全,魚骨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我嚇跑了。
二
“你二爺死的時候,下起了大雨,那河水猛漲,有魚往岸上蹦,村里人就去拾。你二爺應(yīng)該喝了幾口酒——他這個習(xí)慣沒有改掉,人們說身上有酒味。我去過他家,他喝了酒,嘴里吐著胡話,嘴角邊還沾著一小片芫荽,那魚鷹跟在他身后,也好像喝醉了,胡亂地朝天叫?!备赣H在電話里一字一句對我說,他仿佛要讓我相信這個事實,還特意加了一些細節(jié)。
說起魚鷹,我想起來了,可以這樣說,二爺船上的魚有一小半是魚鷹捕的。二爺喜歡養(yǎng)魚鷹,二爺家里有十幾只,出船的時候帶著他們,他扎起魚鷹的脖子,扔進河里,那魚鷹能幫上大忙。現(xiàn)在回憶起小時候在煙葉樓到底飛出來了什么,我猜想那飛鳥很有可能就是魚鷹,當時應(yīng)該受到了驚嚇飛出來,但很快我否定了猜測,魚鷹比那鳥大得多,也飛不高。后來相當長一段時間,我們不敢見二爺,怕他,怕他臉上的皺紋,更怕煙葉樓中的魚骨。真的,二爺不愛說話,臉上到處是皺紋,不是一條條,而是一根根,像彎曲的蚯蚓,仿佛要咬人。因為太陽曬的緣故黑得嚇人,還有他眼睛里的血絲,特別恐怖,血管都要露出來。二爺?shù)念^發(fā)剩下幾根了,白的,風(fēng)一吹活像一個老神仙,反正我是害怕,小風(fēng)不怕,小風(fēng)喊他爺——爺比二爺要親,你從這喊的稱呼上就能聽出來誰跟他遠,誰跟他近。
可是,現(xiàn)在我還是不怎么相信父親的話,我試著從父親的話語中找到一些漏洞,來印證我的猜想。當聽到他說魚鷹時,我就對他說:“那不可能,二爺死的時候是在傍晚,我記得很清楚,日頭都快不見了,你們劃著船把他們拉回來的,那幾只魚鷹就待在船頭,趕不下來船,后來準備抓住時,魚鷹跳進將軍寺河,像犯了什么錯一樣,跑了?!蹦赣H聽了,她在一旁幫腔說:“你這孩子,你瞎說啥哩?你怎么編得跟真的一樣。你爹比你知道得清楚,要我說,你怎么才信呢?”顯然母親也要說服我。父親接著說:“這幾年你二爺年齡大了,不怎么打魚了,只是他喜歡吃魚,沒魚的時候就舔舔那魚骨頭,這能有什么吃頭?我見過一次,他喝著光肚子瓶酒,那滋味美極了,感覺比牛肉豬肉都好吃?!蹦赣H說:“他也有苦惱,一個人過,沒兒沒女的,捕了不少魚,大小也是一條命,現(xiàn)在有些后悔了,殺生的事干多了人都會懺悔。他晚年怕水,怕魚鷹,怕光,更怕見到人,這怪不得別人,天天像只夜貓子?!痹谖⑿烹娫捓铮覍Ω赣H和母親說:“你說的那魚骨頭不是碎了嗎?就在那煙葉樓的東墻上,我和小風(fēng)摔碎的,真的,這事我記得呢?!蹦赣H說:“孩子,你咋了?到底咋了?現(xiàn)在還在他家的煙葉樓東墻上呢?!备赣H勸我說:“你別嘟囔了,讓孩子把事情說清楚不就行了嗎?還提那東西干啥,不吉利?!蹦赣H說:“就你知道得多,不是你先說的嗎?我說那東西又咋了?”兩個人在微信視頻里互不相讓,都認為各自說得對,我打斷他們的談話,嘴里也嘟囔一句:“好了,好了,我相信你們還不行嘛?!睘榱俗屛蚁嘈?,兩個人吵了起來,這也真難為他們兩位老人家了。
自從那件事之后,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一切如初,在城里我依舊擠地鐵,上班,見客戶,簽合同,賣保險,這事和上月一樣,沒完沒了,向月度保險任務(wù)一點兒點兒靠近。怎么說呢,這個月我要長長記性,一定要完成任務(wù),不能再拖團隊的后腿了,也不能再讓老王幫我想辦法了。人都要一張臉的,自己的事經(jīng)常讓別人關(guān)照,心里老虧欠著啥。人嘛,都要長記性。
周六晚上,和老王,還有一個弟兄加班后去吃飯,老王說隨便點啥就行,我那個同事點的菜,四菜一湯,那湯是酸菜魚,服務(wù)員一直介紹說是這里的特色菜,湯酸辣辣的,好喝,魚肉還筋道。上菜的時候,我問女服務(wù)員這是哪里的魚,女服務(wù)員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們的魚不是池塘里圈養(yǎng)的,魚是在河里純天然長大的,是一個老漁夫在河里捕的魚,假一賠十。吃著酸菜魚,我不是質(zhì)疑魚的真假,想從服務(wù)員口中得到答案不太可能,那魚肉的口感與二爺小時候送來的魚滋味不太一樣,而是讓我想起了二爺。二爺是將軍寺村地道的漁夫,據(jù)村里人說,從十來歲就下河,他從沒有間斷過捕魚,不像村里其他人,魚的行情不好,有了其他時機就改行,只有他一直在堅持捕魚。怎么說呢,二爺捕魚后去賣,他靠這個生活。有時二爺會挑出來一些給村里人,誰家生活不太好,他會弄上兩條不大不小的送過去。有一年我生病住院,二爺就送給我家兩條大魚,讓爹用豆腐燉著給我補身子。我吃了冒尖的一大碗,當他送來的第二條魚給我們時,我的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了。
透過迷霧,我仿佛回到那個深夜,星星灑滿了夜空,黑夜吞沒了將軍寺村,那天將軍寺村子里連狗都不叫。父親從外面回來,推門的聲音很小,應(yīng)該是擔心讓我聽見。
他對母親說:“孩子二爺不見了,我們一會兒得去找,可能出事了?!蹦赣H給我掖了掖被子,也小聲地說:“咋了?他會水,這怎么可能呢?”父親接著說:“水里的事,誰又能說清楚呢?!蹦赣H說:“咦,咋這樣?你趕緊去找找吧,準備啥時候去?”父親說了一聲:“嗯,一會兒就去了,等不到天明了?!遍T輕輕關(guān)上,父親就走了,我聽見父親的腳步聲一點兒點兒走遠了。這讓我想起了小風(fēng)。說真的,本來我是羨慕小風(fēng)的,二爺還教他怎么捕魚,像個男人,二爺則很少教我捕魚,只是讓我摸摸漁網(wǎng)就不錯了,那我就已經(jīng)挺知足了。二爺說過,小風(fēng)會游泳,將來一定是個好把式,能成為將軍寺村一流的漁夫。當然跟著二爺捕魚是小風(fēng)娘的主意,這能找個謀生的路子。二爺說過,將軍寺村的男人不捕魚,那還算是個男人嗎?的確如此,那幾年,誰能捕魚,村里人會高看一眼,就是買東西也不用排隊,在路上見到你,也會停下來主動給你讓煙吸。
吃飯時,同事問我咋一直發(fā)呆,勸我趕緊吃魚,還說一會兒涼了,不好吃。老王關(guān)心地問我:“你咋這么多事,這飯不合口嗎?趕緊吃。”
我定了定神說:“挺好吃的,我想起了老家的事兒?!蔽覍υ谂R桌收拾碗筷的服務(wù)員說,“這魚是在哪里捕到的?”
“將軍寺河里的,絕對保真?!?/p>
“真是散養(yǎng)的嗎?”
“這還有假,你嘗嘗這魚肉,嚼勁大,余味重?!闭f著,老板把我?guī)У揭粋€魚池里,“你看看,別看這魚的個頭小,但好吃?!彼种噶酥妇o挨著的一個水池,“這些魚頭大,身子肥,可吃起來沒味兒。價錢不一樣?!?/p>
吃到嘴里的酸菜魚不是小時候的那個味,但我沒有跟服務(wù)員爭論這事是真是假。聽到這里,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老漁夫的身影,他劃著小船,趁著夜色,在將軍寺河上穿行,嘩嘩嘩,小船撞擊著水面。他好像正彎著身子撒漁網(wǎng),那水嘩啦一聲,被撕開一道口子,一網(wǎng)上來,那蹦跳著的鯉魚在月光下閃著亮光,水嘩嘩地拍打著木船。魚鷹扎進水里,不一會兒,又悄然撐開水面,二爺把魚擠出來,又把魚鷹扔進水去。現(xiàn)在想想,這些事離我并沒有太遠,就像眼前的事兒。我仿佛看見了二爺臉上的那一道道皺紋,他給我送來的小魚,他和小風(fēng)一起劃向?qū)④娝潞由钐幍谋秤啊5趺凑f呢,父母一直強調(diào)二爺剛剛過世,與過去那些零星的記憶相比,我知道父母沒必要用這件事哄騙我,但有些事情和自己發(fā)生聯(lián)系時,我也會有迷茫,難道是我真記錯了?我突然感覺一陣眩暈,內(nèi)心轟然白茫茫一片。
不過,我要搞清楚二爺?shù)氖碌降自趺椿厥隆?/p>
三
將軍寺村有個老鄉(xiāng)微信群,群里做啥的都有,當老師的,跑出租的,刮墻的,批發(fā)衣服的,做燒烤的,賣烤紅薯的,打燒餅的,賣胡辣湯的,搞直播帶貨的,平時有事沒事大家也經(jīng)常小聚,就是在城里有了什么事兒,大家也好相互照應(yīng)著。那次珍珍從珠?;貋恚以谌豪镆话l(fā),群里就有人提議一起吃個飯。
好長時間沒見了,大家的變化不小,一了解才知道,珍珍現(xiàn)在開辦了服裝廠,成了服裝大老板。喝酒時,不知道誰問了一句:“要我說,珍珍是年齡最小的吧?你看看,人家的成就可是最大,是咱們將軍寺村的驕傲?!闭湔浞畔率掷锏乃f:“不是,我才不是年齡最小的呢,我們那一輩最小的人是小風(fēng)?!蔽乙宦犔岬叫★L(fēng),就趕緊問珍珍:“你還記得小風(fēng)嗎?”珍珍笑了說:“怎么了?不可能忘的,他不是死了嗎?被水淹死的?!蔽艺f:“是呀,我也記著呢,還有二爺,就是捕魚的那個?!蔽遗抡湔溆洸蛔。o出更完整的解釋。珍珍說:“是呀,當時淹死了他倆,我記得他的眼睛也被魚鷹吃了吧?!蔽腋哟_信自己的記憶。我又試著問河生,河生比我大兩歲,一提起這事他對我說:“我知道,二爺還有小風(fēng)都被魚吃掉了——當時大人們這樣騙我們,不過,現(xiàn)在想想,應(yīng)該是在河里淹死了吧?”
“你確定嗎?”我歪著頭問他。
河生喝了一口酒,他盯著我說:“這還有假,我當時還跟著去看呢。那天下午你們里面有幾個膽兒小的沒有跟著送葬,我不害怕,一直跟著呢?!彼趾攘艘豢诰普f,“還有你,你忘記了嗎?是咱們兩個吧。就在將軍寺河南邊,有兩個墳,大的是二爺?shù)?,小的那個是小風(fēng)的。我記得可清了,埋葬的時候還刮起了一陣旋風(fēng),嚇死人了。”我“哦”了一聲,再也不說話了,心里翻騰起來。后來都談了些什么呢?現(xiàn)在想想,那天吃飯談的內(nèi)容我都忘記了,但有一點兒也可以肯定的是,話題離不開小風(fēng),也離不開二爺,大家都感嘆他們走得突然,人生無常,且行且珍惜。分別的時候,珍珍笑盈盈地對我說:“歡迎有時間了到珠海玩去?!蔽覀儙讉€人點頭說好。
今年過年時帶著一大家子回老家過年,將軍寺村早就修好了水泥路,路肩上也種起了綠化樹,不遠處還擺放有垃圾箱,就連將軍寺河邊也修建起了小公園?;氐郊遥赣H說:“你二爺那時候?qū)δ悴毁?,你得去上墳燒燒紙。”我就跟著父親去了,那地方竟然和河生所講的地方一致。
“這不是他以前的墳嗎?”
“你這孩子,瞎說啥?去年剛埋在這里的?!?/p>
跟著父親,我順著將軍寺河的方向看去,將軍寺河面比以前窄了不少,河床也慢慢露出來,水也少了。將軍寺河上的霧氣開始升起,潮氣大,魚腥味慢慢彌散開來,伴著河風(fēng),吹到身上有點兒冷。
這時候,那個一直困惑我的問題又來了,我試著去想,這一定不是真的,要不父親怎么會這樣說呢?但前段時間聚會時河生說他還跟了一段路,就是順著這將軍寺河往前走,還有旋風(fēng),我又不得不重新考慮這個問題的真實性。河生說的話,我想起來了,那好像是一個晚上,晚風(fēng)把將軍寺河的水聲吹過來,我感到心里一陣害怕,雖然沒有很響的哭聲,但小風(fēng)娘的哭聲一直在,撕心裂肺,一陣高一陣低。當大人們都回家去,河生和我還在將軍寺河里捉魚,也沒有捉上來一條,反倒身上弄了一身泥,也濕了衣服。就在那天晚上,當我們經(jīng)過村前的亂墳崗時,還刮起一陣大風(fēng)。那時我一定嚇壞了,竟然忘記跑回家了,應(yīng)該是嚇暈了。但有一點我可以確信的是,那天確實二爺和小風(fēng)已經(jīng)死了,即使現(xiàn)在你問我,我依然同樣堅持這個觀點。
再次和珍珍相遇是在鄭州,她要去洽談個業(yè)務(wù),她現(xiàn)在是全國各地跑,業(yè)務(wù)都推廣到老家的省會了。怎么說呢,作為老家的人,我們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再忙,也要簡單吃個飯。約定時間,在省迎賓賓館旁邊的一家燴面館旁見了面,一陣寒暄后開始閑聊,我感覺她比以前消沉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過,她沒有說,別人的私事,尤其是女人的事,我也沒有敢細問。
那天點了不少菜,都是符合我們將軍寺村的口味的,燒茄子,番茄雞蛋,魚香肉絲,一只鹵雞,一籠薺菜包子。后來又點了份酸菜魚,半菜半湯,要了份燴面片,不知道為啥,珍珍也愛吃這個——可能將軍寺村的人都喜歡吃魚吧。菜不少,有點兒超標,但我想好不容易與她吃飯,要大方一些,我們吃著菜,聊著天,吃到酸菜魚的時候就聊到了二爺。珍珍說:“這魚不如咱們村里的魚好吃,當時二爺給每家都送,你還有印象嗎?”
“那是,我記得清楚?!?/p>
珍珍說:“二爺走的那天用席子卷起來,就像一條待宰的魚,那時我沒有跟太遠,但我看見他耷拉著那條腿,隨大家前行而擺動。太可憐了,也沒有留個后?!?/p>
我想了想,應(yīng)該是珍珍弄錯了,二爺是裝進棺材里的,小風(fēng)是用破席子卷起來的。
珍珍說:“你那天好像嚇暈了,你可膽小了,一定是被尸體嚇著了。第二天我去看你,你躺在床上,你媽在旁邊,滿臉憂愁,好像在哭。我喊你,你沒有醒來,我以為見不到你了?!?/p>
要不是珍珍給我講這些,我還真不知道,母親也從來沒有告訴我這些事兒。
頓了一下,她說:“你不覺得嗎?我們見到的,只是我們想見到的,可事實上呢?”
我“嗯”了一下,想聽她繼續(xù)說下去。她夾起一塊魚,張著嘴,慢慢放進嘴里,開始品味,腮幫子動起來。話卻不再說了。
珍珍問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一點兒也不隱瞞她,我直接告訴她我是辦理保險的,壽險,需要買保險時可以找我,保準給你給到最優(yōu)惠價。她“切”了一聲,好像是不屑,抿著小嘴,笑了。后來我們聊起了她的產(chǎn)業(yè),我感覺她挺有錢,成功人士,但她內(nèi)心還是空虛的。她感覺她所喜歡的人不理解她,有些事情只能埋在心里,記憶是最好的,它不會欺騙人,可以一直埋在心里。
我喝著酒,不說話,靜靜地聽她胡咧咧。有點兒想笑,但憋住了。
“有些東西在心里時間長了,會慢慢出來,那東西好像就成了真的一樣。種子在心里長了根,會慢慢發(fā)芽的?!?/p>
我說出我的想法,二爺和小風(fēng)的事,到底是何時死的問題。
“這不是很明顯嗎?他一直都在,就在我們身邊。你的記憶不會欺騙你的,在你心中生根的東西不會跑掉?!?/p>
珍珍望著我,兩只眼睛還像小時候一樣水靈,忽閃了幾下,就像童年將軍寺河里映著的星星。
四
二爺這事兒是怎么也抹不掉了,那一陣子我心里不太好受,總感覺放個屁也不順氣,你懂的,堵得難受。妻子問我:“怎么了?不舒服嗎?”我沒說話,說了她也不懂,算徒增一個人額外的煩惱。當她再次問我咋回事時,我知道有講講這事的必要了。
“小時候的事兒,真的,那時候我記得是二爺和小風(fēng)死了,可前段時間父親非要說二爺才死,要我怎么說呢,我感覺不太可能?!?/p>
妻子怔怔望著我,像在盯著一個怪物,后來她頓了一下說:“你確實太累了。你沒事吧?”
妻子看我狀態(tài)不太好,認為我工作上的事太累,讓我在家好好休息。她一向是關(guān)心我的,孩子快八歲了,我們早計劃著要二胎,但一個月3000多塊錢的房貸差不多要花去一個人的工資,基本上攢不下什么錢,二胎的事也就這樣擱置了。怎么說呢,我怎么可能在家好好休息,今年保險業(yè)務(wù)一半的指標都沒有完成,如果不想辦法,這月的工資還要扣。經(jīng)理老王給我打三次電話了,讓我這次別拖團隊的后腿,怎么也要找自己人補上一單。話都說到這份上,我想上次也見了珍珍,她也不怎么缺少錢,不如讓珍珍買上一單。我為這個計劃高興,趕緊打電話給珍珍,可珍珍沒接電話,不知道在忙啥。隔了一天,我又打電話,同樣沒接,發(fā)了條語音,說明了意思,但依然沒回。后來,我想想,她可能在躲我,上次得知我賣保險后,熟人之間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絕,而選擇不接電話是最好的選擇,這樣雙方都不尷尬。電話不接就算了,畢竟人家又不欠我什么錢,想到這里,我心里也逐漸平衡了。
老家將軍寺村有一個親戚要結(jié)婚,母親讓我回去,她說:“你大娘家的孩子,得回來?!蔽艺没厝ド⑸⑿模蛶е拮雍蛢鹤踊厝チ?。將軍寺村漸漸開發(fā)成了一個旅游景點,成立了一個游船旅游公司,吃住玩一體,還有農(nóng)家樂。在將軍寺河里可以釣魚,劃船,也有魚鷹,那魚鷹被訓(xùn)得很聽話,停在船頭撲扇著翅膀,與游客進行合影留念,收費也不貴,照相加洗照片一共才收十塊錢。我很佩服大家,這真是一個掙錢的門路。
坦白地講,我以前并不怎么喜歡回老家參加這樣的場合,距離雖不太遠,但耽誤時間,上午去下午回,一來一回要大半天時間,最主要的原因是老家年輕人不怎么認識了,說話也尷尬。在老家見到大娘時,她臉上帶著喜色說:“沒想到你能回來,這么遠的路,給你添麻煩了?!睂τ谖覀兡芑貋恚@然她是很高興的。中午吃飯時提起二爺,大家像商量好了一樣,都是閉嘴不談二爺?shù)氖?,我問得多了,他們不愿意跟我坐一張桌子吃飯了,弄得我挺尷尬的,好像我是搞調(diào)查的。我問得多了,老瓦叔說:“死了就死了,有啥好說的,提這個晦氣。”盡管如此,在吃飯時得到一個重要消息,那就是前不久二爺?shù)臒熑~樓竟然塌陷了。有人在整理二爺?shù)臒熑~樓時,從里面找出來了漁網(wǎng)、魚叉和五條大魚骨,當然還有東墻上的魚骨。有人把漁網(wǎng)、魚叉、大魚骨擺到了農(nóng)家樂的展臺上,吸引人來觀看,包括那個小木船,是杉木做的,特別耐水。這都成了供大家參觀的東西。
父親和老瓦年齡差不多大,一年的人,生月比父親小,他們那天一起去的將軍寺河,聽說還是老瓦從水里撈起孩子的尸體。老瓦水性好,那是真的,會踩水,將軍寺河最深的地方他也敢跳。后來挖沙那幾年,將軍寺河的水更深了,淹死了人,其他人不敢下去,只有老瓦敢,一口氣扎進水里,中間不帶換氣的。那天是他和父親一起去的,我問他:“瓦叔,這是怎么回事?二爺真是才去世嗎?”老瓦叔說:“你父親不是告訴你了嗎?你怎么不相信呢?”我夾菜的筷子放下,張起的嘴又合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瓦叔也是漁夫,將軍寺村里他比二爺年齡小得多,平時打魚時誰也不服氣誰,記得那一年村里比賽捉魚的事。將軍寺村養(yǎng)魚之后總會在端午時舉行開魚儀式,用一根香的工夫,跳水里徒手去抓魚,誰贏了有優(yōu)先選擇權(quán)。當然也不是誰都可以抓的,將軍寺村每個家族派出一人,哪個家族的選手贏了就可以先挑魚——這事一直在執(zhí)行。當時張家派出的是二爺,孫家派出的是父親,連家派出的是老瓦,王家派出的是王一把。其實,村里每年舉辦這樣的活動就是想活躍下氛圍,讓大家開心一下,形成一種儀式感。你想呀,一條魚光溜溜的,還在水里,怎么能說抓住就抓住的。怎么說呢,以前舉行過幾次并沒有誰抓住過魚,都是到最后借助工具捕,也不怎么正式。可是這次幾個人好像較上勁了,堅決不借助工具,還非要爭當頭把交椅。這人一上勁兒呀,啥事就都有了看頭,再也不隨便比劃那幾下子。
二爺、父親、老瓦他們幾個人穿著小褲衩,一跳進水里,岸上的人喊聲就大了起來,我和河生、珍珍和小風(fēng)等幾個小孩子也圍著跟著喊,大人們做啥我們幾個人做啥,幾個人在水里開始撲騰開來。岸上人哈哈地笑著,水花歡笑著,我和河生、珍珍幾個人跟著瞎叫。那有意思的是,不僅僅是跳進水里,而是牽涉到爭第一,誰不想當?shù)谝?。時間是一炷香,可是沒有人抓住,大家想著又是平手,這樣的結(jié)局好像也都能接受。就是上岸時,也不至于丟人,臉上都好看??墒蔷驮谶@時,老瓦手里跳出來了一條魚,他說:“我抓住了?!贝蠹艺跉g呼著,終于打破零的突破,以為他勝利了。村長正準備宣布結(jié)果時,二爺出來了。
二爺?shù)某霈F(xiàn)改變了格局。當他從水里出來時,手里也抓住一條魚,那魚在他手里跳得更歡騰了??衫贤卟灰懒耍f已經(jīng)超時了,眾人趕緊看那炷香,那時香已滅了。老瓦說:“你的魚抓了不假,可超過了時間?!倍敭敃r不依,他說:“我抓住時還沒超時?!眱蓚€人越爭吵越兇,最后用秤稱,兩條魚竟然一樣重,都是二斤半。
總不能有兩個第一吧。最后父親說:“要不這樣,石頭剪刀布吧?!睕]有比這更好的辦法。
“一局定勝負!”
兩個人想了一下,開始過招,不過,二爺還是技高一籌。盡管老瓦心里不服氣,但已成定局。好像從那時起,兩個人好像結(jié)下了梁子,父親為這事還專門調(diào)和過一次,就在我家的堂屋。他們?nèi)齻€人喝了不少酒,母親做的飯簡單,但他們竟然喝到半下午。飯桌上說得好好的,但最終卻沒有實現(xiàn)和解。聽說,后來老瓦在夜里還悄悄往二爺院子里扔過磚頭,二爺還偷偷點過老瓦家的麥秸垛,害得老瓦一整個冬天四處給牲口找吃的。
對老瓦不愿多提二爺?shù)氖挛倚睦镆材芾斫?,但其他人為何也不愿意多講這事。就是被問得急了,他們說:“不就是這兩天的事嗎?有啥可打聽的?!边@更加讓我好奇了,怎么會這樣呢?是不是里面有啥事呢?我越想越不對勁兒,心里像堵塞了什么東西一樣。這時我又接到經(jīng)理老王的電話,唉呀,還是任務(wù)的事!顧不上想二爺?shù)氖?,我只得給珍珍打電話,這次想讓她買保險,頂我一個任務(wù),提成什么的都給她,但她依然沒接,過了一會兒再打,竟關(guān)機了。我感覺是不是出啥事了,停下車問了村子里的幾個人,他們說:“珍珍不是已經(jīng)去世了嗎?”
“這是啥時候的事?”
河生說:“好像就在我們上次聚會后沒多久,有一個月了吧,記不太清了,反正可長時間了,她在珠海出事了?!蔽移疵忉專骸斑@不太可能吧,不久前我和她在鄭州還聚過一次呢。當時,吃了好長時間的飯,我還給她說讓她買我的保險?!?/p>
河生笑我:“老弟,你沒事吧?嘿嘿?!?/p>
當天從老家回來的時候,我心里更亂了。妻子知道了情況,勸慰我說:你這是又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嗎?今天又怎么了?”我說:“你別不信,明明上次我見的人,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呢?珍珍不可能死的,我不信,要去找她一次?!逼拮拥芍劬ν?,感覺我有點兒神經(jīng)了,但也在耐心勸慰我,讓我平靜平靜。
公司里正好有一筆業(yè)務(wù)要洽談,要到南方簽字,正好在珠海,我主動報名爭取,這在以前可是不可能的。我想著出差的時候能再見珍珍一次,確認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保險業(yè)務(wù)由于前期是老王在鋪墊和跟進,很順利就簽下了單子,我按照地址去找珍珍。問了幾個人,又開通了導(dǎo)航,導(dǎo)航就是厲害,還真幫我找到了位置。在那個房子前,我敲了半天門,可是里面沒動靜。門口有人,也不搭理我。我又問了一圈子人,他們說:“你找的女人早就不在這里住了?!?/p>
我失落地出了門。
有兩個人追上來,低個子人問我:“你是她什么人?是親人嗎?”
我表明了身份。我說:“一個朋友。”
扭頭,我正要走,那個高個子人說:“我觀察你好久了,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這時我才得知這兩個是警察,在這兒蹲點呢。
低個子警察喊住了我,說:“現(xiàn)在聯(lián)系不到她,她出了車禍,本來她說回來找錢,現(xiàn)在人不見了?!?/p>
“那怎么不報警?”我發(fā)現(xiàn)我說錯了話,竟然在警察面前說報警。
“小伙子,這怎么找,人太多了。你要有她什么消息,給我們聯(lián)系?!?/p>
“嗯?!蔽抑缓糜仓^皮回答。
“對了,你是哪里人?留個電話吧?!?/p>
我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但現(xiàn)在可以確定的是珍珍也找不到了。不過,我還是把地址和電話留了下來。那高個子警察看了看我寫的內(nèi)容,一個字一個字念了起來:“將——軍——寺——村——?”
我“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
高個子警察說:“我到你們那里采過風(fēng)?!?/p>
我這時才得知,這個警察原來是一個作家,老家是河南的,后來考到這里當警察。偶爾還在堅持寫作,不過不寫小說了,改寫詩歌了,我心里對他更多了一份尊敬。這年頭寫作不掙錢,能堅持內(nèi)心想法的人太少了,他一定是個有定力的人,一定是個有想法的人。我曾經(jīng)在高中時,也有一個作家夢,只是后來參加工作時,慢慢丟掉了,畢竟要生活。天天寫作,哪能掙錢呀?人需要詩與遠方,但更需要牛奶和面包。面對每月的保險業(yè)務(wù)和房貸,哪有半點兒詩意?
“你們那里的船很有特點,河里還淹死過人。根據(jù)采風(fēng)的內(nèi)容,我還寫過小說呢?!彼c了一支煙。
“什么名字呀?寫的是什么內(nèi)容?”
高個子警察說:“《魚鷹與漁夫》,寫的就是一個漁夫帶著一個孩子捕魚,出事了,人死了。這是我二十多年前的作品了?!?/p>
“抽時間我一定拜讀?!?/p>
高個子警察又吸了一口煙,吐了煙圈說:“你多指點吧,都是瞎寫著玩的?!?/p>
那時,我還沒有把高個子警察的小說與二爺、小風(fēng)聯(lián)系到一起。
五
從南方回到家,折騰了這么長時間,反而更加疲憊,但我更加確信這事有蹊蹺。期間,我接過高個子警察一個電話,他問珍珍的消息,我說,我也正在找她。末了,那高個子警察說:“你有了消息別忘了告訴我?!蔽掖嫦铝四歉邆€子警察的電話。
父親給我打電話,問我近況如何。我告訴他,才從南方回來,任務(wù)拿下了,這月有小一萬塊獎金。聊著天,我們又談到了二爺。母親說:“你不知道,村里經(jīng)常有一些怪事,在半夜,咱們將軍寺河經(jīng)常有人哭,聲音不大,伴著河水哭。這段時間,這聲音再也沒有了?!?/p>
我想到了那個警察,就隨口問母親:“咱們村以前有過作家采風(fēng)嗎?”
母親說:“風(fēng)有啥采的?”
“就是作家深入生活,發(fā)現(xiàn)素材?!?/p>
爹在電話里說:“有這回事,我記得可清了,有好多年了?!?/p>
我描述了一下那個高個子警察的特征,但我忘記了問名字,憑記憶,好像姓張。
“是不是那個張長長?他來過咱們這里,二三十年前了吧,說來調(diào)查什么民俗,發(fā)掘民間故事。”
我努力去描述,父親說:“就是那個張長長,當時他還送給你王叔一本書呢。小時候你還把書皮撕破了?!?/p>
我瞬間明白了什么,趕緊打開電腦,輸入了張長長這幾個字,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有好多“張長長”的消息,醫(yī)生的,我過濾掉;公司老板的,也去掉;后來,有詩歌署名“張長長”的。應(yīng)該是他!憑記憶,我又想到了高個子警察講的題目,好像是魚鷹、漁夫,對,就是這幾個字,我同時把名字和內(nèi)容輸進去,下面出來了一個短篇小說。那小說還算精彩,我一字一字看起來,一口氣看完了:
魚鷹與漁夫
張長長
1
二爺出事了。
二爺?shù)拇趯④娝潞由铣鍪铝?,二爺他人不見了。聽說,船上出事的還有一個人,叫小風(fēng),也找不著了。
這是將軍寺河上出現(xiàn)的一件怪事。好好的人,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怎么說呢,二爺是捕魚的高手,按理說不會出這樣的事。二爺經(jīng)常順著將軍寺河去劃船,船上有魚鷹,他們早上出去捕魚,在傍晚回來時,船上載的是滿滿的魚,還有晃動的夕陽。
二爺本來去教小風(fēng)捕魚呢,將軍寺村里的人也最相信二爺?shù)乃浴?/p>
2
將軍寺村的老瓦也會捕魚。同行是冤家,老瓦和二爺有仇。
老瓦不經(jīng)常下河捕魚。老瓦和二爺從沒有發(fā)生過正面沖突,即使兩人吵架也多是嘴上的勁兒,說說大話,嚇唬嚇唬對方。人與人有了仇會是什么樣子呢?將軍寺村里人都說,絕不像老瓦與二爺那樣。
我曾經(jīng)問過將軍寺村里的人,也有村里人告訴我說,老瓦不像與二爺有很大的過節(jié),關(guān)系還算可以。
小風(fēng)在將軍寺河被淹死的時候,大家都認為是二爺?shù)脑颉?/p>
“那水太深了,怎么能帶個孩子到河里呢?”村里人說。
“大人得有個大人的樣子,人家還喊他二爺呢,白喊了?!?/p>
小鵬的父親不相信。他堅持說:“二爺水性好,不可能出事的,小風(fēng)的死,肯定有其他原因——咱們又沒有在現(xiàn)場?!?/p>
我去采風(fēng)時,有人告訴我這件事時,我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確實有點蹊蹺。
都過去幾年了,誰知道當時是怎么一回事呢?但我想弄清楚怎么回事。
3
采風(fēng)的那幾天,將軍寺村里的老王和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要說成為好朋友的原因也簡單,村支書給了我一盒香煙,我不喜歡吸煙,轉(zhuǎn)贈給了老王。有時候,這人嘛,就是這么奇怪,老王感覺我這個人不錯,我倆的關(guān)系近了,這關(guān)系一近,說話講的也都是真話。
有一天,老王和我喝酒時說,大作家,你不知道,有些事比你的小說都精彩。我就問,什么事?說說看。
老王是個有故事的人,他一說起話來,就停不下來了。
有個人年齡大了,別人喊他二爺。有一天他帶著孫子到河里劃船捕魚,回來時出了事。
我就問他,出了啥事?
去了兩個人,回來了一個。老王停了一下,又接著講,他說,我知道怎么回事。
老王講故事,喜歡繞彎子,和我寫小說一樣。我只得耐著心聽下去。有意思。
你知道,老瓦跟他有過節(jié),要說這過節(jié)也不大,就是爭第一嘛,端午節(jié)抓魚爭第一,這誰第一,又咋了呢?不影響吃不影響喝。人就這樣奇怪,結(jié)下了梁子,走不過那個坎。老瓦在夜里,往二爺院子里扔過磚頭,二爺呢,偷偷點過老瓦家的麥秸垛。
我繼續(xù)往下聽,這結(jié)果到底是什么呢?
要我說,這當初的想法,應(yīng)該很簡單,只是有人想給二爺點顏色看看,并不想把他置于死地。但后來沒想到的是,二爺帶了小風(fēng)到河里捕魚,兩個人的重量加重了船的承載。
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一個老人帶著一個孩子劃船捕魚,但船底有個洞,正行駛到水中央時,那個洞肯定進了不少水。
當時他們順著將軍寺河來到沙河,二爺很高興,說要帶著小風(fēng)見識見識。可是,那水從船底慢慢滲進來,一點一點進來。按正常來說,這是可以發(fā)現(xiàn)征兆的,水也不是一下子進來了,船也不可能幾秒鐘就沉下去。再說了,即使船沉了,二爺?shù)乃詰?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這事嘛,要我說——
老王正要往下講,來了一個老頭。老王抬頭看了那老人一眼,沒有往下講。
4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老頭是老瓦。
村支書、老王和我一起吃燴面時,有了這個機會,我繼續(xù)問事情的結(jié)果。老王手一擺說,唉,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們還提那疙瘩事干啥?來喝酒。
看樣子,很明顯老王不想談那事了。
我說,這到底怎么回事呢?說說唄。
不過,老王還是說了。他說,要我說,二爺不熟悉那里的水,水性高又有啥用?但是,有人后來找到了原因,根據(jù)船上的窟窿推斷,這是有人用刀砍的,從下鑿子的方向能推斷,村里面左撇子不多,一個是七十多歲的老頭,癱瘓,常年臥病在床,這個可以排除。另外一個是老瓦,那時他正年輕,剛?cè)畾q。
我說,明白了。
你看看,一件大壞事,你看看,一件大壞事。他在二爺?shù)拇吓藗€窟窿,在船底。要我說,人怎么這樣呢?不能自掘墳?zāi)寡?!小風(fēng)死了,二爺呢,也不見了。
我靜靜聽著,想著,二爺去了哪里呢?還有怎么處理老瓦的呢?但老王不再往下深講了。這事我也能理解,畢竟都是一個村里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再說,這么多年過去了,把這些事情重新提出來,也不太好。
但是,村支書卻說,這事嘛,老瓦關(guān)了十年,這不后來出來了。但二爺嘛——村支書拉了一下長音。
我問村支書,二爺?shù)降兹チ四睦铮?/p>
村支書對此事了解得很透,他說,這事嘛,二爺把原因歸為自己,小風(fēng)死了,他卻活了下來。你想呀,小風(fēng)的父親早死了,就留下這么一個孩子。二爺自己一個人躲在煙葉樓里,從此白天再也沒有出來,即使晚上出來,也是半夜,一年不出來幾次。村里人也基本上把他當成活死人了。
我怔住了。
老王接著說,應(yīng)該是,雖說當時埋了兩具尸體,一個是小風(fēng)的,另一個是誰的,不清楚,眼睛還被啄瞎了一個,泡得時間久了,浮腫得不成樣子。后來,二爺應(yīng)該是把自己關(guān)進了屋里,我真見過他一回。那次聽戲回來,我喝酒,回來得晚,半夜才進村子,我看見他在將軍寺河邊坐著,一個人對著河說著什么。我喊他,他沒有理我,一會兒就不見了。
我說,原來是這樣,他這是在懲罰自己。
村支書又吸了一根煙說,誰說不是呢?但說啥都晚了,這個二爺呀!
5
采風(fēng)結(jié)束回來時,我遇到了小鵬的父親,當我們聊到這事時,他搖頭說,才不是呢。
我說,到底怎么回事。
小鵬的父親說,誰說了也不算,警察說了算。
我問,這事有定論嗎?
那當然,小鵬的父親說。警察來破案了,抓走的就是老瓦,老瓦承認他單純搞點兒破壞,給二爺出點兒難題,讓他別太橫,長長記性。但是不往深處說,也不解釋了,耷拉著臉,屁都不放一個,一直低著頭。在指認現(xiàn)場時,老瓦才說,當時老王也去了……
這事真的很奇怪,我問了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怎么會有老王呢?
當舊事重提時,小鵬的父親說,大家都關(guān)注這事的結(jié)果是小風(fēng)死了,但沒有人關(guān)注這事的真實情況是什么。
小鵬父親打開話匣子。他說,老瓦那天確實去了,但他有點兒膽小,沒敢給船鑿洞。船出事了,老瓦劃著船到現(xiàn)場時,那時二爺?shù)拇谙鲁粒贤弑緛硎强梢跃榷?,但二爺卻不上來,他卻跳進水里找小風(fēng),小風(fēng)已經(jīng)不見了。就在一個小時前,一艘大船經(jīng)過,是途經(jīng)沙潁河的船,船老大看上了二爺捕的魚,大,肥,不由分說就跳上二爺?shù)男〈?,把船上面的魚都搶走了。當二爺往前追時,那大船直接撞過來,碰到了船,小風(fēng)掉進了水里,二爺下水找小風(fēng)時,大船趁機跑了。
小鵬父親說,真的,老瓦想把二爺救上來,可他卻不上來,沉下水去了……
我想往下繼續(xù)讀小說的結(jié)尾,但下面沒文章了,需要續(xù)費才能閱讀。我咬咬牙,交了點兒錢,點了微信進行支付,可是支付后,點了半天依然沒有結(jié)局。那篇小說沒有結(jié)局,浪費了我包月九塊九,我罵了一聲。但是,這不應(yīng)該是小說的結(jié)尾呀!關(guān)上電腦,已經(jīng)是半夜了。從小說來看,這位警官的采風(fēng)至少說明一點,他曾經(jīng)到過這里,應(yīng)該還聽到了一些什么,連名字都對得上。作家采風(fēng),是有基礎(chǔ)的,一定得到了第一手資料。
那一夜,我沒有怎么睡好覺。
六
這事真是奇了怪了。
我決定還是要聯(lián)系一下高個子警官,準確地說,就是高個子張警官,想問問小說的結(jié)尾,或者說,想問問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電話一撥通,張警官就問我:“你這里有消息了?真是感謝你!”
我說:“沒有啥消息,我正問你有沒有消息呢?!?/p>
他“哦”了一聲,有點兒失落。
我問他:“你的小說我看了,那個結(jié)尾到底是什么?”
他聽了,在電話里笑著說:“你看的那些都是小說。再說,你問這個干啥呢?”
“這牽涉到將軍寺村里的事,二爺?shù)哪羌?,我不相信?!?/p>
“要我怎么說你好呢,這只是一個小說,都是虛構(gòu)的。你知道的,小說,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你怎么能把這事當真的?這真不一樣?!彼陔娫捓锕魂嚧笮Α?/p>
我不想與張作家辯論小說的創(chuàng)作技巧,只是聽他講。我也沒法還原這件事,真實的情況誰也不可能再還原了。
在電話里,我沒講二爺剛?cè)ナ赖那闆r,但我從小說中了解到二爺?shù)那闆r,心里反而一陣輕松起來。我知道,二爺一定是個好人,是我心中的大英雄,但光棍一個,到死都在忍受著孤獨,還有良心的不安。二爺?shù)拿\真該如此嗎?
末了,張警察意味深長地說:“其實,也是有一點兒珍珍的消息的,只是不確切,有人說,她已經(jīng)去世了。但是,我們得到的信息是她還活著,前段時間確實開車撞了人。對了,你有了信息,一定要第一時間向我們反映呀!”
我想起了珍珍的話:“你所在乎的人一定在一邊看著你呢?!蔽蚁胝湔洳粫优艿?,更不會丟掉。我靜靜等著珍珍的消息,也許明天她會出現(xiàn),也許她一直就在我身邊吧。我相信她不會消失的。
如今,我拼命地理了理思路,真的,我好像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但卻不知道從何處說起這段揮之不去的記憶,珍珍,還有二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