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書畫修復(fù)，是個磨工夫的手藝。

徐建華屋外那條狹長安靜、紅墻高起的甬道，他走了整整四十二年。

這輩子，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故宮修復(fù)書畫文物，無論是價值連城的《游春圖》，還是乾隆花園的尋常貼落?！案梢恍惺且恍小＞褪且粡埿l(wèi)生紙，咱也得把它裱好嘍！”

他不會講什么漂亮話，在這個拼速度的年代里，徐建華依舊按照老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和這座偌大的紫禁城一起，安靜地守在這里，守著這門技藝。

師傅的背影

曾經(jīng)，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火遍全網(wǎng)，可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徐建華依然是無人問津的平凡老人。在鏡頭里，他頭發(fā)花白、面容微腴，總愛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襯衫，手持鬃刷利落地往畫上灑水，給徒弟做著示范。

2016年見到他時，徐建華65歲，他是故宮裱畫科年齡最長、資歷最深的修復(fù)師。五年前正式退休，可裱畫室里徒弟多、師傅少，他仍被院里請回來，每天清晨，他都要擠一小時公交，雷打不動地在八點前趕到單位。

這天也不例外，喝足了茶，戴上老花鏡，徐建華開始細細端詳面前的幾幅隔扇 —— 這是他留給徒弟的作業(yè)，幾張“臣字款”的隔扇畫頁，如今已在徒弟們手中完美復(fù)原，讓他欣慰地點點頭。?

屋內(nèi)，那張寬大挺實、披麻掛灰的紅漆裱畫案格外顯眼。歲月在它表面留下斑駁痕跡，若它有靈魂，大概也不會記得見證了多少個這樣的清晨，又目睹了多少這樣的傳承——一代一代，師傅手把手教給徒弟，徒弟又慢慢熬成師傅，故宮文物修復(fù)的匠心傳承，也在這張畫案前生生不息。

徐建華談起解放后故宮書畫的修復(fù)故事。

1954年，三歲的徐建華還在蹣跚學步，故宮的紅墻內(nèi)卻迎來了一場修復(fù)界的“盛事”。大鑒定家張珩、鄭振鐸、徐邦達親自舉薦，來自上海、南京、北京等地的修復(fù)師們，從五湖四海匯聚而來。這些解放前就聲名遠揚的老師傅里，有“蘇裱”名家楊文彬——他也是徐建華后來的授業(yè)恩師，還有古畫修復(fù)大家張耀選、孫承枝等人。

蘇裱以細膩淡雅、修舊如舊聞名，自清代便深得皇家青睞，或送畫至江南裝裱，或邀南匠北上。老師傅們?nèi)雽m后，自然而然形成了獨特分工：南方師傅在前屋，北方師傅在后屋。技藝精湛的南方師傅主要負責一級文物修復(fù)，專司 “主修畫心、不管裝潢”。他們個個身懷絕技，連院里領(lǐng)導(dǎo)都視若珍寶，物資匱乏年代，還特意給他們發(fā)糖發(fā)蛋、配茶供煙，他們被叫做“糖蛋干部”，工資拿得比院長還高。

但老天爺也給這些老師傅們出了“八十一難”。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北京，冬天寒風如刀，“太和殿頂上一見白，人的手上就生凍瘡”，從小習慣溫潤氣候的南方師傅們，不少被凍得打了退堂鼓。一同北上的蘇裱名家洪秋生，就因?qū)嵲谑懿蛔篮?，申請調(diào)去了安徽博物館。

比嚴寒更棘手的，是南北氣候差異對書畫裝裱的巨大影響。徐建華指著身后的墻解釋：“修復(fù)里的‘上墻’工序，南方氣候濕潤用木墻，可北方干燥寒冷，必須換成紙墻。墻質(zhì)不同，伸縮性和拉力也天差地別，稍有不慎，脆弱的畫心就會撕裂?！奔幢慵妓嚦?，老師傅們也得在故宮里摸著石頭過河，有些門道，重新摸索。

徐建華翻開《中國書畫裝裱大全》，書中記載著師傅楊文彬修復(fù)米芾《苕溪詩卷》的傳奇。1963 年，這幅歷經(jīng)波折甚至牽扯命案的國寶，送到故宮時已四分五裂。領(lǐng)導(dǎo)欽點楊文彬主持修復(fù)，面對北宋流傳的殘片，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最終讓古畫重現(xiàn)神韻，連啟功、徐邦達、謝稚柳等大師見了，都主動遞煙稱贊。?

“能在解放前靠手藝站穩(wěn)腳跟的，沒一個是凡人?！毙旖ㄈA合上書，語氣里滿是驕傲。那時師傅們工資優(yōu)厚，月入 110 元相當于如今數(shù)萬。家眷不在北京，發(fā)了工資便相約下館子。故宮門口便是黃包車，地道老北京張師傅對好館子熟門熟路，點菜時看著幾分幾毛的菜價直樂：“這錢得花到啥時候去！” 徐建華繪聲繪色的描述，仿佛讓那群懷揣絕技又充滿煙火氣的老師傅們，穿越時光，與我們鮮活相見。

他成了第二代傳承人

1974年，第一次進故宮修復(fù)廠時，徐建華23歲。

來前，他花了一毛錢進故宮，問看殿的大爺修復(fù)廠是干嘛的，大爺說，是學技術(shù)的，年輕人都想來。

上世紀70年代物資緊缺，沒有工服，沒有套袖，進門只分給他一條圍裙。冬天，屋里沒暖氣，取暖靠燒煤；門口也沒有門禁，幾十顆鎦金門釘里有一個是機關(guān)，跟武俠電影里似的，按下去門才會開。

因為在南京當過兵，徐建華聽得懂無錫話，這點特長，讓他成了楊文彬的徒弟。

見面的第一天，師傅對他說：“既然干就好好干，這行苦，干好不容易?！?/p>

這行苦？有多苦？在部隊當了5年空軍的他，心想這還能苦過當兵去？

隨后，他便趕上了楊文彬主持修復(fù)《清明上河圖》。

上一次修復(fù)《清明上河圖》，還是在明代。如今畫作已是布滿灰塵，傷痕累累。徐建華說，整個修復(fù)過程，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楊師傅的樣子：“連著好幾天都吃不下飯，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蹦莻€耗神費力的身影，讓他隱約明白了這行的苦。

不過，徐建華是家里的老大，自幼扛苦。跟隨楊師傅前，他已跟著其他師傅上過半年大課，學下了徒弟的規(guī)矩禮數(shù)和基本技能。每天早上，不管師傅來不來，他都會把師傅的馬蹄刀磨得又快又亮；而背紙等書畫修復(fù)的基本活計，他也操持得老練麻利。

到了冬天，他還負責生火。下班前把報紙、煤球準備好，第二天不到7點就生上了爐子。燒到煤塊在爐膛里燙起來，師傅來時，屋里已是熱熱乎乎。

“當徒弟，你就得處處用心?！?/p>

第一次穿畫繩時，徐建華總穿錯，師傅啪地一掏就過來了，變戲法似的，可自己怎么也沒看明白其中的訣竅。晚上下了班，他就騎車奔了住在小石橋胡同的師傅家。

“楊師傅，這怎么弄啊，我怎么穿了好幾回還是不成??？”

楊師傅抽了口煙，笑著看他：“你這個線團總擱自己懷里待著就對了?！?/p>

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師傅一句話就道破了機關(guān)。這些訣竅“抓住了，就是你的，抓不住就溜過去了”。所以，老師傅們聊天時，他從不懈怠，常常是豎著耳朵站邊上聽。不知什么時候，他們就會講到漿糊的濃度，講到托紙的選擇，講到宋末明初多竹紙，因為朝廷都在產(chǎn)竹的南方，講到宋代的絹織得細密，所以破而不散……

長時間的恭謹，換來師傅多年的經(jīng)驗，更修煉了自己的悟性。

“他們上午聊，下午我就按著師傅說的方法做，旁邊還有一個師傅沒走，也會問問他這么做行不行?！钡诙煲辉纾瑮钗谋蜻M屋后，看見爐子生上了，茶沏好了，刀磨完了，筆備上了，再打開案子上的畫，發(fā)現(xiàn)下一道工序也做完了，就會沖著站在旁邊的徐建華點點頭，“師傅覺得行，我也很高興?！?/p>

慢慢地，徐建華從師傅那兒零存整取地掌握了各個朝代用紙?zhí)攸c和選紙方法，學會了各種裝裱格式，托綾子、打糨子、做立軸、做冊頁。三年出徒，一門不落。

老師傅們覺得小徐不錯，便把自己的好茶葉分給他喝。

1977年，院里決定啟動《游春圖》的修復(fù)工作。這次，主修仍是楊文彬，而助手換成了徐建華。

他們面對的，是隋代著名畫家展子虔唯一的傳世作品。解放前，大收藏家張伯駒用了170兩黃金才換回它來。歷經(jīng)了上千年的光陰，此時的《游春圖》已喪失了昔日神采。

古書畫修復(fù)，講究“洗揭補全”四個步驟。洗，是指去除畫心上的污跡和霉斑，但處理不當，則會連顏色一同洗掉。《游春圖》是近兩千年的重彩絹本的青綠山水，年久顏色失膠，更易掉色。所以上水淋洗前，要先用一定濃度的膠礬水輕刷在畫心正面，達到固色效果，“一遍膠往往不夠，晾干后用小絨布擦，掉色的話要再刷一遍”。徐建華說，《游春圖》絹薄，對膠的要求高，必須得小心翼翼，光上膠固色，他就前前后后刷了三遍。

而這才是破題，文章還在后頭呢。

把命紙、背紙都去掉，畫心背后露出的補條足有上千個。面對一堆傷痕累累的“繃帶”，留哪個，換哪個，他必須都在腦子里記著。“補條上有畫意，弄不好，小人的鼻子眼睛就沒了。全揭下來不行，拼不上去了。怎么辦？揭一半潮一半，涂上糨子，把它貼回去，之后再貼另一半?！?就這樣，如履薄冰，反反復(fù)復(fù)，補完之后，徐建華算了算，一共用去紙條七百多份。

浩大繁復(fù)、步步驚心的修復(fù)工程持續(xù)了半年，不知是不是隔了幾十年的緣故，他只說得云淡風輕。

1978年高考時，北京大學考古系到故宮招生，院里推薦徐建華去。多少人打破了頭的機會放在他面前，他婉拒了。他說，去了出來當官，可自己的手藝就斷了。

“為什么老師傅喜歡我，因為我沒有別的心，一心想干這個?！?/p>

故宮的古書畫修復(fù)技藝，徐建華，成了第二代傳承人。

守護與傳承

學生高翔剛來故宮那陣兒，總往武英殿跑。她趴在展柜前，盯著師傅徐建華修復(fù)的那幅徐渭的《竹墨圖》。徐渭的畫是沒骨技法，十分難修，可高翔愣是“使勁看都沒看出來有什么修補痕跡”。

徐建華說，想干好這一行，說來說去，就是經(jīng)驗多不多?？吹枚?，干得多，熟了才能生巧。

2003年，江陰市一棟民國初年的西洋小樓里，發(fā)現(xiàn)了4個神龕，正面雕著雙龍，四周嵌滿蝙蝠和牡丹。就在拆遷工人不小心把這些神龕打碎時，4份神秘的卷軸應(yīng)聲落地，由于破損嚴重，它們被緊急送往故宮修復(fù)。

隨著卷軸徐徐展開，徐建華和修復(fù)部的同事發(fā)現(xiàn)這是四份清代誥命書，用藍、紫、黑、紅、白五種顏色的麻絲制成，是光緒皇帝親自頒發(fā)給江陰官員的文書。

文物價值上，它們遠不及這里曾經(jīng)修復(fù)的《清明上河圖》《五牛圖》，但徐建華總會想起師傅楊文彬的那句話：“書畫勿論價格都要同等對待，就像醫(yī)生看病不論窮富，醫(yī)德最重要?！?/p>

4份文書中的3份還好，原絹尚全，只需對畫心略作修補即可。而那份《章潤華之父母誥命》則著實給大伙兒出了個難題：原先長240厘米、寬30厘米的畫絹，如今只剩下個巴掌大的殘片，所有的部分都需要重新補齊。

放在早先，老師傅們會去庫房找一些清宮藏絹作為修復(fù)材料。然而，從上世紀70年代末起，那些老年間的紙絹開始被定為文物，“一打報告，說不讓用了”，沒有材料，于是許多問題都得重新摸索。

他們眼前的這件誥命殘片是光緒年間的稀薄絹。老材料，不讓用；新材料，買不著。到底怎么辦？最終，徐建華決定帶著同事改造現(xiàn)有補絹。有個成語叫“抽絲剝繭”，而他們要做的，就是把絹絲從補絹上一點一點抽調(diào)，把它變稀薄。

他們先找出的是絹絲和織造方法類似的仿古畫絹，接著按照殘片絹絲的密度，一根根抽取經(jīng)緯絹絲，經(jīng)過反復(fù)比對，達到了和原絹最大程度的相似效果。

最終，在經(jīng)歷托命紙、染色、上墻、包邊、再上墻、砑光、加米貼、地桿、軸頭、別子等步驟后，原本殘缺不全的誥命殘片，被修舊如舊地復(fù)原成和其他3份誥命文書大小、形制都一樣的作品。

至今可以看到當年的這樣幾張照片：同一塊畫絹上，左邊是細密緊實的新絹，右邊是絲縷分明的稀薄絹；而在一張鋪滿卷軸的畫案前，是徐建華瞇著眼專注修補的身影。

他說，書畫修復(fù)，既不能不管不顧亂逞能，也不能縮手縮腳，“是個膽大心細的活兒”。

幾十年來，徐建華始終守著這點匠人對技藝的初心和感悟，在這方紫禁城里的僻靜小院，貼貼補補，描描畫畫。

被溥儀帶出宮的《湘江小景圖》重返故宮時，畫心碎成米粒那么大，他和同事光拼對就花了六七個月；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他守著裱畫室里的文物，兩個月沒回家；“十年動亂”結(jié)束以后，他同時忙乎七個展覽，一下累得急性胃出血；而幾年前，新疆出土一雙紙靴，他又搭飛機倒大巴地去高昌古城，幫人家做鞋紙“揭秘”。

在他大半輩子修復(fù)的作品中，有展子虔的《游春圖》、韓滉的《五牛圖》、文征明的泥金《蘭亭修禊圖》、趙孟頫的《百馬圖》、文彭的草書《千字文》、林良的《雪景雙雉圖》、解縉的《七方詩》、馬和之的《唐風圖》、張珪的《神龜圖》、王原祁的《晴山疊翠》等幾十件珍貴文物。2000年，他還承擔了國家文物局“書畫裝裱質(zhì)量的影響因素及其影響機制”的研究工作，一年后，又帶領(lǐng)同事共同完成了故宮博物院年度課題“清代書畫裝潢研究”。

2012年，新一批的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名單公布，古字畫裝裱修復(fù)技藝一欄中，寫的正是他的名字：徐建華。

紫禁城里，大家叫他徐老師，紫禁城外，大家叫他專家。人們信任他的技藝，也信任他的眼光。

一天，故宮前副院長楊新找到他，興致勃勃地問：“有這么一件事我跟你說說，我前幾天在別人手里發(fā)現(xiàn)一張東西，是張舊畫，元代的，上邊有好多折痕。你給斷斷？”

徐建華想了想，說：“那折痕規(guī)律嗎？”

“規(guī)律，都跟筷子似的那么長、那么寬。”

“可能不真，”徐建華笑笑，“那折痕是用機器壓出來的，所以長寬都一邊齊。”

也有拿著畫直接去他家拜訪的。徐建華哭笑不得地說：“說是讓我裝裱，可一進門就問我，徐老師，您看這幅畫是不是故宮的，是不是宮里原裝的？結(jié)果我說完后，人家就拿著畫走了。第二天我才醒過昧兒來，合著裝裱是假，就想聽聽這是不是真畫啊?！?/p>

雖然周圍有盛情邀請，也有虛晃一槍，但不管怎樣，徐建華心里還是挺高興——在過去，好的修復(fù)師都得會書畫鑒定，對文物格式、工具材料、裝裱技術(shù)和歷代書畫的作偽方法有些研究的，才敢張口。

如今，徐建華有一個還沒成型的計劃，他想和幾位同事一起，跟院里申請拍一部紀錄片。不是《我在故宮修文物》那種，他說，想把以前的裝裱格式，詳詳細細地錄制下來，“手卷、冊頁、南北方不同裝裱形式的區(qū)別、材料的使用等等”。

“早晚有干不動的一天，那時就真得退休嘍?！毙旖ㄈA笑笑，把自行車存在車棚，空身兒往故宮外走。

穿過神武門，仍是那座車輛來來往往，人群川流不息的城。他轉(zhuǎn)身上了109路。上車前，他說：“咱就希望身上這點手藝，能夠更久遠地傳承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