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浙江舟山人,現(xiàn)居寧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散文》《中華文學選刊》《作品》《散文海外版》等刊物發(fā)表近兩百萬字。作品收入多種選本。多篇文章被選為中高考真題卷閱讀題。獲寧波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獎、師陀小說獎等。出版《小島如故》《小島舊時光》《隱形人》《理想塔》等。
1
從前的夏夜,咸澀的海風穿過植滿美人蕉的院子,奶奶的蒲扇搖呀搖,搖出幾個老掉牙的故事。奶奶不識字,故事是她從戲文里聽來的,關(guān)于落難書生與狐仙,關(guān)于忠臣與奸佞,她翻來覆去地講,直到每一個故事我都能原原本本復述出來。奶奶說,等我上學識字了,就能知曉更多千奇百怪的故事,像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我窩在竹椅里,望著滿天繁星,心里萌生出一種奇異的渴望。
多年后回想,奶奶算得上我最早的文學啟蒙者,正是那份奇異的渴望引領(lǐng)我走進了書的海洋。
我出生于東海邊上的一個懸水小島,小島四面環(huán)海,無著無落,交通相當不便利,就像一塊被造物主遺棄的土地。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小島還相對閉塞,島民的生活如那半日潮,日漲日落,夜?jié)q夜落,規(guī)律、單調(diào),精神生活甚為匱乏。在島上,書籍不是多數(shù)人的必需品,遂不常見,我像只饑餓的小獸,四處搜尋帶“字\"的東西,小人書,小姨的語文課本,鄰居的舊雜志,甚至別人家糊墻的報紙。那種對文字的渴求,如同干裂的土地渴盼雨水。
至今記得那本小人書,插畫里的爺爺穿咖啡色上衣,胡子花白,插畫下的幾行字我可以認出一半,加上拼拼湊湊猜猜,看懂了天致意思:爺爺為了送出緊急情報,倒在敵人的槍下,他握著孫子的手完成囑托后,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我的眼淚簌簌往下掉,滴在書頁上。文字的力量第一次擊中了我一一它能讓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為之流淚,能讓遙遠的故事在我心里生根發(fā)芽。
上了學,尤其上了初中,閱讀的機會多了起來,學校閱覽室可以借書,島上也漸次出現(xiàn)了租書屋,里面的書以言情、武俠類為主。有一回,我在島上的文化中心挖到了“寶藏”,它們被裝在墻角的紙箱里,管理員說,那是些沒人看的書,所以擱置了起來。我小心地撣落書上的灰塵,每一本書都完好無損,甚至還挺新的一《霧都孤兒》《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傲慢與偏見》…管理員見我喜歡,便豪爽地一揮手,說都拿去,看完再來還。我如獲至寶,欣欣然搬回了家。
夜晚,寫完作業(yè)后,我開始啃讀這些書,讀累了會不由得望向窗外,星空浩瀚,星子們似在竊竊私語,用閃爍的莫爾斯電碼傳遞著亙古的秘密,也用細細碎碎的光亮不斷打量我。那些夜晚,我與奧利弗·退斯特一起在倫敦街頭流浪,與卡西莫多一起在巴黎圣母院的鐘樓上守望,與冉阿讓一起在巴黎的下水道中逃亡…就像做了一個又一個的夢。
再后來,我加人了貝塔斯曼書友會,購書成了一種習慣,那些書籍以郵寄的方式穿越千山萬水,來到了小島,成為一名少女的精神財富。我的小書架逐漸豐盈起來,像一塊微型的陸地,承載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故事。那些書籍陪伴我,滋養(yǎng)我,讓我看到了小島之外廣闊而神奇的天地,也培養(yǎng)了我初期的文學感觀。
2
小學和初中我都得遇很好的語文老師,她們在我的作文本上寫下鼓勵人心的評語,把我的作文當作范文朗讀或貼在班級的墻上,初中語文老師甚至建議:你以后可以嘗試走寫作這條路。當然,彼時的我并未在意,作家,那也太不現(xiàn)實了,還是先把考試考好吧。
小島靠海吃海,島上的男人多為海員和漁民,女人們則在家里照顧孩子和老人,閑余時間串串門、聊聊天、搓搓麻將,直至終老。這種一眼能望到頭的生活讓年少的我感到一絲不安,我害怕重復這樣的人生,隱約的抗拒和不甘心不知該找誰訴說,不知該去哪里找尋答案。一個小女孩在成長過程中積攢了越來越多的心事,總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我開始寫日記,寫下迷惘,寫下思考,寫下模糊的愿望,寫下轉(zhuǎn)瞬即逝的堅定,寫下時有時無的信心。當表達的欲望達到頂點,遂忍不住在草稿本上寫了一篇小文,標題借用了一首歌的名字《我的未來不是夢》。隨后,買來方格稿紙,用鋼筆一字一句地譽寫,待墨跡晾干,將稿紙橫著對折,再豎著對折,裝進早已填好地址的信封,貼上郵票。我捧起信封,心口微微發(fā)熱,我知道,它會長出翅膀,載著希冀飛向遠方。
那是我第一次投稿,投給《舟山少年報》,初中時,每個班級都訂了這份報紙。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投稿之事,忐忑與期待像兩個調(diào)皮的小孩,在我的心里追逐打鬧,每次,班長去領(lǐng)報紙,我的心就狂跳,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
驚喜來得毫無征兆,隔壁班一個同學先看到了報紙,然后到我們教室驤噻開了?!段业奈磥聿皇菈簟氛剂藞蠹埡苄〉囊粋€角落,真正的豆腐塊,油墨香那么好聞,我的鼻子湊近報紙,猛吸了好幾口。那張報紙被我極其鄭重地藏進了床頭柜的抽屜里,時不時,我會打開抽屜看看,仿佛它是一顆正在發(fā)芽的種子,會長出藤蔓,開出花朵。接著,收到了匯款單,七塊錢的稿費,我全然忘記用這筆錢買了什么,卻時常想起那張淺綠色的稿費單,油墨數(shù)字扁扁地趴于其上,如明亮的光斑,那么閃耀。
時光是彈弓上的楝果,嗖一下就飛出去老遠,生活這列永不停站的列車,轟隆隆載著我一路向前。在成人世界的摸爬滾打和白復一白的庸常、忙亂間,偶爾,我也會閱讀,會望望星空,想想在星空下做過的夢。
3
我真正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是在離開了小島后。與其說遇到了某個契機,不如理解為水到渠成,那種冥冥之中的引領(lǐng),從我孩童時代就開始了。一直認為,文學之路從來不是刻意選擇的結(jié)果,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生長,是一場心甘情愿的精神遷徙。
數(shù)字時代,文學似乎成了一種奢侈的慢藝術(shù)。寫作是一條孤獨的路,沒有驚濤駭浪,沒有蜃樓幻境,只有日復一日的潮起潮落。我沉浸于這樣看似枯燥的重復,在電腦鍵盤上敲下一個又一個字,一篇又一篇文章,作品發(fā)表在各級刊物上,書一本接一本地出版。我對寫作飽含熱情,有時候,頗有一種寫得停不下來的勢頭,就像海島上的野花,一旦碰觸到一點點王壤,就努力生根,兀自盛開。
寫作也是艱苦卓絕的自我搏斗。打磨、修改、推敲、取舍、推倒重來…像深海潛泳,需要克服多種壓力才能觸及被日常掩埋的珍珠。近幾年,我著手創(chuàng)作海島和海洋系列,與此有關(guān)的一切,我都特別想挖掘和呈現(xiàn)。當我在文字里回望故鄉(xiāng)的小島,發(fā)現(xiàn)那里的每一塊礁石都藏著故事,每一朵浪花都唱著歌謠,每一天的潮汐都跳動著深沉的生命韻律。我寫海洋的幽昧和豐富,寫海島生活的野樸和神秘,寫漸行漸遠的傳統(tǒng)習俗,寫海上討生活的艱辛,寫魚汛來時港口的喧囂,寫臺風過境后的遍地狼藉、寫小島在時代里的變遷…這些文字帶著咸腥的真實與生命的粗,地理范圍的框定并無妨礙它在某種意義上獲得遼闊。我不只為記錄,也是在告別。
文學是我一直仰望的星空,這份仰望大概源于在夏夜里聽奶奶講故事之時,而寫作者就是星空下的造夢者,在人間用文字收集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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