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56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5-0045-03【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5.013

一、引言

英國當代小說家安妮塔·布魯克納從事二十余年藝術(shù)史研究后，于1981年轉(zhuǎn)向小說創(chuàng)作。這一轉(zhuǎn)變源于她對生活中“可怕的無力感”和對自身生活狀態(tài)的不滿。布魯克納以其清晰、精心構(gòu)思的散文和對孤獨、敏感女性的現(xiàn)實描繪而著稱。其作品常聚焦孤獨敏感的現(xiàn)代知識女性，描繪她們不切實際的婚戀觀念與社會融合困境中的精神困境。

其處女作《開端》首句即奠定悲劇基調(diào)：“四十歲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被文學毀了?！痹诓剪斂思{的許多小說中，道德對立是常見主題。中心人物常常在不知不覺中，與野心勃勃的個人主義者在愛情與社會傳統(tǒng)角色的領(lǐng)域展開角逐，卻難以抗衡，最終敗下陣來。這些作品展示了一個基本論點：女性被文學所欺騙，相信美德會得到回報，善良最終會獲勝，類似灰姑娘的童話情節(jié)。然而，在現(xiàn)實中，誠實、自律、有原則的女性往往輸給美麗、自私、充滿野心的人。布魯克納在這三部小說中，通過細膩的筆觸刻畫了聰明女性的心理肖像，她們的自我實現(xiàn)受到個人不安全感、無歸屬感、無端的惡意以及職業(yè)、婚姻和來自家庭嚴苛要求的破壞。

布魯克納筆下的知識女性聰慧，但她們對自己的優(yōu)秀卻從不自信，幾乎所有女主人公都是超然的觀察者。

三位女主角具有顯著的共性：《天意》中29歲的凱蒂是研究浪漫主義文學的學者；《欺騙》中50歲的安娜是深居簡出的藝術(shù)研究者；《杜蘭葛山莊》中39歲的伊迪斯則是小有名氣的言情小說作家。她們深陷維多利亞式道德準則與現(xiàn)代個人主義的沖突：安娜被動侍母至五十歲；凱蒂忍受若即若離的情感關(guān)系；伊迪斯執(zhí)著于無果的婚外戀。布魯克納借此暗喻一一恪守傳統(tǒng)美德者終將成為失敗者。

林武凱和黃美琪從《天意》中女主人公精神異化的空間表征與社會根源分析凱蒂既不愿融入以法國性為主導(dǎo)的家庭空間，也無法融入以英國性為主導(dǎo)的社會空間，處于身份感缺失的精神異化狀態(tài)。學者王守仁闡述了女性在社會秩序中本質(zhì)的游離與從屬位置。滕學明在《論〈湖濱飯店gt;的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中分析了小說中的元小說與印象畫等表現(xiàn)技巧。杜業(yè)艷在《探尋單身知識女性本真的自我一—評安妮塔·布魯克納的〈欺騙gt;》中剖析了小說人物以及作者的創(chuàng)作手法。羅伯特·霍斯默指出布魯克納的大部分小說“都講述了一個敏感、孤獨的中年女人的困境，盡管她敏銳、聰慧，具有強大的學習能力，但卻從來沒有把事情做對”。

這些文章從女性主義角度、現(xiàn)代主義以及小說女主人公精神異化的角度討論布魯克納的文章，頗有見地。本文選取安妮塔·布魯克納從1981到1992年依次創(chuàng)作的《天意》《杜蘭葛山莊》《欺騙》這三部作品闡述了這些女主角都是浪漫理想的不知情的追隨者。她們被家庭強加了道德束縛而不自知，在無意識中成了道德完美的楷模，卻在真實的、弱肉強食的社會中生存艱難。本文從家庭歸屬感角度闡述了三位女主角的悲劇源于她們身處社會邊緣的這一處境。她們被家庭和社會忽視，生活在道德的囚籠中而不自知，沒有意識到逆來順受與消極等待本身就是一種軟弱而不是美德，她們?nèi)狈Ψ磁押投窢幘?，周圍人包括家人對她不合理的期待才讓她們用道德制高點來麻痹自己。

二、家庭歸屬感

布魯克納筆下的女主角多具有知識分子身份，卻因童年創(chuàng)傷陷入成年困境。本文通過文本細讀發(fā)現(xiàn)，三位女性的邊緣化地位源于家庭角色錯位——她們過早承擔照顧者的責任，導(dǎo)致自我發(fā)展停滯。

家庭是自我生存的空間，蘊含著個人的根基和文化傳統(tǒng)。家這一概念喚起人們的地方感和歸屬感。這三位單身知識女性都具有與生俱來的孤獨感，并與家庭密切相關(guān)。布魯克納的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她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她在一次訪談中提到，自己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在本應(yīng)被父母呵護的童年時期，卻過早地承擔起照顧古怪、粗心的父母的責任。父母與孩子之間的角色錯位，導(dǎo)致父母需要孩子的照顧，而年幼的孩子則承擔起類似父母的責任。在小說中，安娜從小就要照顧脆弱的母親，直至母親去世；凱蒂總是孝順地探訪年長的外祖父母；伊迪斯從小就要體諒脾氣不佳的母親。

布魯克納曾說：“我從小就被教育要照顧父母。他們是移民到英國的脆弱的異鄉(xiāng)人，我覺得我必須保護他們。事實上，這正是他們所期望的。結(jié)果，我過早地長大了。然而矛盾的是，在我真正成年以后，我從未長大?！痹凇短煲狻分?，凱蒂始終覺得自已像個孩子，而不像一個成年人。《欺騙》中的安娜從十幾歲起便停止了成長，心理年齡一直停留在青少年時期，盡管她已近五十歲。安娜從小陷入母親的需求漩渦中，母親阻正她過自己的生活。在意識到毀了安娜的生活后，她懺悔道：“我承認，我緊緊地依賴她。她如此堅強，如此善良?！卑材仍谀赣H去世后，習慣性地承擔起照顧母親朋友的任務(wù)，盡管對方對不屑一顧，但每個人都知道她在為他人做出犧牲。

凱蒂作為被嚴厲對待的女兒，她的悲劇命運體現(xiàn)了孤立感和無歸屬感。她在行為規(guī)范上極為謹慎，擔心自己給人留下錯誤印象，甚至形成某種迷信：如果不遵從規(guī)則，就會出錯。這反映在她過于優(yōu)雅、精致繁復(fù)、公式化的穿著中。凱蒂對每件事都過于認真，生活對她而言是一道需要嚴肅對待的難題。相比之下，她的意中人莫里斯對生活的態(tài)度則顯得隨意簡單。

凱蒂并非沒有察覺到自己深陷的困境，她想到的解決方法是：“或許我該把自己嫁接到某個土生土長的東西上，用什么辦法讓自己變成一個完整的個體?！倍辽灵L的來自上流階層的莫里斯就是她想依附嫁接的對象。雖然最后凱蒂對莫里斯的愛情幻想破滅了，但在自我探索的過程中，她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渴望融入一個真正的家庭，成為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員。

三位女主角都壓抑著自己的需求，夢想擺脫父母的束縛。她們都有海外留學的經(jīng)歷，在青年時期都曾在法國留學，并在面臨困境時選擇自我流亡到國外，成為社會中的流亡者。盡管她們一再追求，卻始終無法找到“家園”。

三、完整女性和理想化女性

布魯克納在《巴黎評論》的采訪中說道：“一個完整的女人可能道德上不令人欽佩，但她善于操縱他人，利用他人為所欲為，在任何體系中都能活得很好。另一方面，理想化的女人卻截然不同：她們按照一套原則生活，不知何故，她們非常罕見，而且一直如此?！辈剪斂思{借由《杜蘭葛山莊》中伊迪斯經(jīng)常提及龜兔賽跑的寓言，“兔子是什么人呢，她們堅信自己出類拔萃，就沒把烏龜當成真正的對手。這就是兔子為什么總贏。兔子在生活中獲勝，而在虛構(gòu)的故事里，從來不會。正是因為現(xiàn)實的生活事實太過殘酷，人們才喜歡龜兔賽跑的故事”。完整的女人是兔子，而理想化的女性是烏龜。其小說中，“兔子型”角色（如《天意》的費爾查德、《杜蘭葛山莊》的蒲賽夫人）通過精明世故獲勝；而“烏龜型”女主角（凱蒂、安娜、伊迪斯）則因道德潔癖淪為“被損害者”。

布魯克納將這兩類人物總結(jié)為被損害的人與未被損害的人，被剝奪的人與從未被剝奪的人，怯弱的人與野心十足的人，道德完美主義者與個人主義者。受傷害和被剝奪的人無法從內(nèi)在的自我中獲得認同和滿足，轉(zhuǎn)而尋求外在世界的認同。小說中的三位女主人公雖然聰明，卻因壓抑自我，缺乏自信，一開始通過照顧父母、順從父母來渴求關(guān)注。成年后，她們希望找到理想的男性，對愛情的過度投入和幻想使她們忽視了對方的缺點。不僅如此，她們還主動追求對方，賦予對方本不存在的光環(huán)。這種愛情上的盲目和一廂情愿，源于內(nèi)心深處的缺乏安全感和歸屬感。

安娜、伊迪斯和凱蒂在某種程度上都是理想化的女性，代表了失意的“烏龜”。她們遵守道德原則，順從被動，一直等待卻未能真正長大，無法做出決定和行動，青春被不值得的人和事物浪費。布魯克納筆下這些道德完美的受害者若要自救，需拋棄多愁善感，接受孤獨狀態(tài)，從浪漫純真中清醒，勇敢直面生活真相，認清自身處境，避免陷入絕望。布魯克納在一次訪談中提道：“我覺得我可以作為世界上最孤獨、最悲慘的女人進入吉尼斯世界紀錄?！彼齻儗⑸鐣铝㈠e誤歸因為個人缺陷，試圖通過愛情填補歸屬空洞，卻陷入更深的異化。布魯克納為角色保留了救贖的可能：《欺騙》結(jié)尾，安娜識破周遭的欺騙性期待，決然割裂過去；《天意》中的凱蒂雖被動接受幻滅，卻開始探索獨立生活。作者通過情節(jié)設(shè)置與細節(jié)描寫，隱晦地傳遞出一個信息：唯有摒棄道德殉道者情結(jié)，接納孤獨本質(zhì)，才能掙脫“好女人詛咒”。

在《天意》中，凱蒂回答游客“上帝保佑我”時說：“上帝為什么要幫助你？”她甚至批評并取笑自己令人厭煩的女主角?；谛≌f的自傳性質(zhì)，這也是布魯克納的一種幽默自嘲。

四、結(jié)語

布魯克納借凱蒂外祖母之口點明悲劇本質(zhì)：“你是最后的好姑娘，也是最好的?！比慌鹘堑睦Ь痴凵涑鰝鹘y(tǒng)與現(xiàn)代的價值撕裂一一她們以自我貶抑順應(yīng)排斥性秩序，將主體性瓦解誤讀為個人失敗。這三部小說的女主人公缺乏反抗意識和斗爭精神，未能順應(yīng)時代和女性主義的革命發(fā)展，無法從傳統(tǒng)女性蛻變?yōu)楝F(xiàn)代女性。她們的失敗并非全體女性的問題，而是個體問題，反映了她們在傳統(tǒng)束縛下的軟弱與無力。

她們的救贖之路在于雙重覺醒：既需反抗不合理的道德規(guī)訓(xùn)，更需將愛情幻想轉(zhuǎn)化為自我建構(gòu)的力量。唯有如此，才能從“文化流亡者”蛻變?yōu)檎嬲默F(xiàn)代女性。幸運的是，安娜最終意識到周圍世界對她不合理的期待所造成的全方位欺騙，毫不猶豫地拋棄了過去?！短煲狻分械膭P蒂，雖然被動地打破了對莫里斯的愛情幻想，但通過不斷探索，她認識到自己應(yīng)過一種不同的生活，不讓任何人對她施加決定性的影響，向自己的柔順品質(zhì)道別。唯有先在思想上覺醒，布魯克納的小說女主人公才能擺脫“好女人的詛咒”的道德完美主義宿命，真正獲得自我，成為嶄新的現(xiàn)代女性。

注釋：

① 本文有關(guān)《天意》的引文，皆出自安妮塔·布魯克納：《天意》，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以下對本書引用僅標注頁碼，不再另注。

② 本文有關(guān)《欺騙》的引文，皆出自AnitaBrookner：Fraud，Penguin1992年版。中文由作者自譯，以下對本書引用僅標注頁碼，不再另注。

③ 本文有關(guān)《杜蘭葛山莊》的引文，皆出自安妮塔·布魯克納：《杜蘭葛山莊》，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以下對本書引用僅標注頁碼，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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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曉，女專任教師，研究方向：英美近現(xiàn)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