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zhèn)最動人的地方,恰在于這種矛盾的和諧——修繕一新的灰磚墻與風雨侵蝕的竹椅共存,抖音直播的聲浪與私塾童謠的殘響交織。
當?shù)谝豢|晨光爬上劉家巷斑駁的青磚墻,巷口的爆米花塑像仿佛仍在等待那聲“砰\"的炸響。這座始建于唐武德四年(621)的古鎮(zhèn),曾是川西平原上崇寧縣的治所,千年歲月在青石板路上刻下深深淺淺的紋路。而今,唐昌雖以美食聞名,但真正懂得它的人,總會于小巷攤前駐足,在榕樹下看棋,尤其要走進劉家巷一—那條以私塾教育聞名的古巷,去觸摸“湖廣填四川”移民們用毛筆寫下的文化基因。
榕樹下的時間琥珀
到唐昌的小巷里走一走,是極有味道、極富韻致的,那些狹長幽深的小巷,總能讓人不由自主沉浸到過往的歲月,激起濃烈的思古幽情,仿佛時光正在慢慢倒流……
時間并不晚,天色卻灰暗下來,長長一條北正街上,前后見不到幾個行人,我往劉家巷走去的時候,莫名地生出幾分時空穿越的感覺,
拐進翰林社區(qū)的街口,街邊濃蔭密布的榕樹下,一張方桌前端坐著三位老者下象棋,對弈的雙方似乎進入了深度思考的狀態(tài),全神貫注盯著棋盤一動不動,旁邊的老者應是深譜“觀棋不語真君子”之道,面對黑棋一方,保持著固定坐姿,一語不發(fā)。老者們身后是一道青磚外墻,那里住著幾戶人家。一位中年漢子坐在門階上,心無旁騖地看著手機。一只棕黃色泰迪犬乖巧地伏在他腳邊打瞌睡,見我走來,慵懶地抬起頭哼哼了兩聲,搖搖短短的圓尾巴表示友好。
四下非常安靜,聽不到一點聲音,街沿上一處表現(xiàn)爆米花場景的塑像讓我停下了腳步。身著對襟盤扣褂子的師傅,緩緩轉動著葫蘆狀的爆米花機,一旁頭頂瓜皮小帽的男孩兒緊捂雙耳,眼里既有些緊張,又滿含著期盼,好像那師傅馬上就會抓起爆米花機上的繩索,一拉一扯,伴著“砰”的一聲炸響,一陣白色煙霧騰空而起,濃濃的甜香頓時四散開來。這樣的場景,不禁讓我想起了過去的時光。
窗靈里的儒家密碼
一陣嬉笑聲把我從幻境中拉了回來,七八名紅男綠女嘰嘰喳喳地從青磚外墻中央的圓形拱門走了出來,不停地議論爭執(zhí)著什么,似乎他們嫌這里太過靜寂,有意要打破安寧的氛圍。我有些不快地迎著他們走過去,一眼看見拱門兩側的一副對聯(lián):“巷陌依稀崇寧古韻人文薈萃逸圣遺風”,匾額橫批上寫著“曲徑通幽”。看來,這里就是劉家巷的入口了。
徑直進去,駐足觀望,這是一條二三百米長的小巷,一律的青磚黑瓦平房,房子兩側的屋檐規(guī)整地伸展出來,檐下每隔數(shù)米懸掛著一個紅燈籠,多棱形狀的燈籠上書有工整的楷體“劉家巷”三字。青磚墻體斑駁發(fā)灰,襯著火紅的燈籠,一縷古樸悠遠的情愫油然而生。
既是千年古鎮(zhèn),唐昌的歷史積淀自然厚重。在巷口墻上一塊石刻銘牌上,我讀到這樣一段文字:
劉家巷始建于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正值“湖廣填四川”移民高潮。江西吉安劉氏一族輾轉千里至此,興辦私塾教育,九世祖劉洪榮,為名塾師,造士育才無數(shù)。清末更獲張之洞親題“大夫第”匾額嘉獎。
回溯到三百余年前,這條劉家巷當是書聲瑯瑯,墨香幽幽,詩意濃濃。在小巷里走了幾個來回,既沒遇見來這里尋幽的外地人,也沒看到當?shù)鼐用翊虼寺愤^,這讓我可以靜下心來,慢慢感受眼前這條小巷。
看得出來,劉家巷應該是經(jīng)過了一定范圍的修繕打造,每戶人家的木質窗根統(tǒng)一的朱紅偏褐色雙開樣式,顯得沉肅幽靜。窗下外墻上一律嵌著一幅四方灰邊字畫,間隔著古詩絕句或花鳥小品,古樸和諧,配著屋檐下的一長串紅燈籠,更讓小巷透著濃郁的古風雅韻,而墻腳處向上蔓生的片片青苔,也讓我悟出幾分“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的意境。雖不見小巷中有人來往,幾家住戶門前隨意放置的六七把小竹椅,卻有些虛位待客的意思。竹椅已經(jīng)被歲月風雨浸潤得泛黃發(fā)亮,有些年頭甚至稱得上陳舊了,幾只椅腿還綁著繩子加固。能夠想象得到,每當風和日麗或者茶余飯后,小巷里的人們會聚在這里,談天說地擺龍門陣。
羅漢松語移民史
我在一把靠背竹椅上坐了下來,竹椅在臀部落座時“吱呀”作響,似在訴說百年故事??障餆o人,正待離去,卻瞥見中段有一處隱秘院落
走過一小段暗淡的通道,眼前便豁然開朗了。這是一處原封原樣的老院子:不大的天井里散布生長著茂密的青草,綠幽幽顯出春色的蓬勃。幾間小屋低矮簡陋,白色墻皮已經(jīng)有些脫落,墻面上水漬斑斑,像是這房子的年輪。屋頂黑瓦錯落有致,魚鱗一般排列齊整,一看就是幾十年前隨處都能見到的老房子。院子角落里生長著一棵高大粗壯的羅漢松,虬枝盤曲,蜿蜒茂盛,該有上百年的樹齡,大概是當下劉家巷里,年齡最大的原住民了??汕桑瑥男≡和庾哌M一位七十歲上下,身著紅色碎花夾祅的大嬸。大概經(jīng)常會有像我這樣喜歡懷舊的游人前來,見我這外來客,她眼角笑紋舒展一—這些年總有人來尋劉家巷的舊時光,她早習慣了當歷史的講解員。
大嬸是個性情爽快的人,說起劉家巷和小院子饒有興致。正如巷口那面銘牌上記錄的,劉家巷是因興辦私塾教育而興盛,從清代康熙年間算起,至今已經(jīng)有三百多年歷史。一條歷史悠久的小巷,本身就是一段滄桑的歷史。說起生活了幾十年的劉家巷,聽得出大嬸對這條老街的濃厚感情。
指著院子里那棵羅漢松,我問大嬸:這棵松樹很老了,是一直就栽種在這里的嗎?大嬸笑了起來,大概覺得我的問話太過幼稚。她說,20世紀60年代她嫁到這里來的時候,這棵羅漢松就在院子里不知道已經(jīng)生長多少年了。她有些驕傲地對我說:你看,現(xiàn)在又過去了幾十年,我們這條小巷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都成老太婆了,你說它老不老?我也笑了起來,心想,是的,這棵羅漢松就是劉家巷變遷的見證啊。我又回到巷子里那把竹椅上坐下來。頭上的陰云悄然飄去,天空比起之前亮堂了許多,巷口吹過來一陣陣清風,屋檐下的紅燈籠像古老座鐘的鐘擺,有節(jié)奏地輕輕晃動著。
劉家巷不可能重現(xiàn)往日的盛景了,不過,靜靜地坐在這里,任由思緒如潮水一樣流淌,我仍然能從眼前這條古老的小巷,體會出唐昌古鎮(zhèn)的悠遠古韻、曾經(jīng)的繁華印記。
巷子里開始有人來回走動,幾戶人家屋里出來了四五名相互熟識的鄰居,就坐在我身邊那幾把竹椅上聊天。巷口那端,走來了一群穿著時尚的靚麗年輕女孩,臉上都掛著燦然的笑意,隔著老遠都能聽到她們歡快的笑聲。漸漸走近的她們,在我眼里卻慢慢化作一隊深藍上衣、黑色中裙、圓口布鞋、手提書袋的學生形象,平靜的小巷里似乎也傳過來一陣瑯瑯誦讀聲:“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這情景像一幀定格的電影鏡頭,小巷中的一切都凝固了,讓我一時有些分不清是虛幻的過往,還是真實的當下。
離開劉家巷時,夕陽正將羅漢松的影子拉長。巷口新來的游客舉起手機,紅燈籠在屏幕里化作一串光斑。我忽然明白,古鎮(zhèn)最動人的地方,恰在于這種矛盾的和諧——修繕一新的灰磚墻與風雨侵蝕的竹椅共存,抖音直播的聲浪與私塾童謠的殘響交織。那些被精心保留的“不合時宜”,正是唐昌拒絕成為標本的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