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赤壁賦》是蘇軾的名篇，多年來被不同版本的語文教材所選錄。但是在對比閱讀不同書籍的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不同注者對同一字詞的解釋有所出入。為理清這些字詞的本來意思，幫助后來讀者更好地進行閱讀，筆者以不同版本語文教材，如郭錫良版本《古代漢語》、王力版本《古代漢語》、朱東潤版本《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以及郁賢皓版本《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選》為參考藍本，輔以其他古書，對“既望”“明月之詩，窈窕之章”以及“茫然”三個詞語進行了注釋辯證。

一、既望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p>

部編版《高中語文》必修上注：“過了望日后的第一天，通常指農(nóng)歷每月十六日。”[1]

郭錫良《古代漢語》注：“這里指七月十七日。望，陰歷小月的十五日，大月的十六日?！盵2]

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中編第二冊注：“既望，指舊歷月之十六日。望，十五日。”[3]

郁賢皓《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選》第四卷注：“既望，農(nóng)歷每月十六。望，指農(nóng)歷每月十五日?！盵4]

按上述解說來，一般將“望”解釋為“農(nóng)歷每月的十五日”，“既”為“后一日”，那么“既望”自然就為“十六日”。但是為什么郭錫良先生卻說這里指七月十七日呢？“既”指“后一日”是確定無疑的，那么產(chǎn)生分歧的原因只有一個，也即“望”并不僅指“十五日”，也可以指“十六日”。

其實在很多古代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望”不僅可以指十五十六日，也可以指十四至十七日中的一日，比如《宋史·律歷志》：“四年二月十四日丁未望，月食生光復(fù)滿?！?宋向子課《望江南·微雨過》詞序：“八月十四日望為壽?！边@都是“望”可以為十四日的證據(jù)。清乾隆皇帝有一首名為《正月十七日望》的詩，其中有“三五都過月始圓，影依珠樹斗韶妍”[]。這也說明古代確實存在望日在十四日和十七日的情況。但我們要明白，望日在十五和十六日是在精準完美歷法和真實的天象下的必然結(jié)果，而十四日和十七日是屬于歷法不準的結(jié)果。就比如歷法規(guī)定朔日在初一，但有時我們在初一卻能看到月亮，這種因歷法造成的誤差現(xiàn)象，雖然必然存在，但不是主流現(xiàn)象。望日在十五和十六日才是真實天象的反映，我們知道朔望月大約為29.53日，兩次朔望相隔一個朔望月，那么朔望大約相隔14.76日，也就是初一為朔時，望日既可能發(fā)生在十五日，也可能發(fā)生在十六日。雖然29.53日只是一個平均值，但誤差不超過0.3日，只要歷法精準，望日不會發(fā)生在十四或十七日，而只能是十五或十六日。古人對于月亮運轉(zhuǎn)周期等天文知識并不十分明確，但是通過上述文獻可知，他們已經(jīng)認識到“望”的時間并不固定?！巴辈皇侨招颍窃孪??！巴辈⒉还潭ㄔ谑迦眨枪潭ㄔ谠聢A之夜。東漢劉熙在《釋名·釋天》中有這樣的記載：“望，月滿之名也。大十六日，小十五日。日在東，月在西，遙相望也?！盵7“望”就是月滿，大月在十六日，小月在十五日。南朝宋鮑照《玩月城西門廨中》有句云：“三五二八時，千里與君同?！逼渲腥逯甘?，二八是十六，也就是說月圓之日，既可能是十五日，也可能是十六日。唐孔穎達《尚書·武成》正義中認為：“月以望虧，望是月半。望在十六日為多，通率在十六日者，四分居三，其一在十五日耳。”也就是說，望日在十六日的幾率占3/4，比在十五日的幾率還高。他在《尚書·召誥》中也是一樣的說法，即“望之在月，十六日為多。大率十六日者四分之三，十五日者四分之一耳”。

由上可見，“望”既可以指十五日，也可以指十六日。而本文中“壬戌”為宋神宗元豐五年，也就是公元1082年，這一年的七月恰是大月。因此，“既望”應(yīng)按照郭錫良先生《古代漢語》中注作“七月十七日”。

二、明月之詩窈窕之章

“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

部編版《高中語文》必修上注：“明月之詩和下文的‘窈窕之章’分指《詩經(jīng)·陳風(fēng)·月出》及其詩句?！?/p>

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二注：“朗誦明月之詩，指《詩經(jīng)·陳風(fēng)·月出》。這首詩的第一章，有‘舒窈糾（jiαo）兮’一語（古時‘窈窕’與‘窈糾’音相近），所以稱為‘窈窕之章’。”[10]

郭錫良《古代漢語》注：“明月之詩可能指《詩經(jīng)·陳風(fēng)·月出》。窈窕之章可能指《月出》篇的第一章。其中有‘舒舒窈糾兮’一句，‘窈糾’念yǎoji ǎｏ ，與‘窈窕’音相近?！盵2]

王力《古代漢語》注：“指《詩經(jīng)·陳風(fēng)·月出》?！厚弧c‘窈糾’音相近?！盵

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中編第二冊注：“明月之詩，指曹操的《短歌行》，詩中有‘明明如月，何時可掇’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之句?！厚恢隆?，指《詩經(jīng)·周南》里的《關(guān)雎》第一章，詩中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盵3]

郁賢皓《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選》第四卷注：“前句指曹操詩《短歌行》，有‘明明如月，何時可掇’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之句。一說指《詩經(jīng)·陳風(fēng)》中的《月出》。后句指《詩經(jīng)·周南》中的《關(guān)雎》，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盵4]

按上述解釋不同之處來看，主要存在兩個問題：一是“明月之詩，窈窕之章”指的同一篇文章，即《詩經(jīng)·陳風(fēng)·月出》；二是指的是不同的兩篇文章，即《短歌行》與《關(guān)雎》。

首先看第一個問題，如果說“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真的指的是同一篇文章，那么從修辭手法來看，“誦”與“歌”使用的應(yīng)該是互文見義的手法，但實際上“誦”與“歌”是存在差別的，許慎《說文解字》：“誦，諷也。從言，甬聲?！薄案瑁佉?。從欠，哥聲?！盵2將“歌”與“誦”同樣理解為朗讀顯然是不行的。蘇軾是文學(xué)史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家，而作為“四書五經(jīng)”之一的《詩經(jīng)》，是古代學(xué)子必讀的經(jīng)典著作。“窈窕”出自《關(guān)雎》，“窈糾”來自《月出》?！榜厚弧迸c“窈糾”意思上確實有些相近，古代普通的讀書人也有可能分不清二者，但要說才華橫溢的蘇軾分不清此二者就有些不可能了。從文章整個內(nèi)容來看，確實沒有故意將“窈糾”寫作“窈窕”的必要。認為“窈窕之章”為《月出》說者可能是受了《赤壁賦》后文“月出于東山之上”的影響。

朱東潤先生“明月之詩”指曹操的《短歌行》、“窈窕之章”指《關(guān)雎》的說法較為可靠。《前赤壁賦》寫于宋神宗元豐五年，當時蘇軾因為“烏臺詩案”被貶謫至黃州做一個有名無實的小官，從他的整個人生軌跡來看，此時可以說是其人生最失意之時。他的同時期作品《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就有“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感慨。在《前赤壁賦》一文中，同樣有這樣憂傷的感慨。文中“此非曹孟德之詩乎”這一句中的“此”字很明顯地指出前面的交談中有人提及曹操的詩，前面有人提及過，由此句過渡，再談到曹操的《短歌行》即“明月之詩”，整個行文邏輯是合理的。如果將明月之詩解釋為出自《月出》，那么此句就有些不合情理了。曹操的《短歌行》是對月抒懷之作，希望能廣招天下人才，建立豐功偉業(yè)，當時蘇軾被貶黃州，渴望建功立業(yè)，卻無明主賞識。從這個層面來看，這兩首詩的情感基調(diào)是一致的。

“明月之詩，窈窕之章”的情感內(nèi)容應(yīng)該是相近的，通過前面可以看出作者要表達的是渴望建功立業(yè)的“明月之詩”，那“窈窕”之章也應(yīng)該有相關(guān)的情感隱含其中?！对鲁觥泛汀蛾P(guān)雎》這兩首詩都寫到了男子對佼人（伊人）的追求，但兩首詩的結(jié)果卻是大不相同的。在《赤壁賦》原文中，蘇軾也有一個“追求”的過程。文中的“客”是作者消極思想的化身，主客問答正是其消極思想與積極思想的斗爭過程，也是豁達樂觀戰(zhàn)勝消極悲觀的過程。

可見，“窈窕之章”并非作者的筆誤，這兩首詩的正確來源應(yīng)當以朱東潤先生《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的解釋為準。

三、茫然

“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p>

部編版《高中語文》必修上注：“越過那茫茫的江面。凌，越過。萬頃，指廣闊的江面。茫然，曠遠的樣子?！?/p>

郭錫良《古代漢語》注：“凌，越過。萬頃，形容水面的廣大。茫然，指寬闊得看不到邊際的江面。這里形容詞做名詞。”

王力《古代漢語》注：“凌，乘。萬頃，形容水的廣大。茫然，廣大的樣子。這里是說泛舟在廣大的萬頃波濤之上?！?/p>

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中編第二冊注：“縱一葦之所如二句，聽憑小船在無邊無際的江上飄蕩?！?/p>

上述解釋中，郭錫良先生與朱東潤先生認為“茫然”是形容詞做名詞，解釋為“無邊無極的江面”，其余二者認為“茫然”做形容詞，解釋為“曠遠廣大的樣子?！?/p>

“茫然”也作“芒然”，漢語詞典中解釋為“模糊不清的樣子，失意的樣子”。南朝宋鮑照《還都道中》詩之三：“茫然荒野中，舉目皆凜素。”唐雍陶《送宜春裴明府之任》詩：“南行春已滿，路半水茫然?！薄肚f子·盜跖》：“目芒然無見。”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勉學(xué)》：“吾初讀《莊子》‘蜆二首’，茫然不識此字何音?！碧贫鸥Α端吐妨逃氤吩姡骸巴汕橛H四十年，中間消息兩茫然?！泵髯趥悺堵脩选吩姡骸皷|吳隔千里，歸計尚茫然?！苯越忉尀榇艘?。從詩句本身來看，“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應(yīng)為對偶結(jié)構(gòu)，“所如”解釋為自由飄蕩，為形容詞詞性，一般來說，“茫然”也應(yīng)為形容詞詞性，將其誤認為名詞詞性“廣闊的江面”是不太恰當?shù)模叭f頃”含有廣闊、漫無邊際的意思，將其解釋為“廣闊的、無邊無際的江面”更為合適。因此，將“萬頃”看作形容詞作名詞，解釋為“無邊際的江面”比“茫然”解釋為這個意思更為合適?！懊Ｈ弧睉?yīng)按王力先生《古代漢語》中的解釋為準。

四、結(jié)語

通過對“既望”“明月之詩，窈窕之章”及“茫然”三詞的注釋辨析可見，古典文本的注解需兼顧歷法考據(jù)、語境分析與思想脈絡(luò)考察。本文以多版本教材及權(quán)威注本為參照，結(jié)合歷史文獻與蘇軾生平，厘清了“既望”當為七月十七日，“明月之詩”指曹操《短歌行》、“窈窕之章”指《關(guān)雎》，而“茫然”更宜作形容詞以描摹江面之曠遠。這些辯證不僅還原了字詞本義，更揭示了蘇軾在貶謫困境中借古抒懷、主客問答間調(diào)和出世、入世矛盾的精神圖景。

古典文學(xué)注釋應(yīng)當立足于文本與時代的互文性，將詞義置于作者身世、時代思潮與文本結(jié)構(gòu)的交織中，方能捕捉到“一葦凌萬頃”背后的超然與孤寂。這種考辨工作，既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也是對現(xiàn)代闡釋學(xué)方法的實踐。在文字訓(xùn)話與精神闡釋的雙重維度上，古典文學(xué)研究方能突破工具性解讀的局限，成為連接古今作者與讀者心靈的橋梁。

作者簡介：姚君瑤（1998一），女，苗族，重慶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學(xué)科教學(xué)（語文）。

注釋：

[1］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上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

[2]郭錫良.古代漢語（修訂本）上[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

[3］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中編第2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郁賢皓.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選第4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

[5]陳振.宋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6]愛新覺羅·弘歷.乾隆御制詩文全集[M].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3.

[7]劉熙.釋名[M].中華書局，2020.

[8]孔安國，孔穎達，等.尚書注疏[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9]陳香白.“既望”[J].讀書，1983（4）：61.

[10］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2[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

[11］王力.古代漢語[M].北京：中華書局，2018.

[12]許慎.說文解字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