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5.004【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5-0014-03
《古詩十九首》是東漢文人五言詩的最高成就,也一直是國內外的研究熱點?!豆旁娛攀住分械纳烙^是一個常見的研究主題,如鄭訓佐的《論〈古詩十九首gt;生死觀》,其主要論述了《古詩十九首》中生死觀內涵的更新,但是沒有系統(tǒng)深入地論述文人生死觀。本文將目光定位于詩中所體現(xiàn)的文人生死觀,在東漢中后期社會現(xiàn)實的大背景下,通過文本解讀來展示詩中文人的生死觀念,并探究文人們?yōu)楹螘a(chǎn)生如此的生死觀念,使得我們進一步了解東漢文人的精神世界以及他們對現(xiàn)實世界的關注。
一、《古詩十九首》中的生死觀表現(xiàn)
回溯東漢末年,朝堂之上,綱紀崩壞,政治一片烏煙瘴氣。皇權衰微,帝王無心朝政,致使國家治理陷入混亂無序的狀態(tài)。在這樣的局勢下,各地豪強紛紛崛起,擁兵自重,形成了群雄割據(jù)、戰(zhàn)火連天的亂世景象。身處這動蕩時世的知識分子與失意文人,他們的命運也隨之被卷入時代的驚濤駭浪之中,連最基本的安全保障都難以企及。面對國家的危局,他們雖心懷救國救民的熱忱,卻深感自身力量的渺小,在混亂與絕望中,根本無力改變這混亂的局面。在這樣的絕境下,他們開始對生命、生活以及人生展開了深入的思索。他們的內心被痛苦、迷茫與無奈填滿,同時也在不斷探尋著活下去的意義與價值,試圖在這黑暗的時代中找到一絲精神的慰藉,這些思考與感悟,也成為了那個時代獨特的精神印記,被后人反復品味與研究。作為東漢文人五言詩的最高成就,《古詩十九首》中表達的文人生死觀具有一定的時代代表性,在詩中無論是寒門學士還是遠離家鄉(xiāng)的游子,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詩人生死觀念的化身,是詩人情感的化身。
(一)對生的態(tài)度
1.對生命的珍惜
在東漢末年,各種自然災害頻發(fā)再加之政治的黑暗,文人們意識到了生命的短暫與脆弱,因此在《古詩十九首》中體現(xiàn)出“貴生”的思想,面對時光的易逝,不再追求虛幻的“仙人”和“仙界”,而是選擇回到當下世界,珍惜自己現(xiàn)實的生命?!段鞅庇懈邩恰防?,詩人細致刻畫了高樓聽曲的場景?!安幌Ц枵呖啵珎粝 边@句,借歌者的孤獨,道出失意文人尋覓不到明主、抱負無處施展的愁苦心境。詩中“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是詩人迫切想要掙脫庸常塵世的內心吶喊。然而,在那個黑暗腐朽的時代,這美好的愿景只能化為泡影。壯志難酬的境遇,讓詩人們對人生短暫、時光匆匆格外感觸。聯(lián)想到自身的坎坷經(jīng)歷,哀傷愈發(fā)濃重。于是,他們紛紛陷入對生命意義的探尋,毫無保留地抒發(fā)對功成名就、榮華富貴的渴望,試圖在追逐中尋得生命的價值與慰藉。
2.對生活的享受
正是因為東漢末年的文人們意識到了自己現(xiàn)世生命的珍貴性,所以他們積極享受自己有限的生命,及時行樂,享受生活?!痘剀囻{言邁》里,詩人放眼四周,唯見東風中搖曳的新綠。目睹萬物的興衰交替,他深切感受到時光飛逝如電,人生短暫若朝露,不禁為死后“奄忽隨物化”的虛無而帳惘。由此,詩人意識到應盡早“立身”,珍視“榮名”,哪怕知曉這“榮名”遙不可及,仍拼盡全力去爭取,只為慰藉自已的心靈??蛇@份追求,在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不過是泡影,一碰即碎。詩人想要實現(xiàn)自我生命價值的熱切愿望,最終淪為一場痛苦掙扎。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讓游子們內心滿是失落與痛苦。為了掩飾這些傷痛,他們故作狂放不羈,走上及時行樂的道路。既然人生苦短,衰老難抗,那就放縱情志,肆意游樂,在短暫的歡愉中忘卻理想破碎的悲袁。
3.對人生的感悟
在那個動蕩不安的時代,文人志士們胸懷壯志,滿心期許能在朝堂之上施展抱負,實現(xiàn)兼濟天下的理想。然而,現(xiàn)實卻如同一堵冰冷的高墻,將他們拒之門外,仕途的大門緊緊關閉,讓他們的滿腔熱血無處安放。為了排解心中那如陰霾般濃重的愁緒,他們踏上了看似放浪形骸的道路。飲酒作樂,在美酒的微醺中暫時忘卻塵世的煩惱;四處游歷,在山川湖海間尋找心靈的慰藉。這些行為,乍看之下,或許會被誤認為是墮落,是在消極地揮霍時光。但實際上,這背后隱藏著他們對生命熾熱的渴望與深深的眷戀。這種看似及時行樂的生活方式,實則是他們內心深處對生命的熱愛與尊重的體現(xiàn)。他們以“珍惜生命”之名,在有限的時光里,勇敢地追求著屬于自己的那份舒適與愉悅。在看似放蕩不羈的生活背后,是他們對生命存在意義的深刻思考,以及對每一個當下的珍視。他們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詮釋著生命的價值,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了一抹別樣的色彩。
(二)對死的態(tài)度
1.對人生短暫的傷感
生命的價值不能用冷冰冰的數(shù)字來衡量,從東漢文人對生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他們是十分珍惜自己的生命的,但是現(xiàn)實的狀況又讓他們不得不面對死亡,這就使得他們的詩中透漏出對人生短暫的傷感之情?!豆旁娛攀住吩趯懭松虝簳r寫得特別充分,讓人有一種轉瞬即逝之感,如《驅車上東門》中的“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回車駕言邁》中的“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詩人以金石的堅固來反襯人的壽命的短暫,把永恒之物與有限的人生作對比,在這對比之中,詩人把這種生命短暫的傷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金石本是死物,但是偏偏是這死物卻比活生生的人存在得更為長久,這給詩人本就傷感的內心再添傷疤。
2.對生命消亡的坦然
面對人生的短暫,文人們雖然有傷感之情,但是他們也意識到,生命最終會消亡,因此在這傷感之下更多的是對生命最終會消亡的坦然之心。
《驅車上東門》里,詩人感慨“下有陳死人,查查即長暮;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盡顯生命的脆弱與死亡的深沉。《去者日以疏》中,“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古柏摧為薪”,描繪出一幅荒涼衰敗的畫面。詩人巧妙地將“陳死人”“丘與墳”和“年命如朝露”的現(xiàn)實人生緊密相連。他們清醒地意識到,人死后,就連墳墓也難以長久留存。自身本就渺小,面對死亡,更是無力回天、不值一提。但這并非消極,而是一種超脫淡然?!皾撁曼S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賢圣莫能度”,在他們看來,生死交替是自然規(guī)律,人人都無法避免,不如坦然接受,以平和之心面對死亡。作者精心選取了“長暮”“如寄”“朝露”等一系列富有深意的意象,通過反復鋪陳,酣暢淋漓地抒發(fā)著內心深處難以排遣的悲傷情緒,也深入地展現(xiàn)了對生命哲學的深度思索。古往今來,即便是那些被尊為圣賢的杰出人物,同樣無法超脫這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則,實現(xiàn)長生不老的奢望。所以我們更應該以一種平淡的心態(tài)面對死亡。
二、文人生死觀產(chǎn)生的原因
東漢末年,朝政混亂、瘟疫橫行、戰(zhàn)火紛飛,這些苦難如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wǎng),將整個社會籠罩其中。在這樣的黑暗現(xiàn)實下,文人內心被深深觸動,對人生的無常、生命的脆弱,生出無盡悲嘆,也為個體生命在亂世中漂泊無依而痛苦沉吟。為了掙脫這如影隨形的痛苦與迷茫,他們各尋出路。有的珍視生命,期望在亂世中保全自身,獲得重生之機;有的則在名利場中奮力追逐,試圖以功成名就來賦予生命價值;還有的選擇及時行樂,在短暫歡愉里忘卻現(xiàn)實的殘酷。這種種行為,都深刻地反映出他們對生命有限性的深切認知,滿含著難以言說的悲涼與無奈。在《古詩十九首》中,文人會產(chǎn)生如此的生死觀,原因有以下幾點。
(一)政治黑暗,入仕艱難
東漢末年,皇室式微,外戚與宦官把控朝政,統(tǒng)治階層腐敗不堪,國家政治體系千瘡百孔,社會風氣也隨之敗壞。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中下層士子和知識分子報國無門,話語權喪失,而高官們相互勾結、徇私舞弊,進一步堵塞了下層士子入朝為官的道路。“黨錮之禍”更是讓士子們的前途雪上加霜,內心遭受重創(chuàng)。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儒學雖成為文人入仕的途徑,可文人并未得到真正重用,如揚雄、司馬相如也只是文學弄臣。社會動蕩、入仕艱難,使得文人將目光轉向自身與社會現(xiàn)實,創(chuàng)作也聚焦現(xiàn)實世界。
《古詩十九首》就誕生于這一時代。當漢末文人被亂世束縛,無法實現(xiàn)人生價值,理想中的失落與幻滅感油然而生,他們開始質疑、否定原有的生命價值和意義模式。時代的苦難,成了這些作品深沉情感的來源,也讓我們得以透過文字,觸摸那個時代文人的靈魂。
(二)天災頻發(fā),審視生命
據(jù)資料記載,東漢時期是我國自然災害高發(fā)期之一,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東漢時期發(fā)生過洪澇、干旱、地震、蝗災、疾情、大風、冰雹、霜凍等各式各樣的自然災害。僅以地震為例,在《后漢書·五行志》中就有記載,在漢安帝、漢順帝、漢桓帝、漢靈帝等時期地震頻發(fā),僅僅發(fā)生在京城的地震就多達二十三次,更不用說那些處于地震帶的地方,更是容易發(fā)生地震。這些自然災害不僅造成了社會經(jīng)濟與人民財產(chǎn)的損失,而且深刻地影響著民眾的心理以及社會文化價值的取向。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以及自然的災難同時壓在人們的身上,放眼望去,皆是令人痛心疾首的慘狀。這些觸目驚心的場景,如同尖銳的針,直直刺進文人那細膩敏感的內心深處。強烈的沖擊讓他們不由自主地審視自身,開始深度思索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也迫使他們重新探尋生命的本質、死亡的含義等一系列人生難題的答案。文人們意識到了生命的脆弱性與短暫性,重新思考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三)思想混雜,儒學漸衰
漢末文人生死觀的轉變,深受社會思想碰撞的影響,尤其是道家思想。儒家和道家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兩大源頭,在西漢時,漢武帝推行“罷默百家,獨尊儒術”,極大提升了儒學地位。東漢初期大一統(tǒng)局面下,儒學影響致使個體生命價值和內在欲望未受重視,個體意識淡薄。到東漢后期,統(tǒng)治階級內部矛盾激化,儒學正統(tǒng)地位衰落,對社會人心的掌控力減弱,而道家對個體生命價值的追求、對自由幸福的向往以及對黑暗現(xiàn)實的批判等,吸引了文人,為他們提供了自我調整的途徑,推動文人追求獨立精神、享受個體生命、實現(xiàn)自我價值。文人的個體生命意識開始覺醒,意識到亂世中生命朝不保夕,長生只是幻想,應當及時行樂,如《驅車上東門》中所寫的“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但文人自幼受儒家教化,儒道精神在他們身上并存。他們感傷人生短暫,卻又積極生活,追求幸福快樂,展現(xiàn)生命精彩;他們輕視禮教束縛,活得灑脫,將精力投入保家衛(wèi)國和詩詞創(chuàng)作,期望以軍功或傳世之作實現(xiàn)生命的永恒價值,不再寄希望于虛幻的仙人,充分融合了道家和儒家思想。
三、結語
在我國文人五言詩的發(fā)展歷程中,《古詩十九首》堪稱東漢文人五言詩的巔峰之作。此前,詩的領域鮮少涉及“人生”這一主題,而《古詩十九首》則首次將其引入,并進行了深刻且生動的描繪。它以鮮活的語言,將生命真實的境遇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還深入到人類生存本質的深層結構,挖掘出那些潛藏在生活表象之下的生命感悟與思考。在東漢后期的社會大背景下,人們對生與死的觀念認識逐漸轉變,并且已經(jīng)充分認識到生命之短暫,而死亡又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人們開始回歸到現(xiàn)實生活中享受生活的樂趣。
參考文獻:
[1]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77.
[2]鐘嶸撰,曹旭箋注.詩品[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36.
[3]王威.東漢自然災害史研究綜述[J].農業(yè)災害研究,2019,9(02):53-56+102.
[4]徐若妍.淺析《古詩十九首》的藝術特色[J].漢字文化,2021,(18):66-67.
[5]李青唐.論漢末文人的生命意識——以《古詩十九首》為例[J].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40(03):111-118.
[6]王有景.《古詩十九首》與東漢末文人的生命意識[J].重慶工學院學報,2006,(03):162-163+166.
[7]張宇.兩漢生死觀與兩漢文學關系研究[D].福建師范大學,2007.
[8]海風.《古詩十九首》中的女性形象研究[D].北方民族大學,2021.
[9]鄭訓佐.論《古詩十九首》生死觀[J].云南教育學院學報,1991,(01):60-65.
[10]羅操.墓券與東漢民眾的生死觀念[J].河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32(02):12-17.
[11]岳麗穎.《古詩十九首》抒情藝術探析[D].安徽師范大學,2004.
[12]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