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噩耗傳來,生于北京的詞作家陳哲仙逝——在云南。
大家再次談起他的作品《讓世界充滿愛》《血染的風采》《黃土高坡》《同一首歌》——這些已凝成中國人的“集體記憶”,陳哲已然是中國音樂史繞不開的名字。
雖然在音樂環(huán)境里長大,母親是新中國第一代音樂工作者,但少年時代的陳哲設(shè)想自己未來時,卻有兩個“不搞”:一不搞文字為生;二不搞音樂。
偏偏,命運讓他沿著少年幻想的人生一路背叛,做了一位特立獨行的音樂人,且以詞作家聞名于天下。
拼貼生活
其生父似乎也是個傳奇人物,“他游離在所有政治之外,是一個關(guān)心經(jīng)濟、關(guān)心生活的人,六七十年代去香港,后成為地產(chǎn)界一個人物。地產(chǎn)做多大我也不知道,1989年我去了才發(fā)現(xiàn)做得不算小?!焙⑻釙r候的陳哲,可以說身邊沒有父親。
“我是在比較孤立、被側(cè)目的環(huán)境中,自我探尋成長起來的。”這一特殊的背景,融入了陳哲的血液?!罢J知世界,自我發(fā)展,全部是自己,對是自己,錯也是自己,什么都是自己。不管我的道路,直、平、挫折,我都得自己扛著?!?/p>
家庭出身不好的陳哲沒上過大學(xué)?!澳菚r候給我的感覺是,就算我考上了,名額也會最終被擠掉的??荚?,我并不很擔心,如果復(fù)習我相信我會較快掌握。那些年月里,曾有過補習經(jīng)歷,我已知道自己的能力。不過,我和很多子弟一樣沒地位,記得我寫完演講稿,會有另一個人上去拿著我的稿子發(fā)言,評什么這個那個,那就是他的。我成分和態(tài)度都消極,不在社會視野內(nèi)。就我當時認知看,我考再好也未必上得成,我沒興趣,也沒向往,后來都是自學(xué)。”
青年陳哲,在工廠待了15年,但一直沒怎么好好上班。一直在自己的天地里想事,那年代叫“混”,他還組織過小樂隊,“我學(xué)了八年小提琴。雜七雜八觸碰過很多,后來搞回美術(shù),到20世紀80年代開始搞拼貼藝術(shù)?!碑斈瓯本S橋附近的小胡同里,陳哲家的地上堆滿了紙盒子、書籍,連下腳的空當都不好找,墻上掛滿了用貝殼、煙盒、膠片、馬賽克、刨花、工業(yè)下腳料制成的拼貼畫。
當年的一堆廢棄物,都變作了陳哲手下的一幅幅拼貼畫。陳哲第一次踱入公眾視野,是因為拼貼畫——《美化生活》雜志1985年6月號,整版刊載了《天生我材必有用——陳哲的拼貼作品選》。
“搞美術(shù)創(chuàng)意那些年,思想急劇顛覆?,F(xiàn)在想來,最重要的認知就是——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廢品?!薄澳憧梢苑穸ǎ仨氈亟?。”
黃金時代
墻上掛滿拼貼畫的歲月,也是詩歌的黃金時代。
20世紀七八十年代,陳哲寫過詩,后來對門兒搬來一個鄰居,他們成為朋友。朋友在唱片社工作,說你詩寫得不錯,但不容易獲得傳播,可以試著寫寫歌詞。從美術(shù)陳哲到寫歌詞的陳哲,大約可以說從那時開始。
那正是中國“卡帶事業(yè)”鼎盛初期。
做拼貼畫的陳哲,在墻上留下美術(shù)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會在墻上貼一些自己的文字?!耙恍└邢牖蚨叹洌灿泄ぷ魇钟?、日記。人活著總有一些思考、小感受。當時我在墻上玩得挺有意思。某些字句,會成為大家共同認可的一種故事或者語句。這些,都成為此后我寫歌詞的前提。后來,有朋友來我屋里坐,問我最近寫什么沒有,我總要和朋友在墻上或床上的紙堆里去找。田震早期唱的創(chuàng)作作品《最后的時刻》《小衣服》,包括我寫的《黃土高坡》——當時叫《我的歌》,最早都是貼在墻上的?!?/p>
這墻上掛的、紙堆里埋著的,也包括《同一首歌》。
《同一首歌》誕生于1990年,中國的“亞運年”。當時,陳哲剛離開出生地北京,遠赴香港,“家里需要我去處理一些事情?!?/p>
剛到香港不久,“中央電視臺一個電話打到我香港家,那會兒我電話剛剛申請下來,他們通過朋友們找到我電話,通話很長但無非這么幾層意思。我大概明白了他們的意思,那時改革開放初期,也碰到一些糾結(jié),此歌不想太空洞、死板,又吻合世事、國情、人心……”鄧在軍為央視亞運會主題晚會尋找“主題歌”,堅決要求找一個最棒的人,要類似《讓世界充滿愛》那樣有廣泛適應(yīng)力?!拔耶敃r回不來,他們說要快,幾天之內(nèi)。我說生個娃娃還得一年時間,歌詞再怎么也不能胡編,不是想出來就能出來的。我說我看看吧,我試試組合一下,給你們發(fā)過去?!薄爱敃r不慌是因為一直有一些積累,前邊說過,我始終關(guān)注大題材的社會表述?!?/p>
三天之后,陳哲開始從香港往北京發(fā)傳真——迄今,陳哲還留存著當年的傳真件。一共三稿。主題是——《同一首歌》。
當被問及緣何使用《同一首歌》這個主題,陳哲說,“這不是那天才有的,1984年就有了?!?/p>
這個主題的孕育,在陳哲看來是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安饺?0世紀80年代,我發(fā)現(xiàn)社會上都在說很苦,很疼,都揭開傷疤給人看,傷痕文學(xué),可以成為流行?!鄙贂r的經(jīng)歷,讓陳哲覺得,男人最起碼要扛得住?!跋劝炎约旱拿缸???缸∽约旱拿悴拍芸缸∫粋€女人,扛住家庭,才能面對父母、兒女;如果心理扛不住,再多錢也扛不住,該跳樓還跳樓?!?/p>
20世紀80年代的社會“流行”中,還包括汪國真的詩。陳哲贊賞人文情懷與深刻評判,但不喜歡汪國真風格的“矯情”,也不贊賞王朔的“解構(gòu)、無建樹”。
“他們筆下,似乎都缺了點人文氣節(jié)和深刻?!薄拔沂怯眠@么一種態(tài)度來看待一切的。包括《血染的風采》,我講的都是人性的東西,再大的主題都源于樸實的人性,要用人都能夠理解的語言、大多數(shù)人能達成共識的標準去表達——盡管這樣,并不完全代表我個人情感色彩和血性風格。所以,我在《同一首歌》里寫,‘風雨走遍了世間的角落’,‘同樣的感受給了我們同樣的渴望’。《同一首歌》絕不是一下子準備好了,而是一直在積淀。”
成名
陳哲說,《同一首歌》的創(chuàng)作,是此前個人創(chuàng)作的自然延續(xù)。
陳哲在歌壇創(chuàng)作界成名,是因為1986年“世界和平年”推出的《讓世界充滿愛》。當時,中錄公司集結(jié)了一些人,今天叫“創(chuàng)作團隊”,陳哲也因朋友舉薦在其間。但錄音當日,歌詞并不是他們當初的原稿,而是“世界像個大花園”一類風格。大家感到不滿意,觀摩錄音的陳哲從衣袋里拿出一張紙,這稿就是后來的“輕輕地捧著你的臉……”陳哲說:“我既不想太‘嚴肅’,也不想‘傷痕’,我覺得世界應(yīng)該什么樣,就是怎么樣。我想用一種獨特的語言,去解讀我們這一代,在曲折軌跡中仍保持的人類樸素認知?!?/p>
對《讓世界充滿愛》之后的陳哲,1987年的《追求》雜志曾有記載:“老山前線戰(zhàn)區(qū)200里以內(nèi),到處都在唱《血染的風采》;200里以外,到處都在唱《讓世界充滿愛》?!钡苣┡笥丫蹠腥颂嶙h為陳哲的“成功”舉杯,陳哲說:“別介,我這算什么?”這么多年后,再憶當年,陳哲說:“我那時候已經(jīng)具備這種認知能力了,不拿它當回事。很多人喜歡拿一首歌說自己,這累不累啊?就那么一個小玩意。我還有好多事要做!”
1986年12月,陳哲創(chuàng)作了《我的歌》——這就是后來唱響了的《黃土高坡》。盡管《讓世界充滿愛》已經(jīng)流行了,《血染的風采》已經(jīng)唱響了,但陳哲有別樣的觀感。那年10月,采風的陳哲在黃河河套走,一望無際的是黃土高原,那個幾乎寸草不生的地方。“老農(nóng)民嘿嘿沖你笑,連鏡頭都不怕。他沒有電視概念,不怕你的鏡頭,不會看見了就躲著你。你發(fā)現(xiàn),你寫的東西,覆蓋不了那,對他沒有影響,他還得早上起來天不亮上山趕一頭牛找草吃。但就是這么一個窮困的地方,誕生那么強大的文化沖擊,以致彌漫全國。這不是我坐在城里能感受到的。大家總說我比較孤,返城后,我想起滿眼蒼茫的一刻,似有所領(lǐng)悟,落筆寫下了‘一望無際唱著歌,還有身邊這條黃河’?!?/p>
集體思考
1990年,從香港把《同一首歌》的三稿歌詞傳真到北京后,陳哲就把這事放下了。
陳哲初次聽見這首歌,已是1993年或1994年冬春。“1992年,我開始回北京組建工作室。因為工作室有器材設(shè)備,友人要幫忙把CD轉(zhuǎn)成卡帶便于聽?!焙髞淼囊粋€星期天下午,錄音間隙小憩,下午三點的冬陽一縷,落在辦公桌的唱片盒上,他才想起別人之托,于是塞進機器轉(zhuǎn)錄,聽著還順耳他便聽下去。越聽越覺得歌詞內(nèi)容有點入心好像熟悉……他翻看歌片頁,“一看印著自己名字,才記起是自己寫的……在這之前,沒任何人跟我說過。后來,我才開始關(guān)注到社會上有毛阿敏的MV,還有黑鴨子的版本等。到2000年之后,我知道有人根據(jù)這首歌做了一臺節(jié)目,叫《同一首歌》,演出是在首體。我知道的,就這么多了?!?/p>
當然,陳哲也留意到,現(xiàn)在演繹的版本,相較原來的三稿,還是有“語境”的“微調(diào)”?!捌┤纭r花告訴我’,本來是‘你不曾告訴我’,我不大用‘鮮花’一類詞?!弊岅愓芸煳康氖牵昂诵闹魇稣Z仍是原稿構(gòu)筑的人文語境場景,語態(tài)很個人,表述出來則讓大家能參與分享。好多人說,怎么寫得每個人唱都像在說自己的事。找到一個公共值負擔大家的個人值——這是我愿意去駕馭的語言體系和歌詞表述角度。在中國,創(chuàng)造個性而人文的主流,變成社會值,很不容易,我一直關(guān)注?!?/p>
1987年至1990年,當陳哲寫出“星光灑滿了所有的童年”“陽光想滲透所有的語言”“同樣的感受,給了我們同樣的渴望,同樣的歡樂給了我們同一首歌”……“感覺到這歌里的色彩和意味,可以了?!?/p>
改革開放三十年紀念之際,全國評選“改革開放三十年30首流行金曲”,每個作者大約不可多過一首,但《同一首歌》與《黃土高坡》《讓世界充滿愛》一同入選。也許怎么躲也躲不開,這些歌,已變成幾代人的集體記憶。
對《同一首歌》的生命力,陳哲說,“整個過渡轉(zhuǎn)型期是國人集體思考的時期。我相信,我自己能面對中國社會有正常的思維,踏實的情懷和情感。健康,不意味著沒有苦難,而不管你經(jīng)歷怎樣的際遇或挫折,還保持著獨立,還有健康的思維和穿透力,我有這個把握,堅信不疑。”
轉(zhuǎn)型
之后的陳哲,在香港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音樂制作公司,在北京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并在開創(chuàng)了互聯(lián)網(wǎng)“中國音樂第一站”的同時還在金融界里嶄露頭角,但一次廣西之行,改變了陳哲的人生軌跡。
那一次去廣西,本來的目標是采風、調(diào)查、做音樂,但在一場和孩子的擦肩而過后,陳哲的轉(zhuǎn)型開始了?!拔业能囃謇镩_去,外出打工的孩子正往村外走?,F(xiàn)實的原因,你可以想象的,父母老了,家里有病的,哥姐要嫁娶的,家里不夠用的,要蓋房子的……現(xiàn)實壓力擺在那里。上次你發(fā)掘了一個很好的傳承苗子,下次去可能聽不見了。各種各樣的原因,迫使他誘惑他不能在文化原生地待下去。在民族資源地,我無數(shù)次親眼歷見本土文化活態(tài)傳承的危機?!?/p>
在中國沒有“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這個詞的時候,陳哲已經(jīng)在這一塊此前未被命名的領(lǐng)域孤獨地摸索了十來年。
這項孤寂的事業(yè),耗盡了陳哲的財力。
在去香港之前,陳哲就已經(jīng)是“萬元戶”了——靠藝術(shù)與寫歌。1986年到1987年那一年,他就掙了幾萬。“錢來得太快我也許不甚在意,但好處就是人不會為了錢而產(chǎn)生任何心態(tài)扭曲,不會‘被錢拿住’。我窮的時候也說過:錢不就是一摞紙嗎,你抵多少紙?如果有一天,人的能量換成紙,放在這,你真就以為我只值一摞紙?如果能量換不成紙,周圍看我什么都不是,就真的什么都不值么?那時年輕敢妄言,不過在意氣里還含著一種認知:掙錢屬于人基本能力,不容易,但不意味著可以挾裹所有的價值觀!錢這個東西,是永遠掙不完也玩不夠的,有了一定的數(shù)字和條件下,人可以抓緊做點有意義的事……掙多少錢在身后都將被社會分化,而命你只一條,太短?!?/p>
陳哲是個行動主義者,這項事業(yè),耗盡了陳哲十幾載的心血。
云南蘭坪,是陳哲最早選中的民族民間文化保護試驗基地。這個白族普米族自治縣,那里有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鮮花盛開的草場、清澈的溪流,周邊滇西北那美如仙境的自然地貌基本保存完好,而一個古族群支系的社會遺留和傳統(tǒng)文化,在群山隔絕中延續(xù)至今。
一頭扎進深山,就是十余年。
最初的陳哲,只是想做少數(shù)民族音樂的發(fā)掘和保護,幾年艱苦的實踐過后,陳哲發(fā)現(xiàn),如果想要讓一種多樣性文化得到保護和長期穩(wěn)定的發(fā)展,必涉及方方面面環(huán)節(jié),構(gòu)成系統(tǒng)和組織化,否則任何單向保護都達不到目的。
于是,一個致力于促建并探索多樣性文化活化循環(huán)模式的“土風計劃”,在陳哲的努力下誕生,延續(xù)在群山峻嶺中。
——也許,那里除了有最“中國”的音樂,還有陳哲論證的文明完整性和現(xiàn)代啟示。
和陳哲深談這所有的往事,是十多年前。季節(jié)都忘記了,但對當時空氣中氤氳著的理想主義的分子,記憶深刻。
當時聽說,陳哲手頭留藏著不少動人的歌詞,屬于這世道鮮為人知的表述,筆者那一行無緣見到,本以為“但愿有那么一天”,不想此生也就無緣見到了。
一個光輝的生命,在那里畫上了句點——在他音樂的理想主義試驗田云南。
人自有歸處,或許,這也是他理想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