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現(xiàn)在，李小樂最討厭的季節(jié)就是夏天。每當街上的行人脫掉臃腫的羽絨服，仿佛突然減肥成功，輕薄得越來越像個紙片的時候，李小樂就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七年前，李小樂和妻子徐婕妤籌劃買房。他們跑了十幾家樓盤的銷售中心，像兩位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軍一樣，觀摩了數(shù)不清的沙盤模型。特別是李小樂，他對大部分小區(qū)和戶型都表示滿意，卻無奈囊中羞澀。在徐婕妤的提議下，倆人的目光，從城中心一路轉移到偏遠的城郊。經(jīng)過反復比對與核算，一個名叫“翡翠國際”的小區(qū)進入視野。簽訂購房合同、辦理貸款、裝修、買家具……那段時間，李小樂和徐婕妤忙碌而甜蜜。

終于搬進遠離鬧市這套房的時候，全家人一起在樓下吃了頓火鍋。李小樂有了獨立的書房，盡管面積小得幾乎擺不下一張床。他心滿意足地待在里面，并為其命名為“六米齋”——顧名思義，房間大約只有六平方米。女兒可欣有了獨立的臥室，可以從容布置自己的小天地。推門進去，仿佛一個不斷變幻的童話世界。廚房變大了，櫥柜變多了，瓶瓶罐罐都能擺下了；徐婕妤最愛的落地窗有了，周末往懶人沙發(fā)上一躺，一杯咖啡，一本書，一縷陽光披在身上，別提有多愜意。

住在翡翠國際小區(qū)，上班和上學都不太方便，但畢竟便宜了。李小樂和徐婕妤進城，長達1.5公里的岷江二橋便是最近的通道。好在隨著城市的發(fā)展，公交線路越來越多。再后來，他們買了一輛二手汽車，周末去周邊旅游，也就幾腳油門的事情。

李小樂和徐婕妤都是外地人，畢業(yè)后一起來到這個川南小城打拼。一晃十來年過去，幾乎看不出和本地人有什么差別。本地小吃缽缽雞、甜皮鴨、蹺腳牛肉，味道奇美，時常讓他們大快朵頤。在那邊吃得習慣嗎？李小樂回北方老家時，母親似乎忘記他已經(jīng)在四川扎根多年，依然像在大一寒假時那樣發(fā)問。當然了。李小樂說，比咱們這邊的碗托兒、油炸糕、過油肉還要好吃。侄兒說，李小樂叛變了。他爹一巴掌拍過去，李小樂也是你叫的？侄兒喃喃地改口，大爺叛變了。遇到童年伙伴志強和建文，剛聊幾句近況，他們便一起追問，小樂，你的話里怎么有股子四川味兒？

有嗎？李小樂問徐婕妤，我怎么一點兒也沒發(fā)現(xiàn)。徐婕妤白了他一眼，你喜歡抽煙，當然聞不到自己身上的煙味。我從來不抽煙啊。李小樂說，這你知道的。我就是打個比方，徐婕妤說，你這理解能力，高考語文怎么考的130分？就是，女兒可欣插話，我都聽懂了。

李小樂慢慢發(fā)現(xiàn)，他正在融入的異鄉(xiāng)，逐漸散發(fā)出和故鄉(xiāng)一樣的味道。這個城市有什么好發(fā)展了，他便歡欣鼓舞；哪里落后了，雖然談不上心急如焚，最起碼也會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徐婕妤笑他，拿著三千塊的工資，卻操心著幾個億的工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李小樂這樣回應。天下現(xiàn)在挺好，但你確實是個匹夫。說完，徐婕妤指了指廚房。李小樂反手系上圍裙，乖乖去廚房洗碗。

女兒可欣成績不錯，盡管沒有在外面學習奧數(shù)和英語，依然名列前茅。小學升初中的時候，李小樂和徐婕妤完全沒有考慮那幾所聲名遠播的學校，而是進入了實驗中學。實驗中學離家挺遠，關鍵和買房時一樣，省錢。唯一不同的是，房子省錢，位于偏遠的城郊；學校省錢，卻是公立學校中很不錯的。據(jù)說這所學校每年考上重點高中的人數(shù)，在全市數(shù)一數(shù)二。

李小樂在報社做編輯，輪班；妻子徐婕妤在一家國企的辦公室坐班。女兒也省心，從未讓他們體驗過輔導作業(yè)時雞飛狗跳的場面。這些年來，日子幾乎波瀾不驚。按部就班，也是一種幸福。這是徐婕妤說的。平平淡淡才是真嘛。李小樂幾乎不能再認同了。

但這樣的生活被打破了，就像平靜的湖面，突然有人惡作劇，不停地往里扔石塊。李小樂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他不停地翻動身體，仿佛一張怎么也烙不熟的烙餅。有那么幾次，他干脆一骨碌爬起來，穿著睡衣坐在客廳巨大的落地窗前，狠狠地抽了幾根煙。

二

李小樂之所以睡不著，用徐婕妤的話說，是因為心不靜。但他的心之所以無法平靜——不用懷疑——是因為樓下的那家燒烤店。

川南的夏天，像一陣旋風，來得迅疾而猛烈。春節(jié)剛過沒多久，羽絨服就派不上用場了，再等等，連秋衣秋褲也被關進衣柜的角落里。清明節(jié)一過，幾乎與夏天無異。每到這個時候，晚上吃燒烤的人就多了起來。

在李小樂印象中，那里原先是一家飯店；沒多久，改成一家小超市。然后是面館。最后是一家按摩店。李小樂每次趕公交，都要從小區(qū)東門出發(fā)，步行五百米走到站臺?；丶視r，路線一樣，只是方向相反。按摩店位于東門斜對面，李小樂路過，經(jīng)?？吹缴嘲l(fā)上坐著五六個穿著暴露的年輕女子。這家店正不正規(guī)呢？李小樂揣測。有時候，他真想走進去，像臥底一樣打探一番，以證實自己的猜測。但東門人來人往，被熟人看到，難免有些尷尬。

大概是生意不好，李小樂尚未來得及前往體驗，按摩店便關門大吉了。銹跡斑斑的鋁合金卷簾門上，貼著幾張A4紙。旺鋪轉租。加粗的黑體字下面，留有手機號碼，遠遠望去，仿佛一連串省略號。

李小樂當時還想，接下來，這里會開一家什么店呢？他問徐婕妤。隨便什么店，都開不長。徐婕妤這樣回答。

“強龍烤魚”店開業(yè)那天是個周末，李小樂和徐婕妤還繾綣在松軟的被窩里。聽到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李小樂一個激靈，推開壓在身上的一條腿。徐婕妤睡覺時，就喜歡把腿放在李小樂身上，一條腿或兩條腿，都是隨機的。李小樂光著膀子坐起來，將窗戶撩開一條縫，耀眼的陽光頓時填滿了這個空隙。李小樂瞇著眼，從二十樓向下俯視，原來的按摩店門口擺放著兩列花籃，地上鋪滿紅紅的炮屑。半空中，一團藍色的煙霧正在向四周擴散。半晌間李小樂出去買菜，看到原來按摩店的門頭招牌里，均勻地分布著四個白色宋體字：強龍烤魚。

這個城市會有那么多人吃烤魚嗎？李小樂有點兒疑惑?？粗?，用不了多久就會“城頭變幻大王旗”。何況，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名字，也不吉利。

烤魚店開張后，李小樂路過幾次，才發(fā)現(xiàn)自己想錯了。雖然店招牌里面只有“魚”，但實際上什么都烤，是個如假包換的燒烤店。某天下午，李小樂看見兩名婦人坐在店門口穿簽簽。她們麻利地把面前那些五花肉、牛羊肉、茄子片、土豆片穿進竹簽或不銹鋼簽。李小樂向店內(nèi)張望，只見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正在撥弄燒烤架上的炭火。強龍烤魚，難道他就是強龍？男人的手臂上，文著一只小動物，像蝎子，又像蜈蚣。李小樂胡亂猜測的時候，男人抬起頭，目光冷峻，仿佛從冰窖里射出來的。李小樂心里一慌，匆匆離去。

剛走開，李小樂的膽量就變大了?，F(xiàn)在這社會，文身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公交車上，他就見到過許多文身的美女，未必個個都是壞人。何況，顧客是上帝。哪怕文身像《古惑仔》里的陳浩南，客人來消費，老板也得賠著笑臉。想到這里，李小樂突然覺得，這家燒烤店，其實還挺好的。以后有朋友看完樂山大佛，除了帶他們?nèi)埞珮蚝图闻d路那樣的網(wǎng)紅打卡地就餐，在樓下吃燒烤，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強龍烤魚店沒有像李小樂猜測的那樣關門，相反，生意似乎越來越好。特別是進入盛夏，李小樂發(fā)現(xiàn)烤魚店門口也擺出幾張桌子——很明顯，生意火爆，店內(nèi)擺不下了。剛開始，李小樂和徐婕妤說，看到?jīng)]有，樓下燒烤店不但沒倒閉，生意還做大了。證明味道不錯，改天去捧捧場。

沒等他們?nèi)ヅ鯃觯钚肪拖萑肓丝鄲?。有一天凌晨一點多，李小樂被尿憋醒，便起來上廁所。上完廁所，他清晰地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劃拳的聲音，先是“五魁首，八匹馬”，后來又換成“兩只小蜜蜂”，其中混雜著酒瓶倒在水泥地面發(fā)出的清脆的哐當聲。這些聲音本來較為沉悶，后來就越聽越響，從地面直往天上沖。李小樂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他甚至能夠分辨出樓下的交談聲，有普通話，有四川話，還有某些嘰里呱啦的方言。李小樂啪的一下關上窗戶，那些嘈雜仿佛被關進真空瓶子里。

幾天后，李小樂痛苦地發(fā)現(xiàn)，即便關上窗戶，他也睡不著了。乍一聽，那些聲音似乎離得很遠，但最后，它們總能聚集在一起，像小溪匯成大江，浩浩蕩蕩生出磅礴的氣勢。臥室的窗戶原本半開著，或者完全打開，就像“已”和“己”的開口，來自岷江的河風一陣一陣地往里灌。如今為了阻隔噪音，李小樂只好關緊窗戶，把開口變成“巳”字。盡管天還不是很熱，他依然不可避免地汗流浹背。李小樂咬咬牙，給遙控板裝上兩節(jié)七號電池，按開了賦閑已久的空調(diào)。室內(nèi)漸漸涼快下來。李小樂心想，這個月電費恐怕要超標了。

李小樂的失眠越來越嚴重。為了不影響妻子，有時候，他干脆到書房打個地鋪。在樓下的嘈雜聲中，李小樂摸出手機，不停地滑動屏幕。短視頻的聲音頓時蓋過那團直沖云霄的噪音。他管這個叫作“以毒攻毒”。在不停變換的畫面中，李小樂終于迷迷糊糊地進入了睡眠。

以毒攻毒當然不是100%靈驗。失靈的時候，李小樂又困又無聊，便用耳朵貼住女兒可欣的房門，聽里面有沒有什么異樣；或者把門開個小縫，女兒均勻的呼吸聲便從黑暗中傳來。再回臥室一看，妻子徐婕妤正側著身子，發(fā)出短暫而輕微的夢囈。

李小樂有些迷惑，樓下的噪音，怎么只有自己能夠聽到呢？

三

李小樂終于無法忍受，打算回擊樓下噪音的那天，心情糟糕到了極點。也正因為心里不痛快，他才決定進行“反攻”。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如果有誰認為這是一句真理，那就大錯特錯了。作為編輯，這么多年來，李小樂幾乎沒有犯過錯誤。至少，在報紙清樣之前，他完美地堵住了那些隱蔽的較大的差錯。但這一次，李小樂卻栽了。小心駛得萬年船——他編輯的那篇稿子里，有這么一個小標題，見報時，印出來的偏偏是“小心使得萬年船”。這個錯誤，后面的責編、校對、編委都沒有看出來，四人需承擔同等責任。李小樂不這么看。他覺得自己責任更大，畢竟，問題最先出現(xiàn)在他的環(huán)節(jié)。出于良好的口碑以及某種信任，他想，領導才沒有認真審閱。他甚至一度認為，是自己連累了別人，害得大家一起跟著扣錢。

在李小樂看來，扣錢、取消當年評優(yōu)資格都不算什么，關鍵是，自己的“人設”崩塌了。在領導和同事眼里，他編輯的版面屬于“免檢產(chǎn)品”，這下好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后來的工作中，李小樂覺得責編和編委審稿的時間，似乎在悄然變長。他們對他不再信任了嗎？李小樂沮喪地想。

記著吧，媽媽的。李小樂學著阿Q罵了一句。小心駛得萬年船。但李小樂并非不小心，而是太困了。在他和睡意搏斗之際，“使”字乘虛而入，來了一個貍貓換太子。媽媽的，記著吧。他又學著小D說了一句。這個時候的阿Q和小D，當然不是在互掐，而是同仇敵愾，共同指向樓下的強龍烤魚店。

李小樂首先想到的，是政務服務便民熱線。他編輯過幾次相關新聞，稿件里無一例外都在為這個熱線點贊。12345，這串簡單的數(shù)字，李小樂卻一直覺得很神秘。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要撥通這個簡單而神秘的號碼了。凌晨1點，李小樂站在客廳陽臺，望著樓下喧囂的烤魚店，手指跟著提示按下了一連串數(shù)字。幾番語音轉換后，接通了人工。您好，這里是心連心服務熱線，有什么可以幫您的嗎？對方是一個女聲。太能了，李小樂心想，太需要幫助了。于是，他將強龍烤魚店噪音擾民的事情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對方很認真，詳細地詢問李小樂“強龍烤魚”是哪幾個字，以及具體的街道名稱。李小樂說，謝謝。對方說不客氣。我們馬上聯(lián)系部門處理，15個工作日之內(nèi)，相關部門會給您答復。請保持電話暢通。最后，電話里的女聲這么說。

掛斷電話，李小樂終于松了一口氣，心里有種大局已定的興奮感。

李小樂站在陽臺上，妻子徐婕妤養(yǎng)的幾盆多肉植物將他團團包圍。他點開短視頻，不知為什么，總是刷到美女跳舞。有的美女穿著瑜伽褲，李小樂總感覺哪里不對勁。突然，樓下的劃拳聲和聊天聲沒有了，就像嘩嘩出水的水龍頭，猛然間被人擰上。

李小樂看通話記錄，距離他撥打12345還不到半小時。

在客廳的黑暗中，李小樂從二十樓的高度，看向樓下燈火輝煌的燒烤店。李小樂的心跳怦怦的。果然，他看到路邊停著一輛執(zhí)法車。幾個身穿藍色短袖的城管，正穿插在桌子間，向老板和食客說著什么。

城管來得這么快，令李小樂始料未及。想起網(wǎng)上對城管的諸多非議，李小樂不禁替他們委屈。強龍烤魚，再叫你擾民！李小樂內(nèi)心一陣竊喜。他的腦海里，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關閉的卷簾門，浮現(xiàn)出又一份轉租公告。但不一會兒，城管人員便鉆進那輛白車，一溜煙兒開走了。樓下的安靜維持了十來分鐘，逐漸恢復如初，仿佛架在火上的一鍋水，剛才只是沒有達到沸點，沸點一到，水面便像翻滾的泉眼，咕嘟咕嘟往上冒。

李小樂又打過幾次12345，接線人員態(tài)度良好，城管人員行動迅速，但樓下的噪音一如外甥打燈籠——照舊。有一次，李小樂因為激動，嗓門很大。他質(zhì)問接線的工作人員，不過是想睡個好覺，怎么就那么難呢？現(xiàn)在掙錢不容易，多體諒一下吧。城管大隊的一名隊長，親自用私人電話打過來解釋，這種情況，我們也只能勸導，沒有權力讓別人關門。這是實情，燒烤店證照齊全，在沒有安全隱患的情況下，勒令停業(yè)多少有點兒說不過去。

再次路過強龍烤魚店，李小樂發(fā)現(xiàn)擺在店外的桌面上，除了貼著“光盤行動”的單子，還貼著一張《禁噪告知書》，落款是城管翡翠大隊。李小樂知道，城管已經(jīng)盡力了。

無奈之下，李小樂想到報警。不是說“有困難，找警察”嗎？晚上睡不著，整夜整夜失眠，難道還不算困難嗎？李小樂生平第一次撥通了110。聽李小樂說明情況，對方先是哭笑不得，繼而便友好地告訴他，先生，您應該向城管部門反映。民警顯然是對的，這種事情，當然該找城管，但他不知道李小樂已經(jīng)找過了，效果不理想，才鼓起勇氣撥通了這個號碼。

噪音雖然歸城管管，但那些人裸露上身喝酒，太影響市容了，咱們警方是不是應該管一管？掛掉電話后，李小樂才如此這般地一頓輸出。但是，讓警察去管光膀子，就連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

到底該怎么辦呢？李小樂頓時有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感覺。接下來，應該找誰，還能找誰，李小樂也沒了主意，大腦一片空白。

四

在徐婕妤看來，從不網(wǎng)購的李小樂，像個與現(xiàn)代社會脫節(jié)的古人。網(wǎng)購很方便。徐婕妤這樣說。那質(zhì)量肯定一般。李小樂通常這樣回應。但這一回，李小樂跑了好幾家超市后，終于在某個網(wǎng)絡平臺下單。如果再找找，肯定能找到，可他實在懶得找了。兩天后，李小樂就收到他的快遞包裹——耳塞和眼罩。

李小樂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盒，仿佛里面放著一本武功秘籍。那是一個棕色硅膠做成的螺旋狀的小玩意兒，下寬上窄，就像女兒常下的跳棋。李小樂插在耳蝸里試試，挺合適。眼罩幾乎就是一塊黑布，李小樂戴上，頓時回想起多年前玩“摸瞎貓”時的場景，便伸出雙手，向四周探索，突然聽到一聲尖叫——他的手指，捅進徐婕妤的嘴巴里，而那個時候，徐婕妤恰好正在打哈欠。

隔絕噪音，你買眼罩干啥？徐婕妤扯住松緊帶一拉，李小樂頓覺眼前一片光明。他支支吾吾地說，老話不是說，七竅相通嗎？徐婕妤冷笑一聲，老話還說七竅流血呢。

徐婕妤本以為李小樂在開玩笑，沒想到，睡覺的時候，他真的在戴上耳塞的同時，把眼罩也箍在腦袋上。盡管把七竅堵住一多半，樓下的劃拳聲、打鬧聲，還是依稀可辨。最后，這些聲音像唐僧念緊箍咒一樣，聲波四散。嗡嗡嗡，嗡嗡嗡……李小樂像孫悟空一樣開始頭疼。

沒過幾天，耳塞和眼罩便被李小樂束之高閣。作用一般不說，主要是戴著不舒服。某天晚上，好不容易睡著，他夢見自己鞋里有一粒小石子，硌得難受，卻怎么也倒不出來。轉瞬之間，石子竟把自己硌成了跛子。醒來才發(fā)現(xiàn)，耳塞被壓在身下。李小樂反手去摸，壓住耳塞的皮膚上，仿佛印刻了一個漢字。

女兒可欣的學業(yè)越來越重，過兩年還要升高中。樓下的噪音暫時沒有影響到她，可誰能保證以后呢？李小樂覺得，強龍烤魚店的噪音，必須解決，雖然談不上刻不容緩，但留給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每次刷到有人“單挑”廣場舞大媽的視頻，李小樂就忍不住在下面留言：干得漂亮！輪到自己身上，他卻露了怯，始終處于猶豫不決的狀態(tài)。

拿個音箱，在烤魚店門口放哀樂？怎么想，都不合適。李小樂率先否定了這個方法。明目張膽，拋頭露面，不挨揍才怪。要搞他，就不能明著來，李小樂想到了偷襲。李小樂從網(wǎng)上買來一個彈弓。丫字形的弓架相當結實，像是榆木做的，他拉了拉皮筋，彈力十足，小時候打鳥的手感完全回來了。李小樂在皮兜處放了一顆加重磁力泥彈丸，拉開，啪的一聲正中目標——垃圾桶旁邊的一個罐頭瓶，瞬間四分五裂。

啪，啪，啪，光是想一想，都覺得興奮。當那些人光著膀子，聊天劃拳的時候，彈丸像冰雹一樣從天而降，保證讓他們暈頭轉向！

李小樂打開客廳窗戶，在黑暗與燈光交織的夜色中瞄準。那一刻，他感覺自己仿佛一名出色的狙擊手。彈丸像子彈一樣打出去，甩出一個漂亮的弧線，一頭扎進小區(qū)的草坪里。也就是說，要想打中那些歡樂的人群，彈丸還需要飛出院墻，飛過馬路。剛才那一下，大概只用了五成功力。李小樂想，只要用盡全力來上那么一下，彈丸肯定能夠打爛他們的酒杯。

子彈上膛，箭在弦上。李小樂正要打出第二發(fā)彈丸時，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假如沒有打中酒杯，打到某個腦袋怎么辦？或者，事情就是那么寸，打到眼睛怎么辦？電梯里禁止高空拋物的公告上說，一枚重30克的雞蛋從18樓拋下，就能砸破人的頭骨；而從25樓拋下，沖擊力足以致人死亡。想到這里，李小樂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如果真的傷到人，應該屬于刑事案件了吧？?李小樂放下彈弓，慶幸自己可以“懸崖勒馬”。但緊接著，他又重新陷入無邊無際的憂傷。

機會終于來了。凌晨三點，李小樂偷偷鉆出被窩，躡手躡腳地穿好衣服，將棒球帽的帽檐壓得低低的。出門的時候，他的手里多了一個塑料桶。他用另一只手捂住鼻子，快步走出小區(qū)。近了，強龍烤魚店很快就出現(xiàn)在眼前。李小樂舉起塑料桶，對準卷簾門揚了一下，一股刺鼻的臭味頓時擴散開來。李小樂屏住呼吸，將剩余的“猛料”，狠狠地傾倒在門前擺放桌子的地方。隨后，李小樂埋著頭，迅速撤離現(xiàn)場……可惜這只是李小樂夢里的場景。

夢中潑糞的場景，給了李小樂些許安慰。這種事情，只能在意念里干，真正實施起來，根本沒辦法下手——首先，馬路上到處都是監(jiān)控；其次，實在是于心不忍。換句話說，廣場舞不跳也行，屬于吃飽了撐的，而開店，則屬于謀生的一種手段，與生計密切相關。想到這一層，對于強龍烤魚店的噪音，李小樂選擇了部分原諒。盡管，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五

在單位里，李小樂幾乎是個“透明人”，既不愛出風頭，也不會絞盡腦汁想著“上位”。這種與世無爭、默默做事的心態(tài)和作風，讓他有了閑云野鶴的味道。如果沒有必要，他總是想著如何避開領導。這么多年了，他依然不習慣與領導相處。但那天，李小樂突然像條瘋狗，和部門領導拍了桌子。事后回想，連李小樂自己都覺得詫異。自己似乎是理虧的一方，嗓門卻比領導還高，簡直豈有此理。他在心里這么唾罵自己，就連下班后，都在琢磨著如何挽回局面，希望領導大人有大量，能夠不計前嫌。

李小樂乘坐夜間公交回家，一路悶悶不樂。他拖著沉重的軀體，走過一盞又一盞路燈。不知道為什么，此時此刻，他突然想找個人狠狠地打一架。無論對方是誰，他都不怕。

過斑馬線時，一輛白色路虎沒有減速，嗖的一下飛了過去。你他媽的！李小樂朝著車窗喊。他期待聽到刺啦的剎車聲。他希望車上跳下一個戴著金鏈子的光頭，被他一拳揍扁，或者相反。但路虎似乎開得更快了，瞬間就消失在無限延伸又逐漸變窄的黑色路面。

強龍烤魚店照樣生意火爆。李小樂按開手機屏幕，已是凌晨。

李小樂的速度極快，仿佛眼前的劃拳聲和聊天聲是一塊巨大的磁鐵，而他是一根不由自主的鐵釘。這顆鐵釘突然扎進三張桌子的空隙里。你們能不能小聲點兒！李小樂使勁拍手，你們這么吵，還讓不讓別人睡覺了？李小樂的心怦怦直跳，然后深呼吸，準備用雙拳迎戰(zhàn)對手。

李小樂的吶喊，仿佛一瓢冷水潑進沸騰的鐵鍋。嘈雜聲戛然而止。幾桌人先是望向李小樂，繼而，有人站起來。對不起，那個人居然向他作揖，然后又說，那大家都小聲點兒，咱們也早點兒結束。明天還要上班呢。那人一邊坐下，一邊補充了一句。

這時，老板循聲而出。李小樂的目光隨即轉向他。該來的終于來了。李小樂像只公牛一樣迎上去，眼角的余光瞟到身邊的板凳和酒瓶。

你是小區(qū)的業(yè)主吧？老板抬起文著身的右臂——這一回，李小樂看清楚了，是蝎子——撓了撓后腦勺。李小樂茫然地點點頭。真是對不住，老板說，我就這點兒手藝，其他的也不會，就指望它養(yǎng)家糊口。嘿，我提這干嘛，老板再一次撓頭，對不住了……

沒等對方說完，李小樂就轉身離去。拜托諸位稍微小聲點兒，老板的聲音飄過來，每桌送一瓶啤酒，拜托啦。

當晚，李小樂繼續(xù)失眠，但與噪音無關。

接下來的日子里，盡管噪音時斷時續(xù)，但李小樂的心里舒服了不少。想到當初撥打12345和110，李小樂忍不住問徐婕妤，自己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做了？

女兒可欣中考后的那年暑假，這個城市遭遇了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在暴雨持續(xù)的肆虐下，岷江和青衣江水位均突破歷史紀錄，江水漫過堤壩，淹沒了李小樂所在的整個城東片區(qū)。站在家中陽臺俯視，強龍烤魚店一片狼藉，桌椅板凳在洪水里載浮載沉。洪水消退后，樓下的店鋪陸續(xù)重新開張，只有強龍烤魚店的卷簾門依然緊緊地關閉著。李小樂心想，那個胳膊上文著蝎子、喜歡撓頭的男人——就叫他強龍吧——多半正在訂購裝修材料，準備隨時“東山再起”。

秋去冬來，那道銹跡斑斑的卷簾門上，再一次貼出“旺鋪轉租”的公告。天氣漸漸變暖，正是燒烤店生意最好的季節(jié)，強龍烤魚店的招牌卻被摘下來，換成了一家書法培訓中心。

最近的一個除夕夜，李小樂全家其樂融融地圍坐在餐桌前。在說起新年愿望的時候，他突然想到那個或許名叫強龍的男人，就順便替他許了一個愿。李小樂這么講出來，妻子和女兒便齊聲問他，你許的什么愿？李小樂嘿嘿一笑，拒絕回答。

此時此刻，電視上正在播放春晚的第一個節(jié)目。熱鬧喜慶的開場舞，讓整個舞臺瞬間沸騰。

說出來就不靈啦。李小樂如此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