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志碼:A
改寫(rewriting,又譯“重寫\")是互文性(intertexuality)的重要概念,指的是“作者有明確的意圖對源文本進行改動并期待讀者意識到這是作者有意為之的文本敘事策略”[1]218,它\"預設了一個強有力的主體的存在”[2]。改文本借用了源文本的故事卻又對其做出修改,一方面,源文本以其經典性將豐富的意義直接植入了改文本,另一方面,改文本新的思想主旨通過改造甚至否定原有主旨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于是改寫的文本甚至比原創(chuàng)文本具有更強烈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更明顯的創(chuàng)作意圖。這種改寫在中國傳統小說中非常常見,如關于崔鶯鶯、李娃、霍小玉等傳奇人物,以及黃粱夢、白水素女等常見母題的改寫,它們大多取材于更早的文言小說,卻將時人的思想觀念或作者的情感寄托加人其中,呈現出一種完全不同的審美效果和價值取向。
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很多篇目所進行的正是這樣一種改寫,“書中事跡,亦頗有從唐人傳奇轉化而出者”,《續(xù)黃粱》即是其中一例[3]194,篇名即體現出其與“黃粱夢\"故事的繼承關系,但其思想主旨卻已大異于故事的最初樣態(tài)。“黃梁夢”意象出自唐代沈既濟的《枕中記》,道士呂翁以一瓷枕引導失意書生盧生,在夢中見其一生的禍福生死,因盧生夢醒之時“主人蒸黍未熟”[4]38,亦有版本作\"蒸黃粱”,故后世將其稱為\"黃粱夢”[5],旨在以人生如夢的方式呈現功名利祿的虛妄無用,表達一種富貴浮云的心態(tài)。
一般來說,改寫包含著對源文本的認可,它接受了源文本的故事原型和影響力,同時也包含著對源文本的不滿,這種不滿通過對源文本的改變呈現出來,很大程度上代表著改寫的意圖和主旨?!独m(xù)黃梁》借用了《枕中記》的故事框架,但改變了其故事背景、敘述方式乃至最終結局,使一篇充滿幻滅感的浪漫傳奇變成了具有諷刺勸誡意味的現實之作,并試圖以“續(xù)黃粱”之名一定程度上豐富“黃粱夢”意象的內涵,
一、故事情節(jié)的改寫
以夢境呈現人生榮辱變幻是歷代小說中反復出現的故事原型,時至清朝積累已十分豐富,《續(xù)黃梁》所能借鑒的并不只有《枕中記》。事實上其故事框架就來自于另外一篇唐傳奇《櫻桃青衣》,兩者皆是無意中聽僧人講筵而入夢,主人公并無為尋求解脫而配合入夢之意。但《櫻桃青衣》夢中主要是娶妻及第的美事,而無生死之變,主人公結局所悟亦是富貴浮云,“遂尋仙訪道,絕跡人世”[4]47,《續(xù)黃梁》的主體故事,即夢境內容,依然是在《枕中記》的基礎上進行改寫的。而《枕中記》更為曲折復雜的夢境經歷,以及引導主人公尋求入夢的明確目的性,都為《續(xù)黃梁》實現其改寫意圖提供了條件。
首先,《續(xù)黃梁》改變了《枕中記》中盧生因人生失意而接受呂翁建議主動人夢的背景設定,其主人公曾孝廉是在考中功名、春風得意之時聽老僧講筵無意中人夢的。這種改寫的作用是多重的。盧生人夢以不得志為背景,故夢成為一種擺脫現實的途徑,參透人生短暫、一切虛妄,是夢的預設目的;而曾孝廉入夢以得志為背景,故夢成為一聲戒驕戒躁的警鐘,警示當權者不可任意妄為,是夢的主要意圖。此外,與主動配合人夢相比,這種突然降臨的夢境更具有某種災禍感,仿佛所思所想皆有神明可見,善惡是非必遭報應,讓人心有余悸,故曾孝廉才會有醒來時的驚懼。故事背景的細微調整讓整個故事的基調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更明顯的改寫則體現在夢中的經歷上。《枕中記》只以概述的手法介紹了盧生的為官生涯,完全略去了事件中的是非因果。我們無從判斷盧生遭到同僚的嫉妒和陷害,到底是因其自身行事作風還是因官場的黨爭傾軋。而且這種省略淡化應是作者有意為之的,無論“時宰”還是“同列”,文中都沒有明確指出其惡行或善行,于是盧生的拜官、下獄、外放和復職更多的是因官場紛爭所致,與德行善惡關系不大,突出的是一種宦海沉浮之感。而《續(xù)黃粱》中,與盧生的志在功業(yè)不同,曾孝廉的“某為宰相時,推張年丈作南撫,家中表為參、游,我家老蒼頭亦得小千把,于愿足矣”[6]776,從一開始就展現出一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做派。小說對曾孝廉的為官狀態(tài)也做了非常具體的描寫,盡顯其“六卿來,倒屣而迎”的諂媚和“下此者,頷之而已”的冷淡,展現了其對相助之人“立行擢用”,對有怨隙之人上疏彈劾,對沖撞之人“立斃杖下”[6]77,并用自己的權勢聚斂財富等,種種惡劣行徑。此外《續(xù)黃梁》還將《枕中記》中沒有明確身份的“時宰”和“同列\(zhòng)"改成了“龍圖學士包”。經過歷代文學作品的改編創(chuàng)作,“龍圖學士包”已具有了明顯的原型性,直接指向剛直不阿的包拯,于是其對曾孝廉的彈劾帶有了明顯的主持公道意味。《續(xù)黃粱》通過這種互文效果再次呈現出曾孝廉的非正義性,源文本中的官場傾軋變成了懲治惡徒。此后曾孝廉所經歷的種種苦難,一方面是其罪有應得,體現了作者對當權者的警示,以及尋求善惡有報的心理平衡;另一方面也是對人世間真實存在的苦難的呈現,寄托著作者的社會同情。
二、敘述方式的改寫
除了故事內容的改寫,敘述方式的改變也體現著改文本的創(chuàng)作意圖,甚至是更直接的體現?!独m(xù)黃粱》和《枕中記》雖故事相類,但講故事的方式卻大相徑庭,所表現出的主旨傾向亦因而迥異。
這種差異首先體現在對故事時間一“敘事中主旨事件的跨度”,以及話語時間——“細讀話語所花費的時間”[7]47-48 的處理上,二者的關系即時長(du-ration)可分概述(summary)、省略(ellipsis)、場景(scene)、拉伸(stretch)和停頓(pause)五種 [7]52-53 。在敘述夢中情節(jié)時,《枕中記》多采用概述或省略,而《續(xù)黃梁》則常用場景甚至停頓。
概述即話語時間短于故事時間,省略則更進一步,故事時間還在繼續(xù),而話語時間為零。這種時長運用到《枕中記》中,其作用是將主人公一生歸納為幾個關鍵點,以簡化經歷的方式突出狀態(tài)的改變,并通過縮短讀者閱讀時間呈現出人生短暫的效果。除了指向主題的臨終感慨,盧生幾乎所有人生大事都被概括為簡短的陳述性語句,如“娶清河崔氏女”點明得配高門,“舉進士,登第\"“歸朝冊勛,恩禮極盛”體現順遂得志,“大為時宰所忌\"“同列害之”指出獲罪之因,“兩竄荒徼,再登臺鉉”總結人生起伏[4]37,38,等等,并大量使用“明年\"\"三年”“數年\"“后\"“未幾\"等表示時間跨度的詞語省略其人生經歷,制造出一種得意與失意緊密相連的錯覺。長時間的平穩(wěn)生活被忽略,拜官與獲罪交織的禍福榮辱變幻得以突出,加之這種變換被濃縮在極短的話語時間當中,自然呈現出人生如夢一切虛妄的幻滅感。此外,因為盧生人夢的故事時間(“蒸黍未熟”)與話語時間基本相當,于是讀者的閱讀體驗與盧生的夢境感受產生了某種同構,使得盧生站在故事之外回顧故事中的自己時所做“夫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4]38-39的感悟更易與讀者產生共鳴。
而在《續(xù)黃粱》中,夢中情節(jié)的敘述則明顯有更多場景。“場景把戲劇的原則吸納入敘事中”,主要包括對話和在“較短時長內顯現身體動作\"兩種[7]57具體到《續(xù)黃梁》中,其一是包學士的上疏彈劾,曾孝廉與賊寇的交涉,冥殿王者對曾孝廉的怒斥等情節(jié),都使用了直接引語來呈現,這種方式比概括轉述所能承載的信息更多,說話者的情感態(tài)度包含在言辭之中,生動形象地刻畫出曾孝廉的丑態(tài),體現其惡行足以令人神共憤。其二,作者對曾孝廉拜官、返家、納妾的排場都做了較為詳盡的描寫,尤其是曾孝廉在冥界受審的場面,作者更是極盡筆力以大量細節(jié)描寫還原事件發(fā)生時的形狀,如“皮肉焦灼,痛徹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毒錐刺腦”“刃交于胸”[6]79-781 等細致詳盡的刑罰描寫,營造出一種“似真”的感覺想象,讓讀者更真切地感受到曾孝廉得意時的奢華和死后的悲慘,形成善惡有報的認知。此外,《續(xù)黃粱》中還有一些議論和心理描寫屬于敘述的停頓,如曾孝廉在冥府受刑時有這樣一句心理描寫,“生時患此物之少,是時患此物之多也”[6]781,此刻故事時間已經停止,話語時間仍在繼續(xù),這樣的敘述加強了敘述者的在場感,而敘述者作為故事之外的存在,他的聲音本來就有更強的表達思想的作用,于是善惡因果得到了更好的強調,警世效果再次增強。
與《枕中記》的夢境所呈現的幻滅感不同,《續(xù)黃梁》中這些看似無關情節(jié)發(fā)展的場面、感覺描寫以及對話記錄,可以滿足讀者對“真實效果”的期待,“使讀者能夠放心地像闡釋現實世界那樣闡釋文本”[8]289。反過來講,這種真實感也會引導讀者用闡釋文本的結論審視現實世界,“流頤則皮膚臭裂,人喉則臟腑騰沸”之酷刑,“日隨乞兒托缽,腹轆輾然常不得一飽”之艱辛,“日以鞭從事,輒以赤鐵烙胸乳\"之折磨,“竟以酷刑定罪案,依律凌遲處死\"之黑暗 [6]781,782 ,皆是現實生活中普通百姓可能遭受的命運,而在這種似真世界的建構下,曾孝廉所遭遇的因果報應亦顯得更加真實可感、令人警醒。
除了故事時間與話語時間的關系外,兩篇小說中敘述者所發(fā)揮的效用亦有所不同?!墩碇杏洝芬员R生“稽首再拜而去”[4]39作結,敘述者始終都未對故事發(fā)表議論,所有的思想情感都包含在了盧生最后的感悟中,而盧生的感悟只是其作為人物對自身經歷的認知,僅屬于故事層面,對故事之外的讀者影響是有限的?!独m(xù)黃粱》則不然,不僅在結尾借僧人之口對曾孝廉的經歷做了總結,且敘述者在行文中就多次流露出自己的價值傾向,最后更是借“異史氏曰”來強調這種傾向,“聞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必非喜其鞠躬盡瘁可知矣\"包含著對官員盡職盡責的期待和對現實并非如此的嘆息,而“彼以虛作,神以幻報”[6]783又含有對世人的告誡和對善惡有報的愿想。議論評價出現在了故事之外的話語層面,敘述者通過顯示自己的存在,一定程度上發(fā)揮了為作者代言的功能,強化勸善懲惡的主旨。
三、思想傾向與審美效果的改變
《續(xù)黃梁》從故事內容和話語形式兩方面對《枕中記》枕中記的改寫,使源文本的思想傾向和審美效果均發(fā)生了改變,以佛教的因果報應觀念的觀念警醒世人,體現出作者對現實的關注與寄希。
(一)從神仙道術到因果輪回
《枕中記》的故事原型雖然來自于受佛教影響而產生的《楊林》(劉義慶《幽明錄》),卻已有更加明顯的本土化,以夢喻人生雖含空幻之意,但觀其通篇,“棄佛入道”的特點已然十分突出[9]104-106,無論是人物設計還是情節(jié)安排,都包含著明顯的室欲、出世的道家思想和求仙問道的道教特點。
首先,《枕中記》中引導盧生人夢的乃是一位道士呂翁,這一形象后來即被附會演義成了著名的神仙人物呂洞賓,如湯顯祖的《邯鄲記》中,呂翁已明確改為呂洞賓;馬致遠的《邯鄲道省悟黃粱夢》,則直接借用了鐘離權度呂洞賓的故事,足見其濃厚的神仙道術色彩。此外,盧生曾自言家有“良田五頃”,唐代“畝產,通常為1石到2石,個別有達10石的”[10]88,良田五頃足夠讓盧生“歲晏有余糧”了,他所求的建功立業(yè)實際上正是道家所謂令人“目盲”“耳聾”的“淫欲”,故盧生才有“此先生所以室吾欲也”[4]39之悟,遂放棄功利之心,尋求一種更自然的生活狀態(tài)。且史載沈既濟作為史官,“博通群籍,史筆尤工”[11]4034,事實上他的《枕中記》正是采用了概述多于場景的史官筆法,用故事時間和話語時間的反差制造出一種人生如夢的幻滅感,進而使盧生參透“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這種方式與班固對道家的描述—“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12]1732有幾分相似,概括大跨度時間中的眾多變化,本身就容易形成淡化是非因果、但見榮辱禍福變幻無常的效果,這種突破個人視角的更宏大的時間觀,正是形成寵辱不驚、超然物外的態(tài)度之基礎。
基于《枕中記》的這種基調,“黃粱夢”的意象一般都指向一種虛幻的美好,雖然盧生的夢境兼有禍福,但大體上仍是以得配高門、身居高位為主,進而導向一種看淡功名的出世之心。然而《續(xù)黃梁》明顯沒有延續(xù)這一主旨的意圖,其對夢中內容和夢外感悟的改寫,正是有意將新的內涵植入到“黃粱夢”意象中。
首先,蒲松齡并不滿意《枕中記》的思想傾向?!独m(xù)黃梁》中帶有道術色彩的“星者”反而成了引出曾孝廉欲望之人,與《枕中記》中呂翁的室欲正好相反。這一改寫已然滲透著蒲松齡對神仙道術能夠導人超脫俗世的質疑。而且蒲松齡也并無意將人導向俗世之外,相反,他更希望的是呈現某種現實觀照,以佛教的果報思想警醒世人,并以其悲憫之心關懷世人?!独m(xù)黃粱》在人物設定和意象選擇上都是更傾向于佛教的,比如,引導曾孝廉入夢的老僧,以及其“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蓮也”[6]783 的教導,等等。更明顯的則體現在故事中的地獄描寫和曾孝廉前世今生的經歷上,這種設計正是佛教“六道輪回\"的中國化,即帶著“三生甚至多生”的記憶進入地獄和輪回,“在那里根據自己一生中的善惡的因果,接受裁判,形成報應”[9]17-18。轉世輪回的故事看似比《枕中記》中的奇人異物更加虛妄,實則卻可以產生一種非?,F實的效果。一方面,《續(xù)黃粱》中真實細膩的場景描寫,以及類似人間的地獄官制,直指現實,揭露了官府的黑暗,寄托著對百姓疾苦的同情;另一方面,故事中善惡有報的因果邏輯,包含著作者對當權者的警示,以及改善社會的意圖和期望。
(二)從悲情色彩到詩化理想
唐人小說“一般不故意造出虛假的大團圓結局來粉飾世界或迎合世俗的欣賞接受心理,而是多寫出具有悲劇氣質的作品”[13]288,這種悲劇氣質并不是指情節(jié)的悲慘,它往往表現為一種悲情的氛圍,并成為唐傳奇的一個整體基調,即便是一些結局美滿的作品也不例外,如《柳毅傳》開頭便交代了應舉下第的故事背景,整篇小說都在這樣一個人生失意的基調上展開。其實“傳奇小說中的‘遇仙'母題和‘夢幻'母題與志怪小說中的同類母題一脈相承,以不同的方式昭示了同一主旨:退避現實”[14]201,《枕中記》《櫻桃青衣》《南柯太守傳》都在其列,主人公或參透人生或求仙問道,但其前提都是仕途上的不得志。
如前所述,《枕中記》以話語時間明顯短于故事時間的敘述方式,淡化盧生夢中經歷的是非因果,制造禍福變換的幻滅感。于是在眾多概述和省略中,一處場景式的敘述則顯得意義非凡,即盧生受冤欲尋死時對其家人所作的感慨:
生惶駭不測,謂妻子日:“吾家山東,有良田五頃,足以御寒餒,何苦求祿?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駒,行邯鄲道中,不可得也?!盵4]38
這個細節(jié)說明盧生并不是夢醒才對功名利祿的虛妄有所認知,而是在夢中就
意識到這些超出基本生存需求的欲念皆為虛妄。然而夢中盧生卻并沒有去求
仙訪道,反而在數年后平冤復職,不僅仍是恩寵極盛,且生活上亦是“性頗奢
蕩,甚好佚樂,后庭聲色,皆第一綺麗。前后賜良田、甲第、佳人、名馬,不可勝
數”[4]38,再不復受冤時那種視名利為多余之欲,安于自然閑適生活的心態(tài)。可
見所謂的富貴浮云不過是在人生失意時不得已的選擇,夢里只有“制下獄”時才
會想到“何苦求祿”,再度拜官便復前態(tài);夢外只因“生世不諧,困如是也”[4]37,
才有借枕入夢、參透人生的情節(jié),如果盧生仕途順遂,甚至都不可能發(fā)生這篇
故事,更不會產生這種出世的思想了。于是《枕中記》的夢里夢外形成了某種同構,在夢里盧生遭難的時候視名利為虛妄,得志時便忘記先前所悟,盡情享受富貴榮寵了;那么同理可推知,在夢外,小說結尾盧生之所以深感呂翁所言,只因當時尚不得志,若此后當真有緣得中進士第,得娶五姓女,只怕也會如夢中一樣,忘記呂翁的教導,重燃建功立業(yè)之心了。其實《枕中記》中的超脫不過是一種失意中尋求的出路,與其說是豁達,不如說是無奈。
事實上,盧生的嘆息是唐代士人的普遍心態(tài),唐人所謂三大憾事其中之二便是“不以進士擢第,不娶五姓女”[15]384,這二者盧生在夢境中得償所愿,故終生不以其為虛妄;在現實中求而不得,故回到現實才參透其中虛妄。現實的不得志導向了一種出世的傾向,無論其結局最終是超然還是成仙,畢竟都是在現實社會中的退場,都已不可避免地籠罩在一種失意的氛圍之中,于是悲情色彩成了這類題材作品的一個共通特點。
《續(xù)黃粱》雖以大量場景式的敘述還原了曾孝廉所遭報應,營造出一種“似真\"的感覺想象,呈現出更加慘烈的表達效果,但分析其故事邏輯,我們會發(fā)現其所承載的詩化理想遠比《枕中記》更符合世人的期待,蒲松齡通過對主人公理想和性格的改寫,改變了整個故事的基調,使一篇宣揚出世思想的作品變成了諷刺當權者,揭露現實黑暗,寄托社會理想的入世之作。
最明顯的改寫是,不同于盧生的志在功業(yè),曾孝廉在剛中功名與新貴游玩時就想著如何以權謀私,為官后更是壞事做盡,這才引發(fā)包學士等眾多朝臣先后彈劾,招致籍家充軍,為盜匪所殺的結局。這樣的情節(jié)設計正如包學士所言“上回天怒,下快輿情”[6]779,符合善惡有報的心理預期。曾孝廉在輪回中的遭遇固然悲慘,但卻始終有一個前世為惡的大前提,惡有惡報的快感和警醒效果遠大于故事所引發(fā)的同情。于是,曾孝廉夢醒之后棄官入山,雖仍是出世,卻并不讓人惋惜,反而會為官場少了一個敗類而感到慶幸。《續(xù)黃粱》以藝術手法實現善惡終有報的理想價值,以詩的正義回應了世人的現實期待。這種相對符合是非公道的結局,顯示出小說在鞭撻罪惡、揭露黑暗的同時,始終沒有失去對現實人生的希望,與《枕中記》的失意避世情緒迥然不同。
此外,還有一處細節(jié)的改變也適應并加強了這種表達效果。同樣是面對生死危難,盧生的選擇是“引刃自刎”[4]38,試圖保持自身尊嚴,更增悲涼無奈之感;而曾孝廉的表現則是:
曾長跪言:“孤身遠謫,橐中無長物?!卑箦睹?。群盜裂眥宣言:“我輩皆被害冤民,只乞得佞賊頭,他無索取?!痹撑眨骸拔译m待罪,乃朝廷命官,賊子何敢爾!”賊亦怒,以巨斧揮曾項。[6]780一時奴顏屈膝,一時大逞官威,兩相對照,盡顯丑態(tài),呈現出明顯的喜劇色彩,大大增強了小說的諷刺力度,同時制造出一種大塊人心的閱讀體驗。
夢境主人公的改變徹底改變了夢的內涵,在相似的故事框架下形成完全不同的審美效果。同樣是以夢見人生,否定現世追求,《枕中記》否定的是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呈現出壯志難酬的失意和人生無奈的悲情,而《續(xù)黃梁》所否定的則是貪贓枉法、魚肉百姓的罪行,實現了公道是非終有神明裁判的詩化理想。
總結
《續(xù)黃粱》通過對“黃粱夢\"故事的情節(jié)、人物以及敘述方式的改寫,改變了故事的原本含義,在揭露社會黑暗的同時警誡世人,寄托著作者的社會理想。很多學者據此將《續(xù)黃梁》看作對《枕中記》的改進,認為“蒲松齡則更擴大了這一情節(jié)的社會面,寫曾孝廉夢中做宰相之后禍國殃民、倚勢凌人、賣爵鬻名、枉法霸產,揭露了封建官僚階級的陰險、狠毒的本質”[16]125,“它(指《續(xù)黃粱》)的結尾非常精彩,是蒲松齡對這類小說主題的深化?!梢娙绻麤]有地獄來嚇唬嚇唬,有的人做不完的白日夢,是至死也不回頭的”[9]113,等等。但其實這只是文言小說發(fā)展至當時,受白話小說影響而產生的世俗化特點。唐傳奇作為文人士大夫之間的交流之作,自然較少教化勸誡色彩,而以好“奇”尚“異”和“助談笑\"\"資解顏\"為審美特點[13]171,這正是唐傳奇的魅力所在?;谶@樣的創(chuàng)作理念,神怪、仙境、夢幻等成為唐傳奇的常見素材,這些題材一方面具有引人入勝的奇幻效果,另一方面也天然帶有明顯的虛妄特點,于是唐傳奇中往往呈現出一種對現實世界的超越和疏離,若與文人士子的人生失意相結合,就會形成一種避世退隱的無奈情緒和悲情色彩,《枕中記》便是其類。而《聊齋志異》的寫作時代“文化背景與小說的受眾群體及其閱讀習慣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失去了回歸文言小說傳統的可能性,于是蒲松齡選擇了“在形式上更多地回歸文言小說的傳統,而在內容上盡可能地貼近時代與社會”[17]392,具體表現就包括關注社會現實、增強勸世諷刺效果。于是《聊齋志異》以“花妖狐魅,多具人情”[3]91著稱,蒲松齡是要借鬼怪寫人事,征奇述異的目的反而沒有抒情言志重要,于是鬼怪的世界總能指向生活世界,再佐之以異史氏的議論闡發(fā),表現出一種針砭時弊、警醒世人的現實關注,《續(xù)黃梁》即是如此。然而從《續(xù)黃梁》的改寫意圖上來看,蒲松齡其實并未達到他的目的。改寫往往意味著更強的主體存在和創(chuàng)作動機,蒲松齡沒有選擇原創(chuàng)故事,而是改寫了流傳已久的“黃粱夢\"故事,意味著他并不僅滿足于諷刺警世,而是希望在“黃粱夢\"這一意象當中植入諷刺警世的內涵,并將其中所包含的出世思想導向對現實社會的期望。但顯然《續(xù)黃梁》并沒有實現這一效果,“黃粱夢”意象至今依然指向著美好但虛幻的黃梁美夢,而非表達善惡終有報的警世之夢。究其原因,既與其所選改寫方式有關,也是“黃粱夢\"這一意象自身特點所致?!独m(xù)黃粱》的改寫屬于不破壞源文本的整體故事,并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灌注其中的仿格改寫[18]9-16,此術語借自巴赫金的復調理論,具有“在自有所指的客體語言中,作者再填進一層新的意思,同時卻仍保留其原來的指向”[19]250 的特點,盡管這未必是蒲松齡的本意。也就是說,《續(xù)黃粱》的故事中除了含有勸善懲惡的警世意圖之外,并沒有把源文本的富貴浮云、人生如夢的意圖排除在外。兩種聲音的同時存在意味著對作者聲音的削弱,改文本對源文本主題的影響其實是有限的。此外,“黃梁夢”這一意象來自“主人蒸黍未熟”的情節(jié),指向的是時間之短,含有人生須臾之意,與源文本的幻滅感相符合,卻并不包含改文本中善惡有報的因素,故而這一意義的植人與意象本身的特點并無關聯,很難真正納入“黃梁夢”意象的內涵中,只能以互文的形式一定程度上豐富“黃粱夢”意象的表意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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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writing of Xu Huang Liang from Zhen Zhong Ji
Qin Jiyue (The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Handdan University ,Handan 056006, China)
Abstract: Through the rewriting of the plot and narrative style of Zhen Zhong (20 Huang Liang transforms the romantic legend,which is based on the sadness of disappointment and on the idea that fame and fortune are all illusory, into a realistic story that aims to persuade the good and punish the bad,warns the world,and puts forward poetic ideals of the author. “Xu Huang Liang”trys to enrich the imagery of“Huangliang Dream” with its name,and presents a strong intention of rewriting. However,due to the characteristics of imitative rewriting and “Huangliang Dream” itself,“Huangliang Dream” does not achieve thispurpose well,but only enriches the possibility of meaning expression of \"Huangliang Dream” by intertextuality.
Key words: Xu Huang Liang; Zhen Zhong ΠJi ; rewriting; Huangliang Dream
(責任編輯:景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