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的案頭新添一冊泛黃的《中國文學名著導讀》,封底鈴著“舊書不厭百回讀”的閑章。摩挲著粗糙的紙頁,忽然想起新冠疫情前遼寧大學王老師贈我的那本同款書。彼時閉門深讀,朱砂筆在紙頁間游走,眉批上有我對曹植筆下宓妃的形象概括,旁批里藏著穿越千年與屈原對飲的醉意,夾縫中記著對陶潛東籬的羨慕,空余處有對思考題的回答與闡釋,還粘貼了一些紙片,零星寫下自己的思考,其中不少心得已經轉化成文字并發(fā)表。誰曾想新冠疫情解封后借予某位青年,竟如黃鶴一去香然,空余書架上那道淡淡的塵痕。
真是無巧不成書。一天,天津的一位大三學生在網(wǎng)上買了一本二手書(書中有我的藏書印,以及我留給借書者的電話),因有感于我的詳細批注,電話聯(lián)系我,希望物歸原主。當時頗為心動,有種失而復得的激動,我希望以高于其購書的十倍價格“贖”回來。轉念一想,一位學習理科的學生這么喜歡這本書,還是作罷。他說:“我認真讀完這本書,兩萬多字的批注給了我很好的導航作用,從批注中,我可以斷定您是一位造詣精深的作家或者是一位資深的中文教授。\"我的藏書遇到知音,也算沒有辜負我的研究成果。
這讓我想起明代宋濂在《送東陽馬生序》中自述借書之艱:“每假借于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寒冬臘月硯臺結冰,抄書人呵氣成霜猶不敢懈怠,唯恐誤了歸期。當代人或許覺得古人迂腐,卻不知“計日以還”里藏著對文字的敬畏。猶記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毛主席作為一代偉人,向故宮借閱《中秋帖》,特批“閱畢即還”;在國家圖書館借《容齋隨筆》,按期歸還時還附上讀書筆記。借書如借劍,既要有借的誠意,更需有還的擔當。
而今某些借書人,倒像是《莊子》里“子非魚”的詭辯者。見我家三萬藏書如見金山,開口便是:“先生坐擁書城,何惜區(qū)區(qū)幾冊?”這般強盜邏輯,竟還裹著道德糖衣。他們不知我四十年來訪書之艱:為尋《中國書法全集》,歷時十年之久,耗資近萬元;一套300本的國學經典叢書,輾轉全國幾十個書店才收入書齋;在北京出差,到王府井買書,只留下了回家的路費。凡夫俗子更不知每冊藏書皆如養(yǎng)士,需定期通風防蠹,梅雨季要添置蕓香草,三伏天得搬動晾曬。這般苦心孤詣,豈是“藏書癖”三字可以輕慢?我忝列“全國十大讀書人物”“荊楚十大藏書名家”“全國百姓學習之星”,光環(huán)后面是幾十年如一日的孜孜不倦。
然則,藏書終究是為了用書。昔日張元濟創(chuàng)建涵芬樓,葉景葵營建合眾圖書館,皆以“藏用相生”為旨。我的書齋常年開放,有學子來查資料,有作家來翻史料,有匠人來尋圖譜,更有創(chuàng)業(yè)者來尋找理論支持。曾見,一位包工頭借到一本建筑設計圖書喜出望外;一位農家樂廚師接過我贈送的十幾本菜譜,三鞠躬表達敬意,大年初一給我拜年;一位出獄不久的小伙子讀到《世說新語》拍案叫絕。此時方覺書架不是囚禁文字的牢籠,而是孵化思想的溫床。
暮色漸深,書櫥投下長長的影子。我忽然想起那個虔誠借書的青年,真的不希望他成為以書裝點門面的偽君子。我心中涌起了對那位天津書友的敬意。以書會友,何其快哉??蓯鄣拇髮W生窺見文學堂奧,倒也不負當年王老師題贈時寫的那句\"奇文共欣賞”。
我還是想提醒天下借書人,莫忘了陶淵明“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的上句—“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書緣,終究要落在“相與”二字上。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