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還是找來了。一說名字,正信就知道他是誰了。爺爺明通師父無數(shù)次說起過車珊琥的爺爺,但對珊琥和他爸爸每次都語焉不詳,問他從不多說。
初春,乍暖還寒。車珊琥一天下午心血來潮想出汗,叫上幾個朋友去爬了一次衙后山。這里離城半小時車程,但植被厚,空氣好。他平時很少運動,奔60歲的人,一個多小時走下來感到有點疲乏。下山的路上都是沙礫土,很滑,走路需收一把,特別費力。下到半山腰時忽然眼前一亮,轉(zhuǎn)彎處一片山坳地,有座黃色小院落,一半院墻涂著夕陽,一半隱沒在樹蔭里。這是個小寺廟,墻上裂縫四散,像纏滿老藤,但還是讓人想歇息。廟里只一個人,爬山伙伴們都認識,說是師父。剛在東廂房廊下坐下,師父遞上茶來。他額頭冒著汗,穿一件圓領(lǐng)文化衫,是縣里一個美食節(jié)向市民發(fā)放的,當胸印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燒牛肉面,如果沒有介紹,珊琥會以為這是一個忙于春耕的老農(nóng)。他下面穿了一條麻質(zhì)的灰色長褲,束著褲腳口,算是跟出家人搭了一點邊,腳上是一雙品牌模糊的舊運動鞋。車珊琥對他感覺不好,和尚總得有個和尚的樣子。一眼掃過,珊琥向他揚揚自帶的玻璃茶杯,沒有去接他遞過來的茶。朋友們向師父介紹車珊琥,說他是算盤收藏家,他的名字都是世上罕見之物,是哪個珊哪個琥。師父一字一頓地念了一遍,心里“咯噔”了一下,說其實“車”也是,都是佛家“七寶”之物。車珊琥并不在意,只道是和尚說說吉利話。旋開杯蓋喝了一口水,隱約記得老媽講起過自己名字的由來,是祖父的一個朋友取的,那人從海島上的寺廟過來。當時爸爸聽見了,批評媽媽多嘴,所以后來一直不去搞清楚名字的意思。這次聽師父點了一下,覺得說不定有點道理,便增了些許好感,當即在網(wǎng)上搜查了一番,果然有出處。遂加了師父的微信。師父的微信名叫釋正信。正信這個名字很耳熟。
下山去時,太陽已經(jīng)西下,走過山門,回頭看一眼,門楣上磚刻的文字殘缺了兩個,“?!酢跛隆保缫粋€缺了門牙的老者。
后來車珊琥愛上了爬山,經(jīng)常去破廟里坐坐。他倒是想跟正信套套近乎,但正信卻不再泡茶,也不去主動搭訕。
有次爬得久了,車珊琥出了很多汗,杯里沒水了,就去廟里加。不見師父,他很響地叫了幾聲,最里面的灶間有了應(yīng)答,他徑直走進去。師父在電飯鍋里煮東西,聞著氣味好像是煮茶葉蛋。車珊琥就不高興,但轉(zhuǎn)而一想,算了,不搞清楚也罷,小廟和尚只是混個飯吃,不能要求他們真去弘揚什么佛法。只說我倒點開水。
不為尋寶,珊琥才不去破廟。
二
正信這個名字爸爸肯定提到過,但珊琥從未見過其人。如若他真是海島和尚的后人,那他手里可能有稀世奇寶——七寶塔形算盤。珊琥想去挑明此事,但苦于找不到個切入口。
他一個人去爬山。
走到半山,有茶香撲面而來。初聞是青葉嫩香,細辨之,有花香、果香,香得很高級,使人愉悅。等下問問正信是誰家做茶,他要買點回去嘗嘗,這是他聞到過的最好的茶香。他近年來一直喝普洱,都是著名山頭出產(chǎn),很少再碰別的茶類,除非也是極品。他覺得普洱好,最主要的是夠味,沖勁足,一喝常常就后背出汗。他相信生活中剎那的感覺,那是緣分。評價一面算盤靠感覺,買股票也是看感覺,人生處處要感覺。他以前喝綠茶、紅茶,有次朋友請他喝天價普洱,喝的時候根本體會不到他們侃侃而談的果蜜香、清涼喉韻、海拔味,有的只是麻和苦澀,還有胃的難受。
那天他提前退了席。車子開到半路,卻頓覺神清氣爽,口舌生津,甜甜的,一直在,有淡淡的樟樹花香。他立即返回去,要了那餅茶。從此一喝不可收。
循著茶香一路走,越走香氣越明顯,很美好。一走走進寺廟,原來香源竟是這小小古寺!東面照進來的陽光正落在菩薩身上,金色的菩薩又將金光反射到了殿門口,照得珊琥滿頭滿身都是,他想,真是佛光普照了。珊琥不禁肅然。他本來想大聲地尋一下正信,這下就輕手輕腳地在廟里找。圓通寶殿里堆著幾個裝滿東西的大編織袋,不用摸就知道是茶葉。
珊琥找到灶間。里面幾只鐵鍋一字排開,锃亮光滑,隱隱可見絲絲茶毫。正信師父背對著門在灶臺上洗刷。灶間的角落,堆了半箱啤酒,瓶裝的。
正信師父轉(zhuǎn)過身來,這次穿了件已有些發(fā)黃的白色老頭衫,倒沒有廣告,珊琥心想,跟上次的廣告衫相比,這是素衣。見珊琥關(guān)注墻角,正信說,喝一瓶不?
珊琥順勢問道,啤酒是素酒嗎?
正信說,是的,你懂得還真多。
雞肉還有素雞呢。珊琥確定以前聞到過的電飯鍋里的氣味,一定在煮茶葉蛋。
但又想最好正信是個俗人,所有東西都可以用錢解決。珊琥便在廂房廊下的桌椅邊坐了下來。
正信見珊琥這次未帶茶杯,就插上電水壺燒水,泡了一杯茶,奉上。
珊琥吹吹杯子里浮著的茶葉片,說道,多少一杯,我會付你錢,不要茶末。
正信說不是茶末,是篩選后的碎茶,好茶都包裝好了,不過味道一樣。
珊琥用手撥撥杯子里飄上來的熱氣,湊過鼻子,深吸一口,不禁贊道,香倒是真香!
又啜半口,嘴巴前突,嘴唇微張,往里吸不讓茶水外溢,茶水咕嚕嚕在口中在舌頭上滾了一會兒,然后咕嘟咽下。再看看正信,說有鮮筍香、果香,還有蘭花香!
正信點點頭說,一聽就知道你是行家。
兩人邊喝茶邊聊天。珊琥問起茶葉的價格。正信說是隨緣價,但沒有低于三千元過,這幾年已成牌價了。珊琥嘴上說你騙你個大頭鬼,但內(nèi)心竊喜,果然是個愛財之人,便說要十斤。
沒有。正信回絕得很干脆。
珊琥覺得可能是自己的傲慢又弄得他不高興了,就放下身段說自己不懂茶,只是個收藏算盤的,好東西他可以出好價錢。正信接了珊琥的話就說以前確實有好算盤,但早就被人弄走了。
哦,哦。珊琥覺得正信話中有話,便不再深入這個話題。
許久,見珊琥沒有要走的樣子,正信給他續(xù)了點水,說茶季已過,山上沒有青葉了。
看看外面,正信抬起右手畫了一個弧,說他師父明通接手這個寺廟時,周邊一百多畝的山地都是廟產(chǎn)。這些地方本來就是種茶的,后來充公了,分到了附近的幾個村。學大寨時,幾個村便將茶山坡地開挖成了梯田,先后種過水稻、麥子、高粱和梨,都沒什么收成,最后還是種回了茶樹。再后來,大家都去辦廠賺錢,茶山就荒了。
正信上山時,梨樹還在,長得自由奔放,茶樹躲在大樹下,與雜草為伍,茍且偷生。
縣里農(nóng)業(yè)特產(chǎn)站的老站長那時剛好犯錯誤被免職,心情不好,便天天來山上坐坐。
春天里,寺廟前,滿山滿坡梨花白、茶葉綠、草瘋長,面對這雜亂無章的生機,老站長突然對正信說,我教你做茶葉。
教會了正信做茶,老站長卻好久不來山上,正信向路過歇腳的人打聽,有知道的人告訴他,老人生病去世了。
珊琥定定地看著正信,眼眶里盈起淚水。
正信看得不安。
珊琥說,他是我爸。
正信的眼眶里也盈起淚水來。珊琥見狀,說我們兩家淵源不淺呢,我的名字也應(yīng)該是你爺爺取的。正信點點頭。
三
正信關(guān)了廟門去找茶。他知道快到山頂?shù)牡胤接幸恍┎枧?,那里海拔高,別的樹更大,茶樹長不大,季節(jié)遲。就是不知道屬不屬于從前的廟產(chǎn),以前看到有人來采過,現(xiàn)在完全荒了,但正信還是不讓人去采。今天季節(jié)過去了,正信就自己去采,但一天最多只能采到五六斤青葉。
他幾乎三天三夜不合眼,白天采茶,晚上做茶,邊做還邊想起老站長。這樣一共做了四斤多一點。
第四天一早,他在廟門外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回到菩薩前,把四斤茶葉放在供桌上。他又拿了一撮新茶,泡了一杯,也放在供桌上,悠悠清香立即彌漫開來。他常常把這時的茶香叫作禪香。于是,他開始念誦《準提咒》。二十分鐘后,念畢,收了木魚,外面的香也剛剛?cè)急M。
認識老站長那天清晨,正信就在念誦《準提咒》。老站長一直站在旁邊聽,叫他坐他也不坐,若有所思。他問這是什么經(jīng),聽后覺得心里很舒坦。正信教他念,教了幾遍,他就記住了。正信很看重這個緣分。
正信今天要自己去送茶葉,而且不向老站長后人收茶葉錢。
他循著珊琥給的位置找到古玩市場。
市場占地不大,是一處被網(wǎng)購時代廢棄的商場。他很快找到了珊琥的店鋪。
正信進去時,珊琥在跟人聊一件事情。
他就在一旁看看。店鋪大概五六十平方米,目之所及幾乎都是算盤。
珊琥坐的位置對面上方是兩個木框,里面裝裱的是當?shù)刂麜业碾`書作品,細看是一些跟算有關(guān)的詞語。
左邊一塊寫的是:龜年鶴算、持籌握算、滿打滿算、胸有成算。中間的字大一些也古一些,有點像篆體,寫的是:如意算盤。下面是書法家落款。接著是:神機妙算、穩(wěn)操勝算、精打細算、策無遺算。右側(cè)一塊上的文字是:老謀深算、成算在心、巴前算后、機關(guān)算盡。中間的字又大一些,下面“算盤”兩字比較明顯,上面兩字寫得更像篆體,第一個字完全認不出來,第二個字像“水”,但肯定不是,與“水”字字形上最接近的是“小”,那么第一個字就可能是“打”,打小算盤,但打小算盤怎么會放在中間顯要位置呢?下面又是落款。接著是:能掐會算、反攻倒算、不可勝算、暗中盤算。
正信不懂,光拿出兩個中間對應(yīng)的成語,豈不是這如意算盤打的是小算盤?等下問問。
一面都是各式算盤。正信走過去參觀,擺在人夠得著的地方的都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算盤,橫邊正面木邊上都釘有銘牌。天津市戰(zhàn)斗文具廠的三面紅旗上寫著“要斗私、批修”,武漢算盤社和浙江樂清柳市東方紅工藝廠的寫著“為人民服務(wù)”,蘇州市算盤生產(chǎn)合作社寫的是“抓革命、促生產(chǎn)”,這些都是紅底白字,很顯眼。江西共產(chǎn)主義勞動大學武寧分校教具廠是黑底白字,上海算盤廠出品的順風牌算盤和公私合營沈俊記紅木作算盤,一看質(zhì)量就比較好。柜子上還有一些其他算盤,有一面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浙江湄子鎮(zhèn)出口日本的菱形珠塑料算盤,左手上方有個按鈕,一按,算珠會自動復原。
不值錢,不值錢,這里的都是擺設(shè)。
珊琥接待好客人,過來陪正信。
此時,正信的眼睛正盯著最上面掛在墻上的一面算盤。珊琥覺得要壞事。
算盤梁上用紅漆寫了幾個字,歪歪斜斜的,“破四舊,立四新”。算盤沒有銘牌,但正信心里猛地一震。算盤面上涂著一層荸薺紅的漆,這個顏色不知道學名叫什么,反正大家都這么叫。棱角上包著的金屬也涂滿了,算珠、檔、梁上面都是,與周周正正、有板有眼的算盤氣質(zhì)絲毫不相協(xié)調(diào),而且特別俗氣。
這個油漆正是當年正信涂上去的,字也是正信寫的!算盤有底板,薄薄的一層,正信當時沒舍得涂,多少年過去了,薄底板絲毫沒有變形。
正信是個孤兒,住在廟腳下村口的涼亭里。早先正信到山上去玩,很喜歡聽明通和尚似誦似歌地念經(jīng),幾天下來正信也念得有模有樣了。和尚很喜歡他,問他名字,他說叫小狗。和尚笑笑說那是你屬狗,我送你個名字吧,低頭看看正在誦讀的經(jīng),剛好讀到“正信稀有分”,便說以后我叫你正信吧,于是他有了名字。和尚常常教他念誦一些經(jīng)、咒,教他打算盤,正信便跪下去認了師父。
后來,和尚不能住廟了。下山那天,和尚對正信說,我要住在你這里,你不能叫我?guī)煾噶?,以后叫爺爺?/p>
因為村里沒收了廟產(chǎn),爺爺成了這個村的“五保戶”,村里增隔了一點涼亭面積讓和尚和正信棲身,這里就成了他們的家。
有一天,爺爺拿出幾面算盤和兩碗漆,叫正信涂到算盤上去。正信不懂,好好的算盤,平時摸都不讓摸,怎么會要去涂油漆。
算盤都很重,比石頭都要重,黑黑的,太陽光恰好照到算盤時,會隱隱泛起來一些暗紅。做得也極其講究,盤面光滑,包角圓潤,有一縷香氣若有若無。爺爺非常寶貝這些算盤,他從來只允許自己把玩,對待孩子般地摩挲。正信要去擦拭,特別是梅雨季節(jié),家里的桌椅上面都長出了白白的霉花,爺爺還是不讓,說這些算盤不會長霉花,是上等的紅木做成。正信有疑問,又不紅。爺爺說,紫檀。爺爺斷斷續(xù)續(xù)說過,這些算盤是爺爺?shù)膸煾缸嫦葌飨聛淼?,很珍貴,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污損。正信就說要練練打百子,再不打都忘記了,手指也僵了。邊說邊在那里上下比畫,嘴里念著:“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去六進一……”爺爺還是不肯。
那幾天正是初冬。廟前有株大樹,秋天滿樹金黃,很好看,到冬天就落下籽來,圓圓的,爺爺說是菩提子。爺孫倆上山去撿了許多,又去撿拾了一些柴爿、竹枝、竹片。滴滴篤篤,沒幾天,爺爺就做成了一面算盤。
這就把正信打百子的幌子也打滅了。
現(xiàn)在居然要用油漆去涂,正信不理解。
爺爺說,只管去涂,別問太多。待油漆干了,爺爺看了一會兒,搖搖頭說把檔也涂了。
這是一面二十一檔的密底算盤,算盤的檔都是牛筋,爺爺以前摩挲到這面時都會念念“阿彌陀佛”。但正信一時涂不上去,爺爺說牛筋在加工時吃過油。涂了好久,才涂上去薄薄一層。爺爺又說寫上語錄。正信寫了“阿彌陀佛”,爺爺見了,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手,眼光兇狠。正信沒見過這種臉色,忙收起怪臉,嘴上卻說不涂了,我饞了,要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吃掉。油漆生澀,破毛筆拖不動,字寫得歪歪斜斜。正信看看爺爺,爺爺卻說很好。
一天放學回涼亭,爺爺臉孔煞白,走路不穩(wěn)。家里被翻得一塌糊涂,涼亭磚墻上的封洞磚也掉在地上,碎了。爺爺藏在里面的算盤都不見了。正信的菩提子算盤也在地上被踩踏碎了。爺爺?shù)囊路錆M塵土,正信去撣,爺爺躲開了,斂起來看,爺爺背上、肩上有好幾處瘀青。正信問爺爺,爺爺不說。正信憤怒得上躥下跳,嚷嚷著要去報仇,但爺爺就是不肯說。正信鬧得厲害了,爺爺才說,能說的以后會慢慢對你講。正信去問鄰居,涼亭與村子有一段距離,鄰居都說沒看見。第二天,爺爺用舊報紙封住了墻洞,報紙上寫了很大的四個字,“應(yīng)無所住”。正信那時不懂,以為是爺爺嘆息再沒有東西可藏在這里了。
正信不想說話,伸出一個指頭,又兩個指頭,掏出塑封的二維碼,讓珊琥掃了一萬二。珊琥真想不要茶葉了,瞟一眼正信,頭發(fā)已長成平頂,一身舊衣舊褲裝窮,讓人討厭。
正信指指右側(cè)木框里中間的那個字,問,這個字是不是“打”?
珊琥硬咽下一口氣,沒有理睬。他十分惱怒,自己竟被一個野和尚羞辱!他責怪自己疏忽,沒有把牛筋算盤藏起來。但這口氣憋著了,難以消受。
四
珊琥下定決心要一探七寶究竟。他感覺七寶算盤塔就在這個破廟里。
他到廟里時,正信正在唱歌,聽調(diào)子是一個流行說唱歌手的歌,但歌詞不是,慢了一半,也低了八度。他很是疑惑,打斷了問正信歌名,正信也不知道,只說在唱經(jīng)。珊琥搖搖頭,認為大不恭。
珊琥帶來幾面算盤,要代父歸還。算盤都做了脫漆處理,語錄隨著荸薺漆一同消失,盤上木面暗里透紅,神清氣爽。正信笑道,你把我的書法弄沒了,這算盤不值錢了。珊琥一定要還他,說我爸當年肯定也追悔莫及,否則不會教你做茶。邊說邊拉拉牛筋檔,好著呢。珊琥用手指彈彈算盤右上角的包銅,欲言又止,他聽爸爸說過這個算盤的信息銘刻在包角里邊,應(yīng)該是當初不想讓人知道。這一點正信肯定也不知道。正信說你一定要給我,那就折現(xiàn),我這里算盤沒用,再說還是葷腥之物。聽這話,珊琥就更加覺得他假,于是談不攏。
珊琥搬了爸爸說事,怎么說我爸也算是你半個師父呢。
正信知道,算盤本來就是珊琥爺爺?shù)?,他一直委托明通收藏,后來覺得自己兒子太過聰明,不放心,沒有立刻要回去。正信對珊琥說,算盤究竟是誰還誰,可真是不清楚呢。那年你爸帶人去找我爺爺,爺爺想都沒多想就打開墻洞給了他。是他執(zhí)意要別的東西,獅子大開口,才大鬧涼亭。
在那個輕狂的時代里,爺爺怕最終落入他人手里,那可是莫大的罪過。
珊琥說,我們都別遮遮掩掩了。既然這么說,現(xiàn)在可不再是輕狂年代了,那么七寶算盤塔當年確是明通師父保管著?
正信停頓了片刻,說,算是吧。
珊琥沒見過自己的爺爺。爸爸對他說起過爺爺?shù)氖虑椤?/p>
珊琥的爺爺和正信的爺爺明通都是海島上人,明通的師父就是老和尚,他擅長做佛珠手串,也喜歡做算盤,送人結(jié)緣。老和尚手工極細致,經(jīng)常帶兩個年輕人一起磨珠、打孔,后來也教他們做算盤。無密底的算盤就是在那個時候做的,明通他們問師父為什么沒底。老和尚說,世人只滿足于說法,密底說的是錢財不外流,但出家人不能這樣,不能只算進不算出的。
老和尚說算的目的是圖個明白,也不能互相算計,頭上有天,人算不如天算。
老和尚漸漸老了,幾個居士和明通商量,要用佛家所說的“七寶”做面算盤,送給師父。幾年下來,按照《普門品》里的說法,他們已經(jīng)慢慢籌集到了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珊瑚、真珠,但是琥珀一直無法找到。如果把金銀拆開,也勉強能算七寶,但畢竟是缺憾,與經(jīng)書上有差別??粗虾蜕幸惶焯焯撊跸氯?,珊琥爺爺建議做個寶塔形的。于是,他們就開始設(shè)計籌劃,決定暫時空著塔尖,待覓得琥珀時再安放在那里。
后來,珊琥爺爺經(jīng)商去了內(nèi)地,他開始還有信來,慢慢地信息少下去,終于娶妻定居在那邊了。珊琥爺爺希望明通也去那邊,但老和尚身體越來越弱,明通走不開。
明通來這邊時,珊琥爺爺已經(jīng)去世多年。他就在這福智□寺住下,他來時“智”字還在,但兩家卻不再來往。一個是新式家庭,一個是封建迷信。算盤的事情也就暫時沒了下文。
珊琥的爸爸知道明通的來歷,也知道七寶算盤塔。他想趁這個亂世去收繳了這批寶物。他帶人闖入涼亭,明通聽說他們來要算盤,讓座泡茶,主動去磚壁里挖出了算盤。但珊琥爸爸的盤算是要那個七寶算盤,而明通死活不肯,只說不知道。他不信,惱羞成怒,將明通推倒在地,一起去的幾個人還對他拳腳相加。
這些算盤珊琥爸爸當然沒往上交。他聽父親漏嘴說過,他們手頭曾經(jīng)有一面牛筋算盤,應(yīng)該是清以前的,很珍貴。父親說,一頭牛的牛筋總長一公尺半左右,一根算盤檔一般長二十多公分,做一面二十檔左右的算盤,需要足足三頭牛的筋。牛筋的制作工藝非常復雜,要浸泡、蒸煮、拉伸、晾干、打磨,每道工序稍有不慎便會造成很大的損耗,所以,這算盤極其珍貴。這些算盤現(xiàn)在都涂了油漆,他明白涂漆的意圖。他糊弄了同去涼亭的人,將算盤一面一面一檔一檔用手指彈過去,馬上就知道了結(jié)果。
快到退休了,他卻貪腐事發(fā),被免了職,差點進去。免職后,他天天反省,也常常想到明通。那天明通勸他要好好做人,好人能把壞日子過好,不好的人會把好日子過壞。他當時聽不進去。他奪了算盤以后,外面的人在傳小和尚要報仇,但一直沒去報,說明明通和尚沒有告訴他仇人是誰?,F(xiàn)在小和尚長大了,也成真和尚了。他去寺廟看,寺廟破敗不堪。和尚過得很艱難,還一心想重建復興寺廟。他甚至相信明通根本沒有七寶算盤塔,如果有,正信一出手就可以富得流油。他幫不上別的忙,便教了正信做茶葉。珊琥心里怨著爸爸,他從來沒有說起過正信就住在這里。
正聊到緊要處,珊琥的朋友們來到寺廟,于是岔開了話題。
正信以自制碎茶招待。珊琥的朋友都說以前從來沒有這待遇,喝的都是老茶。
現(xiàn)在這茶好,有韻味,鮮中有香,香中帶甜,香味深入在茶水里,清遠悠長,一直縈繞在唇齒間。
另一個說,有道是“從來佳茗似佳人”。
說起佳人,大家來了興致,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夸贊是少女,是美少女,二八佳人,碧玉年華,一套一套,說這茶韻就是佳人的體香。還不忘壞壞地問正信,師父你說是不是?哈哈哈。
正信猶豫了一會兒,說不是,有韻味的應(yīng)該是少婦,三十來歲。
大家又笑,還是師父懂女人。
正信不去辯解。
珊琥問,那么你說二八的美少女是哪種茶葉?
正信說,長在茶樹梢頭的嫩葉。又說,那是氣質(zhì)好,不是韻味。
大家又追問,女人要怎樣才有韻味?
正信說,碰過男人。
眾人一愣,忽又哄堂大笑。對對對,少婦才風情萬種。
正信說,我的意思是做茶葉必須做透,做出滋味。
大家說,對對對,就是做,做不做得透,才見真功夫。
珊琥對正信反生滿意?;ê蜕幸粋€!有爬山朋友曾懷疑正信沒有戒牒,不是個真和尚,否則不用在這里受窮。管他呢,多好,我代先人保管寶物,根本不必心懷不安,也不必太過考慮手段的正當性。
這時,正信有電話進來。山下有一堂法事缺人,需要正信去臨時頂崗。正信忙起身去換了海青要出門,大家意猶未盡,也還是都站了起來。
珊琥趁機對正信說,你不介意的話,你這里讓我借宿一晚。正信說你別帶女人來就行,便摸出一串鑰匙遞給他。一個朋友欲留下來陪珊琥,被拒絕了,珊琥說你不能攪了我的清夢。
五
天漸漸暗了下來。天井上不時有鳥飛過,有翅膀拍打空氣的聲音,也有夜鳥尖銳的叫聲,這些聲音是劃過去的,流星一般,襯托得這里的夜格外孤寂。珊琥去關(guān)了大門,嘎——嘎——,聲音復古、空寂,如果把電燈換成蠟燭,這個時空就在古代。一個和尚守著一個破寺廟,暗中卻藏著一個稀世寶物的算盤,這算盤不論大小,倒也到處可藏。珊琥本想在夏天來這里住上一段時間,認為必能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或者能夠買得正信開口。想不到機會來得這么快。
珊琥走上二樓,打開電燈,走進正信的房間。一股霉氣撲面而來。房間里一張床,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所謂的高低床,杉木做的,沒上油漆,也沒上過桐油。沒有被子,一條毛巾毯是新的,這個季節(jié)差不多夠熱。床對面一張寫字臺,上面一臺老款電視機,后背很大。有個柜子,珊琥打開了看,都是衣服,用力摁摁,還是衣服,藏不了別的。角落里堆了許多書,應(yīng)該是信眾印的佛經(jīng),用來施與結(jié)緣的,有《金剛經(jīng)·心經(jīng)》《妙法蓮華經(jīng)之普門品》《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和《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jīng)》。另外還有些蒲墊之類雜七雜八的東西。墻上貼著一幅字,未裝裱,四個字,盡管兩個是繁體,珊琥還是認得——“還至本處”。什么意思?珊琥嚇一跳。湊近去看,是用宣紙寫的,紙色暗陳,有霉跡,應(yīng)該不是剛剛貼上去的,不是警示他和算盤的,不具針對性。他忙去網(wǎng)上查,原來只是《金剛經(jīng)》開頭一個極普通的句子,說世尊去舍衛(wèi)大城乞食,乞食畢,返回到原來的地方,純粹是個敘述性的句子。珊琥舒一口氣,參不透,就去摸摸敲敲字后的墻壁,墻是磚墻,沒空洞。
他又去了圓通殿,進門時踏了一腳空,他原以為門檻很高,一個踉蹌沖了幾步。觀音菩薩坐在那里微笑,慈祥中自帶威嚴,低垂的眼睛看著下面的珊琥。在菩薩面前,珊琥有點心虛,直覺不管怎么掩飾,菩薩肯定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只是不露聲色。他不敢去開燈,黑暗里雙手合十,向菩薩拜了幾拜,祈求賜予寶物。
他離開菩薩眼光,在殿里找,其實能藏住一面算盤的地方到處都是。他去搖搖功德箱,很輕,能端起來,一只老鼠躥出,珊琥被嚇一跳。箱子里有硬幣的碰撞聲,這大概就是小廟的香火了。他放回去,腳下被絆了一下,又嚇一跳,用腳踢踢,是一截鋼筋。他撿起來,去敲四面的墻壁。聲音很空,都是空砌的磚墻,當初建廟時應(yīng)該就沒多少錢。他不敲墻了,所敲之處都是一個聲音,再說他也不知道算盤大小。他轉(zhuǎn)到菩薩后背,更昏暗,敲敲基座,水泥的。敲敲菩薩脊背,空的,聲音很悶,嗡——嗡——,寂靜的夜變得更壓抑。
慢慢地,有些倦意上來,珊琥看了眼手機屏,快三點了,他準備睡會兒。躺在正信床上,床是木板,硌人,還有蚊子,珊琥翻來覆去,沒有睡意了。他想看電視,好奇一個和尚平常會喜歡什么節(jié)目。電視機沒通電,找不到插座,順著電線找,應(yīng)該是被電視機后背擋住了。他去挪了下電視機,明顯感覺沒有想的那么重。于是他變得興奮,不管不顧,扳開了后背。
電視機里根本沒有電路板之類的元件,只裝著一個塑料編織袋包裹著的東西。
珊琥立即意識到了什么,卻端不動,捧在手上,抽不出來,有千鈞之重,如捧了一座山。他的心跳得厲害,幾乎聽得見“砰砰”聲。他努力克制,深呼吸,去關(guān)了一下房門,插上門栓。他把編織袋放到地上,蹲下去準備打開一個寶庫。
他馬上又想到這是正信的存單和值錢的東西。茶葉賣得這么貴,好幾年了,應(yīng)該會存起一點錢。少歸少,總還有些香火錢,又不見寺廟維修,也不見正信有明顯的惡習。這樣一想,他的心涼下去一大截,在他眼里正信雖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他也真心不想知道正信別的隱私。
包裹看起來很復雜,是一層一層的塑料膜,包得很多,很規(guī)整、嚴實,再用布條繩捆住。塑料膜的邊縫上滴滿了蠟燭油,紅紅的,縱橫交織,層層疊疊,粗粗細細,像一件百衲袈裟。珊琥把包裝一一拆去,露出一個木匣子,油漆依然光滑、锃亮。珊琥身上的毛孔全部豎起來,冷得發(fā)抖。他又去端了一下木匣子,跟當年父親的骨灰盒差不多重量,燙手,他立馬放回去,懷疑或是明通的骨殖。和尚的行事常常會有別于常人,我們不好理解,他想。但珊琥不甘心心中存疑,還是咳嗽一聲壯壯膽,繼續(xù)前行解惑。
木匣子里真的有件袈裟,揭開袈裟,便是寶塔狀的算盤了!這時,珊琥已經(jīng)不是太激動了。在這樣的地方藏這么珍貴的寶物,而且正信對他多少有點敵視,至少是防備的,卻大大咧咧地任他住下來,更何況正信肯定知道他的企圖。其中莫非有詐?
算盤呈寶塔狀,但說寶塔狀也不全是。寶塔通常有六面,現(xiàn)在實際只有四面,三個面各有轉(zhuǎn)折,一個背面是全平的,等于是半個塔。
塔下壓著一個信封,里面是毛筆直寫的工整小楷,很長一篇文字,還有圖示。珊琥粗粗看了幾眼,心又“砰砰”跳起來,他看到“四諦”“琉璃為地,金繩界道”“海島觀音”等等字眼,雖然不懂,但越不懂越真實、珍貴,其他的應(yīng)該是關(guān)于寶塔的設(shè)計和材料說明。珊琥確定這是寶物無疑了,心里無比感慨老一輩僧人的虔誠和嚴謹。他摸摸狂跳的胸口,不敢再多看文書一眼,畢竟手段卑劣,覺得多看一眼就是多一份罪過。
寶塔一共七層,高一尺。除頂珠外,正面由二十一格即二十一面算盤組成,背面一整面是一幅浮雕。算盤以琉璃為底,雕刻成一朵蓮花,花開正盛,純凈無瑕。四根斜柱支撐了整個算盤,銀的,有些年份了,銀色略暗。算盤內(nèi)的檔是銅,沒有銅綠。
一層一層的橫梁都是紫檀做的,木頭上鑲嵌著金線。每面小算盤各七檔,每檔上一下五,六個算珠。底下一層三面算盤的算珠是珍珠,豌豆大小。其他算珠是硨磲,越往上越小,最上面兩層的算珠,是在硨磲上刻了個意思。第二層到第六層的桿與梁的交叉轉(zhuǎn)折處兩邊,鑲嵌瑪瑙,總共三十顆。金銀珠寶,雍容華貴。算盤里的空心處,是一株珊瑚,貼著后壁木板,藍色。
算盤塔的背面是海島觀音像。觀音菩薩立于海島之上,右手持楊柳,左手托凈瓶。善財童子、龍女和“觀音救八難”等等雕刻皆栩栩如生。整面浮雕都是紫檀做成,也為前面七寶算盤的固定提供了便利。摸上去,木板有拼接,應(yīng)該不是一整塊,不知有否講究。這個圖珊琥去大寺廟時看到過,一般在大雄寶殿佛像的背面。
塔尖是一粒念珠一樣大小的寶玉,淡黃間了淡綠,盯著看,一會兒偏黃,一會兒偏綠。走遠了看,顏色溫潤,祥和有光。這是琥珀?看起來不像,但珊琥不敢有疑問。
珊琥又無意間看到那幅字,他明顯地不安起來,七寶算盤塔怎么處置?直接拿走就是偷,出錢買,正信一直強調(diào)無價。
珊琥仰起頭,窗外天光清冷。此時,忽然響起敲門聲,還有推了一下門被門閂擋回去的聲音。趴著身子爬過去,他從門縫里往上看,看見一個頎長的白衣垂足的身影,悄無聲息地站在房門外。他嚇得靈魂出竅。
正信回來了。他黃色的海青在昏暗處顯得慘白。
很長時間里,兩人沒有一句話。珊琥難堪至極!
正信噴了一遍殺蟲藥水,點上一盤蚊香,他們?nèi)ダ认伦隆I虹套×?,沒有發(fā)作,他見不得出家人的這種殺生行為,想呵斥幾句,但說出口的還是太想要七寶算盤塔了,不計代價。
正信說,無價。
珊琥虎下臉說,你好無聊!都這樣了,你還不肯說個價。你報案吧,我作案未遂。正信猶豫了一會兒說,阿彌陀佛,我知道,你等不及了。
天已微亮,兩人仍無倦意。正信說,隨我來。
正信去關(guān)了小門,這是珊琥忘關(guān)的門。兩人一前一后,又來到正信的房間。正信遞給珊琥一個蒲墊,讓他在算盤塔前跪下,正信在另一個蒲墊上跪下,口中念念有詞,珊琥聽不懂。
許久,正信站了起來,拍了珊琥一下,說我們把它分了吧,你拿走七寶算盤塔,把紙頭和袈裟留給我。
珊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復確認后又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一再表示愿出高價。
正信問珊琥有沒有看過紙上的文字,那上面寫得很清楚,當年造算盤塔捐七寶捐得最多的居士就是你爺爺。
珊琥想一想,覺得對自己沒有什么不利,便說,看過了。
正信說,那就拿去吧,這也算一個交代了,“惟愿善待之”,這是文書上的原話。
六
沒幾天,七寶算盤塔被盜。
珊琥在與警察一起去找正信的路上,一直在向警察強調(diào)寶物的無比珍貴。
珊琥在到手算盤塔的當天晚上,就給正信打過電話。
聽我爸爸說,當時頂上的琥珀一直尋覓不得。沒見上七寶算盤一面,這是我爸爸去世時的最大遺憾。
祖師自己奉獻的。正信那天在電話里說了許多。
珊琥的爺爺去世得比老和尚還早。就是海島上的老和尚,明通的師父。老和尚看著病歪歪,卻在明通的悉心照護下,一直打坐念佛。又過去好多年,應(yīng)該是珊琥出生后不久,老和尚才臥床不起了。這個時間點明通記得很清楚,那年珊琥出生了,珊琥爺爺寫信來叫明通給取個名字,說兒子雖聰明,但從小貪嗔二氣太重,怕成不了事,讓出家人賜個名字給孫子,叫他們都收斂收斂。明通這邊剛剛把珊琥的名字寄出,那邊又來一封信,說老人去世了,但還好,見到了孫子。
過了幾天的一個早上,老和尚突然起來了,一起來就開始打坐。徒弟們都很開心,紛紛跑過來,一起誦經(jīng)。誦經(jīng)結(jié)束,徒弟們?nèi)ハ驇煾父鎰e,看見師父已入定,但還是有人發(fā)現(xiàn)師父圓寂了。
火化師父遺體的大火燒了七天七夜,明通在其他僧人的注視下去收撿骨灰。突然,他停住了,細細地看,繼而一聲驚呼:“舍利子!”這時大家都看到了,便齊齊地跪下去,大聲念誦“南無阿彌陀佛”。大家在骨灰里看到了一顆珠子,淡黃色,中間還有些淡綠,通體透明,在早晨的陽光下瑩瑩發(fā)光,明凈溫暖。
明通當即把舍利子安在了算盤塔的頂端,供奉在老和尚的畫像前。但
是,自從把七寶算盤塔請到家里,珊琥卻沒有睡過一個踏實覺。
起初是狂喜。這絕對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寶物,曾經(jīng)為之夢寐以求,迂回曲折,甚至動過歪腦筋,現(xiàn)在終于心想事成了!
他自豪地帶著七寶算盤塔去了祖父和父親的墓前,也算告慰先人。但他的心一直靜不下來,晚上就睡不著。
盡管沒有了琥珀,但舍利子是圣物,難怪正信說無價,確實世上無可比擬。
冷靜下來后,他常常問自己,就這么輕而易舉地得到了?而且不花一分錢!哪怕正信與他打上一架,哪怕正信漫天要價,哪怕有更多的跌宕起伏,他都會覺得沉重但平衡。他猜不透正信在這件事情上是怎么個考慮。這么一想,反而感覺失落了,總覺得缺失了什么。
先前的睡不好,他以為是激動,現(xiàn)在激動期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去,但噩夢不斷,還一直胸悶,如壓著重物,呼吸短促。他去醫(yī)院做了很全面的檢查,也沒查出什么不好。
老婆知道后,不讓他把七寶算盤塔放在家里,說不管什么圣物,終究是死人骨頭,想想都害怕。珊琥想罵人。他雖然不信菩薩不信鬼神,但他對神靈從來不敢不恭,也不容不恭。老婆說這幾天孫子在晚上又開始哭鬧了,他才忍了,沒罵人。
他特意去買了一只保險箱,將之放在店里一個隱秘的地方,并在上面加裝了監(jiān)控。他不時地去看看手機,七寶算盤塔正對著那兩幅關(guān)于“算”的成語書法,似乎一切都在算計中。近來他最不喜歡“打小算盤”這幾個字,盡管“打”和“小”兩個字寫得很多人不認識,但他自己清楚,更被正信揶揄過。第二天,他就去把那兩幅書法摘下,扔到地上。
他還是每天做夢,連午睡時都做。夢里常常出現(xiàn)毫無記憶的祖父、骷髏一般的老僧,他們在一起研磨佛珠或算珠,明通師父還拉珊琥一起去聽老和尚講經(jīng),那些字面平易卻深奧難懂的佛經(jīng)。爺爺們和老和尚的眼光都很慈祥,但珊琥害怕,身子發(fā)冷。
夢里看見熊熊燃燒的大火,火焰升騰,如鮮紅的明黃的綢緞飄舞,飄著飄著,幻化成一襲袈裟,在浩渺洶涌的大海上漂蕩,站立。
好幾次,他從夢里驚醒。驚醒后又想得很多。
珊琥每天一早都要去看看七寶算盤塔,自打放進保險箱,拿出來后塔上的頂珠看起來就黯然無光,不見多少靈性,只是有別于老婆所說的一粒普普通通的老人骨頭。他端到陽光下瞻仰,還是不見靈氣。
在陽光下看過之后的當天晚上,七寶算盤塔失竊!
先是連接監(jiān)控的手機響起了警報。他連忙趕過去,看監(jiān)控,電線被剪。保險箱完好無損。
珊琥當即報警。
七
警察叫正信說說兩個方面的情況。
一是這么貴重的東西怎么就輕易地給了車珊琥。正信說得很慢,他說從出資者的角度說,拿回貴重物品也是應(yīng)該的。對于寶物的理解,僧俗不一樣。我留下了說明文本,就是留住了根本,機緣適合時,我可以再做。而寶物一旦為人所知,往往變寶為禍,以致生出種種事端。
第二是估估價值。正信還是說無價。
他對算盤塔失竊深感惋惜,希望警察能盡快破案,表示這是師父明通半輩子的心血。珊琥一臉疑惑。
正信告訴他們,這個七寶算盤塔不是海島上制作的原件,是師父明通仿制的。珊琥大吃一驚,如聽聞一記響雷,卻又有從頭頂?shù)侥_心被劈開一條通道的感覺。
正信見珊琥驚訝,就懷疑他沒有仔細看過那封書信。他看出了珊琥當時的局促和窘態(tài),還有手足無措的激動,似乎根本不想更多地知道紙上的內(nèi)容。
文書上是明通和珊琥爺爺共同設(shè)計的圖紙,到底是誰手繪已經(jīng)無法考證。還有捐贈明細及其用途,字是明通寫的,正信認得。文書快結(jié)束時,有段文字記載了算盤塔的存留。老和尚與珊琥爺爺互通過書信,老和尚知道這個算盤塔之后,“不肯受之”,一定要還給一直供養(yǎng)他的珊琥爺爺,表示“可以傳世”。珊琥爺爺回復,“非大德不敢受之”,于是就將之留在了寺廟里。
七寶算盤塔后來被收走了,究竟是出于安全考慮還是其他原因,明通不知道。反正供滿七七四十九天后就被搬走了。當天明通就告別了寺廟。離開時要了師父生前穿過的這件袈裟,包了沒有用完的木板、珊瑚等邊邊角角,還有設(shè)計圖紙,并順便在圖紙空白處做了記錄,記下了搬走算盤塔的人員名單以及這些來人的大致身份。正信去樓上拿來了信封,抽出內(nèi)容給警察看。正信說后來海島上的宗教部門來人找過他,他也給他們看過這封信,并讓他們拍了照。明通到這邊的頭幾年,小廟還算風平浪靜。他就按照圖紙一點一點地做,做了十來年,終于做成。跟原件相比,木質(zhì)、珊瑚是拼接的,銀和銅是一樣的,其他材料只能是相似。但工藝和心思完全一致,從僧人的角度說,無真無仿,都極其珍貴。
頂上那顆當然不是舍利子,師父明通說形狀和紋路以及透明度非常接近原物。在一個師父的圓寂紀念日,明通去掃地,在廟門前的石級上,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這粒小石子,那時,它在陽光下泛著慈悲的光芒。明通每天都認真掃地,角角落落都不會遺漏,只有那天才發(fā)現(xiàn)了它。
珊琥看看正信,頭皮光亮,剛剛刮過,上身是印著鮮紅大雞冠的竹林土雞文化衫,這次卻看得很順眼,這個樣子,未嘗不可。他忽然感覺胸口一直壓著的石塊沒有了,呼吸也能長進長出了。
他站起來,跨過臺階,走進圓通殿。
早晨的陽光從雕花窗子里照進來,看得見空氣里飛舞著金片,珊琥知道這是塵埃。他第一次真正從心底里看明白,只要有陽光照耀,原來塵埃也能看見,竟有這么大,閃著金光,可以在菩薩面前自由跳動。一只螞蟻站在供桌的蘋果上呼朋喚友。他聽見,有青苔悄悄爬上了石級。他知道,其實這些本來就在。
他轉(zhuǎn)過身去,正好看見東面二樓正信的房間,窗開著,也隱約看得見墻上的幾個字。
窗下的圍廊里,正信還在向警察介紹七寶算盤塔的情況。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