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踏上紅氍毹，再演一回梁紅玉，這輩子也就無憾了。”綠嬈說。

尤孟正在整理衣箱，準備把如意云肩和飄帶裙放進去，一旁的綠嬈玉箸似的蘭花指，正在撫摸著靠旗。在這個200多平方米的縣級小劇場內(nèi)，燈光幽暗，有幾處地板斷裂，像是匆忙下場的俳優(yōu)留下的半截水袖。挑高的樓層，雕欄是貼在墻上的，假裝是二樓。

“在古時候這里也算是勾欄瓦肆，可惜這個劇場觀眾來得不多，霉味倒是不少，惹得這些戲服上也沾染了少許?！?/p>

“每次拿出來晾一晾，你就舍不得放進去。”

“你的手是干的吧，它們可金貴著呢?！本G嬈突然問。

“你看看，比我的臉還干呢?！庇让习咽址旁诰G嬈的面前晃一晃。

綠嬈滿意地點點頭，又低頭細細整理靠旗?！拔矣袝r候覺得這些戲服就像是蟬翼、是霓裳、是羽衣，穿上它你就能夢游周莊，也能讓你魂游太虛。你就是那個‘兀的不悶殺人也么哥’的崔鶯鶯，也是那‘三樁兒誓愿明題遍’的竇娥。你把每個戲里人物的一生演一遍，又仿佛戲里的人物把你的人生過一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都分不清我是莊周還是蝴蝶了?！?/p>

“你入戲太深了。”

“不入戲，怎么能演好戲呢？”

“說的也是。我的毯子功不行了，翻跟頭就摔跟頭。以前還能掙幾個吆喝，現(xiàn)在怕是只剩下噓聲和喝倒彩了?！?/p>

“咱們團里就那幾個人，高蹺馬沒人愿意上，也沒有人有那個童子功。一場演出下來，就是個石磨子也能掉了一層粉，更何況那么高的高蹺。我時刻怕你掉下來，誰能料到你就真的掉下來了呢?！?/p>

“說那些干啥，這傷口都結痂了?！庇让隙萄澫侣冻鲆浑p纖細不似男人的白腿，左腿肚子的傷疤似一枚褐色的蠶蛹粘在上面。尤孟嘆了一口氣，說：“就是掉下來的不是時候，那場演出斷了我的戲路，也斷了劇團的前程?！?/p>

綠嬈低頭不語，似乎在等待著那個傷疤破繭成蝶，她很想用手去撣一下，好像這樣就能趕走那個傷疤，也能趕走回蕩在她耳際旁的那晚演出的觀眾吆喝聲。

那一晚，整個丘山市是熱鬧的。云水謠劇團的首演劇目《梁紅玉桴鼓》將在本市最大的劇場陌上影劇院演出，演梁紅玉的刀馬旦正是綠嬈。綠嬈是省城戲校畢業(yè)的科班生，曾經(jīng)獲得過省里“十大金花”的稱號，被招考進市里一家國有院團。奈何那幾年剛好遇到劇院改革，綠嬈卡在中間，進退兩難，編制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劇院按資排輩，綠嬈在舞臺上做了幾年的背景板，卻還是得不到院長黃公的垂青。綠嬈請辭，黃公正在擺弄桌子上的玉石，頭也沒抬，指了指門口。綠嬈收拾行李箱，塞了幾件這些年自己置辦的行頭，去了縣里的一家民營劇團。綠嬈成了這個名叫云水謠民營劇團的臺柱子，這家劇團加上會計和司機，也就四個人，綠嬈苦撐了幾年，讓這個耄耋之年的老劇團重新煥發(fā)了新機。得到這次在市里展演的機會，綠嬈更是親自上陣，她想讓那些流傳在老人口中的云水謠劇團重新回到大眾的視野。只是，綠嬈已經(jīng)不似當年，即使粉黛遮掩，燈光下還是能看到綠嬈臉上的細細皺紋。

云水謠劇團的法人是尤孟。尤孟是部隊退伍的老兵，從小老母親教了些童子功，會唱一些小曲，但他卻不愿繼承家里的劇團，一心想去外面闖蕩，直到綠嬈來到這里，他卻忽然鐵了心地不愿出去了。云水謠劇團是尤家的祖業(yè)，在尤孟祖父輩就開始出現(xiàn)門可羅雀的跡象，市縣級的文化惠民工程演出又沒有中到標，云水謠劇團只能靠接一些零散的商演活動度日，劇團的出路也變得岌岌可危。老母親有個藝名：賽鳳，年輕時走南闖北地演出，年紀大了，俏賽鳳變成了老賽鳳，只能在劇團演一些老旦的角色，臉上的胭脂涂抹得嚇人。劇團留不住人，遇到演出也只能去其他劇團借人。老賽鳳舍不得劇團就這樣被注銷，聽了尤孟的建議，打算招聘一些演員。工資低，演出任務重，尤孟知道如果招不到人，就斷了老母親的念頭，自己也好就坡下驢地出去闖蕩。沒想到，綠嬈竟然來了。

市劇院空有一個殼，里面早就被蠹蟲吃空，市場不景氣，拖欠工資和不繳醫(yī)保的事情時有發(fā)生，綠嬈和團里的年輕演員一樣偷偷摸摸地跑堂、參加婚慶升學宴生日宴演出、去其他院團客串。綠嬈曾在云水謠劇團和老賽鳳搭過戲，演過母女。老賽鳳看到綠嬈，兩眼放光，把她當作親生女兒一般，平生所學一一傾囊相授，甚至把一些孤本戲譜都一一交給綠嬈。綠嬈用手指撫平戲本的卷邊，輕輕放在箱子的隔層。最終，云水謠劇團留下了綠嬈，綠嬈成全了云水謠劇團。綠嬈來了，尤孟就不愿走了。綠嬈唱旦，老賽鳳扮凈，尤孟演生，“三小戲”行當基本齊全，三個人也能湊齊一臺小戲。云水謠劇團少不了去演紅白喜事，天降大雪，手指不能屈伸，戲服凍得展不開，臺下本就寥寥無幾看戲的人也只剩下黃犬一條。尤孟埋怨不歇，躲在后臺抽煙，說他的戲是給活人看的，不是給牲畜演的。老賽鳳勸他上臺，畢竟收了主人家三天的演出費。尤孟不為所動，綠嬈把戲服一脫，扔到尤孟的臉上，說他這個法人要是不上臺，自己就離開云水謠劇團。尤孟一聽，捻滅了煙頭，套上行頭，去給臺下那條黃犬演了一個多小時。

綠嬈四處拜訪老藝人，搜集傳統(tǒng)瀕危失傳的劇本。一年夏天，她得知一位老藝人有一本民國時期的傳統(tǒng)折子戲劇本和唱腔工尺譜。綠嬈和尤孟冒著酷暑來到山區(qū)，在深陷深山老林的破舊瓦房里，老藝人已經(jīng)耳聾眼花，年逾五十的老藝人兒子身有殘疾。早些年老藝人因唱戲遭了不少罪，老藝人兒子對綠嬈的到來很有抵觸情緒。綠嬈讓尤孟把身上的錢都拿出來，交給了老藝人的兒子。老藝人的兒子買了鹵菜和燒酒在門外吃，綠嬈他們在屋內(nèi)學唱。在不足10平米的山間小屋里，老藝人侃侃而談，咿咿呀呀念唱，如嬰孩。綠嬈跟唱，尤孟記錄，一連好幾天，老藝人的臉像風中的老茄子，終于落蒂，舒展開來。綠嬈還動手改編了一些曲詞不通的老本，融入了一些新的元素，搬上戲臺，博得觀眾陣陣叫好。

在全市的民營院團里，云水謠劇團的名聲也越來越響，尤其是在云水謠劇團盤下縣里的那個破爛不堪的老劇場之后，綠嬈的名字再次傳到了黃公的耳中。丘山市開展市級孵化計劃，云水謠劇團的《梁紅玉桴鼓》入選了。這一次，綠嬈想邀請黃公來觀看，一方面是希望黃公能為云水謠劇團站臺，這臺戲是云水謠劇團自編自導自演的新戲；另一方面是黃公作為市級非遺傳承人的評委之一，綠嬈有求于他。綠嬈知道尤孟老賽鳳有一塊心病，就是怕劇團后繼無人，老腔古調(diào)在她這一輩失傳。綠嬈得知市里即將開展非遺傳承人“名師帶徒”工程評選，她鼓動老賽鳳申報，一師一徒，傳幫帶，劇團仍在，戲曲不絕。老賽鳳搖搖頭，白發(fā)似輕紗，在陽光下似雪如霜。來云水謠劇團之后，綠嬈才得知老賽鳳是參與過組建市劇院最早的一批元老之一，聽老賽鳳說是遵從父命，才回縣里扛起云水謠劇團的大旗。老賽鳳年輕時和黃公經(jīng)常搭戲，臺上演出二人你儂我儂，好戲開場他們是明皇貴妃，臺下彩排二人眉來眼去，男生女旦他們是一對優(yōu)伶。后來不知何故，指腹為婚的賽鳳離開了市劇院。尤孟從老賽鳳床底拉出一個紅漆木箱，從箱底翻出厚厚一疊發(fā)黃的證書，里面還有一張黑白照片，是一對青年男女在省戲劇院門口的合影，男俊女美，臉上蕩漾著微笑。綠嬈一眼認出，男的是黃公，女的是賽鳳。綠嬈和老賽鳳搭戲，就曾好奇老賽鳳為何唱、作、念、打樣樣精通，手、眼、身、步、法招招不俗。

“為什么要離開市劇院呢？”綠嬈不解。

“沒盼頭唄。國有院團改革，兩個牌子一套人馬，黃公進了藝術中心，我娘留在劇團。如果我娘一直留在市劇院，能聘任的話，現(xiàn)在至少是一級演員?！庇让险f，“不過，我娘說因為要生我才離開市劇院的。都是二三十年前的舊賬，誰說得清呢?！?/p>

尤孟把老賽鳳的紅漆木箱子塞回床底，又把旗把箱、化妝箱堆起來擋住，說：“我娘是老了，但是不糊涂，動了她的東西，她肯定要找我算賬?！?/p>

雖說老賽鳳只有六十歲，卻顯得老態(tài)龍鐘。綠嬈想起老賽鳳除了對戲曲念念不忘，其他的事情卻時常犯糊涂。綠嬈想在老賽鳳糊涂之前，了卻她的一樁心愿。綠嬈明白云水謠劇團底子薄、實力弱，再加上行當不齊、人員渙散，現(xiàn)在能勉強維持生計已屬不易，更別說創(chuàng)排什么新劇目。更深層的原因是，老賽鳳已經(jīng)失去了進取的銳氣，云水謠劇團就和老賽鳳一樣，垂垂老矣，日薄西山。這些年的茍延殘喘，為了一些碎銀衣食，甚至演出一些低俗的曲調(diào)，老賽鳳雖心有不甘，但是看著行將就木的劇團和風燭殘年的自己，她已經(jīng)認了命。如果不是綠嬈的出現(xiàn)，云水謠劇團的旗幟可能就會隨著老賽鳳百年后深埋地下。老賽鳳年齡大了，戲路有限。劇團要發(fā)展，不能只靠綠嬈和尤孟兩個人。綠嬈來到云水謠劇團的這些年，劇團招聘了幾個男女老幼不同、功夫深淺不一的演員。待遇已經(jīng)不高，戲份一定要給足，綠嬈寧愿給她們作配，只為留住人?，F(xiàn)在劇團也能接一些中型戲曲的演出，其他院團的演員也愿意被借調(diào)到云水謠劇團來。這次入選市級孵化計劃后，綠嬈的想法很簡單，演一場好戲，邀請黃公來捧場。黃公能來，不但能讓黃公、老賽鳳和綠嬈三人冰釋前嫌，而且能讓云水謠劇團的這次演出不至于落寞。尤孟卻覺得綠嬈這是自取其辱，以黃公為代表的國有院團一直以正規(guī)軍自居，他們這些民營劇團都是民間組織的散兵。綠嬈認為這是尤孟的偏見，她雖然也知道黃公并非善輩，但是她相信一個在舞臺上盤桓多年的老院長，肯定對藝術有著不同于常人的追求。不然，年輕時黃公有好幾次可以去省城院團的機會，都被他婉拒了。他給出的理由是，市劇院是他的娘家，他不能離開。從市劇院改革初期，黃公從跑龍?zhí)椎街餮莸浆F(xiàn)在的一院之長，對劇院的感情仍在，對舞臺的敬畏還在。

尤孟沒有見過黃公，老賽鳳口里的黃公是個溫潤書生形象，尤孟常取笑老賽鳳說的不是市劇院里的黃公，而是《西廂記》里的張生。直到尤孟聽說黃公逼走綠嬈的事情，他才覺得黃公是披著書生外衣、獠牙血口長毛的山怪，專門茹毛飲血。綠嬈被尤孟的形容逗樂了，說他是《聊齋》看多了，世上哪有人長成山精鬼怪的模樣，哪有人干起吸血吮髓的勾當？事實上，黃公長相清癯，弱不禁風這個詞語似乎倒更適合他。早些年演武將的時候，還要在披掛里面穿上棉襖，才能勉強把將軍威風凜凜的模樣襯托出來。黃公年輕時干癟似野棗，老了卻矍鑠如老牛，演起一些秀才老爺、仙佛戲反而有了一絲仙風道骨。在綠嬈的口中，黃公臺上溫文爾雅、臺下舞文弄墨，不是個俗人，至少是一個不演俗人的演員。

“你和我老娘都被黃公騙了。一個色瞇瞇的老頭，裝什么清高文人？”尤孟不滿綠嬈的解釋，對黃公嗤之以鼻。在之前的一場演出中，黃公演老爺，綠嬈飾小妾。黃公抓著綠嬈的手遲遲不放，還想湊上去親吻她的臉頰，這已經(jīng)超出了戲中原有的故事情節(jié)，響排時也沒有這些多余的動作。綠嬈心生不滿，給了黃公一巴掌。臺上的黃公怔了一下，沒有惱，反而接著演下去。臺下的觀眾以為是設計的橋段，掌聲不斷。黃公在戲中扮演的老爺本就是輕薄之徒，臺上行為似乎并無不妥之處。觀眾喝彩，綠嬈不解，其他演員們也是不解。不過，黃公的解釋是，入戲還要出戲。綠嬈的不解是她出不了戲，演員們的不解是他們疑竇叢生。綠嬈不是丫鬟的命，無論是扮相還是舉止，更像是從小被歹人掉包的富家大小姐。綠嬈這次超常的發(fā)揮，給她帶來了贊許，也給她帶來了是非。演出的成功讓綠嬈愕然，而搶了女主風頭更是讓她忍受著數(shù)不清的明嘲暗諷：黃公是個鰥夫，綠嬈還未婚配。心高氣傲的綠嬈并沒有因為此次圓滿的演出而解決編制的問題，卻背負著不應該有的非議。老賽鳳曾對綠嬈說過，她屬于舞臺，卻并不一定適合舞臺。綠嬈理解的是她可能不適合別人的舞臺，她要尋找自己的舞臺。在綠嬈離開市劇院的種種理由中，這個理由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無數(shù)次地回響。

如果不是這次要演出《梁紅玉桴鼓》，綠嬈覺得這輩子可能跟黃公都不會有交集。綠嬈對著鏡子描眉，讓尤孟陪她去給黃公送請柬。尤孟靠著門框，拍掉粘在手掌帶有口水汗?jié)n的瓜子，故意“呸呸”吐了幾下，綠嬈放下了眉筆，從鏡子的反光中盯著尤孟。尤孟感到綠嬈有慍氣。此時，剛好一只母雞帶著小雞跑到尤孟腳下覓食，尤孟使勁跺了兩腳，溫順的母雞卻發(fā)瘋似的啄他的褲腳。尤孟嚇了一跳，只好認慫躲進了舞臺車的駕駛室里玩起了網(wǎng)游。

這么多年過去了，市劇院已經(jīng)和黃公一樣老去。水杉遮掩的水泥大門上的鎏金大字像演員花了妝容的臉。進門便是大院，院子中央的花壇里種著雪松，已經(jīng)長到二樓高，樹干一側被人經(jīng)常撫摸，光溜溜的似裸背，像是打了蠟。當年大院里供演員拉練的水泥地面有了好幾處破損，裂縫中長了雜草。大院左側是六層的安置房，當年院團改革，像黃公這樣輩分的人才能分到房子，綠嬈這些后來的年輕人只能低價租借劇院的宿舍。劇院沒有食堂，也沒有補貼，去市外演出還能混個盒飯，平時都是演員自己搭伙做飯或者點外賣。那一年，剛到劇院不久的綠嬈和搭戲的一個后生談戀愛，后生常以節(jié)約生活成本為由，想和綠嬈住在一起。綠嬈不愿意和他在劇院的宿舍里同居，怕婚前婚后影響不好。后生為了讓綠嬈安心，兩人合伙出資買了一套公寓，房產(chǎn)證上寫著綠嬈和后生的名字。劇院的公租房便宜，房間少，劇院還有人在外租房，況且大家都知綠嬈和后生兩人按揭買房和談婚論嫁的事情，就不愿讓原本就緊張的公租房還讓他們兩個人一人一間。黃公出面協(xié)調(diào)，兩人合租在一起。兩人出雙入對了幾個月，不料后生擋不住誘惑，在省城學習的那幾個星期里，戀上了省城院團的一個花旦，再加上黃公和綠嬈在臺上的親密戲份引來的風波，最終兩個人分道揚鑣。綠嬈人生中第一段愛情就這樣無疾而終，還被劇院的人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綠嬈索性搬了出去，兩個人唯一的瓜葛就是那個房貸還未供完的期房。后來，還是老賽鳳拿出錢讓綠嬈買下那個房子，讓她在市里有個安身之所，才算是和那個后生斷了關系。綠嬈感激老賽鳳連添置演出的服裝道具都思索再三，卻如此慷慨地借錢給她。綠嬈留在云水謠劇團，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是這個劇團的人情味。如果還留在市劇院，她可能這一輩子都分不到安置房。當年綠嬈這些年輕人每次在大院里操練，聽到這棟樓里傳來黃公開嗓子的聲音。大家像盯著一棵老樹上的烏鴉窩一樣，盯著安置房，靜靜地聽著，似乎都在等著那個聲音墜落下來，和鳥巢一起。大院中間是室內(nèi)小劇場，是綠嬈走后不久政府出資新建的供市民免費觀看演出的娛樂場所，上下兩層，硬裝軟包，音響燈光齊全，場地大，投排演出大戲也是足夠的。只是這個劇場位置偏僻，如果沒有指引路牌，市民怕是很難知道舊房子內(nèi)竟然藏著如此氣派的劇場。在此之前，全市劇團相互觀摩學習的時候，綠嬈參觀過市劇院的這個劇場，綠嬈后來掏空家底盤下縣里那個老舊劇場的想法萌芽于此。大院右邊便是行政辦公室，兩層，一樓堆服裝道具，二樓行政辦公。黃公的辦公室就在二樓最拐角處。

尤孟本不愿意上樓，可是又不放心綠嬈一個人去找黃公。綠嬈笑尤孟迂腐，且不說綠嬈現(xiàn)在是以云水謠劇團副團長和主演的身份來拜訪黃公，更何況綠嬈早就不是當年的那個青蔥少女，黃公也到了耳順之年。綠嬈拿著請柬在前，尤孟撓著頭隨后，仿佛是上臺演出，一步步向著二樓走去。

黃公的辦公室比一樓的庫房更像是一個雜物間。辦公室墻壁上掛滿了“送戲下鄉(xiāng)”先進單位和各個藝術比賽獲獎牌匾，有些落款年份比綠嬈出生日期還早。辦公室一角堆滿了蟒、帔、靠、褶、衣之類的行頭。這些行頭是黃公上臺的服飾，他從不讓人碰，就是上了舞臺，也有專門的衣箱裝他的這些行頭。劇院的人常說，黃公百年后會不會帶著這些行頭作為隨葬品放到棺材里，繼續(xù)在地下粉墨登場。辦公室另一角是黃公的辦公桌，上面沾滿了不少墨跡，浸染了剝落油漆后的三合板臺面。筆墨紙硯、玉石刻刀散落一桌子，如果不是辦公室門口那個牌子上寫著“院長辦公室”的字樣，說是來到一個老書畫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室也未嘗不可。

門敞開，此時的黃公正戴著老花鏡，翻看一卷《靈飛經(jīng)》的字帖。尤孟站在門外，綠嬈拿著請柬敲門。

“黃院長，好雅興啊?！?/p>

“哎呀，綠嬈啊。不對不對，現(xiàn)在應該喊綠嬈團長了。你電話里說你要來，沒想到這么快就到了。我這里亂得……”黃公把眼鏡摘下來，從椅子上竄起來，黃公個子高，看人下斜，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他弓著腰，從一堆宣紙堆中摸出兩個一次性紙杯，轉身又找不到水瓶。

“您別忙活了，我們過來給您送請柬，還望您到時候撥冗出席?！本G嬈站著說。

“好啊，咱們院團出人啊。我一定去欣賞你的演出。”黃公拿著請柬，在上面輕輕拍著，仿佛是拍著綠嬈的手。黃公滿口答應，讓綠嬈覺得黃公像是戴著儺戲面具或者畫了京劇油彩，看不出他真正的情緒。

“賽鳳，還好吧。”黃公喃喃一問，像是念獨白。

“我娘能吃能喝，能唱小曲。”

黃公瞇著眼睛看了一眼在門口的尤孟，問道：“你，你是尤孟吧？”

尤孟立好身子，眼神和黃公對視。黃公臉上閃過一絲笑容，倏然散去，仿佛是怕那些笑容從臉上溢出來。

“長成大小伙子咯。”黃公打量了一番，對尤孟點點頭。

“我聽團長說過，您和她是老相識。這次演出，黃公能來，賽鳳也到。”

“好，好啊?！秉S公瞇著眼神像一只秋蟬，越過綠嬈、穿過尤孟，一直飛到院內(nèi)的那棵松樹上。

“這個小老頭，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庇让险驹诖笤豪铮⒅仓梅空f。

“他可是角兒，會演戲呢?！本G嬈話里有話說道。

丘山市地處江南，陌上影劇院白天租給政府部門開會和商家演出，只能晚上租給劇團使用。云水謠劇團和另外一個民營劇團合租了陌上影劇院一晚用于彩排。深秋已至，霜重，彩排的演員冷得渾身哆嗦，抱怨不休，陌上影劇院的經(jīng)理是個慳吝之人，舍不得開空調(diào)。

“不要錢啊？”這是他經(jīng)常掛在嘴角的話。經(jīng)理姓姚名前，尤孟在背后嘟囔著：“姚前，要錢。名字真沒起錯?！?/p>

這次市級孵化計劃共4個院團展演，市劇院也在其中，他們有自己的小劇場彩排，不用租借陌上影劇院。

“咱們那個縣級小劇場，音響一放，雜音太重，房頂?shù)幕叶寄苷鹣聛??！庇让险f得漫不經(jīng)心，綠嬈卻打量起這個陌上影劇院來。這個市里唯一一家能容量千余人的影劇院，既可以上演舞臺劇，又能播放電影，還能滿足大型會議的召開。綠嬈不奢求云水謠劇團能擁有這么大的劇場，不現(xiàn)實的事情她不去胡思亂想，能一年在這個劇場演出幾次，她就心滿意足了。

尤孟已經(jīng)穿戴上高蹺，等著候場。按照綠嬈的意思，《梁紅玉桴鼓》要加入高蹺馬，這是亮點，也是難點。當初參評的時候，黃公就點撥綠嬈，要融入地方稀有劇種，還要加入戲曲絕活。那個時候，綠嬈覺得黃公說的不無道理?！读杭t玉桴鼓》能入選，除了是自編自導自演的原創(chuàng)戲曲作品外，還把原有地面打斗的場面改編為踩著高蹺馬武斗。

“你讓我演了金兀術，那韓世忠誰來演？”尤孟問道。

《梁紅玉桴鼓》這部戲就梁紅玉、韓世忠和金兀術三個角色，講述的是宋建炎四年，護國夫人梁紅玉隨夫韓世忠?guī)ьI八千宋軍與金兀術率領的十萬金兵大戰(zhàn)于黃天蕩。梁紅玉為解丈夫困境，桴鼓助威，宋軍士氣大振，最終大敗金兀術。尤孟演韓世忠，綠嬈扮梁紅玉，韓世忠是夫，梁紅玉是妾。這是尤孟夢里想好的安排。綠嬈卻讓尤孟去踩高蹺，演金兀術。武斗戲主要在韓世忠和金兀術之間，劇團里除了尤孟有點毯子功，沒有人能上得了高蹺。之前在出演《花關索大戰(zhàn)鮑三娘》的時候，二人就踩著高蹺對打過，有默契。

“那韓世忠呢？金兀術踩高蹺，韓世忠騎馬？”尤孟有些不情愿。綠嬈本想讓韓世忠和金兀術都踩高蹺，但是，云水謠劇團只有尤孟一個能上高蹺。如果韓世忠上高蹺，金兀術立地而斗，不符合當時金強宋弱的局面，而且在舞臺畫面上，韓世忠高大威猛的形象就無需梁紅玉桴鼓助威。綠嬈讓尤孟演金兀術，手持螭尾鳳頭金雀斧，踩高蹺，俯視韓世忠。韓世忠手拿金背砍山刀，仰視金兀術，站立迎敵。

綠嬈這也是權宜之計，老賽鳳體力上已經(jīng)無法反串有武斗戲的韓世忠，云水謠劇團其他人又沒有功夫底子。在綠嬈認識的男演員中，除了得知黃公年輕時高蹺馬是一絕外，她的那個初戀后生毯子功最扎實，不然也吸引不了省城劇院的花旦。金兀術角色已定，韓世忠無人來演，綠嬈想到問市劇院借演員，畢竟之前自己也經(jīng)常偷偷地跑到其他院團客串演出。

“黃公出的什么餿主意?！庇让嫌行崙嵅黄健?/p>

“沒有黃公的建議，就沒有這次展演的機會?！本G嬈說。

“老娘也上不了啊，借人吧。”

“目前能演韓世忠的男演員稀缺，問市劇院借吧。”綠嬈說。

“這次市劇院也參演，你又給黃公送了請?zhí)?，他的眼神毒辣，肯定一眼認出演韓世忠的演員就是他們劇院的?！?/p>

“黃公沒那么小氣?！崩腺慀P說道。

“娘，現(xiàn)在的院長黃公可不是當年陪你演戲的那個小生黃公。我建議啊，演員化濃妝，演員表不署名呢？”尤孟建議道。

“權且這樣吧。”綠嬈拍板定下此事。

“你們見到黃公了？”老賽鳳忽然問。

“見到了，從小生變成了老生?！庇让限揶淼馈?/p>

“哦?！崩腺慀P繼續(xù)問，“市劇院這次演出什么戲？”

“聽說是《長生殿·埋玉》，黃公演唐明皇?！本G嬈說。

“《埋玉》？”老賽鳳深深呼出一口氣，說，“舊人演舊戲啊?！?/p>

晚上尤孟起床，聽到老賽鳳的房間里傳來哼唱聲，“溫香艷玉須臾化，今生今世怎見他？”綠嬈聽尤孟這么一說，不知道安排黃公和老賽鳳見面，是否操之過急？

陌上影劇院門口的劇照已經(jīng)擺上了，綠嬈扮演的梁紅玉一身戎裝，手持鼓槌，鼓前而立，威風凜凜。海報頂端一行大字：藝術指導——賽鳳。

一晚上兩個劇團展演，《梁紅玉桴鼓》今宵，《長生殿·埋玉》明晚。

大幕還未開啟，綠嬈就在找她的大鼓。她曾叮囑尤孟提前把那個大鼓搬到后臺，此時的尤孟要扮演金兀術，去換衣服或者綁他的高蹺去了。云水謠劇團借來的兩個小女孩不明所以，也不知道把鼓搬到哪里去了。云水謠劇團本來有個大鼓，放在劇團偏房的倉庫里，成了蟲豸的家園，鼓圈已經(jīng)被磨得锃亮發(fā)光，鉚釘都脫落了幾根，鼓槌一敲，鼓聲悶而混，破聲嚴重。黃公得知綠嬈近況，就把市劇院的三個紅皮大鼓借給她，綠嬈擂鼓，兩人助威。前天晚上尤孟把大鼓從市劇院拉到了陌上影劇院的后臺，現(xiàn)在大鼓不知在何處。尤孟手機不通，綠嬈只好打電話給陌上影劇院經(jīng)理姚前。姚前在后院里找到了大鼓，被幾個熊孩子踩在上面玩耍，鼓面被踩破了一個洞。

老賽鳳看到破鼓，叫苦不迭。尤孟有些惱火，要找姚經(jīng)理算賬。綠嬈拉住尤孟，演出在即，發(fā)生沖突也解決不了問題。三人鼓改為綠嬈獨鼓。

切末已備，黃天蕩前，軍中帳內(nèi)，韓世忠和梁紅玉商量如何御敵之策。尤孟腳踩高蹺，一手拿著板斧，一手拽著幕布，保持身體平衡。他早就恨得牙癢癢的，一來氣自己韓世忠的角色被搶，二來氣三鼓變一鼓。尤孟的金兀術怒目圓睜，叫嚷著沖上臺去。

彩排的是尤孟，演出的是金兀術，演韓世忠的那個演員哪里見過如此陣仗，早就已經(jīng)嚇得呆若木雞。觀眾卻一陣叫好，坐在前排的黃公還帶頭鼓掌，坐在黃公一旁的老賽鳳卻面露愁容。綠嬈推了韓世忠一下，他才勉強拿刀來擋。金兀術士氣正旺，韓世忠力有不逮。

綠嬈一襲紅袍戎裝鼓前站立，手持鼓槌，邊擊鼓邊唱：

一通鼓，

黃天蕩里飛野鳧。

兩軍對壘戰(zhàn)旗樹，

擊破江風驅迷霧。

韓將軍手持金刀陣仗布，

迎面飛來金兀術。

張揚舞爪手持金雀斧，

廝殺聲江面舟人不敢渡。

臺下一陣叫好。金兀術喊道：“何人擊鼓？”綠嬈答道：“護國夫人梁紅玉！”

綠嬈接著唱：

二通鼓，

日上三竿正晌午。

刀槍劍戟相抵觸，

火炮飛來江面如鑊煮。

澄江似練成了焦土，

分不清誰家父來誰家夫。

金兀術首尾不能相顧，

暴跳如雷刀斧亂舞。

臺下一陣叫好。不知是尤孟長時間站在高蹺上腿腳已酸，還是劇情需要此時的金兀術應該節(jié)節(jié)敗退，尤孟扮演的金兀術已經(jīng)開始跌跌撞撞、搖搖晃晃起來。

尤孟念著臺詞：“不敢南下侵擾大宋。”

韓世忠一刀砍過去，念道：“還我兩宮！”

尤孟有些招架不住，哀求道：“請求北上撤回上京?！?/p>

韓世忠又是一刀劈下去，念道：“復我疆土！”

綠嬈此時三次擊鼓，唱道：

三通鼓，

夕陽血染日已暮。

宋軍水上如猿似兔，

鐵鏈大鉤鉤住敵船骨。

水面船板掀翻無數(shù)，

戰(zhàn)旗倒下尸首浮。

急壞了兇神惡煞金兀術，

咒罵蒼天求退路。

觀眾再一次叫好。綠嬈鼓停，隨著韓世忠最后一刀落下，金兀術在一聲“啊！”中跌落下來，臺下一陣陣叫好聲和掌聲中，尤孟躺在臺上痛苦地呻吟著。

高蹺斷裂，斷木插進尤孟的腿里，皮肉和木屑牽連，鮮血染透紅氍毹。尤孟被送進了醫(yī)院，好在沒有傷到骨頭，做了消毒包扎，以免感染破傷風。第二晚，市劇院的《長生殿·埋玉》上演，綠嬈在醫(yī)院里陪護，讓老賽鳳去現(xiàn)場觀看。出于禮尚往來，市劇院也給云水謠劇團下了請柬。老賽鳳放心不下尤孟，說什么也不愿意去看黃公演出。此時，病房的門開了，黃公提著果籃，笑容可掬地走進來。

“黃公，您怎么來了？”

“來看看尤孟。”黃公放下果籃，和眾人打了招呼。

“你今晚不是演出嗎？”老賽鳳問。

“不見貴妃，何談盛筵？”黃公竟然唱了起來。

黃公腔里腔調(diào)的話，讓尤孟一陣反胃，他轉過身去，吐了一口痰。黃公走后，尤孟對綠嬈說：“我腿跌壞了，他的腦子不會也被撞壞了吧？”

二人相視一笑，倒是老賽鳳仿佛枯木逢春，眼神活泛了起來?；氐皆扑{劇團后，老賽鳳要回了曾送給綠嬈的舊戲本，許久不曾上臺的她，關起門來細細吟誦，慢慢哼唱。綠嬈認為老賽鳳重新燃起了要申報“名師帶徒”的想法，尤孟卻調(diào)侃道怕是老賽鳳有了黃昏戀。

“這么多年都沒擦出火花，現(xiàn)在還能有啥苗頭。”尤孟嘀咕著。

“那晚還不是你把他倆的座位放在一起的?！本G嬈笑道。

“那晚我娘化了妝?！庇让蠝惖骄G嬈耳邊說，“不是舞臺妝?！?/p>

《梁紅玉桴鼓》圓滿演出后，市劇院派人送來鮮花，黃公也沒有提要他們賠大鼓的事情。綠嬈聽說《長生殿·埋玉》的演出也很精彩，只是黃公沒上臺，飾演唐明皇的B角多少沒有演出那種隱忍的悲痛來。市級孵化計劃展演結束后，云水謠院團得到了一張市文旅部門的展演證書，綠嬈把證書裱起來，掛在縣劇場的入口處。

“不演還好，一演就廢?！庇让现钢约旱耐日f。

“還好沒有傷到筋骨，休養(yǎng)一段時間就能上臺了?！?/p>

“反正我也上不了高蹺馬了，韓世忠這個角色誰也別和我搶。”

“行啊，你演韓世忠，我扮梁紅玉?！本G嬈笑道。

“哎呀，我們好歹也在舞臺上做一回夫妻，我這條腿瘸得值咯?！?/p>

若在平時，綠嬈肯定嬌嗔尤孟的胡說八道，但是此時，她摸著靠旗，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傷感。

尤孟的腿廢了，一些武斗戲份并不一定能上場。云水謠劇團就那幾個演員，綠嬈坐在劇場的舞臺上，看著四角昏黃的燈光，忽然想起那句詩來：“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一滴淚珠從綠嬈的眼角滾落下來。

不久，綠嬈得知“名師帶徒”的申報延遲了，緊接著，云水謠劇團的《梁紅玉桴鼓》和市劇院的《長生殿·埋玉》入選省里戲曲聲腔會演。

“你報名了？”尤孟好奇地看著綠嬈。

綠嬈搖搖頭，看著黃公把報名表遞到她手上。

報名表上赫然寫著：

戲曲《長生殿·埋玉》，演員：黃公、賽鳳

戲曲《梁紅玉桴鼓》，演員：綠嬈、尤孟、黃公

“下次借人，直說。臺上臺下，戲里戲外，無妨?！?/p>

黃公笑著離去，那個拂袖轉身的動作，像是唐明皇，又似金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