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打來電話的時候，我的左腳剛剛走出民政局。七月的陽光曬得人臉疼，我看著街上流動的人潮，突然有一瞬間恍惚，好像他們用的都是同一張臉。這是我失業(yè)的第三十三天，以及正式離婚的第一天。楊惠開車過來，問我要不要搭個順風車，我說不了，她就這樣走了，一秒都不想跟我多待。我之所以拒絕，一是沒想好要去哪里，再說，一個中年男人連輛車都沒有，離婚后還得坐前妻的車，這多少讓我感到丟臉。

我一邊在大街上走著一邊接二叔的電話，其間撞到了五個人，說了七聲對不起。二叔說：“回來見見你爸吧?！蔽艺f：“不可能，除非這老混蛋死了，我興許還能在他的葬禮上假裝流幾滴眼淚?！倍逭f：“你爸確實是要死了，肺癌，晚期，醫(yī)生說最多還有三個月的時間。”

我突然停下腳步，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于是我只能用手捂住眼睛，我想路人看到我這個滑稽的樣子心里肯定會笑掉大牙。電話那頭一直沒說話，我知道二叔是在等我開口，于是我打破了沉默，我說：“太好了，惡人有惡報，這老頭活該！”說完這句，我掛斷了電話，同時將手機關機，有種想要將它扔進旁邊垃圾桶的沖動?？勺詈筮€是沒有，因為我現(xiàn)在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這部手機了，扔掉它，我將徹底一無所有。

巷尾一家小酒館收留了我，否則今晚我還真沒地方去。雖然楊惠給了我三天的時間搬出去，可我知道她已經(jīng)無法容忍和我待在一個空間了，就像今天在民政局門口她毫不留情地關上車門那樣。我要了一打啤酒，看著桌上這黃色的液體，我心里無端生出一股怒氣。于是我扔掉了開酒器，選擇用牙齒野蠻地撕扯瓶蓋，可費了半天勁瓶蓋還紋絲不動，倒是我的腮幫子生疼，最后我只能彎下腰來灰溜溜地找尋剛剛被扔到地上的開酒器，這一刻我覺得我窩囊到了極點。

一口氣灌了整瓶啤酒，冰涼的觸感從喉嚨蔓延到全身，我又感覺自己活過來了。其實我已經(jīng)戒酒幾年了，當初我嗜酒成性，楊惠說怕帶壞了孩子，鬧著要跟我離婚?，F(xiàn)在好了，婚離了，我也不用再戒了。想到這里，我又開始恨起那個老混蛋，當初要不是他成天喝得爛醉，把我給帶壞了，我也不會有今天這個樣子。

我對我的親生父親吳水生恨之入骨，當然不只是因為他害得我也變成了一個酒鬼。十六年前，在我二十一歲那年，他爬上了另一個女人的床，當時我媽剛做完手術，在醫(yī)院躺著，身邊沒人照顧。同一個晚上，他和野女人在床上翻江倒海，發(fā)出令人作嘔的喘息聲。后來我媽半夜突發(fā)緊急情況，需要家屬簽字，他卻不知所蹤，當時我在南京上大學，接到電話的第一時間就趕了回去，但還是來遲了一步，在手術室外面，我告訴他以后我們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了。作為報復，我將他和那個女人的事情大肆宣揚，結(jié)局就是女人被逼得出國，平時最好面子的他也名聲掃地。

桌子上的酒一瓶接著一瓶，夜幕降臨，年輕的男女也涌進了這個小酒館。我換了一個最邊上的位置，遠遠觀望著這些年輕人跟隨勁爆的音樂扭動著他們年輕的身體。不知道是因為太久沒喝這么多酒還是年紀大了，我竟然依稀感覺到頭暈，迷迷糊糊中，我看到酒館中央那些跳舞的年輕人的臉慢慢扭曲，最后全都變成了那個老混蛋的樣子……

我從宿醉中醒來，腦子里面像是灌滿了鉛，沉重得根本抬不起來。酒館里除了我就只剩下老板，我很慶幸他沒有把我扔到外面去。昨晚喝了太多酒，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感到一陣強烈的尿意，于是我提著褲子去了酒館里面的洗手間，在去放水的路上，我打開了手機，畢竟等下要結(jié)賬。屏幕亮起的剎那，新消息一條接著一條跳進了我的視線。

二叔給我打了五個電話，楊惠給我打了兩個。除了我沒有接的電話，楊惠還給我留了一條微信，問我什么時候去法院。我知道楊惠想干什么，離婚不是像結(jié)婚那樣簡單地領個證，在結(jié)婚之后，我們倆造出來一個兒子。我和楊惠都想要孩子，誰也說服不了誰，所以到了鬧上法庭的地步。我不想去法院，以我現(xiàn)在的情況，法官百分之百會將兒子判給楊惠。

二叔打來了第六個電話，這一次我接了。電話那頭，二叔還是讓我回來見見我的親生父親，為了讓我改變想法，二叔拿出了殺手锏。他說：“你爸就快死了，你不看在情面上，你也要看在錢的面子上。他這么多的錢，你又是他唯一的兒子，這時候你要是還不回來，保不準這錢會落到誰手上。你爸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什么事情干不出來？”

聽到二叔的話，我的手忍不住一抖，不小心尿到了褲子上面。這話戳中了我的軟肋，我現(xiàn)在確實很需要錢，而那個老東西也確實很有錢，他開了家不大不小的公司，生意紅紅火火。正因為這樣，他這個人自命不凡，格外在意自己的名聲。雖然我對他恨之入骨，可總要屈服于現(xiàn)實，如果我能從他手上拿到一筆錢，在法庭上我的勝率毫無疑問將大大提高，我或許就能爭取到兒子留在我身邊的機會。

兒子是我的軟肋，為了他，我愿意付出一切。最后我答應了二叔，結(jié)完賬后，我回了趟家。七歲的兒子撲進了我的懷抱，我想起褲子上還沾了尿，于是又把他推開。楊惠也還在家，她聞到了我身上的酒味，但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婚，她不好多說什么，只是催促我今天和她去法院。

我洗了澡，換了身衣服，告訴她等過幾天再去法院。楊惠情緒變得有些激動，現(xiàn)在我的死活她已經(jīng)不關心了，她只在乎兒子。楊惠說：“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你憑什么帶走兒子？你一年賺多少錢，你拿什么養(yǎng)他？”我的心情也不耐煩起來，我說：“難道讓兒子跟著你嗎？你和你那小男人有錢，可如果你們以后又再生了一個呢，他還會好好對兒子嗎？還是那個小男人現(xiàn)在身體已經(jīng)不行了？”

沒錯，我和楊惠離婚，當然不僅僅因為我窩囊，賺不到錢，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楊惠和小她七歲的男人好上了，所以在兒子這件事上我的態(tài)度很堅決。

我說得有些過分了，因此楊惠給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這個耳光打醒了我，也引來在客廳玩樂高的兒子。孩子問爸爸和媽媽在干什么，我則一把摟過楊惠，裝出一副親密的樣子，終于將他騙了過去。

兒子出去以后，我馬上松開手，用乞求的語氣拜托楊惠再給我一些時間。楊惠這次松口了，答應最多再給我一個月。一個月，一個月，我心里不斷念叨著這個數(shù)字。

臨行前，我跟兒子說爸爸這些天要去外地，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乖乖聽媽媽的話，兒子抱緊我的大腿，說他在家等我回來。“兒子呀，以后這個家是你媽媽和劉叔叔的了，爸爸能做的就是讓法院把你判給爸爸，我們再去組建一個新的小家。”摸著兒子的頭，我這樣想。

我買了一張去北京的機票，在飛機上，我開始預演我和那個老東西見面的場景。我們已經(jīng)十幾年沒見了，我該叫他什么，爸？不不不，我對他恨之入骨。老東西？老混蛋？這似乎也不太妥當，我這趟是去要錢的，哪里有這樣要的。我又想我該怎么開口，如果讓我直接向他坦白我事業(yè)失敗，家庭也經(jīng)營得一塌糊涂，甚至連兒子大概率都爭取不到，只有靠他拿出一筆錢才有點希望，那不如現(xiàn)在就讓這架飛機墜毀。從小到大，他從來就沒有夸過我，我不想等他要死了還看不到我的一點好。

或許是酒還沒醒，我在兩萬英尺的高空又睡著了。再次睜開眼飛機已經(jīng)降落，二叔告訴我他在機場外面等著。

再次見面時，二叔給了我一個擁抱。我和二叔的關系一直不錯，這些年也經(jīng)常有聯(lián)系，我倒更希望他是我的親生父親。在車上，二叔告訴我到家里一定要沉得住氣，雖然是我那個爸想讓我回來的，但他向來要面子，未必會給我好臉色。我說：“我這輩子最服的就是二叔您，能在那種刻薄的人手底下干幾十年?！?/p>

到家后，我的親生父親吳水生正在餐桌前等著，這十多年來他一直活在二叔他們的朋友圈里面，等到真正相見時，我看到他的頭發(fā)花白，整個人蒼老得厲害?？赡苁鞘謾C照片自帶美顏效果，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他其實已經(jīng)老成了這個樣子。

先前在飛機上我就沒想明白見面時我該叫他什么，現(xiàn)在他也只是用平靜的語氣說了句：“回來了?！鼻懊娴姆Q謂既沒有兒子也沒說小鴻，看來他和我一樣沒想明白，從這點看我們倒像是親生父子。

我、他、二叔三個人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我想他真是個老混蛋，這么多年沒見，也不問問我過得怎么樣，有沒有結(jié)婚，生沒生孩子，孩子取了什么名字，好歹我也是他的種?？赊D(zhuǎn)念一想，我也不好意思開口問他：“不是會找女人嗎，怎么家里就你一個人，都肺癌晚期了，還不好好在醫(yī)院躺著?！边@些話我醞釀了很久，但終究還是開不了口。

他當著我們的面點燃了一根香煙，我算是知道他的肺癌怎么來的了。在一片煙霧中，他說：“我知道你這次回來是要錢的?！甭牭竭@句話我的筷子掉到了桌上，我說：“我要錢干什么，我會要你的錢？”

他開始喋喋不休，數(shù)落著我的現(xiàn)狀：“都快四十歲的人，工作找不到，老婆也跟別人跑了，現(xiàn)在連孩子都要叫別人爹，我吳水生這么成功的人，怎么會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你真是讓我丟臉！”

總是這樣，從小到大他看不到我的一點好，覺得我根本不配當他的后代。這次來之前我特地想要隱瞞我的近況，可沒想到他什么都知道。但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就連二叔都不清楚我最近的遭遇。不管怎么說，這番話算是點燃了我心里的那把火，我摔掉了筷子，大聲對他說：“我當然是來要錢的，如果不是為了錢，我這輩子都不想跟你這種人再見，哪怕你要死了！”

這頓飯最后不歡而散，我把自己關在房間，打開手機，想要買一張回南京的機票，可到底還是又關上了手機。他還是像以前一樣，沒有敲門就走了進來。

他不是來道歉的，或者說從小到大吳水生這個名字就代表著絕對正確。他沒有提餐桌上的事情，而是表明了讓我來北京的目的。他就要死了，但不想死在北京，雖然他在北京已經(jīng)待了幾十年，但這里始終不是他的根。他想讓我陪他回老家，那個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作為回報，他會給我兩百萬。

“原來他叫我回來，歸根到底還是為了面子?！蔽疫@樣想道。我的親生父親把面子看得比生命還重，如果在他人生的最后時刻，我這個唯一的兒子不在身邊，老家的人肯定會議論紛紛，這絕不是他可以接受的。最終我答應了這場交易，決定陪他一起回老家。

對于老家，我的記憶有限得可憐。我在北京長大，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南京，依稀只有童年時期回去過一次。那是一個叫做廣昌的南方小城，位于江西，離北京有將近兩千公里，連直達的路線都沒有。我想要買機票，先從北京到南昌，然后再坐高鐵到廣昌隔壁的南豐，最后坐公交到廣昌。他否決了我的提議，堅持要坐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而不是更快抵達的飛機。

第二天，我們帶好行李，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車，作為一個肺癌晚期的病人，我總擔心他什么時候身體會出問題，可他看起來卻精神不錯，還往兜里揣了幾盒中華。

我們是晚上七點的火車，這趟旅程只有我和他，二叔留在了北京處理公司的事情。我們買了臥鋪，我在中鋪，他在下鋪，大概十點的時候，我便感覺到一陣饑餓，翻來覆去。我很少坐火車，也沒有帶什么食物，只能暗自祈禱早點到站，可惜按照時間，我們明天下午才能到撫州。

他突然離開了床位，我看到他朝著車門走去，我猶豫著要不要跟上去。但當我第五次看向車門時，他回來了，手里還端了兩碗泡面。他招呼我下來，我下了床，坐在他對面，順勢接過了一碗泡面。我們靠在車窗，誰也沒有說話，只有吃面的聲音，窗外的景色飛馳而過，天黑黑的，看不真切。

一碗泡面下肚，我終于有了飽腹感。我當兒子的時候，我媽不讓我吃這種東西，說是沒有營養(yǎng)；我當爸爸的時候，楊惠也不讓我吃，說是不健康。我看他倒是吃得挺香，連面湯都喝得干干凈凈。他看向窗外，花白的眉毛聳動著。“幾十年前，我就是坐火車一個人來到北京，現(xiàn)在倒是兩個人回去了?！?/p>

我沒有接話，因為這碗泡面讓我想到了我媽，所以我對他又恨起來。我上了床，留下他一個人靠著車窗。在床上我說：“我們本來可以三個人回去?！边@次輪到他不說話了。

因為工作和家庭多方壓力，我這段時間的睡眠都算不上好，但在轟鳴的火車上，我卻很快就有了睡意，一口氣睡到了半夜三點多。醒來時我往下鋪看了一眼，竟發(fā)現(xiàn)他也醒著，在忽明忽暗中我看到他一直在望著窗外，那個背影寂寥又落寞。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其實很瘦，甚至可以稱得上瘦骨嶙峋，這一刻他不像是那個盛氣凌人的吳水生，就只是一個快要死的老人。我莫名地感到一些愧疚，我想是不是晚上那句話傷到了他?？晌肄D(zhuǎn)念一想，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剩下的時間他看著窗外發(fā)呆，我在上面玩手機，偶爾往下看他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又睡了過去。再次醒來的時候是早上九點多，明亮的太陽叫醒了我。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醒了，或者根本就沒睡，正和對面床鋪的小姑娘攀談?，F(xiàn)在的他又意氣風發(fā)，如果不是年紀大了，我想那個小姑娘毫無疑問會和他結(jié)婚。

午飯我們也是在火車上解決的，我要了一碗蓋澆飯，他還是買了一碗泡面。他說他剛開始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連泡面都未必吃得起。我腹誹他沒苦硬吃，就像如果我們坐的是飛機，現(xiàn)在已經(jīng)站在老家的土地上，當然，這次旅程下來我也不是不喜歡火車，至少它讓我睡了個好覺。

經(jīng)過幾次轉(zhuǎn)車，我們回到了廣昌。這里的七月像個火爐，我感覺自己快要被融化了，接下來我卻要在這里待不知道多長時間，想到這點，我不由得憂傷起來。他倒是看起來非常高興，走下公交車的時候，他點了一根煙，眉飛色舞地跟我介紹幾十年前老家的樣子。

這座貧瘠落后的南方小城在他口中變成了天堂。接下來，我們坐公交車離開城區(qū)，去了鄉(xiāng)下，一個叫下排村的村落，幾十年前，他就是從這里去了北京。

我們回來的消息使得整個小村都沸騰了，我這才知道，這些年但凡村里有什么捐款，他從來都是大手一揮。所以在村民眼里，他是在北京事業(yè)有成的大老板，是宗族最有出息的人。這個晚上，我家的老屋里人潮涌動。當著眾人的面，他時隔十多年第一次說我是他的兒子。我也適時表現(xiàn)出父慈子孝的場景，我知道這是他讓我一起回來的目的，只是那聲爸我始終叫不出口。不過無傷大雅，沒有誰會在意這點。他給我介紹：“按照族里的輩分排行，這是你的伯伯，這是你的侄子……”我像見客戶一樣卑躬屈膝，點頭哈腰，大家都說吳老板這個兒子做人謙遜。

晚飯是在我所謂的伯伯家解決的。飯桌上，其他人問起我的家庭，想起兒子，我心里一陣酸澀，半天說不出話來，幸好他替我搪塞了過去。這一夜我睡得并不好，老屋很久沒人住，不僅蟲子到處飛，還沒有空調(diào)，只有從其他人家里借來的風扇，一晚上下來我的衣服被汗水染濕了半邊。

天蒙蒙亮的時候，在半夢半醒之間，我聽到了輕微的響聲。老屋還是幾十年前我的爺爺建的，本意是想給兒子結(jié)婚時用，當時來看絕對算是十里八鄉(xiāng)最闊氣的建筑，只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落伍了。樓梯的木頭快要腐朽，下樓的時候總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所以當我聽到這個聲響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下樓了。

我索性也跟著下了樓，鄉(xiāng)下早晨的空氣讓人心曠神怡，比南京的不知道好了多少，更別說北京了。我漫無目的的在村里閑逛，村民這個點大部分都扛著農(nóng)具出門了。他們見到我，用普通話熱情地向我打招呼。其實昨晚剛來時他們說的還是方言，但村民慢慢發(fā)現(xiàn)這對來自北京的父子已經(jīng)忘了血脈里的語言，于是他們改成了全國通用的普通話。當族人說普通話時，我清晰地看到他那張蒼老的臉露出羞愧的神色。

有人告訴我他也下了田，我想他真是胡鬧，一個天天坐辦公室的老板，一個肺癌晚期的病人，這樣完全是對自己的身體不負責任，深處的泥濘會讓他動彈不得。我趕了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不僅沒有深陷泥濘，反倒如魚得水。他穿著雨靴，在田里采摘蓮蓬，廣昌這座小城最出名的就是白蓮，村里的族人全是蓮農(nóng)。

在蓮田深處，我看到此時的他和在北京完全不一樣，他的臉上滿是快活。在這個透著薄霧的早晨，一個骨瘦如柴、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卻像個二十歲的小伙子一樣手舞足蹈。我總有種感覺，好像他是個一輩子都在田間勞作的農(nóng)民，而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

他發(fā)現(xiàn)了我，丟給我一個蓮蓬，示意我吃下去。蓮蓬是他剛摘下來的，上面還帶著早上五點半鐘的露珠。我學著他的樣子從蓮蓬中取出蓮子，剝開柔嫩的蓮子殼和蓮子皮，果肉進口的瞬間化為了一股甘泉，我還是第一次吃沒有煮熟的蓮子。

我很快就吃光了蓮蓬里的所有果肉。他背著一個麻袋回到岸邊，麻袋里裝滿了剛摘下來的蓮蓬。他說：“他的爸爸，也就是我的爺爺，以前就是一名蓮農(nóng)，由他親手種下的蓮子成熟時長勢是這附近最好的。”當他談到他的父親，他的語氣中滿是自豪。

他說，過幾天附近的太子廟會舉辦慶祝蓮花七太子誕生的廟會，晚上他要去和族人商量具體事宜，他問我去不去。我說不行，晚上我約了一場線上面試。作為失業(yè)一個月的中年男人，我必須盡快找到工作，我終究不是農(nóng)民的兒子，有一天我將回到城市，工作就是我的命。

對于我的決定，他罕見地沒有反駁。我和他站在岸邊，看著無邊的蓮田，他說，根據(jù)他這么多年的經(jīng)驗，有時候面試不一定要低聲下氣。點頭哈腰的人太多了，適時表現(xiàn)得強勢一點，反而能讓老板看到你的價值。

我知道他是在說我昨晚面對族人的樣子，這一次我也沒有表達不滿。他或許不是個好父親，但絕對算是成功的老板，所以我把這些話記進了心里。

中午我們沒有再去別人家里，我們?nèi)ユ?zhèn)上買了碗筷等廚房用品，然后去田間摘了青菜。老屋廚房這口鍋，是幾十年前我的爺爺請了鎮(zhèn)上最好的鐵匠打造的，洗去上面的泥土，現(xiàn)在還完好無損。這口鍋大得嚇人，直徑約有一米。

他拿起鋤頭一樣的鍋鏟，指揮我去后面給鍋燒火。這次我相信他這十幾年都是一個人了，他熟練地切肉、切菜，把從肥肉里熬出來的油倒了進去。隨著木柴在火里噼里啪啦燃燒的聲音，鍋里的香味也填滿了整個房間。

我們兩個人美餐了一頓。不得不承認，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點愛上這個小鄉(xiāng)村了，剛來時我對它是多么厭惡?。【拖袷嗄旰笤俅我姷剿麜r，我依然對他恨之入骨，可現(xiàn)在竟也悄然發(fā)生著改變。

晚上十點多，他回了家，問我面試怎么樣了。我說還行，應該是沒問題了。他得意地笑了起來，說就知道我可以，也不看看是誰的兒子。聽到這句話我恍惚了一下，在我記憶里，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表示贊賞。雖然我依然一副平靜的表情，但內(nèi)心早已波濤洶涌。如來佛祖，一個中年男人竟然會因為一句話暗自竊喜，這在外人看來是多么荒謬的事情！

兩分鐘后這句罕見的好話就有了用意，他告訴我，族人發(fā)現(xiàn)山里有野豬經(jīng)常偷吃他們種的蓮子，今晚村里還安排人蹲守在山里，抓住那頭野豬。他想去，也希望我能一起去。

深夜，我們十來個人蹲守在田邊的各處。在黑暗中，他點燃了一根香煙，像個小伙子一樣躍躍欲試。我緊握著采摘蓮蓬用的鐵鐮刀，以防有什么不測。來之前我們吵了一架，我讓他記得自己癌癥病人的身份，他現(xiàn)在應該躺在床上休息，而不是跟我們一樣出來冒險?？伤f反正都是死，他絕對不能忍受自己就這樣閉上眼睛等死。

各種蟲子的聲音在這片土地響起。一開始很小，后來聲音大了起來，我聽到不遠處有人的呼喊，馬上就知道野豬出現(xiàn)了。

我揮舞著鐮刀過去，他們打開手電筒，一頭漆黑的、兇猛的野豬四處奔跑，緊接著便是朝我的方向沖來。

面對這頭顯露出獠牙的巨獸，我突然畏懼了，手上的鐮刀也掉在了地上，就這樣等著它撞過來。我聽到全世界焦急的呼喊，絕望地閉上了雙眼，這時候，我感受到有人擋在了我的身前，那頭野豬就這樣撞飛了我們倆。但因為我在身后，并沒有受到多少傷害，我睜開眼，是他，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擋在了我的身前。

他手上的煙不見了，他的眼睛閉起來了，我背起他，空洞的心此時好像多了一個熔爐，我感到我的心被十八層地獄的烈火灼燒了一萬遍。

我連夜去鎮(zhèn)上請來了醫(yī)生，所幸只是一些皮外傷，但醫(yī)生還是囑咐他這些天都要躺在床上休息。

晚上的時候，我去隔壁村要了治傷的土方。等我回到老屋，床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我焦急地跑了出去，問了全村的人，他們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最后是住在山腳下的一戶人家告訴我他一個人進了山。

我也跟著進了山，四處尋找他的蹤跡，可到底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這時我突然想起一位族叔之前跟我說，我的爺爺就埋在了這座山的最遠處。于是我朝著樹林深處尋去，果然在野草叢生的地方看到了一處光亮。

他跪倒在墳墓前，我看到他流著淚，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他流淚。我對著他吼：“這么晚來這里干什么，你不知道這樣多危險嗎？”

他哭得更厲害了，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臉此刻滿是恐懼。他指著墓碑說：“昨天晚上我多怕自己就這么死了，我不怕死，我怕等我死了你還誤會著我，我們父子倆還有沒解開的心結(jié)?！?/p>

我當然知道他口中的心結(jié)是什么，十幾年來我無數(shù)次從噩夢中驚醒。聽到他的話，我連忙說：“那你說有什么誤會?！?/p>

他顫抖著說：“其實當年，我和你媽早就離婚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生病住院的事情，所以后來才沒及時趕到。因為這件事，我愧疚了十幾年……”

世界突然寂靜了，真相猶如一道驚雷在我腦海中炸響。在千百棵大樹的見證下，在億萬只蟲鳥的叫聲中，在爺爺?shù)哪贡埃夜虻乖诘厣?，說出了那個已經(jīng)等待十六年歲月的稱呼：“爸！”

……

我快步走在南京的馬路上，還差十分鐘就要迎接老板的問候。楊惠在這時候打來了電話，問我下午幾點來她家接走兒子，并且反復叮囑我回了鄉(xiāng)下一定要注意別讓兒子四處亂跑。我打斷了她，讓她有話下午再說，再晚幾分鐘到公司老板一定會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假期也將泡湯，這些囑咐也沒有意義了。

楊惠說這樣也好，孩子留在南京她還放心。兒子一年也就暑假一個多月能跟我，楊惠還這不行那不行?！靶姨澁敵蹼x婚離得早?！蔽疫@樣想。

在最后一分鐘，我趕到了公司，并成功請到了假。窗外，太陽好像一團焰火在天上發(fā)光發(fā)熱，而屋內(nèi)的我在琢磨著要不要提前安排人在老屋裝好空調(diào)，省得兒子跟我之前一樣熱得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