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諸多散文詩作者中,盧靜是更顯大氣與深沉的一位,她高密度的文字里藏著女性獨特的超驗氣質。她的散文詩集《誰謂河廣》雖然寫的是自然,但最后還是通向了歷史的縱深處,似乎只有久遠的歷史才可支撐與呼應詞語對接自然時的回響。就像她說,寫作已經(jīng)成為了自己生命中不可缺少的構成,也就是說,寫作已經(jīng)成了某種生活方式,她虛構與想象世界的能力已經(jīng)反哺了她的文學創(chuàng)造。也正是在散文詩寫作中,盧靜找到了能擊中靈魂的詞語、意象和觸及生命的景觀。
在《箭鏃》這一組散文詩中,盧靜通過行走、觀察、體驗與想象,重新激活了身體內(nèi)某種認知世界和宇宙的秩序。無論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她都在營造一種啟示錄般的獨白氛圍。當然,盧靜也是在對話,與時空宇宙對話,與自然身體對話,與無窮的思想對話,語言的邊界被一種“詞的創(chuàng)造”所不斷延伸和拓展,真正構成了宏大但又屬于自我的內(nèi)在審美世界。在《撈起水中的太陽》中,詩人以史詩般的筆觸寫到了人類在洪荒年代的境遇,并關聯(lián)起了自然、身體、愛欲和通往生命的想象。夢境中交織著現(xiàn)代與歷史的場景,而這種轉換與過渡全在于詩人如何領受終極想象中“詞語的風暴”。這些詞語的組合并不是天馬行空的,而是有著詩人所建構的獨特的邏輯,它們聯(lián)于整體,卻勝于細節(jié)。當詩人告白于夢境,“整個夢境,我都向更遠的地平線走,尋找一段古城墻?!比欢?,很快她就回到了現(xiàn)實,“夢醒后,我真的登上了一段古城墻”,由觀察延展出的思緒,雖然抵達了被詞語喚醒的歷史現(xiàn)場,但終究無法脫離文明的當下性。在這種時空的穿越中,詩人試圖尋找清晰的事物,“但我依舊找不見一支燃盡的箭鏃,高高的城門洞,堆滿了時間的箭垛?!痹谶@種現(xiàn)實、幻視與想象的縱橫交錯里,盧靜一直游走在古城墻、曠野、大地、寰宇、谷殼和風暴之中,走到城墻的盡頭,一條河流映現(xiàn),它源于真實的生命體驗。詩人仍然沉浸于“破碎的歷史鏡像”,到底是何種原因讓她一直追尋著對遠古的召喚?古城墻的遺址也許是有神秘感的所在,它折射出的神圣性已經(jīng)指向了那些被愛和欲望所變形的混沌世界。
在詞語風暴和思緒漂蕩的復雜體驗中,盧靜將自己定位成了一個變形的生命體,在文本中,她既是一個打撈水中太陽的尋隱者,也讓自己幻化成信使和歷史的提問者。在《信使》中,詩人又開始了精神的行走,她讓自己置于人生的曠野,感受自由的溫存,但更多時候,她還是穿行在未來與過去之間,“請懷抱沉重的信札,你說,為了向前走,還要向后看。”這是一種基于當下性的深度交流,過去、當下和未來這人生的三段旅程,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證明著它們之間看似清晰實則復雜的關系。在現(xiàn)實與歷史的鏡像里,作為主體的人,總有其不完整性,而愛能打破那些相對封閉的場景循環(huán),而進人到更開闊的境界里。正如詩人所忠告的:“請潛入種子的心跳,穿越歷史深邃的長廊?!痹谝环N宇宙意識所主導的合唱中,那種宏大與細小的對比,呈現(xiàn)出時空交錯的張力。這樣的書寫不僅體現(xiàn)在形容詞的鋪排式運用上,更表征了詩人試圖強化歷史書寫所帶來的重力感。她在詩歌中不斷提到“箭鏃”這一久遠的意象,正是因為它的尖銳和鋒利,物的鋒利性和詞的尖銳感有著同構性,皆不乏對現(xiàn)實和歷史的深度審視。與太陽、大地和宇宙相比,人的渺小是微不足道的,因此,那種深深的孤獨只有訴諸文字方可排解,盧靜也是在探尋著化解困境與孤獨的路徑中去靠近歷史。
在《穿過青銅鏡的風》中,歷史仍然顯示出了它的力量感,盧靜一如既往地以史詩的語氣在“大詞”中穿梭而行,那些生動的意象回到青銅鏡的內(nèi)部,映照出了萬物的圖案,它們是豐富的,立體的,不斷升高,又不斷墜落,在這種來回往復的沖撞中,一種壯美開始顯現(xiàn)。我在盧靜這樣的散文詩中能領悟到宗教般的神圣力量,現(xiàn)實與想象中懸置著“歷史的峽口”,它既是主體,也是鏡像,讓我們在世界的有限性與無限性交織的時空中叩問生命的可能性。而在更為形象的表達中,詩人以“元話語”意味的修辭透露出了寫作的秘密,“晝夜誕生的詞語,撒開四蹄奔跑。”詞語的奔跑正是詩意生成的一種內(nèi)在機制,它們裹挾著更多資源去召喚詞語組合本身所帶來的語言奇觀和詩性風景。盧靜的寫作中也可能會出現(xiàn)悖論,但文學內(nèi)部的詞語運行并不排斥這種悖論,相反,它在大開大闔中確立起了某種內(nèi)在的規(guī)則。在孤獨與反孤獨中,詩人以詞語表達了智慧,這不求圓滿和完成度,但是她在重塑自我方面真正立足于創(chuàng)造之美。在詩的最后,詩人道出了一種歷史循環(huán)論的觀念,“圓形的歷史劇場”雖然是曾經(jīng)的事實,但在當下,它本身就是一種象征,穿過歷史青銅鏡的風,也吹到了現(xiàn)實之中,我們感受到了風的沐浴,同時也在結束的地方開啟新的征程。
盧靜從夢境中走出,行走于古城墻上,進入到歷史的情境中,在塵煙里重新打開歷史與現(xiàn)實融匯的諸多面向。這一過程可能暗含著詩人以戲劇性的方式切人到歷史現(xiàn)場,如同穿越一般,詩人也是在思緒的飛翔中不斷靠近文明。在《就這樣,飛》里,盧靜賦予了飛以文明的力量。她飛入黑暗,又來到黎明,中間是太陽的光亮,這種真正的時空穿梭又契合了詩人的人生價值體系,她還是要在詞語中飛揚?!拔业脑~語,我毛細血管里的珠子,滾動在世世代代的記憶地圖上,燒去了驛道前方的連天荒草。”原來歷史書寫是憑借記憶完成的抒情,無論是在修辭策略,還是精神還鄉(xiāng)上,這種歷史的變奏最終還是通向了嚴肅的思考。作為一種歷史書寫的倫理,飛雖然只是一個動作,但它也是一種精神的象征。“瞬間,我飛入人類煌煌的文明,生命永久的光亮。”這是她要完成的使命,有一種精神救贖的意味。
我之所以一再強調盧靜散文詩寫作的“史詩性”,重要的一點在于她像魯迅一樣,以文學作為“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武器,對宇宙有著大驚異,對生命有著大敬畏,在歷史書寫中置入悲劇意識。她在創(chuàng)作談中形容散文詩是“驛道上奔跑著人類悲壯的史詩”。這也許是最恰當?shù)亩ㄎ唬粌H解釋了其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理想主義內(nèi)核和哲思氣質,也在與自然、歷史和萬物的深度對話中完成了對生命意志的建構。尤其是在詞語的各種新奇搭配中,某種異質性詩意生產(chǎn)機制得以生成,那是屬于幻想、玄想與冥想之間的自由狀態(tài)。盧靜說:“我喜愛在散文詩遼闊的原野上,拾起一顆燧石?!奔椗c燧石都是遠古時代的象征,它們之所以能進入到當下的書寫中,歷史是一面鏡像,真正折射出了文字背后幽暗而深邃的精神意蘊,它們既預示了過往的原始之力,也直指當下的思想旨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