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老盧有一個保持多年的習慣一每到一個城市,就去逛一逛這個城市的書店。這是播種在他心上的一片綠洲,是一種精神上的美好漫游。在北京、杭州、上海、成都,還有24小時不打烊的書店,深夜里書店亮起的燈光,讓老盧身處這樣的城市,都有一種故鄉(xiāng)般暖暖的歸宿感。
老盧喜歡在書店與書神秘地相逢,每一本書都是有命運的,它只和有緣人發(fā)生關聯(lián)。我去老盧的書房,書柜里滿滿當當?shù)臅?,早已超過萬冊。有天,老盧嘆道,這些越來越多的藏書,最終不知該如何發(fā)落。這些書,它不像金錢可以揮霍掉,它像血肉之身堆放在那里,壓沉了心。那些藏書,也許就是一個人一生游走的世界,靈魂上的全部行李。
這些年,老盧還不住感嘆,他購買的書,大多沒有讀完,有的剛剛打開就合上了,心里給自己開脫一個理由:等有時間再讀下去吧。但這些書差不多都沒再打開過,面對那些書,老盧的自光簡直不敢碰觸。大凡天下讀書之人,都有獵盡所有好書的野心,但這些納為己有的書,如果不去做深閱讀,買書的意義又何在?老盧自責成了一個偽讀書人。
老盧的苦惱,來源于網(wǎng)絡碎片化對他的綁架與切割,他一天的時間,由此顯得支離破碎。有一天,老盧看到學者馬家輝表達這種“碎片化\"對個體的傷害:“當你看多了所謂的碎片化、零碎化、片斷化的知識,當你習慣了用那種模式來理解、來擺正你跟資訊或知識的關系時,你已經(jīng)回不去了,這不是你不想讀,是你已經(jīng)失去了那個能力,包括你閱讀的耐心、你的理解力、你的邏輯推理能力。”
老盧的碎片化,主要是微信朋友圈、各類網(wǎng)絡信息、短視頻的包圍,特別是那些大量的網(wǎng)絡社交媒體,讓老盧的心癮越來越大,欲罷不能。熟人發(fā)了朋友圈,你難道不點個贊嗎?那些短視頻,刷了又刷,一直到眼前發(fā)黑,它像黑洞一樣吞噬著這個從前的閱讀人。老盧讀到李敬澤的一篇文章《如果杜甫有手機》,大意是說,如果杜甫有了手機,他一生中的1400多首詩,因為資訊的發(fā)達,因為迢迢時空的不再阻隔,起碼有五分之一的詩是不必寫的,也沒有了寫詩的欲望。這令老盧感到共鳴。微信好友刪刪減減,到現(xiàn)在還保留上千人,在一些社交場合上相見,拿出手機掃一掃微信二維碼成為一種習慣。但這些在網(wǎng)絡上發(fā)生著交集的人,因為常常在網(wǎng)絡上相遇,失去了見面的沖動,有的多年老友,連打個電話也失去了勇氣。
老盧的感嘆,同樣戳痛了我的心。在這樣一個網(wǎng)絡時代,網(wǎng)絡也接管了我,讓我的靈魂常常出竅。它時常切割著我,把我深人的思考、專注的精神切割成碎片。一紙風行的閱讀時代,似乎已經(jīng)成為了傳說。我們的閱讀,對這個紛繁世界的信息的接收,是一個又一個的鏈接。尼古拉斯·卡爾說:“Google在擾亂我們的大腦,在改造我們的記憶,在重構我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我們的大腦已經(jīng)習慣了網(wǎng)絡傳輸?shù)乃槠邮辗绞?,如快速流動的粒子流;從前,我們是詞語海洋中的潛水員,而現(xiàn)在,我是坐在水上摩托艇上貼水快速滑行。”
很懷念從前那些慢閱讀的時光。比如1998年春天,我曾坐一艘慢船,從我居住的城市到下游南京。三天三夜,我在船上看完了一位俄羅斯作家的巨著。開頭的風景描述,油畫一樣緩緩鋪陳,足有三萬余字。這位作家有著犀利的眼睛、黑的臉頰、白色粗濃的卷胡須,俄羅斯的高天厚土貯藏在他的靈魂深處,他的筆就是農夫在沃土里耕耘的犁鏵,犁鏵翻卷著泥土,能看見土里黑黝黝的油。
在浩瀚的經(jīng)典古代詩詞中,那些行吟在大地上的旅者,他們心無旁騖地關于人生自然的詠嘆,至今在天幕上熠熠閃光,他們是在用血肉塑造漢字的精神骨相。
那年,國學家王國維在浙江海寧遇到了錢塘大潮,這個憂郁的人這樣寫潮水:“辛苦錢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東趨海?!彼褲L滾海潮寫成辛苦之潮,讓人無盡感嘆。還有11歲的清朝人況周頤,跟著父親登泰山,他這樣寫:“舉頭天外煙云低,俯視大千無一物?!彼?5歲時再登山,又留下詩句:“此時憑欄一望遠,忽覺樂事都可哀?!币粋€少年,便有閱盡千山的胸襟,對天地的慈悲慨嘆。讀張承志的《北方的河》,書中描述“一塊塊半凝固的微微凸起的黃河水在穩(wěn)穩(wěn)前移,老實巴交而又自信強悍”,讓黃河瞬間具有了人性溫暖,
網(wǎng)絡時代的技術大革命帶來信息流動的快捷方便,為生活賦能,但生而為人,閱讀是一種與世界、與生活交流與共享的基本能力,這也是人類歷史傳承的精神根基。人,不能失去這種腳踏大地的根基,也不能失去仰望星空的漫漫心流。
責編:黃舉鑫(見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