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透過江南燈火,我依然能看到那一滴眼淚。
那是母親的。然而,我卻一直不懂。
那天,天空蔚藍,白云絲縷。11月的北方蒼穹,寒冷而廣闊。白雪的畫筆,染白浩瀚的大地,干枯的樹枝,結(jié)冰的屋檐,和一切視野能及的盡頭。云煙繚繞的風(fēng)雪,是冬日的精靈,在每年相約的季節(jié),于一片片土地,一片片山坡,一條條河流,一塊塊磚瓦下,信守著如約而至的諾言。于我,這是人生的冬季。
在這片蒼茫而廣闊的土地上,母親生活了四十多年。而今,在安靜中等待我們歸來后,離開。
那年高二,接到爸爸的電話,我和姐姐從學(xué)校歸來。看到母親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只經(jīng)歷嚴(yán)冬,力氣耗竭的羔羊,氣息微弱,一動不動。爸爸和大姨,守候在她的身邊。一個是同她走過20年婚姻的丈夫,一個是她最親的姐姐,兩個她生命中的至親,紅腫的眼睛,靜待奇跡的發(fā)生。生命的時鐘,靜靜地走過一秒,一秒,在靜止的空氣中,嘀嗒嘀嗒……在厚重的窗簾透過的半縷微光中,瑣碎的微塵構(gòu)成的光柱,筆直筆直,斜照在那凹凸不平的土炕上。
乘車40公里從縣城趕回家的我和姐姐,已有一個多月沒看到母親了。當(dāng)我們從窗外看到她安靜地躺在炕上的這一幕,瞬間失聲。一聲本能的“媽!”脫口而出,繼而帶來的是我們撕心裂肺的呼喊。
似乎,母親感知到了這一切。她的雙眸好似撐起千斤重擔(dān)努力睜起。我拉著她的胳膊,努力搖動,聲嘶力竭,而母親努力掙扎,始終未能睜眼。
我看到,她的躺姿一動未動。但眼淚從眼角構(gòu)成兩條直線,飽滿而豐盈地流了下來。那眼淚順著臉頰沾濕了她的耳角,又從耳角流到了脖頸。而她無力擦拭。
漸漸,一切靜止了下來。
紫紅色的衣柜上,那些被母親使用多年的茶具,工整地擺放著,安靜佇立在靠墻的一角。那臺因我們上學(xué)久未開啟的電視機,蒙落微塵,曾經(jīng)那咔嚓咔嚓的電視換臺聲,仿佛早已消失在歲月的深處。斜旁的一角,曾是我兒時玩樂的天地,曾經(jīng)的一次次被母親責(zé)罵,一次次因調(diào)皮惹她生氣,此刻已被雜亂的工具箱占滿。我知道,童年的一切的一切,都會隨著此刻母親的彌留,終將遠去。
一切的一切,此刻都在宣告一種靜止。
母親不能進食進水。就這樣躺了三天三夜。家里的親戚,村里的鄰居,日夜輪番守候著她。也許,這是她平凡一生中,第一次如此被關(guān)注。
直到第三天的清晨,天蒙蒙亮。刺骨的冷風(fēng),揭開黑夜的窗簾,將寒冷吹到院落里的每一個角落。深秋殘存的樹葉上,沾滿冰雪的殘骸附著的重量,被一陣陣旋風(fēng)刮起,飛到空中,又落下。院落的飛絮伴隨零落的雞毛,從這叢雪堆吹向另一叢雪堆。
三天,我一直沒有離開母親。我用手撫摸著她略帶余溫又顯得冰冷的手,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家人輪流想喂她點兒水食。多次嘗試不能奏效。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越來越微弱。我知道,自生病以來,母親已經(jīng)被疾病折磨將近7個年頭。她累了,她盼望著這一天早點兒到來,以示解脫。我們都清楚,她生命的最后當(dāng)頭,去醫(yī)院搶救以獲得無質(zhì)量的生命延續(xù),已毫無意義。她倔強一生,這一次是她和病魔的終極了斷。而當(dāng)我看到她努力張嘴想說些什么時,我和姐姐將耳朵湊過來。我分明感受到,她在拉我的手,可我完全無法聽到她顫動的嘴唇想要表達什么。這時,一顆豆大的眼淚再次從她的眼角滑落下來,而后,便是她一聲長長的嘆息。
淚水再次模糊了我的雙眼。我大喊了一聲“媽!媽!”此刻,我確信地知道,這是天人永隔的一聲。
母親走了,除了留下一滴大大的眼淚,和一聲用最后一絲力氣想說卻未能說出的話。
(二)
人生的河流,時而湍急,時而平緩。于風(fēng)雨跌宕處,波濤洶涌,激起的千層浪足以吞噬短暫的希望和煙火;于平坦通途時,一瀉千里,浩浩蕩蕩的綿延與奔騰足以將青絲染白,將歲月凋零。一切,都是一萬年的朝夕,一切又是轉(zhuǎn)瞬后的即逝。誰能回首,誰敢回首,誰堪回首?
我自小生在農(nóng)村。落日的余暉,浩渺的炊煙,萬家的燈火,歸圈的羊群,雨后大地的泥濘,山野春草的芬芳,烈日下萬物生長的莊稼,那些鄉(xiāng)野的所有浪漫,已深深嵌入我成長的年輪。這年輪中最厚重的一筆,便是母親陪伴我的每一日,每一夜。
小學(xué)時,最辛苦的就是母親。她是一個普通但勤勞的農(nóng)村婦女。我常常記得,春種秋收的時候,母親身著一件軍綠色上衣,一條灰色外褲,一雙農(nóng)田鞋,奔勞在田間鄉(xiāng)野。
每次,我放學(xué)的時候,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先看下,母親在哪里。她若是在前園,我勢必在屋里就會大聲喊“媽!媽!”,這一喊,就是越過房門到前園的一路。她若在后園,我會喊得更加兇猛,好像沒有媽媽的家里,一刻也不能待下去。當(dāng)我一路喊到看到她佝僂的身影,在為園中的西紅柿除草,在為那些蔥姜蒜施肥時,夕陽下的余暉,便像初升的太陽,明亮而不刺眼,瞬間溫暖了起來。我手里一邊拿著零食,一邊跑到她身邊。她提起沾滿泥巴的雙手,用未被淤泥粘染的手臂局部,揉了揉眼睛,露出一絲溫暖的微笑。
有一次,我在家里睡午覺。睡前,母親躺在我的旁邊。我拉著她的手,就像牽著整個世界。而當(dāng)我睡醒后,突然發(fā)現(xiàn)媽媽不見了。我突然非?;艔垼舐暫傲藘陕暋皨?!媽!”。但好像全世界都聽不到我的呼喊,任憑我如何呼救,絲毫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我光著腳,從屋里到屋外一路喊著,從前園到后園。園里高高的黃瓜架,碧綠而綿長,一眼望不到頭,回旋的幾個彎,像高空俯視下的萬里長城。我從黃瓜架的這頭,鉆到那頭。一片片葉子,刮傷了我的手臂,刮傷了我的臉,我像丟了魂一樣,灑淚呼喊。當(dāng)我找遍每個角落時,這時,媽媽出現(xiàn)在了院子里。陽光下的她,看到著急的我,眼圈泛紅,一把抱住了我。她說,我到你大姨家送東西去了。但我聽到你哭了,我就回來了。而大姨家距離我家至少一公里的距離,我當(dāng)時想,母親是有特異功能嗎?這么遠居然能聽到我的聲音。
讀初中時,我和姐姐讀書要到四公里以外的鎮(zhèn)上。媽媽每天早起,給我們做早飯。北方的冬天,寒氣逼人。每次她早起時,我和姐姐都一起起床,幫她在廚房忙活。我記得那時候還經(jīng)常停電,要靠蠟燭照亮,燒飯。黎明來前的萬古漆黑,是一個廣袤的東北大地的舞臺,偶爾傳來鄰家的幾聲雞鳴和犬吠,是這舞臺上微弱的歌聲。而就在這漆黑與歌聲中,一點兒微弱的燭光,照亮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尋常人家。燭光照亮之處,是一位母親帶著無限希望、渴望她的子女走向溫暖與光明的場景。母親那時候說得最多的一句是,一定要記得好好讀書。說這話時,她放下手上的食材,用手在燭光邊取個暖,再目光堅定地看著我和姐姐倆人。
我的好好讀書夢,求學(xué)夢,就是在母親的那一個瞬間定格的。
(三)
母親的棺槨靜靜地停著,停在那個布滿她生前無數(shù)腳印的院落。院里的老楊樹,早已因寒冬褪去了所有的綠色??葜蜌埲~,在寒風(fēng)吹拂下偶爾瑟縮,顫抖。生前她最愛的園子里,此刻層層積雪,覆蓋著一切曾經(jīng)傲然生長,給我的童年帶來無限歡樂的瓜果秧苗,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厚重而冰冷的白色的棉被。仿佛,皚皚白雪覆蓋的,是母親勞苦而短暫的一生。村里人都來為她送行。前院的叔伯,后院的姨嬸,他們用寂靜無言的淚眼婆娑,目送母親在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程。
“小旭,我的好妹妹,你走了兩個孩子怎么辦?孩子還這么小!”年過半百的大姨瞬間失聲痛哭,打破了所有的沉寂,撲向母親的棺槨。村里的叔嬸們馬上拖住大姨,拖拉不住。大姨便趴在地上,朝著母親的棺槨方向匍匐而去。大姨的眼淚如水,在數(shù)九的寒風(fēng)中,凝固成了冰霜。記憶里,我從未見過大姨這樣悲傷過,我去抱住大姨,她用她冰冷而顫抖又充滿褶皺的雙手將我抱在懷里。那一刻,大姨的雙手,褶皺的皺紋,凌亂的頭發(fā)和微有余溫的胸口,仿佛讓我,第一次感受到生離死別的殘酷。
我想到了兒時,母親帶我到村口一起看過的電影。故事的小男孩名叫小強。小強的父母離異,父親另尋新歡。繼母對小強的虐待,讓小強無時無刻不思念自己的母親。7歲的小強,多么渴望能回到媽媽的懷抱,然而,母親卻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小強多次出逃尋找母親失敗,最后走散于人海。母親得知后,因想念小強而不得,最后精神失常。當(dāng)母親抱著兒時小強最愛的玩具,披頭散發(fā)目光呆滯的她嘴里胡亂地說些瘋癲的話,眼里卻落下了作為母親想念兒子的悲傷的眼淚。此時,電影里響起了旋律緩慢的背景音樂。“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那部電影放映時,我剛好7歲。那次回家的路上,母親牢牢抱緊我,抓著我的手,唱著這首我似懂非懂的電影主題曲。那晚月色如水,不太寬闊的村中小徑蜿蜒曲折,如一條翻滾的波浪。伴隨著那首她哼唱的電影主題曲,我不知何時,便進入夢鄉(xiāng)。
而當(dāng)大姨抱著我,在冷風(fēng)中將她失去妹妹和我失去母親的淚水交融在我的眼眸時,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那句“沒媽的孩子像根草……”的歌詞意味著什么。那個記憶中的月光,那條如波浪翻滾的小路,和一種不會再現(xiàn)的溫暖……
是的,此后,我便是那根草,那根不知道會長到天涯海角何處的孤草。
(四)
夢想的游輪,不會甘于在黑暗的海面逗留太久。生活的冷風(fēng),夾雜著洶涌的浪花,一次一次沖擊著桅桿,仿佛那是告訴你,快走,遠行,逃離,到光明去,到碧海青天,到海闊天空,到煙花三月,到桃花盛開處去。
18歲,高考的志愿欄里,我填上了天涯海角。沒有母親的故土,不是我的故土。我無法審視那童年的一切,那一幕幕熟知的眼眸。我決定告別那生養(yǎng)我的一切,告別母親曾日夜操勞的前屋后院,告別母親曾細心呵護過的一草一木,告別那孩提時無數(shù)月光皎潔的夜晚,告別那瑟瑟冷風(fēng),告別那凄凄苦雨,告別那寒冬干枯的樹枝,告別那覆蓋天地的皚皚白雪,告別那冷若冰霜,告別那母親生前的最后一滴眼淚和她想說未說出的話。都別了!母親的花兒落了,我的童年也結(jié)束了。我因母親的溫暖,而愛這一切,也因母親的離開,而逃離。
逃離,是最好的祭奠。
(五)
千里之外的杭州,鶯紅柳綠;煙花三月的江南,舞榭歌臺。繁華的錢塘春色,溫婉的綠柳人家,落日余暉,漁舟唱晚,尋常巷陌,燈火霓虹,和一個身在異鄉(xiāng)的身影。
四年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些曾仿佛經(jīng)歷的一次次心理浩劫,在身負重傷后,在這江南小巷,休養(yǎng)生息。我靜靜地休養(yǎng),讀書,為文。那兒時記憶的日月與山河,是刀光劍影的主題曲,將18年前的前塵舊事擱置,塵封。
常常是某一個尋常的夜晚,每當(dāng)我特別高興或特別難過的時候,母親便會很容易地走進我的夢里。
大三那年,我以實習(xí)生的身份,被安排在臺州的一個單位。那是我特別陌生的一個南方小城。簡陋的公寓里,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脫落的墻面,像一個面部罹患重度皮膚疾病的患者,充滿了陰森和恐懼。我甚至懷疑,自己如果是在某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遇害,誰來救我。那晚,我很早就睡下了??蓜偹虏痪茫冶憧吹搅四赣H的身影。她還是那身軍綠色上衣,一條灰色外褲,一雙農(nóng)田鞋,步伐踉蹌地向我走來。她說,兒子,你怎么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你知道媽媽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嗎?她一邊說著,一邊抱著我,眼淚落到我的額頭上。我大聲喊著,媽,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我都是第一次來呢。我說,這個破地方,我明天就走了,不可能在這里工作。你收拾一下,我們明天一起走吧! 媽媽這時候哭得更傷心了,她甚至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走吧,兒子,外邊的世界一定很精彩!媽是走不了了,媽身體不好,媽一輩子就會在這破地方了!于是,我拼命拉她走,她就是不肯。我因無法帶她走,而傷心欲絕,大聲哭了起來。
結(jié)果,一哭,人就醒了。當(dāng)我睜開眼,房間一片漆黑。因為環(huán)境的生疏,我竟如何也找不到燈的開關(guān),就在整個墻面亂摸。一會兒摸到了蜘蛛網(wǎng),一會兒摸到脫落的墻面,一會兒摸到了冷冰冰的上鋪床板。終于打開燈后,我看到整個枕頭,濕得透透的了,我不知道那晚我在夢里哭了多久。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離開了那個單位。
這樣的夢,我記憶中出現(xiàn)了好多次。我知道,那一定是母親知道我的壓力太大了,她以另一種方式,來告訴我:“兒子,勇往直前去闖蕩,別管媽媽!”
(六)
時間很快,那是我在杭州工作后的第五個年頭。她,一個美麗溫婉的江南姑娘。她愛我,正如我愛她。我們在杭州有了自己的小家,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此后,母親入夢的時候,就漸漸少多了。
當(dāng)我看見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可以背著書包,滿臉堆笑天真無邪地去上學(xué),放學(xué)。那一刻,兒子好像長大了。我,好像也長大了。
兒子的七歲,與我兒時的七歲,好像都有著同樣幸福的童年。
每次接兒子放學(xué),他面帶調(diào)皮的第一聲“爸爸!”,仿佛我是那個他迫切等待的唯一寄托。他的小手拉著我的大手,哼著快樂的兒歌,任意揮蕩!他與我之間,是父子,更像是朋友。他沒有生活困苦的負累,他沒有父母忙于農(nóng)活沒空陪他的煩惱,他沒有父親因他不干農(nóng)活而被打罵,他沒有農(nóng)村孩子的自卑和希望不得實現(xiàn)的愁苦。他是幸福而歡樂的,他愛他的爸爸,也愛他的媽媽,他有一個回到家里就可以給他大大擁抱的,正在為他準(zhǔn)備美味晚餐的溫柔的媽媽。
在很多很多不經(jīng)意的瞬間,我仿佛忘記了自己。忘了自己生活在三千里外,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沿著哪一條路,哪一條河流順勢而下。我像被沖散的雁群,像脫離組織的游客,在山洪傾斜而下,暈厥地被沖到了哪個不知名的漁村或荒島。不知是哪一位善良淳樸的漁家,為我提供了一間簡易的柴房。我得救了!
而現(xiàn)在,我要重整旗鼓,去哺育我的兒女,盡管我的青春之傷未愈。
昨天,今天,明天。時間好像不會給生命的瓜果太多機會,過了一春一夏,你無論經(jīng)歷怎樣的日曬和雨淋,都要被催熟長大。你說,你還沒有盡情地綻放花朵,還沒有看到天朗氣清,還沒好好享受朝陽和晚霞,還沒有快樂地享受春天的溫柔和美好。對不起,秋天來臨之際,沒有一葉花草由得了自己的命運。季節(jié)的輪回就像月臺邊轟隆的地鐵,到點打鈴上車與下車。絲毫不等你的猶豫。無論你有多少遺憾和抱怨,這個春天是多么寒冷,天氣是多么糟糕,冷熱氣流的交替輪回讓你多么苦痛,這就是你的春天。這一站后,永遠不會再有這一站。如果你為此遺憾,對不起,這就是自然,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人生。
轉(zhuǎn)眼,我眼里的江南,已是我生活19年的江南,杭州。這里,是我的家,屬于我自己的家。但母親生前最后的那顆大大的眼淚和那開口想說未說的話,就像武俠小說里的一個伏筆,伴隨我游走江南數(shù)年,是我的未解之謎。
那天,無意間,我在手機上看到一個短視頻。是一個小男孩,背著書包放學(xué)到家后,家里空無一人。雜亂的沙發(fā)上,散落著生活的瑣碎。小男孩走進房間,換下拖鞋后,自己摘下沉重的書包,靠在沙發(fā)上,靜靜地聽著時鐘的秒針咯噠咯噠地走,他一個人靜靜地看著窗外。逼仄的客廳飯桌上,是早已冰冷的剩飯剩菜。他小小的身軀,站在靠墻的桌角,掀開了扣在菜盤上的碟子,不咸不淡地吃了起來。吃了幾口,便靜靜地放下碗筷。他步伐踉蹌地挪動著腳步,向另一個方向仰望抽泣,嘴里大聲呼喊著“媽媽,媽媽,你在哪里?”" 順著小男孩走去的方向,是一個方形桌,桌上擺滿了祭品,蘋果、香蕉、饅頭,和一支殘存的香燭,香燭的上方,掛著一個似30歲出頭的微笑著的女子的黑白照片。男孩踮起腳尖,雙手勉強趴到桌上,看著他既熟悉而不知去向何方的“媽媽”。
“媽媽,媽媽,你到底在哪里……”那絕望的抽泣聲,仿佛在山谷的空曠與孤寂中撕心裂肺,但久久沒有回響。
我相信,那一刻,在天堂的媽媽,是多么疼啊。
時鐘顯示16點30分。這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如果媽媽健在,也許他此刻正在和媽媽分享一天中學(xué)校里開心的事情;如果媽媽健在,也許媽媽會來接他放學(xué),在路上一起玩著追逐的游戲;如果媽媽健在,也許他正在吵著嚷著讓她陪著到樓下跑幾圈;如果媽媽健在,也許她早已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條,當(dāng)他到家就能得到一個大大的擁抱;如果媽媽健在,也許會催他趕緊洗手,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正等待著他;如果媽媽健在,也許在和爸爸開著熱鬧的玩笑,一會兒爸爸親他一下,一會兒媽媽親他一下,熱熱鬧鬧,其樂融融……
然而,此刻,只他一人。
因為該視頻走紅網(wǎng)絡(luò),記者聯(lián)系到了他的父親。原來,妻子去世沒幾天,7歲的兒子,剛上一年級,回家習(xí)慣性地找媽媽而不得。而他,在外打工,每天早出晚歸,疏于對孩子的關(guān)照。
男孩哭累了。來到窗前。抬頭仰望,那是一片遙遠遙遠的天空,也許蔚藍無際,也許密布陰云。高大的蒼穹之下,他在這世間的風(fēng)雨冷暖,在這宇宙的黑夜黃昏,在這無涯的時間與空間,他的愛與恨,生與死,終將一人飽嘗。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母親生前的那一滴眼淚和那將說而未說出的話。
(七)
這幾年,我的心態(tài)越來越好了,偶然的消極和曾經(jīng)莫名的孤獨漸漸離我遠去。有人說,歲月讓人成熟,人總會長大的。但我不認同。歲月只是歲月,真正讓人長大的,是經(jīng)歷,是身體和心靈在深度磨礪后的升華。人生的山河,一定要經(jīng)過風(fēng)雨,光有歲月,那不過是時間的疊加。而風(fēng)雨,可以讓山巒彌堅,讓樹木繁盛。它與烈日和朝陽呼應(yīng),與彩霞和黃昏共舞。
每天早上,當(dāng)妻子和孩子還在熟睡的時候,我就開始早早起床,為兒子準(zhǔn)備上學(xué)前的早餐。我希望妻子能做一個幸福的女人,也希望孩子能有一個健康長壽的母親。杭州的春天,是柔軟的微風(fēng),吹皺的一湖春水;江南的黎明,是繁花的燈火,照亮的一座城池。我時常一個人,寂靜地站在天剛亮未亮的窗口,仰望那即將消逝未逝的星辰。
就這樣,一邊為孩子準(zhǔn)備早餐,一邊等待光明的到來。
那一刻,我成為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