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放學回來，看著滿桌子的高熱高脂，扶光揚起他那稚氣未脫的男聲說：“求你了母后大人，晚膳吃土豆蘿卜湯吧，刮刮腸兒上的油?！薄昂绵稀！痹畦抡f，“晚上做。”

云杪喜歡湯湯水水的吃食。煲湯更是她的拿手菜。

魚頭湯、大骨頭湯、排骨湯、蛋花湯、莼菜湯……至于土豆蘿卜湯是最近喜歡上的。在單位食堂吃了幾次覺著好?；丶医o兒子做，兒子也喜歡。

扶光只喜歡吃媽媽做的湯。云杪做的湯清淡，顏色也好。

兒子每天五點一刻準時進門。在這之前半個小時，云杪要準備好一切吃吃喝喝：各色水果切丁放入冰箱冷藏，百香果酸奶拿出冰箱放置在室溫下。等兒子疲憊的身體陷進沙發(fā)里，她就心疼地、殷勤地呈給兒子?？匆妰鹤映缘脼r瀝拉拉，一會弄臟了這兒，一會弄臟了那兒，云杪不但不惱反而開開心心，臉上漾出一朵蓮花的靜美。

去菜市場買回新鮮的食材，她就開始忙碌了。

把土豆和冰糖蘿卜洗凈，切成細細的絲兒，放在冷水里浸泡。再切好蔥和香菜末放在小盤里備用。反復揉拍發(fā)好的面。據(jù)云杪自己的經(jīng)驗，這面要揉拍三十次，口感更好。揉完之后搟成一張大圓薄餅，在上面抹上足量的蔥花油酥，從一頭卷起、切段、對折翻卷，放入一層蒸屜進行二次醒發(fā)二十分鐘，然后二層屜上蒸點兒土豆、地瓜、茄子。開鍋十五分鐘后再燜上兩三分鐘。趁著這個時間差，做個雞蛋孜然醬，一切就“OK”了。

備好的香菜切碎，把蒜搗好，茄子蒸好充分晾涼后做蒜茄子。說起蒜茄子還是昨天去買菜，看著超市里的蒜茄子挺好的就買了些。沒想到竟然特別咸。兒子只挑茄子里面的瓤吃。他感冒沒好，吃得咸了，就一直咳嗽。云杪就想自己做些。

做土豆蘿卜湯其實很簡單，把切好的土豆蘿卜絲與清水一同放進鍋里。開鍋后加鹽、雞精、玉米油、糖、醋、蠔油，味道適宜后，撒入蔥花和香菜碎，最后勾流水芡即可。做這個湯的火候非常重要。云杪要等扶光打開門的剎那，說“母后大人，兒臣放學歸來了”，才擰開燃氣閥門，大火七分鐘出鍋。

扶光特別喜歡這個湯。

云杪認為魚頭湯最費時費力，營養(yǎng)又好，但兒子偏偏愛上了簡單的土豆蘿卜湯。不得不承認，無論是人、是事兒，還是物件兒，喜歡就是硬道理。

今天是五四青年節(jié)。“母后大人?！狈龉獬栽顼垥r問，“你不放假嗎？”

“母后啥假都放??？不過你母后最好的假日在后面呢，六一，六一我放假?！?/p>

“嘿嘿?！眱鹤有α藘陕?，“媽，你不是青年了哈。不過我同學說，開家長會那天看見你覺得你太年輕了，像我姐姐?！?/p>

云杪心里是美的，暫不論這句話真假，說她年輕她就美，心里就得勁兒。

過年的時候，支付寶掃碼得紅包，兒子因為未滿十八周歲注冊不上。他大聲喊：“母后大人，兒臣想要十八周歲，有自己的支付寶，有自己的銀行卡?！?/p>

“然后呢？”

“然后買好多好多好吃的?！?/p>

“那你也要有錢放到銀行卡里才行?！痹畦乱泊舐曊f，“你母后我就想回到十八歲之前。誰能給咱倆換換就好了?！?/p>

吃晚飯的時候，兒子照例拿過平板，放劉慈欣的有聲小說《三體》。

那個主播是尖銳的、破碎的拖腔男聲，或許是為了迎合《三體》文本所創(chuàng)造的環(huán)境氛圍，還配上了陰郁可怖的背景音樂，總之讓云杪聽起來十分不舒服。尤其今天這段是《三體》中關(guān)于人體脫水后的描寫，更讓云杪渾身起雞皮疙瘩。

可青春逼人的扶光喜歡。他一邊聽還一邊嘿嘿地笑老媽的表情，把云杪也逗樂了。

云杪模仿那個播講的男聲：“脫水，脫水……”然后問扶光，“像嗎？”

扶光說：“YYDS，太像了?！?/p>

2

扶光十七歲上高三。一米八的個頭，卻不足一百二十斤。云杪心疼瘦削的兒子。小眼睛瞇著，總像閉著。但一談到興致時眼中就溢滿神采，波光瀲滟，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倒也很是中看。云杪也歡喜這樣有靈氣的兒子。

云杪小巧玲瓏，站得筆直翹一下腳也僅到兒子的肩頭。有時她和兒子撒撒嬌，就一下子攔腰抱住兒子，把頭倚在扶光的胸前，兒子不情不愿地百般掙脫，無可奈何地笑。

有天晚上扶光要吃方便面，她也要吃。兒子問她吃什么樣的，她說一塊錢一袋的就行。于云杪而言，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兒子一起吃。

扶光哐當哐當下樓，再哐當哐當上樓。他極喜歡在樓道里制造聲響。

云杪站在兒子身邊撕方便面的袋子，橫撕、豎撕、牙齒撕，怎么撕也撕不開。扶光“咔哧咔哧”地嚼著方便面，不問、不笑、不吭聲。

云杪說：“兒子，當你看到一個女孩兒遇到困難，要紳士一點兒，主動幫幫她。我都在這兒弄這么久了，你沒看見呀？”

扶光頭也沒抬，鼓著裝滿方便面的腮幫子說：“母后大人，可是你不是女孩兒，你是個女人。這種事兒你得找個年齡相當?shù)哪腥藥湍憬鉀Q?？汕f別情感綁架我，說是一切為了我，我同意有個男人幫你解決這些“困難”，只要你喜歡。要不，你考慮考慮我爸，這么多年他這個寡人也不容易。”

一番話說得云杪感傷起來。

兒子長大了，青春期里的他時不時地噎一回云杪。

小時候，兒子覺得孤單，一直嚷著將來要生雙胞胎，到了初中還經(jīng)常和云杪討論龍鳳胎的話題。可現(xiàn)在，就前兩天兒子說他將來不想生孩子了。問他為啥，他說：“看你照顧我太辛苦了。孩子也太難伺候了。”

他說得沒錯，現(xiàn)在這孩子一個個的太難伺候了。挑吃挑喝挑穿戴不說，心理還脆弱。

扶光從小身體不好，云杪才給他起了扶光這個名字（扶光就是日光的意思），就一個念頭，兒子健健康康地長大就行。至于學習成績，只督促，不苛求。

但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會為兒女長遠計。云杪也不例外。

云杪急，也為成績數(shù)落過兒子。

她尋思自己這家庭，將來到社會上只能靠孩子自己打拼，考學是唯一一條相對公平的、打破階層、改變一生的路。

但一聽到有孩子為學習的事兒自殺，云杪又恐懼，把孩子逼急了太可怕，那可是自己不能承受的后果。云杪開始做各種各樣的夢，夢的主題都是關(guān)于兒子。

夢見和兒子一起在水上公園劃船。天空飄著朵朵白云，微風拂面，藍天碧水，船槳劃動水面，一圈圈漣漪在槳聲里溫柔地擴散開去。突然就下起雨，瓢潑似的，兒子就不見了。她在大雨里拼命地喊啊。雨聲吞沒了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聲音、她的力氣。

夢見和兒子一起在廣場上放風箏。開始時兒子還小，都是在她的幫助下才能把風箏放到天上去。她為自己的這種高大形象十分得意。只一轉(zhuǎn)身兒子就高出了她一頭。兒子甚至踏著滑板在廣場上放風箏，而她只剩下呆望，傻氣地笑。風箏飛走的時候，兒子的笑臉也跟著風箏，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在地上追呀，追呀，追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渾身骨頭架子都散掉了。

夢見和兒子在樓頂吵架。冷風呼呼地刮。春夏秋冬分不清。只是很凜冽的冷。她聽不見自己說了啥，但能聽見兒子說的話。兒子不停地甩開云杪拉扯他胳膊的顫抖的手，說：“都怪你，沒有給我一個完整的家，沒有給我一個良好的教育環(huán)境，沒有帶我去看世界長見識，沒有給我提供一對一的課外輔導，沒有堅持讓我從小培養(yǎng)一個由于優(yōu)于他人的特長……”云杪委屈驚愕的嘴型像極了無聲電影里憋屈的卓別林。她爭辯，倒不是想說這一切與自己無關(guān)，她只想說：“對不起兒子，兒子對不起，媽真的真的已經(jīng)盡了全力?！?/p>

……

3

暮色紛紛的五時一刻，兒子會準時拉響樓宇門，用43碼的大腳丫子哐當哐當?shù)匾豢跉狻⒁徊絺z臺階走上樓來。無論云杪強調(diào)多少遍，要輕聲，要輕聲，他依然要用聲音通知老媽，他回來了，書包很重，他很辛苦。

云杪一下子恍惚，想起兒子中考時的情形。那天之前她做過關(guān)于兒子中考時的種種設(shè)想，但當兒子走進父母和孩子匯成的海，她還是一樣手足無措。目光黯下來，周圍的聲音黯下來，連所有人的呼吸都黯下來?？諝庠诳谥猩鷿?。

“孩子考個學真不容易！”一個瘦弱男子叼著根煙，吐出一群人的心聲。

天氣很悶熱，人們都期待一場透雨。細密的汗水洇出皮膚，濕乎乎，黏膩膩，讓人十分不爽利。云杪的心慌里慌張，沒個準信兒。聽一個女人說忘了告訴孩子在哪等。她才想起自己也沒說。嘴里瞬間干成沙漠，喉嚨阻塞。尋著不同的角度，她盡量把弱小的自己靠前，希望盡量不被人群淹沒。

那天陽光特別毒辣，不放過云杪的每一寸皮膚。她從不曾裸露如此，身上的皮膚被紫外線照得疼痛。云杪驀地感覺其實每個人的生命從出生開始便在消失——嬰兒消失，童年消失，少年消失……最后她也會消失。她會化成一縷風、一粒塵，或幾個人不久便會遺忘的某次談資，而兒子也會循環(huán)往復這一生命歷程，一直到自我消失。

云杪釋然了。

她輕輕地退至眾人之外。她相信兒子會找到她。

他的人生只是他的，她只是那個短暫的存在。唯有自己是自己的。

陽光依然炙熱，但光陰涼了一些風，掀起她的裙角。

吃過晚飯，云杪求他下單幫自己買書。兒子懶洋洋地等云杪拽他坐到電腦前才肯幫忙。一邊下單一邊數(shù)落她這也弄不懂，那也學不會。云杪趴在扶光的肩膀上撒起嬌：“兒子，你上大學以后我該咋辦呢？誰來幫我解決這些問題呢？難道你能從電腦里蹦到我跟前？”

“誒，老媽，這個有可能。到時候掃描一下我的記憶，全息模擬一個我就可以了。”

“不可能吧？兒子，你說的那個（全息模擬）難不成會有溫度、有感覺，可以語言交流？”

“萬一呢，一切皆有可能。”

云杪驚奇地摟著高大的兒子，他的溫暖傳遞給她的每一個細胞，讓她有了久違的安全感和無限的希望。買完書兒子很嘮叨地又給她支付寶弄了指紋識別、人臉識別、聲音識別。別看云杪外表很年輕的樣子，但骨子里已經(jīng)老了，經(jīng)常抗拒新生事物和改變生活原有的樣子，只有兒子能使她讓步。聽兒子指揮她，跟她磨嘰：“這樣才安全。萬一密碼忘了，就用其他方式……以后我不在你身邊，這樣也放心?！?/p>

那個在公園里用小草給云杪做菜的小孩，那個跟云杪一起拿紙風車奔跑的小孩，那個問母后大人兒臣考得不好該怎么辦的小孩，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

云杪坐在床上仔細傾聽，她舍不得此刻他在隔壁翻動卷子的聲音，在某一日歸于寧靜。她舍不得彼刻他靠在她的肩頭蹭來蹭去地訴委屈，在某一日只歸于回憶?？蓛鹤娱L大了，連窗外連綿的風仿佛都在召喚他去經(jīng)歷，去獲得，去領(lǐng)悟?qū)儆谒娜松Ｔ畦律岵坏梅砰_懷抱，卻又不得不放開懷抱，剝離，目送。

“母后大人，你是不是也要像《包寶寶》里的母親一樣，舍不得我離開就一口把我吃掉？”兒子笑得那么燦爛，說得那么調(diào)侃，而云杪要從心里生出怎樣的堅決，才脫口而出：“怎么會？你媽是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生活、有自己興趣愛好的人……”

云杪的心墜入一個進退維谷的深淵。那深淵里有野蠻生長的花園，也有霧氣昭昭的迷茫。她低下頭，審視自己的腳尖，這雙鞋陪伴她走過了多少或歡愉或踟躕的路啊。鞋尖磨損得厲害，前年她還找修鞋匠包了鞋尖。如今看來，仍免不了一場緣盡。

她抬起頭，把目光投向窗外。目光從川流不息的車海人河，延宕到對面樓層客廳里正在看電視的一對老夫妻，燈光微黃，卻透著她說不清、道不明的宜人氣息。

4

扶光喜歡美食，經(jīng)常自己烤面包，做意面，烤雞翅。很懂事，自己的衣服自己洗。性子溫柔，很體貼。云杪有關(guān)節(jié)炎的毛病，沾不得涼水，兒子就每天早起幾分鐘給她插好熱水器。開始云杪很不好意思，覺著兒子學習很辛苦，應(yīng)該自己照顧他才對，但時間長了，她就習慣了，甚至成為一種享受，享受兒子為自己做這項服務(wù)。以前這個小區(qū)不是24小時供水，突然停水就成為大家的噩夢。遇到這種情況，扶光就教育云杪：“還是兒子好吧，要是女兒能給你往樓上拎水嗎？”

是啊。云杪回憶著兒子很多次接買菜的自己，很多次拎水上樓，很多次，把她手里所有東西全接過去，說讓兒臣來。云杪在這方面很知足。她也陡然覺得，兒子將來的媳婦是個有福氣的。

高二的時候，兒子和一個女孩子走得很近。那女孩兒叫張楠。

云杪清楚地記得那天扶光晚飯后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比往日更安靜。

云杪問：“有事嗎？”

扶光說：“媽，我們班有個女孩兒說想放學跟我一起走?！?/p>

云杪心里一動，扶光極少這么正式地叫媽這個字眼，這個字一出口就帶著嚴肅、莊重的紫檀色調(diào)。但她不能表現(xiàn)出來，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就一起走唄，都是同學?！?/p>

“那……上學一起走嗎？”這話一出口，云杪就想起兒子已經(jīng)說是放學一起走，是自己走了神。

“上學不的，上學時間緊又不固定?！?/p>

“那你放學在哪等她呀？”云杪試圖探聽得更詳細些。

“在校門口?！?/p>

“那你等她是不是也有等不到的時候，那怎么辦？”云杪猜測兒子和那女孩兒絕不是才開始。

“我還能一直在那等啊，等不到就先走?！?/p>

“哦?！痹畦陆又鴨?，“那你等不到她是不是心里不舒服，還擔心她咋還沒出來？”云杪的話已經(jīng)失去了深淺，到達了一個奇點。

扶光說：“嗯吶?！?/p>

“那……”云杪停了停，知道自己后半句話恐怕會激怒到兒子，但她還是說了。

“那你就是喜歡她?！痹畦侣曇舾吡耍矚g兩個字還被加上了石頭一樣質(zhì)感的重音，失去了語言本身彈性的美。

扶光剛剛放松的身體一下子收緊了，脖筋也起來了，聲音也大：“我就是喜歡她?！?/p>

云杪被這句擲地有聲、無可置疑的回答弄得無言以對，默默轉(zhuǎn)身收拾廚房去了。她沒想到兒子會這么毫不遲疑地回答。她的不知所措中摻雜著某種不知名的害怕。自己怎么就怕了？她是擔心扶光早戀，但這種擔心和此刻的怕不是一回事。那自己究竟怕什么？

她先給班主任田老師打電話，當然不能說懷疑兒子處對象，只說請假的事兒。她和班主任說：“無論哪次孩子請假都要先經(jīng)過她，給她打電話核實?！比缓笥掷卫味⒆》龉馍蠈W、放學的時間。她想只要時間抓得緊，就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也確實風平浪靜，每次開家長會老師從沒提過扶光有任何不合時宜的動向，學習成績也一直穩(wěn)居中流。但云杪依據(jù)一個成年人的經(jīng)歷認知，越是靜水，恐怕越是流深。

到單位和同事討論這件事兒該咋辦。

有同事說：“該發(fā)生的就得發(fā)生，反正蠻橫掐死小火苗不可取，孩子就是到了對異性有感覺的階段，這很正常。”有同事說：“那可不行，孩子懂什么呀，現(xiàn)在早戀就會影響學習，一輩子大事兒。如果放任自流，將來后悔藥可不是好吃的。小孩子學習是主要的，得好好談?wù)?，要不你就找女孩談?wù)劊俊?/p>

找女孩談？云杪腦袋晃得像撥浪鼓：“那不行?！彼f，“我有個同學的兒子早戀了，她先和兒子談，沒用，后來就找女孩子談，女孩子從那之后再也不理她兒子了。兒子從此也不學習，也不和她說話，有時夜里還大喊大叫，說媽你不知道我多難受?！?/p>

云杪不敢這么做，她了解兒子，兒子會出事的。但要是不管，她覺得也不妥，萬一影響學習或者出了什么意外……

云杪有個小同事，是大學剛畢業(yè)的特崗老師。吃完午飯她就和小同事兒說了。

“你說我咋辦？”

小同事說：“姐呀，其實這種事兒管是管不住的，你想想，能管住嗎？我上高中的時候，我媽管得那么嚴，想干的事我也都干了。引導引導就行了，現(xiàn)在這孩子懂得多。再說了，那些高中沒談過戀愛的，都后悔著呢，那時候的感情才是最純潔的，最讓人珍視和懷念。青春就是用來戀愛的。你看我現(xiàn)在，處了一個又一個，對方也沒什么不好，可我也沒覺得有多好。三個字，沒感覺。一點心動的感覺都沒有?！?/p>

云杪沒讀過高中，但她怎能不知道年少時那份懵懂是怎樣刻骨銘心？而一旦長大了，成熟了，就再也不能有那樣一份閃光的愛戀，讓人無所顧忌。成人的千回百轉(zhuǎn)再動人也是有了權(quán)衡與利弊。想到這兒，反而有一種鼓勵兒子戀愛的小火苗，一跳一跳地在心里燃燒起來。

作為母親，云杪還是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兒子，盡量體貼、柔順，希望兒子有話就和自己多說說。這樣自己就能隨時掌握兒子的動靜。

兒子很開心。云杪知道和那女孩有關(guān)。

兒子開始注意形象，每天換兩次襪子，兩天洗一次澡，每天都嚼口香糖。她知道也和那女孩子有關(guān)。

月考成績單公布的時候，云杪特意看了女孩子的成績，那實在是不好。

云杪故意說：“她這是怎么考的？”

兒子說：“她沒發(fā)揮好，平時挺好的?！?/p>

他替她辯護。云杪心里有些老陳醋打開了蓋子，有些路邊的無名小草撓癢癢，說到底她覺得這樣的女孩配不上兒子。

兒子說，女孩要過生日了，想買個禮物。

云杪說：“行，別超百。”

兒子在網(wǎng)上看了一些，又怕郵回來不好還得退換，耽誤時間又耽誤事兒。

云杪說：“那我和你去商店選，你想買啥？”

兒子說：“手鏈吧，銀手鏈。”

扶光平時特別不喜歡逛街，買衣服多數(shù)都網(wǎng)購。偶爾著急穿去商店買，他都是速戰(zhàn)速決，但這次他挑得很仔細。后來選中一條銀手鏈要一百三十五元。

“就喜歡這個？”云杪希望兒子為喜歡的東西討好她一次。

“嗯。就喜歡這個?！狈龉鈴膩聿豢桃庥懭讼矚g。

云杪常說：“你就說句好話唄?！狈龉庹f：“就不?！?/p>

云杪望著兒子說：“超百了，貴?！?/p>

“就喜歡這個！”扶光說，“等我掙錢了還你總行吧?！?/p>

每次涉及人民幣的問題，兒臣和母后總要計較一番，何況這次是為了一個女孩兒，一個可能在兒子心里有了地位的女孩兒。

但兒子總是贏家。

“你咋給她？拿學校去嗎？”

“那怎么行？讓別人看見該說閑話了。等她過生日，我放學回家取了送她家去?！?/p>

他是真喜歡這個女孩子了，云杪想。

云杪惴惴不安。上班的時候和同事聊天總恍惚，給學生講起課來還顛三倒四，記性也不好了，上一句剛說完的話，下一句就忘了。

5

夕陽氤氳迷離，一切都浸淫在無名的未知中。

云杪隱在學校門口左邊石獅子的影子里。

第一次做這種賊頭賊腦的事兒，還是對自己的兒子，云杪心里的忐忑就不是俗話里說的十五個吊桶那么簡單。她想起那些看過的步步為營又膽戰(zhàn)心驚的諜戰(zhàn)劇，她盡量回憶其中的一些細節(jié)，以圖用得上。

可是當學校的大門一開，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的學生一下子涌出來。剛才那些籌謀全都成了擺設(shè)。云杪腦子里一片糨糊。她在擠來擠去的人堆里用目光撈取兒子的身影。

她被擠得趔趔趄趄，差點摔倒。

有那么個時刻她甚至忘記了自己是來跟蹤兒子的。她被那些接孩子放學的男人女人感染了，以為自己也是茫茫接娃大軍中的一員。但很快一個身影一晃，嚇得她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這要是被兒子發(fā)現(xiàn)了，她該說點什么？說，來接你放學？可從初中開始，她就不再接送兒子上學放學了啊。幸好那身影在人群里一閃，并沒有停留。云杪的手不停地撫摸胸口。腳下也沒敢怠慢，三步一躲，兩步一閃地跟了過去。

不一會兒，她的身上就潮熱了。跟蹤這事兒真不是誰都能干的，云杪嘟囔著。

這條路是去年秋天重新修過的，但云杪卻總覺得路不平，腳下總是磕磕絆絆，就剛剛一個小石子差點讓她來個狗吃屎。做了二十年老師，雖然沒什么建樹，沒什么成就，但做人還算磊落。我這行為算不算宵小之輩啊，云杪摸摸臉，兩側(cè)顴骨那塊兒有些燙。她用手背按了按。平時散步經(jīng)過這條路，人也熙熙攘攘，可今天云杪覺得所有擦肩而過的目光都那么凌厲，每一個眼神都似烈日灼心。為一個母親跟蹤兒子這種荒唐的行徑，所有的嘴角皆掛滿嘲弄。

兒子的身邊多了個女孩兒。

自己分明一直盯著的，可竟然不知這女孩是從哪里出來的，仿佛一下子就有了，神一樣地降臨。

兩個人靜靜地走。偶爾交談。離得遠，云杪自然什么也聽不見。女孩兒不知道為什么伸手打了兒子一下，云杪心一顫，好像“啪”的一下是打在自己心上。兒子好像笑了，伸手要摸女孩兒的頭，女孩兒往旁邊一跳，小跑著躲開了。

“太不像話，輕浮?！痹畦碌泥洁炖锿钢环N她曾經(jīng)歷過的刻薄。

不知道哪根筋搭得不對，云杪就想起了《萬箭穿心》里的寶莉，小寶考上了大學，能養(yǎng)活自己了，翅膀硬了，就說從此再也不認寶莉這個媽了。寶莉那般艱辛地討好與卑微只換來一個人在漫天的煙花里，凄涼、孤獨又疲憊的身影……自己和寶莉的境遇當然不同，但她們有唯一的共性啊，都是單親媽媽。

她恍然明白那一日怕的是什么了。

眼前這個女孩子，也可能是以后出現(xiàn)在兒子生活里的任意一個女孩子，即將或已經(jīng)勢必會把自己的位置霸過去，成為兒子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而她還沒有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

“這可怎么好？”云杪不再是過去那種短暫的、幽幽的惆悵。她緊張、無措。她怕的是自己這份心思。這份隱秘的不可告人的不舍、不甘，夾雜著某些怨恨的心思。

不知道為什么，那個鬼魅的、讓她的家庭支離破碎的影子閃存了一下，所有的毛孔瞬間張開，鋪了她一身后怕的涼。

懷胎十月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剛開始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嚇了一跳，那時她還不想生孩子。結(jié)婚的時候她就想頭三年不能生孩子，婚姻不穩(wěn)定。萬一再離了，孩子是無辜的。可誰承想千防萬防也沒防住。她不得不信有沒有孩子這是命。

命里有時終須有。

誰讓那天她一時不管不顧，好像要把青春里的多巴胺一次揮霍殆盡?！昂盟懒恕?，這三個字真要命，“好”后面連著個“死”，可見只要好了就是要為好后面的事兒負責的。

醫(yī)生沒表情地問：“幾個孩子了？要不要?。坎灰统迷纭痹畦卤粏栕×耍骸吧€是不生??？”她一邊問自己一邊走出了醫(yī)院。這事兒不能和他說，說了沒商量，誰結(jié)婚之后有孩子不生？想咋的？

云杪也不想和別人說。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身體微妙的變化讓她驚訝，肚子里就這么有條生命了。她時常偷偷地摸自己還沒任何表象的肚皮，想象那個存于子宮里的受精卵。她竟然珍惜起來了。生啊。做個小母親。這種感覺像是一道神諭，不可更改了?？山酉聛眍l繁地吃啥吐啥，讓云杪又在生與不生之間搖擺過一小下，但很快也被一次孕檢的欣喜扶正了。

最難過的一關(guān)還是生孩子。宮口開到二指的時候就停下了，羊水也破了，怕羊水流干了不好生，醫(yī)生說只能打催生針。生孩子時云杪才相信原來疼痛竟真是分級別的，生孩子是12級疼痛。做母親就是在鬼門關(guān)散了個步，隨時有可能被閻王爺招魂。

離婚后一個人就這么巴巴地，難著，守著，看護眼珠子一樣，看著這個栽栽歪歪地學習走路的小人兒，一路長成今天的陌上郎，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被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兒哄走了？拿下了？

這種被掠奪、被侵犯的感受一下子長成參天大樹，亭亭如蓋。她甚至看到兒子婚后的場面了，婆媳矛盾重重，日子雞飛狗跳。不是婆婆壓倒了媳婦，就是媳婦氣倒了婆婆。最要命的是兒子哄媳婦的樣子，膩歪的德行，怎一個“賤”字了得。

他——扶光——就如天下所有男人一樣，有了媳婦就忘了娘。

做母親真是悲哀。她恨不得馬上沖上去頤指氣使、氣急敗壞地說出這句天下共知、約定俗成的句子，以博取世人對她哪怕是流星劃過夜空時轉(zhuǎn)瞬即逝的同情。曾經(jīng)她最討厭、最憎恨的影子就這樣青天白日地附體了云杪。

她要哭天搶地、淚水漣漣了。漫天卷地的悲傷吃力緩慢卻又凄婉繽紛，在她寂靜的心房里、血管里綻放。

暮色碎了一地，支離地流淌。

這走神兒也是個要命的事兒。開車的走神兒容易闖紅燈，走路的走神兒可能撞電線桿子，跟蹤的走神兒就可能死無葬身之地。云杪這神兒走的，心里頭的郁結(jié)就飄蕩了，腳下這速度就沒有拿捏了，隱藏的身影眼瞅著就大白于天下了。

云杪的心抖抖著，她的身子從沒有今天這樣羸弱過。她堆萎著癱坐在一棵大樹下，拼命驅(qū)趕著那個她厭惡了十幾年的影子。

盛大的黃昏說走就走。殘陽轉(zhuǎn)瞬就落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