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散文詩界,王幅明是最令我敬佩的學者型作家之一。他在文學、書學、藝術哲學、散文詩美學、新聞出版學等方面均有建樹,文藝創(chuàng)作涉獵散文詩、評論、散文、人物傳記、書法等多方面,理論研究自成體系、別具一格,兼及散文詩學和書法史研究,是一位卓有影響力的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作家、編輯出版家和書法家,是我們這個時代難得的散文詩發(fā)展的引領者、開拓者、力行者、集大成者,是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他的理論專著《美麗的混血兒》聲播學界、名滿詩壇,烙刻了散文詩學術的至高尊榮;在散文詩創(chuàng)作上,他先后出版了《愛的箴言》《無法忘記》《男人的心跳》等多部精品集,思路開闊,題材多樣,情思深湛,意象豐盈,語言雋永,趣味純正。2024年12月,河南文藝出版社隆重推出了他的散文詩集《玄鳥歸來》,這是他奉獻給中國散文詩壇又一重要成果,是一部將詩情與哲思高度融合的心靈讀本,是一座凝聚著深邃魂魄與美好詩意的精神高標與藝術豐碑。
王幅明的散文詩,向以深永的詩性真情、深厚的人文氣息、深刻的哲思意味著稱。他善于以寫形傳神、鞭辟入里之筆,嵌入靈魂深處的真善美愛,表現(xiàn)天地自然的博大精微,深觸歷史文化最深層的根脈,直逼事物本質的精神力度,承載著豐富的現(xiàn)實內涵,紙上性情,字字珠璣,詩與哲、情與理在他的作品里達到了
幾乎渾然一體的化境。
《玄鳥歸來》分為“玄鳥歸來”“先賢祠”“濃蔭澤世”“望鄉(xiāng)”“山水留韻”“陌生”“背影”“尋找”“鮮花的笑臉”九輯。透過縱橫撣闔、即心明理的文字,我們讀到了幅明先生視域宏闊、學養(yǎng)淵深、尋根追本、溯源求真、思致幽渺、情采綿密的藝術品質,以及作為一個具有詩愛與深情的人真力沛然彌滿、詩美感契于心的人格氣度和文化魄力。作者哲思敏捷,充滿靈氣與妙悟,面對玄鳥生商的浮雕、濃蔭澤世的焦桐、滑伯望鄉(xiāng)的高臺、和諧共生的山水,或觸景生情,或審美激賞,或澄懷味象,或詩情飛揚,皆能明心見性,立己達人,平正闊大,神完氣足,凸顯出散文詩的生命詩性、文化詩性和精神詩性,詩人以詩證史,以詩言志,以詩寫思,以詩抒情,切實做到了詩、史、識、才、情、思的相互貫通。
不僅如此,作者還游刃于形而上的哲思境界,致力于對人生意義的探求、對世道人心的體悟、對天地自然的關注,或于先賢祠問道,或于世象背影中鉤沉,或于異域風情里尋找,或于鮮花里感悟一種愛與美的微笑字里行間散發(fā)著心靈的光華、人性的光輝,或人間世態(tài)的光怪陸離。幅明先生以筆立文,以筆成詩,以筆經(jīng)世,以筆立心,真情地講述著商都故事、中原故事、中國故事、世界故事、自然與人生故事,詩行里充盈著家國情懷、人文精神與天地境界。他的《玄鳥歸來》,對于喚醒散文詩文體的尊嚴、塑造散文詩詩化地思索天地道心、詩化地思索以文化人的靈魂,具有楷范性的意義。
一從文化尋根到精神尋根的歸化
王幅明的散文詩,具有深厚的文化情懷。他的文字,尋根問道,通幾洞原,陶然于深厚、博大、悠久的中華文化傳統(tǒng),于文化生命與道體精神垂續(xù)綿延中,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生生不息,那一章章充滿詩意的文字,立足于思想融會與文化貫通,已成為精神生活及文學魅力的價值與意義所在。
尋根,是通過探究歷史、文化、傳統(tǒng)等,尋找自己的根源與文化認同,是在民族文化傳統(tǒng)中尋找價值與意義的支點。著名作家韓少功說:“文化的問題,說到底,是尋根的問題。”人生終究要有一場觸及靈魂的旅行,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學究天人,筆參造化,醉美鄉(xiāng)之夢,悟形上之道。幅明先生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即是歷史、文化、精神的尋根之旅,他不僅關注歷史、文化層面,更深入到精神層面,體現(xiàn)對當代社會和人類精神的深刻洞察,進而找到本原意義上的“根”,誠如王幅明先生所言:“被時光掩蓋的歷史,終會復原”,“經(jīng)典能夠超越時空,具有恒久價值”。他的創(chuàng)作,不忘歷史、文化的“根脈”,總是從那些文化、歷史典籍或文學經(jīng)典中汲取有益的營養(yǎng),轉益多師,形成一家之言、精粹之作、獨特之詩。
翻開他的散文詩集《玄鳥歸來》,觸目所見中華民族的文化詩性,以及世界優(yōu)秀文化的剪影。從文化尋根的維度上考察,無論是以最優(yōu)秀的思想和經(jīng)典為代表的理想的文化,還是記錄人類的思想與經(jīng)驗的文獻式文化,抑或那些彰顯制度與行為的社會文化形態(tài),包括其所蘊含的價值觀念、道德情操、民族性格、還鄉(xiāng)體認、宗教關懷、藝術風情等,都在他的作品中,出神入化,點石成金,冶煉成詩,灌注著民族文化生活的性靈與自由浪漫的人格精神。從其《玄鳥歸來》集子里我看到了,文化的“詩化”與“人化”,在文學的“根”上,詩人找到了一種新的價值體系,以及思想與情感的皈依。
王幅明在接受《星星》詩刊訪談時說過,他的散文詩作品,也“深深打上地域的民族的文化烙印”。詩人在鄭州生活了近四十年,故鄉(xiāng)唐河的河水養(yǎng)育他成人,鄭州的河水給他“精神補鈣”。鄭州被稱作“商之都”,《詩經(jīng)》有言:“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詩人由此化用“玄鳥”這個典籍中的意象,隱喻或象征著中原文明乃至華夏文明在商業(yè)古都的復興。“哦,隱匿已久的神秘之鳥,跨越數(shù)千年的時空,正在飛來,飛來。/那是一條無比光榮的歸鄉(xiāng)之路”“一個城市的高度,源于文化的厚度”“街頭巷尾,將延續(xù)千年文脈”“鄭州,商之古都,世界為之矚目的現(xiàn)代之都。它是真實的,并非卡爾維諾意象中的‘看不見的城市’。/愛上一座城,移民一座城,報效一座城,終老一座城。”(《玄鳥歸來》),詩人眺望遠古,開啟3600年的穿越之旅,感嘆玄鳥生商,它所孕育出的輝煌的青銅盛世,于歷史的隧道中打撈傳說與信史,特別是當他走進鄭州市雕塑公園里看到威武霸氣的巨型玄鳥雕塑時,詩人仿佛一下子就找到了刻骨銘心的歷史與文化的根性,一種現(xiàn)實人生置身于現(xiàn)代商都發(fā)展的豪情,一種價值與情感在深層的依托,一種最能體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因素的詩歌意象“玄鳥”油然而生,振翅張翼而飄然遠舉。
王幅明散文詩中的文化尋根,還綿延著人之文、人之道、人之理的精神。如哲學家司馬云杰所言,文化的綿延,關乎詩人內心世界之靈的存在、魂的存在、精神的存在。作品中的人文精神,乃是一種意義的存在、價值的存在、道的存在、理的存在、人心人性的存在,或精神性存在。文化的綿延最終是精神的綿延,是華夏民族生命精神的綿延。從文化尋根到精神尋根的歸化,于浩浩大化之中,建構一個精神的家園、一個思想的安宅、一個靈魂的安放處。在《水流鄭州》組章中,詩人所傾注的情與理,莫不關涉歷史、文化與精神意蘊,無論是在邙山炎黃廣場和大禹雕像處感悟黃河,還是在一條流過2500年歷史的金水河緬懷一位不毀鄉(xiāng)校的子產,抑或揭開被時光掩蓋的賈魯河的歷史,或許楚漢相爭的那條鴻溝已干涸,但詩人仍不會忘記治河官員賈魯?shù)亩鞯?,其浩浩泱泱的文化精神和“淵淵其淵,浩浩其天”的生命精神,仍然綿延垂續(xù),浩蕩不息。
著名詩人楊煉說,文化與精神尋根,“必須千方百計地占有知識,從而擁有可供分析、比較的基本原料,把握永遠在變化、發(fā)展而又具連貫性的民族精神,重新找到、發(fā)掘并確立那些在歷史上與我們相呼應的東西,從紛繁復雜的來源中提取至今仍有強大生命力的‘內核’…只有這樣,‘創(chuàng)造’才成為一個事實。”從王幅明的散文詩中,我們讀到了這些知識、傳統(tǒng)文化因素與人文資源和能夠象征民族精神價值與意義的那些載體、那些名勝古跡。他虔誠地朝拜炎黃廣場,以及廣場上炎黃二帝的巨型雕像,“對面是靜靜流淌的黃河。曾經(jīng)怒吼咆哮的母親河,如今異常安詳。父親自強不息,母親厚德載物,他們塑造了博大包容的民族之魂。/一個不忘根本的民族,一個生生不息永葆青春的民族。”(《炎黃廣場》),詩人文化尋根、精神尋根之旅,在此找到了深遠巨大的精神源頭,乃是詩人胸次洞徹浩然的精神世界。在他的散文詩集《玄鳥歸來》中,建立在豐厚的文化積累和開闊的文化視野上的詩意表述,以及帶有文化本體性與審美性而衍化出來的文化氣質,比比皆是。詩人或“以文明源頭測量首陽山,它無愧于華夏文明史的重山之巔”(《首陽山的高度》);或徜徉在洛水河畔,聽洛水繪聲繪色地講述著洛神先賢的故事;或在玄奘故里飲慧泉,向圣賢致敬;或抵達黃河古渡口,書寫黃河的人文史和“有了更長的延伸”的發(fā)展史;或以詩句搭建祠堂,以敬奉心中的先賢。他在古老的淇河、許穆夫人的紀念地,思考詩歌與國家的命運;他憑吊在泗水之濱安息的孔子,于《論語》傳諸后世的思想中引發(fā)“圣人的冥思”;他寫濮水垂釣者莊周,意味深長地追隨著先賢的哲思與智慧;他吟哦江月、海月、邊月、攬月、山月、憂月、夢月、冷月等大唐明月,在它的陰晴圓缺里,讓詩詞文化賦予我們的心靈以清麗、澄澈,或孤獨、憂慮與冷冽的色調;他在老君山道法自然,洞悉玄妙,和光同塵,虛懷若谷,靜穆中悟覺老子的智慧,帶領我們進入老子哲學的堂奧;他寫歐陽修的目光、沈園的梅花、李勢的古樹、三星堆的古意、淮陽的龍湖、硯都的端硯、走出王屋山的愚公、南陽故事、滑縣的望鄉(xiāng)臺、鶴壁鹿臺閣、東京的礬樓、開封的古吹臺、沉默的鐵塔、黃河東岸的鸛雀樓、鄧城的雕像、朱仙鎮(zhèn)的鄉(xiāng)愁作者視野開闊而恢宏,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地方,那望鄉(xiāng)的風景,都在王幅明的散文詩中,做到了詩、史、思的交融貫通、文化尋根與精神尋根的歸化與演進,同時我們也感受到了,王幅明散文詩中的文脈傳承,有著極為豐富的本土精神資源和文化資源,它“既是一種面向當前的一種即時性解讀,同時也是一種面向歷史,面向傳統(tǒng)文化精神活動和生命感受”(陳劍暉語),生動地再現(xiàn)和詮釋了中原文化氣象乃至中華民族的文化人格與精神內涵。他用散文詩尋“根”—文化的與精神的一—誠如哲學家司馬云杰所說的那樣,根于一顆靈明之心,洞然而虛,昭然而明,超乎塵外,周乎八極,更在于它彌綸天地,貫通古今,懷道備德,真宰常存,與世界建立了非常密切的精神關系,并于文化的綿延中,不斷臻于至真向善大美之境的生命精神。
王幅明的文化尋根與精神尋根,雖主要來自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處處閃爍著東方智慧的玄機,但同時也試圖對外國或西方思辨哲學、文學理性為特征的文化稟性與創(chuàng)造精神進行“尋找”。在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黑色墓碑前,他想起了奧氏名言:“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并感喟奧氏“墓園,短暫人生的休止符,永恒精神的發(fā)射場”(《尋找》),精神家園在尋找中得到永恒,人生在對正能量的尋求中找到其意義,生命所系,在于靈魂,在于人的自我覺醒。在《普希金的國度》里,詩人想起了普希金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耳熟能詳?shù)脑娋洌叭缤柟?,將無數(shù)顆同胞的心靈照亮”;在《托翁墓園》中憑吊,“微風輕拂,萬籟俱寂。偉人氣息,無處不在”,因為他的作品中有著深刻的思想震撼力,有著文化的復活與精神的內涵;他想起了伽利略,一種堅持詩意與真理的精神品格力透紙背;在挪威人體公園,詩人“感受到的是生命的本真、美麗、善良與責任”,甚至在巴黎盧浮宮,他看到斷臂的維納斯,有殘缺之美,在吳哥寺廢墟,那些消失的宮殿與神廟,活生生的現(xiàn)實中也有殘缺之痛,因為“歷史的殘缺與現(xiàn)實的殘缺在此相遇。/它們都源于同一個惡魔:戰(zhàn)爭”(《殘缺之痛》),文字的背后表達出對和平的熱切呼喚。幅明先生是一個文化的博識者,一個耽于精神性的寫作者,在思與詩、情與詩、理與詩、魂與詩結合的層面上,走出了一條深廣的散文詩之路,他的作品中的文化尋根與精神尋根,真正實現(xiàn)了思想與藝術上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