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加油！大黃，也加油！……

遠遠地看到小山和黃狗從山路上跑下來，原本在老槐樹底下躺著的阿淳興奮地跳起來。阿淳揮舞著干柴一樣的手臂，大叫著想迎上去，身上胡亂披掛的衣服和蓬亂的長發(fā)讓阿淳看起來像田邊的稻草人，他張牙舞爪，迎風(fēng)招展。可惜剛跑兩步，阿淳就把左腳的鞋子給甩掉了。阿淳抓抓頭皮，面帶羞愧，單腳往回跳，黑黝黝、麻稈兒一樣的右腿像裝著彈簧，高高地彈起，又落下。三五跳之后，阿淳歪歪扭扭、搖搖晃晃地站定，把左腳小心地放進只剩大半個鞋底和半張鞋面的布鞋里。

但小山和大黃心無旁騖，他們迎著落山的太陽一陣風(fēng)似的從阿淳身邊掠過。阿淳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瞇起眼睛。

阿淳在七歲的時候從崖上跌下來之后變得癡癡傻傻。阿淳的爸爸后來悄悄地離家，然后就杳無音信了。幾年后，阿淳媽也偷偷地離開了白馬坡，留下阿淳和年老的爺爺。村里有人說在城里看到過阿淳媽，她跟了一個做山貨生意的老板，手上戴著明晃晃的金鐲子。五奶奶看著一老一傻，說：阿淳啊，往后你們可怎么活啊。從此，阿淳就跟著五奶和五爺吃飯睡覺，平時阿淳像個溫柔的女孩兒，在白馬坡的那棵老槐樹底下玩青草，跟螞蟻、螞蚱或樹上的鳥兒說話，咿咿呀呀說個不停。

跑過阿淳身邊時，小山遠遠地向山坡腰上老屋門前的五爺揮揮手。剛?cè)肭铮鍫斁吞咨狭嗣抟\棉褲，像尊黑色的石像般坐在門口的竹椅上。五爺知道很多關(guān)于白馬坡的故事以及女媧伏羲的傳說。不過在白馬坡，孩子們上學(xué)，大人們多在山外打工。所以，五爺和一幫老頭兒在坡上曬太陽時，要么是說誰家的田又撂荒了，要么就是說誰誰走（死）了，要么就啥也不說，各自揣著手或是銜著白玉煙嘴看阿淳的無憂無慮，看連綿的山。

五爺有個兒子住在省城，還有一個跟小山同歲的小孫子。幾年前，他們回白馬坡過年，然后想把五爺和五奶接到城里去住。小孫子穿著漂亮的羽絨服和運動鞋，但不認識五爺，才一夜就吵鬧著要回家，五爺和五奶也跟著去了趟省城，只是三五天就回來了。從此以后，只有五爺?shù)膬鹤哟掖襾砣ィ鍫斦f自己年紀大了，往后哪里也不去了。小山常去五爺家，爺倆兒，還有黃狗排排坐在老屋門前的石階上，看高而遠的白馬尖、看茂盛的老槐樹和樹下的阿淳。五爺喜歡摸小山的后腦勺，然后順著脖頸慢慢滑到后背，他帶著煙草味的手掌如一把木銼。小山忍著癢，五爺?shù)哪樕蠀s露出淺淺的笑來。

只有一塊兒吃魚才是大家真正開心的時候。坡下的白馬溪里有很多小魚兒，一指多寬，一拃多長，成群結(jié)隊地游得飛快。不過小山有辦法抓魚：春天或者秋天水淺的時候，在小魚兒成群的溪水上游快手快腳地筑起一道小小的石壩，讓水往石壩兩邊的河灘分流，小魚兒感覺到水越來越少開始驚慌，但已經(jīng)晚了。小山瞅準了用手或者小桶連魚帶水往石灘上戽，小魚兒稀里糊涂地被戽到岸上。離開水的小魚兒驚慌失措，在亂石灘上拼命跳，像一把把閃著銀光的小刀。早有準備的大黃猛撲上去，靈巧地叼住一條，再用前爪按住一條。小山和大黃是最佳搭檔，每次都能捉到幾十條小魚兒，再用柳條穿成兩大串，一串給奶奶，一串給五爺。奶奶把小魚兒用粗鹽腌好后曬成硬硬的魚干，家里沒菜的時候取來放在灶火上烤熟了吃。五奶喜歡把新鮮的小魚兒用油煎得香噴噴的，小山、五爺還有阿淳用手慢慢地撕著吃。阿淳滿嘴滿手都是油，然后一個勁兒地笑。大黃也吃，狼吞虎咽，有時被魚刺卡著喉嚨，使勁兒地咳。

小山一邊跑一邊瞅著谷底的白馬溪：秋天已經(jīng)到了，溪水開始變淺了，小魚兒也肥了。村頭兒是小軍的家，扁豆藤爬滿矮矮的籬笆，紫色的花兒一串串地開著?；h笆邊上幾只刨食的老母雞受到驚嚇，夸張地咯咯叫著四處亂飛。領(lǐng)著三只小花狗在林邊玩耍的黑狗聞聲抬起頭來，朝大黃汪汪叫了兩聲后，搖搖尾巴。摘扁豆的小軍奶奶隔著籬笆著急地喊：這孩子，你慢點兒跑……

小山答應(yīng)了一聲，仍舊急急地跑。小山心里想：今天可不能慢，今天一定要追上那兩個人！兩個到奶奶家里收購山貨的人！山路窄窄，小軍爺爺?shù)椭^、弓著腰，正背著一大捆柴慢慢地走上坡來。乍看倒像是巨大的柴捆生了腿在走路，而中間鑲著小軍爺爺頭發(fā)花白的腦袋。柴捆撐滿了小路，大黃一矮身，“滋溜”從小軍爺爺?shù)耐冗叴┻^去了。小山跳下小路，繞過兩棵山核桃樹再上來，繼續(xù)往山下跑。小軍明年也要到城里上初中了，他爸媽在城里做廢品收購的生意，已經(jīng)聯(lián)系到城里的學(xué)校，那兒有漂亮的樓房，運動場甚至有紅色的塑膠跑道。小軍還說：如果成績夠好，他爸就讓他參加跆拳道訓(xùn)練班。說到這里，小軍緊握雙拳，后撤一步，大叫一聲“哈”，然后抬起右腿往前踢?？上ё笸日玖⒉环€(wěn)，一下子摔倒在地，大家都笑了?？磥?，等到明年暑假后再開學(xué)的時候，小軍家也就只剩下爺爺和奶奶兩個人了。

小山開始出汗，大黃也把舌頭拖出老長，呼哧呼哧地喘。小路邊上的石頭有些尖硬，路邊橫生的樹杈拉拉扯扯，不過這沒什么，小山照樣跑得飛快。小山天生喜歡跑。奶奶說小山剛剛學(xué)會走路時就想跑，經(jīng)常摔跤，撞了頭也不哭，爬起來繼續(xù)跑。就連媽媽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也是叮囑小山：以后跑慢點兒，別再磕著頭了。小山五歲的時候，媽媽病逝了，就埋在后山的山坡上。那里的山坡長滿茅草，秋天的時候，茅草高高地擎起白色的花穗，齊刷刷地隨風(fēng)擺動。媽媽死去后的第三個冬天，爺爺也病了。爺爺拼命咳嗽，但死活不肯去醫(yī)院。爺爺說自己老了，老人總歸是要死的，不能再糟蹋錢了。其實家里已經(jīng)沒有錢了，給媽媽治病已經(jīng)花光了所有的錢。爺爺?shù)氖趾艽趾艽蠛軠嘏翘焖o緊攥著小山的手慢慢開始變涼，最后終于變得冰冷了。第二年春天，小山把一棵紅豆杉的樹苗種在爺爺和媽媽的墳頭邊上，等那棵紅豆杉長大的時候，遠遠地，一眼就能找到他們了。

奶奶說媽媽和爺爺去了很遠的地方，其實小山知道，媽媽和爺爺都死了。死了，就是離開家、離開白馬坡、離開這個世界，再也不會回來了。爸爸的脾氣開始變得暴躁，抽煙，喝酒，喝醉了就摔東西，痛罵小山。小山從來不哭。爺爺說過男子漢流血也不流淚！于是小山就算想哭，也咬牙忍住，直到在媽媽和爺爺?shù)膲烆^，才讓眼淚嘩嘩地流出來。大黃知道小山所有的秘密，十多年來，它跟小山形影不離，它用溫柔和悲憫的眼神，安靜地觀察和陪伴著白馬坡的生離死別，但從不說話。

爸爸先是到山下去喝酒，后來也到山外打工去了。第二年回家過年的時候他給小山帶回一雙漂亮的運動鞋。就是現(xiàn)在掛在小山胸前的這雙，鞋子已經(jīng)很舊很破了，不過在那時，這是白馬坡最漂亮的運動鞋。那時鞋太大，小山不能穿，不過就算能穿小山也不舍得穿。小山喜歡赤腳，小山的腳丫子什么都不怕。但從此爸爸再也沒有回來過，奶奶偷偷地流淚，直到看所有的東西開始變得模糊。五爺說奶奶患的是白內(nèi)障，得去城里的醫(yī)院開刀。奶奶卻說不礙事，她摩挲著五爺送來的春聯(lián)說：別再浪費錢了，反正什么也看不見。然后，她摸索著把糕餅和柿子供在爺爺?shù)南袂啊?/p>

小山在學(xué)校里查過地圖，知道爸爸在一個遙遠的城市打工，就在蔚藍的南海邊上。年輕的支教老師很喜歡小山，他說地球上有百分之七十一的地方是海洋，城市有數(shù)不清的高樓大廈和汽車。老師說只要努力學(xué)習(xí)，將來就可以考上大學(xué)，去見識山外的世界！這讓小山有些氣餒：自己的成績不是很好，盡管很努力，但有時還是忍不住在課堂上睡著了……

小山只是喜歡跑。小山每天都在跑。小山喜歡那種在風(fēng)里穿行的感覺。他天蒙蒙亮的時候跑著上學(xué)，日落西山的時候跑著回家。從星期一到星期五，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幾乎每個清晨，小山抓起一個沒蒸透還正在冒汗的饅頭或者灶火邊烤得滾燙的土豆，背起書包就開始跑。咚咚的腳步聲把白霧籠罩的白馬坡驚醒，一路上林里的鳥、松鼠、野兔或者獾，驚慌得四處尋找躲藏的地方。小山從石砌的老房往東，先往坡上跑，然后是一段下坡，蹚過谷底的小河再上坡，到達坡頂時，遠遠便可以看見一小塊平地上的白馬尖聯(lián)合學(xué)校了。太陽出來了，金色的陽光照著旗桿上的紅旗和黃土夯筑的小操場，窗戶上不多的幾塊玻璃正閃閃地反著光呢。

校長說新的學(xué)校規(guī)劃在山外，有漂亮的樓房，有紅色的塑膠跑道。窗戶上有玻璃，墻上沒有裂縫——冬天時大家手上就不會生滿凍瘡了！小山不知道新的學(xué)校建在哪里，是不是得跑更遠的路？小山自信自己沒有問題，但一起長大、一起玩耍、一起上學(xué)的黃狗已經(jīng)由小黃變成大黃，或者就快變成老黃了……

汗水分作幾路小溪從頭上臉上淌下來，他的衣服早已濕透。小山把校服脫下來系在腰間，露出的灰色背心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洞。五奶奶說衣服已經(jīng)酥了，縫也縫不得了……

夕陽給對面的山尖鑲上最后一道金邊的時候，小山的速度有些慢下來了。加油！小山暗暗給自己打氣。拐過前面這個彎兒就可以看見山下的公路了。還是不見那兩個人影，但小山不擔心。小山是天生的長跑冠軍，小山自信一定能追上他們。學(xué)校的運動會上，小山都能輕松拿到中長跑比賽的第一名，體育老師說要推薦小山去參加縣里的中學(xué)生秋季運動會，還說將來可以參加馬拉松。校長獎勵給小山一雙漂亮的雙星運動鞋，鑲著紅藍的邊兒，鞋底上還有圓圓的橡膠鞋釘。小山從沒去過縣里，他想縣運動場肯定像學(xué)校那臺信號不好的舊電視機里看到的：有紅色的橢圓形跑道和綠色的草坪……馬拉松呢？好像是很遙遠的事情。小山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追上那兩個收山貨的。他們的汽車開不進山，都會停在山下的大路邊上，他們背著大包收購山貨，他們肯定跑不快！

汗水濕透衣服的感覺真不好受，而且他有些口渴。白馬溪已經(jīng)拐彎，小路邊沒有溪水，否則可以痛快地大喝一通。大黃也喘得厲害，舌頭伸出老長。最關(guān)鍵的是天要黑了，山下路上的車燈都開了。小山和大黃必須再快點兒，否則那兩個人上了車就更難再追上了。這是第幾次跑到這個路口？前幾次都是來迎接爸爸的。也不知爸爸在城里過得怎么樣。兩年前他寄回來一千塊錢，奶奶看了幾次病就用完了?，F(xiàn)在奶奶的白內(nèi)障越來越嚴重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山里能換錢的只有藥材，小山就和大黃一起去采山貨。白馬山上有天麻、杜仲，還有茯苓，好多種中藥材。每到周末，小山就帶著大黃去山里采藥，奶奶在家負責曬干，已經(jīng)積攢了好大好沉一袋。今天下午白馬坡來了兩個收購山貨的人，他們看中奶奶晾在院里的藥材，說是出五百塊錢高價收購?？墒切∩交丶业臅r候，滿臉開心的奶奶摸出的卻是五張十塊的紙幣。

不爭氣的肚子嘰里咕嚕地叫起來。中午在學(xué)校就著酸豆角吃了滿滿一大碗米飯，外加一個烤熟的大土豆，可是現(xiàn)在又餓了！奶奶腌的酸豆角真是好吃，但支教老師說不能光吃酸豆角。老師說正在發(fā)育年齡的小孩兒應(yīng)該多吃一些蛋白質(zhì)什么的。蛋白質(zhì)是雞肉和雞蛋嗎？小山和奶奶才不肯把下蛋的雞殺了吃肉呢，連雞蛋也都攢著呢，攢滿一笸籮就讓下山趕集的人捎帶著賣掉，能換回二三十塊錢呢。

想到香噴噴的雞肉，小山有些不爭氣地流口水了，口渴的感覺似乎好了許多，只是肚子更餓了。但現(xiàn)在不能減速，就像參加五千米、一萬米的長跑，要分配好體力，要在最后的時刻全力沖刺。小山幾步趕到大黃的前面，大黃不甘示弱，很快加速再次沖到小山的前面。大黃的腳爪上有厚厚的肉墊，小山得把鞋穿上了，山下的柏油路沒有緩沖的泥土和落葉，卻經(jīng)常有碎玻璃碴和尖銳的石子。

可惜，還是晚了！路口有幾家小飯店和商店，門前停著幾輛巨大的卡車，都不是收購山貨的車。商店里的姐姐說：有一輛收山貨的小卡車在門前停過，車上倆人兒，一個是頭發(fā)長的瘦高個兒，一個是矮胖的光頭，但他們的車已經(jīng)往縣城方向開走一會兒了?？吹綕M臉是汗、渾身濕透的小山，姐姐從冰柜里拿出一瓶礦泉水給小山，小山?jīng)]要。小山身上只有五十塊錢，是準備還給那兩個收山貨的人，除此一分錢也沒有。小山謝過姐姐后，咬咬牙，轉(zhuǎn)身就往縣城方向跑。以前聽五爺說過，縣城邊有一座很大的山貨貿(mào)易市場，賣山貨和收山貨的人大多數(shù)都在那里交易。

大黃在停車場上轉(zhuǎn)著圈兒聞來聞去，看見小山出來，立即跟上前。小山不知道大黃能不能聞到山貨的味道？山下不比山上，山上的空氣里是溪水從巖石和青草上漫過的味道，是樹葉和果子在秋天的陽光里慢慢成熟的味道，是燃燒的松枝、炊煙和剛剛打開的酸菜壇子的味道，但山下都是汽油的味道，汽車的輪胎在柏油路上摩擦出來的味道，還有灰塵在空氣中飄蕩的味道。但這些都不算什么，無論如何也要追到那兩個人！他們是騙子！

小山抹去滾滾涌出的淚水，對大黃說：我們追！

小山不知道從路口到山貨市場有多遠，但小山知道自己一定能跑到，一定能找到那兩個騙子，也一定能把他們騙走的山貨要回來！那是小山、大黃還有奶奶一年多的辛苦換來的！如果有錢，當初媽媽的病就可能治好，爺爺大概也不會死，奶奶可以醫(yī)好白內(nèi)障，爸爸也不用到遙遠的南方去打工！小山渾身充滿了力量，但眼淚還在不停地、不爭氣地往下淌，混著汗水一縷一縷地流進嘴里。對面疾馳過來的汽車燈光很刺眼，身后的汽車也不斷從小山和大黃身邊呼嘯而過。大黃有些膽怯地躲到小山和路邊石壁的空隙里，跑得有些別別扭扭。小山說：大黃，別怕！

別怕，大黃！不就是跑到縣城嗎？將來我們還要跑馬拉松呢，不就是四十多公里嘛？等到明年的暑假，奶奶醫(yī)好白內(nèi)障不用我們照顧的時候，我們就一起去找爸爸，去看城市，去看大海！我們帶著地圖，背著干糧，沿著鐵路跑……你是擔心那兩個壞人嗎？不用擔心，山里碰到兇猛的野豬你都沒怕，你勇敢地沖上去嚇退了野豬！壞人？我們就更不怕了，道理在我們這邊，不是嗎？！

大黃狗聽得懂小山所有的話，它昂首挺胸，跑得龍騰虎躍，跑得威風(fēng)凜凜，跑得像一匹率領(lǐng)千百勇士沖向沙場的狼王。

月亮照常升起來，遠遠地，像一枚銀盤，高高地懸掛在白馬尖的山巔，月光照在盤山公路上，叫小山的少年和叫大黃的狗像兩個小小的黑點，正在追著風(fēng)，跑向一座遙遠的、燈火輝煌的城。

（責任編輯 蘇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