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敢提筆寫二哥。提筆便心痛,一提筆,眼淚便會不爭氣地淌爬出來,止不住又會憶想起二哥的模樣。如果還活著,到明年苦楝花開的季節(jié),二哥該是知天命了。二哥命苦,幼時患風寒,父親帶著二哥于村中看病,庸醫(yī)胸有成竹往二哥身上推注一針,不幸搗中神經(jīng)樞要,待得二哥風寒痊愈,身子卻已日顯萎縮,肌肉縮癟,紅潤全無。這一針,將二哥挫損成了麻痹兒,只能終日臥榻度余生。這一針廢了二哥的一生,也成了父親后半生的痛。以至于父親去世時,都不肯原諒自己。
二哥很爭氣,挺過了醫(yī)生“只能活十歲”的定論,挺過了苦楝花開花落的二十四度春秋后,方尾隨父親而去。二哥心知母親苦,極少在母親面前落淚,不時向母親講述自己從村民那里聽來的東家長、西家短,哪家母豬生崽了,哪家姑娘出嫁了,時時逗得母親驚訝于二哥的聽聞之多,呵呵不止;母親說,二哥居然還知道祖國有個寶島叫臺灣,寶島上有個美麗的日月潭,還言之鑿鑿地說,他若是康健,一定要帶弟弟們去臺灣耍??纯础@該是二哥今生除海南之外所能認識的祖國領土。二哥不挑吃、不挑穿,從不惹母親生氣,不時用拳頭將床榻敲得嘣嘣響,很男子漢地告訴母親:“阿毑,放心下田干活,家里有兒子看門?!?/p>
二哥臉龐清秀,典型的瓜子臉上畫著兩彎濃眉,眉弦下深鑲著兩汪烏溜大眼炯炯有神,勉強算上烏黑粗發(fā)。平日里,終日臥榻的二哥,吃飯穿衣均由母親和嫁在村里的大姐負責打理。鄉(xiāng)親們可憐二哥命苦,路過時常踱步到二哥榻前,幫著給二哥喂飯。此時二哥總會盯著鄉(xiāng)親,嘴里“啊啊啊”喃喃不絕,用自己的語言向鄉(xiāng)親說謝謝?!昂玫昧?,仔,好好吃,吃多點啊?!编l(xiāng)親總是這樣對他說。十一歲那年,我第一次喂二哥吃飯,二哥一直昂頭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咬唇不語,眼睛明亮,臉上掛著我那時看來很不理解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卻不張口接飯。站在一旁的母親看在眼里,說:“仔,阿雄喂你吃飯,你要吃的啊!”二哥最聽母親的話,俯下頭來,咬著飯勺接飯入口,咀嚼間,幾滴淚珠落入碗里。母親也轉身拭淚。
二哥唯一會說的,僅一個“啊”字。母親覓得一尺松枝常年擱置在二哥榻邊,二哥手持松枝指指點點,吃力“啊啊”比畫示意,聽者反復猜測,二哥不時點頭擊床或咬唇擺頭以示肯定或否定。這就算是二哥與旁人交談的方式。如若旁人一猜即中,二哥會開心不已,繼續(xù)“言談”;若旁人多次猜錯,不能讀懂二哥的意思,二哥亦會懊惱低沉,側頭發(fā)呆不再“言語”,偶會聽得二哥輕輕地嘆息聲入耳,很輕微,讓人心酸黯然。算起來,最能讀懂二哥心語的是母親,母親總能在二哥“啊啊”示意及眼神躍爍之間,即刻讀懂二哥心語,幾乎不曾有過差錯。
父親離世后,被姑母收養(yǎng)入城讀書的我,每逢假期一扭頭便跑回了村里,說是幫襯著母親做一些放牛、插秧、守稻的農(nóng)活,實則是為了回村帶著小伙伴陪二哥玩耍。二哥床榻上邊有一棵酸梅樹,枝葉歪歪斜斜,直撲瓦頂。趕上季節(jié),瓦頂上便結滿綠色的酸梅,沉沉地朝屋瓦壓下來。揚起手中的松枝,伴著“啊啊”的興奮直指屋頂。最早發(fā)現(xiàn)酸梅壓下來的是二哥。我找來長竹竿,在頂尖處咬上鐵絲,拗個小彎鉤,搬來凳子墊高站立,一棵棵酸梅果便可在小彎鉤一上一下的拉扯中噗嗤落地,撿得個衣兜滿滿,便見得二哥樂呵赤耳了。與弟弟謀劃鉤酸梅,這算來該是二哥最開懷的事情了。
那個年代,可供二哥玩耍的物件不多,一塊石頭,一片枯葉,都能成為二哥的玩具。許是我傳承了父親的木匠手藝,給二哥做了木槍、木刀等玩具,但二哥獨愛的,是我做的那張波子球桌。找來一大塊木板,鋸成長方形,長寬約60厘米和40厘米;在四角處依半弧鋸成一個個扇形木角,兩條長邊居中處各鋸去一小半圓木塊;順延板邊四周釘上鐵釘,找來橡皮筋密密麻麻環(huán)扣于鐵釘之間即為“庫邊”,留下四角為“底袋”及長邊中間為“中袋”;再找來兩根短木棍刨成“球桿”;購來紅黃波子各七顆,黑白波子各一顆;一副波子桌球便算是做成了。二哥手握球桿對著色球奮力一撥,白色波子直擊色球,便是出球了;我倒是有模有樣,左手趴桌拱起,右手握桿架起擊球……每當此時,二哥都顯得很高興,不亦樂乎,喊我快打快打。我返城讀書,二哥便會招呼村中孩子們,圍著波子球桌鏗鏗擊打。鏗鏗聲聽得母親呵呵直笑,說你二哥最喜歡玩你做的桌球,沒日沒夜……二哥最歡喜的便是這張波子臺球桌了,誰家孩童未經(jīng)許可,擅自玩耍,少不了被他怒目呵斥一通。波子臺球桌成了二哥的命,不能亂碰,母親說。
兄弟中,二哥最疼我。我考取中學,二哥欣喜雀躍數(shù)日,不時緊捏拳頭、微露拇指,晃于我眼前,并“啊啊”道:“弟弟好樣的,要多讀書,要出人頭地!”往后回村,二哥倒不高興了,莫名地“啊啊”訓我:“去去去,去讀書!”家中親人們每每回到村里探親辦事,多會去看望二哥,走時多會給二哥塞下一些零錢,讓他買些吃的,添些衣物。二哥面上應允,卻將錢積攢下來存好,待我假期歸家,便急匆匆喊來母親將所攢錢幣全盤取出交予我,“啊啊”叮囑:“弟,用去買書,買筆,買好吃的?!比粲型仆?,二哥便會握起塌邊松枝向我橫敲過來。
初時未曉其道,后年歲漸長,才深悟二哥殷殷期盼之心,之愛。記不清多少次這樣的場景復現(xiàn),唯記得自己縮坐在返城的車里,緊握著兜里二哥所攢的錢幣,任由淚水濕雙眼。
1991年的夏天,我飛奔回村告訴二哥,我考上高中了,等大學畢業(yè)賺大錢了,要帶哥哥去治?。《绾呛切?,握起松枝,猛點頭,猛敲床榻。那是二哥這一生中最開心的樣子,像門口迎風搖曳的酸梅樹。
高一的某個午后,大哥失魂落錯找到學校,教室之外,大哥痛哭,說:“阿雄,你二哥走了!”我一時怔住,回過神后便失聲痛哭,全然不顧我的同學就在教室里。我回到家后,姐姐說:“就是一頓飯,你二哥吃了幾口,不知什么原因,剎那間回不過氣,還未等找來醫(yī)生,他就睡去了,找阿爹去了?!蹦且荒?,他二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