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故鄉(xiāng)綠色的海洋里,松鼠不小心掉落的一粒松子,就可以長成一棵松樹。
它們生在山上,長在森林的胎衣里,從小就與身旁的松樹依偎長大。風吹過,松樹輕輕搖頭,滿山碧波,一浪追趕一浪。一座座馬頭攢動的群山,被白云淹沒,奔向一望無際的天邊,變成了一片綠色的歌唱。
松樹性格溫順,跟什么樹都合得來,不論在哪座山上,都能和所有的樹木抱團成長。不論是麻栗樹、青岡栗樹、橡豆枝樹、楊梅樹、棠梨花樹、苦刺花樹、山茶花樹,高的矮的,大的小的,美的丑的,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松樹從不欺生。松樹永遠是那些小灌木的哥哥姐姐、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庇護著兒孫繞膝的灌木林簇擁著野花茅草。松樹就像我們村里的人,誰是誰家的血脈,祖祖輩輩,子子孫孫,你是哪棵松樹的根系,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故鄉(xiāng)密密麻麻的樹林中,松樹最多。青松、羅漢松、爬地松,每一種松樹,都有自己的姓氏家譜,宛若村莊里的人,就有叫松才、松林、松濤,也有人叫李X松、張X松、王X松等,很多人的姓名里,都喜歡帶一個“松”字。
一次朋友邀約吃飯,遇到一位來自遠方叫楊松的新朋友。他問我尊姓貴名。我說,李光彪。他好像聽不懂我濃墨重彩的方言,又問:“李光標,哦!名人,和陳光標一字之差。”我連忙解釋:“不敢當,不敢當,我是十八子李,光棍的光,老虎的胡須像三根松毛。”在場的人哈哈大笑,笑成波瀾壯闊的松濤。
山里的人不僅以松樹論資排輩取名,還經常以松樹喻人。我一天天長高了,村里人就把我說成一棵松,該提親娶媳婦了。我有時脾氣很倔強,就被母親說成扭松樹。我有時做事沒毅力,熱一頭、冷一頭,母親就說我是“松毛火”。母親手腳皸裂,皮膚粗糙,就被我說成“松樹皮”。我柴草捆不緊,疙瘩結不死,做事慢騰騰,母親就說我不像一個男子漢,做事“松松垮垮”。我有時看不清前面晃動的背影是誰,“喂”的一聲呼喊,人家扭頭一看,覺得我不禮貌,就不理睬,反而問:“你是叫松柴?還是喊栗柴?”我母親壽元長,村里人就把她比作“萬年青”。松樹仿佛就是人,人就是松樹的化身。
地名村名也離不開松樹,有叫松樹林、松樹地、松樹嶺、松樹坡、松樹箐、大松樹的。
故鄉(xiāng)有一個叫“大松樹丫口”的地方,是古時候南方茶馬古道必經的關隘。當年森林密布如墻,常有熊和狼出沒,馬幫路過,就要早早地殺幾只雞帶上,遇見熊和狼就扔,才能平安通過。解放后,一條公路從“大松樹丫口”經過,車來人往,熊和狼不知不覺消失了。可在我心里,“大松樹丫口”是一個神秘的地方,我們小時候,每次把牛羊放到那里,就會產生一種“狼來了”“熊來了”的畏懼感。盡管我們都隨身帶著柴刀,手握棍棒,一個人從不敢獨來獨往,都要結伴同行。直到我離開故鄉(xiāng),雖然沒有見過熊和狼,但野兔、獐子、野雞之類的野生動物倒見過不少。
而如今,從“大松樹丫口”一直連向老家村前村后的一道道山梁上,已經安裝了數(shù)十臺頂天立地巨人般的“大風車”,白天黑夜旋轉發(fā)電,聲音大如狼叫熊嚎,很多野生動物舉家遷徙,捕食蟲蟻的鳥也越來越少。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生物鏈條漸漸脫鉤斷檔,只有那些不長翅膀的小蟲無憂無慮寄生在松樹上,“大松樹丫口”的那片大松樹,已經成了“老枯樹”。我每次回老家,開車經過那里,見到那些枯死的大松樹,心里總有一種即將痛失親人的憂傷。
二
故鄉(xiāng)人把松樹上綠油油的松針叫做松毛。逢年過節(jié),墊青松毛必不可少。
彝族史詩《查姆》認為:“杉羅樹為公,松樹為母?!彼蓸涫且妥迦说哪赣H樹,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彝家人。每年春節(jié),大年三十那天,都要從山上砍回兩棵最好的松樹,栽在院子里,一棵代表天,一棵代表地,作為“年松樹”,焚香燒紙,殺雞祭祀,貼上“萬年青”或“萬年青松青又青”之類的紅對聯(lián),寓意萬古長青,清潔平安。
故鄉(xiāng)的年過得很漫長,你來我往走親戚,一直要延續(xù)到正月十五。青松毛也一直墊到正月十五,干了再反復去山上采回家,一層一層鋪上,青松毛就是最好的飯桌,最好的草墩坐墊。直到正月十六那天,家家都會點燃香火,連同撕下的封門紙一起,把堂屋里的青松毛打掃干凈,把“年松樹”送出家門,用來燒火做飯,或是用來燒要播種的洋芋地、苗床地,開始料理來年的春耕生產。
青松毛也是故鄉(xiāng)人結婚辦喜事必不可少的“綠地毯”。不論誰家,只要有男婚女嫁的喜事,都要上山采些青松毛,撒在大門口,撒在院子里,仿佛是今天城市人舉辦婚禮搭“T臺秀”。
故鄉(xiāng)人為什么對青松毛情有獨鐘?傳說先秦時期,我們彝族部落的頭人俚濮與另一個部落的頭人因捍衛(wèi)地盤之爭,由于寡不敵眾,雖敗下陣來,卻不甘失敗,發(fā)誓要做一棵傲雪凌霜的青松,百折不撓捍衛(wèi)自己的家園。因此,崇拜松樹骨氣的故鄉(xiāng)人與松毛結下了不解之緣,墊青松毛的習俗代代相傳。
時下在滇中楚雄的彝人古鎮(zhèn),不少餐館每天都會在地上、餐桌上撒一層薄薄的青松毛,招攬來客,“松毛席”已從鄉(xiāng)村復制到城市。在彝人古鎮(zhèn)街頭,經??匆姴簧傩〕詳偅跓镜蔫F架上放一層青松毛,再放上臭豆腐烘烤,烤熟的“松毛豆腐”被松毛奪去臭味,又香又嫩,細膩爽口。尤其是每年彝族的“火把節(jié)”“彝族年”等,凡是有慶典活動的地方,隨處都可見到青松毛閃亮登場。地上撒一層綠油油的松毛,吹響過山號,唱起敬酒歌,跳起彝族舞蹈,喝“攔門酒”,迎接來自四面八方的賓朋好友,成了千里彝山節(jié)日喜慶的一道美麗風景。
男女青年談戀愛,喜歡說好日子,約定地點,成雙成對在一起唱左腳調,跳左腳舞。很多調子(山歌)都寄生于松樹之上。
高山青松青又青/哥彈弦子給妹聽/約好日子來跳腳/試試表妹給真心。
送哥送到松樹腳/根根松毛往下落/妹的話兒哥記住/楷楷眼淚各走各。
送哥送到松樹山/抱著松樹淚哭干/別人問我哭什么/我哭明油(樹脂)心不甘。
送哥送到松樹崖/問哥去了何時來/只要妹心合哥意/隨時叫我隨時來。
送妹送到松樹坡/松樹坡上橄欖多/吃個 橄欖喝口水/橄欖回甜妹想哥。
有的小伙子剛剛離開舞場,又反轉回來,就會被姑娘挖苦:“水淌松樹柴,淌去又淌來,那個小妹掛拉你,臉皮厚如松樹柴?!?/p>
有的姑娘自傲清高,看不起男方,男方就會這樣唱左腳調挖苦:“哥是青松妹是花,花笑青松不如她,等到哪天霜雪降,只見青松不見花?!?/p>
如果男的膈腆羞澀,也會被女的調侃:“約是你先約,騎張小摩托,把我拉到松樹腳,叫你唱歌你不唱,叫你跳舞你不跳,還說松毛戳著腳。”
當然,也有慕名上門提親,打個石頭試試水的,如果被姑娘一口氣拒絕,提親的人就會說:“那個松樹疙瘩頭都不搖,降不翻?!闭勄檎f愛,提親說媳婦,湯里飯里,有鹽有醋,幽默詼諧。
辦喜宴迎賓待客,調子搖身一變,就成了敬酒歌,喝酒必唱歌,唱歌必喝酒,琴弦伴奏,又彈又唱:“阿老表,阿表妹,端酒喝,喜歡也要喝,不喜歡也要喝,不喝你莫走,點滴也莫留,彝家禮不周,還請再來走。”一首調子一杯酒,高潮迭起,不卯一人,打通關。生長于這方水土的我,有時接待遠方來客,也會鸚鵡學舌,唱幾首酒歌助興。常常是,自己把自己喝成一棵被狂風連根拔起的松樹,搖搖晃晃離開餐桌。
松樹,結滿了陀螺大的松果,掛滿了我嫩生生的幻想。小時候的我最崇拜武松打虎,每次聽老師講武松打虎的故事,就會胡思亂想,把武松打虎的景陽岡和我們經常去放牛羊、砍柴的松樹嶺聯(lián)系在一起,盼望有一只老虎出現(xiàn),自己也要像武松一樣打虎,顯顯威風??上?,直到我長大離開家鄉(xiāng),在松樹嶺只見過野豬、麂子,沒有遇見過老虎。
讀初中時,老師教我們:“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苯虄扇?,很多同學都還結結巴巴,我就能倒背如流,說出是陳毅元帥寫的詩。老師就叫我站在講臺上,背給同學們聽。我跑上講臺,一字一句背得泉水叮咚響。老師連連夸獎,說我長大以后,有可能成為詩人。
其實,那時的我很羨慕二叔家的大姐夫,他在林區(qū)當工人,工作就是天天砍木頭、抬木頭。然后把木頭溜入金沙江,漂流而下,由下游的金沙江水運局工人打撈上岸,裝上渡口(攀枝花)的火車,運往全國各地。每次大姐夫來二叔家,見他穿一雙釘鐵掌的翻毛皮鞋,吸著“淌水(金沙江)牌”香煙,聽他繪聲繪色講金沙江漂流木頭,到攀枝花坐火車的故事,我就夢想著長大后要當一個林業(yè)工人,像大姐夫一樣穿翻毛皮鞋,吸黃屁股香煙,坐火車。不知是老師當年對我的鼓勵,還是巧合,今天的我雖然不是著名詩人,但也是個文學癡迷者。
四
松樹很聽山里人的話,需要它奉獻時,刀斧怎么咬它,它都唯命是從。有時,山里人過山箐、過山水溝不方便,就近砍三四棵松樹搭橋,松樹匍匐躺平,卑躬屈膝承載著來來往往背挑扛抬的山里人,背負著走過路過的牛羊牲口。
松樹也是我們山里人的衣食父母。不論誰家要建蓋新房子,椽子、房梁、柱子,樣樣都少不了木頭,而這些木頭的前身,就是一棵棵不同年齡的松樹。一戶人家,如果要建蓋一幢四梁八柱的三間大瓦房,大大小小、長長短短需要一百多根松樹木頭,砍木頭、抬木頭就是其中的一項大工程。如果自家山上有松樹可以做木頭,也要提出申請,逐級向林業(yè)部門報批,方可限量砍伐。如果自家山上木頭不夠用,就必須花錢買。
備足石頭、木頭、土,開工建蓋新房子時,還要舉行“動土”奠基,“架馬”砍木頭儀式。一切準備就緒,豎柱子立房屋框架那天,主人家還要擇個良辰吉日,殺豬宰羊,燃放爆竹,吹嗩吶,請客慶賀。特別是上最后一棵中梁時,還要早早飼養(yǎng)一只最好的大紅公雞做“跑梁雞”,由主持砍木頭的木匠敬天敬地,敬公雞三杯酒,一邊叨念:“小小紅公雞,頭高尾又低,頭戴紅帽子,身穿紅袍衣,今天好日子,東家蓋房子,選做跑梁雞,吉祥又如意?!比缓?,把公雞放在梁上,讓公雞順著梁跑。如果公雞從山墻的這頭,一口氣順利跑到山墻的那頭,就是吉祥如意的好兆頭。如果公雞沒有順著梁跑通,中途就反轉跑回來,或者還沒有跑到頭,就從梁上往下飛,家里就可能有岔角事。
山里人使用的家具也如此,大多數(shù)都是用松樹制作而成的。各取所需把松樹砍成木頭,抬回家,削皮、曬干,解成木板,就可以請木匠做床、做桌子、做凳子、做柜子、做木桶、做木盆、做木甑子…
家鄉(xiāng)的山歌唱得最貼切:“小小松樹一根柴,巧手木匠把你解,你一塊來我一塊,箍桶箍甑隨他用,裝水蒸飯莫計較,團團圓圓站攏來?!奔壹覒魬舻纳a生活用具,都離不開松樹。
兒時,我喜歡玩木輪車,經常跑去請木匠鋸一個粑粑大的松樹木輪子,自己用紅通通的火箸,順著輪心鉆一個眼兒,再用一根八號鐵絲,或是用一顆大釘子做輪軸。然后找一根竹竿,剖開成八字形的頭,安上木輪,簡易手把式獨輪車就做成了,可以隨身帶,到處玩耍。我們還制作過一種三輪車,找來一根三角形枝丫的松樹,頂端做車頭,兩枝丫做車身,車身上釘一塊木板,安上三個木輪子,一群小伙伴,你拉著我,我拉著你,一趟又一趟輪流玩木輪車。有時玩過了頭,耽誤了找豬草、拾糞的時間,玩木輪車就成了父母眼里不務正業(yè)的事,經常遭父母反對,只能偷偷躲著玩。
故鄉(xiāng)的姑娘出嫁,父母早早地就會從山上砍回松樹,備足木料,臨近出嫁前一個多月,請來木匠,又是解板,又是鋸,又是刨,敲敲打打,做一張嫁妝柜,給出嫁的姑娘裝新衣服、新鞋子和手鐲、銀鏈。同時,還要做一對四只腳的小方凳,一個火盆架,然后刷上紅紅的油漆,嫁妝柜上還要畫上山茶花、喜鵲等圖案,作為禮物,搭送姑娘出嫁。娶親那天,由男方家請一個“背柜子”的人來,隨著迎親的隊伍,一起把嫁妝柜、木凳、火盆架背到男方家,紅紅火火過日子。
背柜子的人是娶新媳婦回家的第一信號,柜子背進家,嗩吶聲隨之而來,爆竹聲聲迎親。更有意思的是“牽新媳婦”,男方家早已用上好的松樹,劈成一塊塊白生生的柴,曬干,做成兩個白生生的迎親火把。等到新媳婦娶進門時,由兩個童男子舉著熊熊燃燒的火把照亮,兩個年長的婦女把新媳婦牽入洞房。我小時候,就經常幫人家討新媳婦舉火把,新媳婦發(fā)喜糖時,就會多給我們“火把童子”幾顆水果糖。此時,一些聰明的新媳婦跨進洞房門,就會和新姑爺搶枕頭坐。按照風俗,誰先搶到喜床上的枕頭坐,誰就是未來夫妻生活的當家人。所以“牽新媳婦”是以“牽”為借口,名義引路,目的是想拽住新媳婦,不讓她第一個搶坐枕頭,新姑爺捷足先登坐上枕頭,就是成家立業(yè)后的一家之主,頂梁柱。
五
靠山吃山是我們山里人祖祖輩輩的信條,封山育林,自古有之,樹養(yǎng)育著人,人守護著樹。樹和我家祖祖輩輩有緣,祖父是舊社會時的村長,為了護住村莊背后那山松樹,安排祖母在吃午飯時故意去偷砍山上的樹,讓“拿山”的人抓個正著?!澳蒙健钡娜朔A告祖父,祖父二話不說,按村規(guī)民約殺了自家的豬,請來全村人白吃了一天,假戲真演。
“拿山”是我們山里人管護山林的一種方式,村村寨寨不僅有山規(guī)民約,還有專門巡護山林的“拿山”人(就是今天的林管員)。如果誰不循規(guī)蹈矩,偷砍山上的樹木,被“拿山”的人抓到,輕者,沒收刀斧、皮條、背索、羊皮褂;重者,罰辦伙食,全村人“打熄火”到當事人家殺豬宰羊,白吃白喝一天。祖父自打自招,就是警示山前山后的人,要守住管山護樹的根本,這是老祖宗立下的規(guī)矩,誰都不能冒犯。因而名傳至今。
一棵松樹,好比村里辦紅白喜事的“總管火”。我們村有一座能灌溉二十多畝田地的小水壩,每年封壩蓄水時,涵洞的磨眼石,就是用一棵松樹做“壩涵樁”,如一個熱水瓶木塞活脫脫插下去,然后在“壩涵樁”周圍塞上膠泥巴,一層一層夯實。水蓄滿了,水位上升,高高的松樹梢露出水面,像一棵神樹守護著小水壩。需要開壩放水灌溉農田時,由一個水性好的人游泳,使勁搖“壩涵樁”,水就慢慢滲漏出來,繼續(xù)使勁搖,水越漏越大,然后拔起“壩涵樁”,“嘩啦啦”開閘放水。就這樣,一棵松樹管住了小壩水的咽喉,管住了全村人田園的命脈。
“一村靠一人,一山靠一神?!彼^的神,就是“山神樹”,就是我們村莊背后祭天山頂?shù)哪强么笏蓸?。腰桿直挺挺的,身材魁偉,皮膚如鱗,還長出了一些碎米花和白胡須。枝丫密密麻麻,仿佛千手觀音,握著扇子,向四面八方伸展。頭發(fā)青綠,宛若馬鬃倒垂,濃綠的松毛間,結滿馬眼珠一般的松果,遠遠看去,樹冠開屏,就像一把擎天大傘。故鄉(xiāng)風不調,雨不順,莊稼遭遇冰雹,要去祭拜它,天旱無雨要去祭拜它,家禽六畜遭到瘟疫要去祭拜它…
有一年,我千里迢迢奔赴安徽黃山,一心一意就是要去看年畫里的迎客松。當我站在迎客松旁時,大吃一驚,有一棵迎客松和我家鄉(xiāng)祭天山的那棵“大松樹”,就像是同一個娘生的,像模像樣。唯一不同的是,黃山的迎客松頑強地生長在石頭上,家鄉(xiāng)的那棵大松樹,靠著一塊人高的石碑。村莊里不論誰家上墳,都先要去向山神報到,山神就是那棵巍然屹立的大松樹,殺雞、上香、叩拜,誰家都不敢馬虎。立了一塊山神碑,有了一棵山神樹,整座山就成了全村人心目中的神山,誰也不敢擅自亂動刀斧,隨意砍伐山上的松樹。
故鄉(xiāng)彝族創(chuàng)世史詩《梅葛》記載:“每年農歷六月二十四火把節(jié),彝族人家都要把羊趕到山上去放,比一比誰家羊多,哪家羊肥,要祭祀羊神。祭羊神時要找山上結果最多的那棵松樹,砍下權丫最好的那支松枝,寓意來年羊多如松果。”彝族朵(畢摩的一種)在超度亡魂時,都要帶領死者親屬,選一棵小松樹,制作靈牌,用于安放祖先靈魂,置于家堂,用于祭奠。
那棵大松樹,在故鄉(xiāng)人的心目中,早已不是樹,而是一個觀天象的畢摩,通天文,懂地理,掌管著全村人的衣食宿命。
母親去世出殯時,幾條漢子找來一棵三米多長的松樹木頭,還有幾根一米多長的松樹圓木,橫的橫,直的直,又是鐵鏈,又是皮條,捆綁在棺材上。在朵蜆敲敲打打的哀樂聲中,“死人出”一聲吆喝,母親長眠的一口黑漆漆的紅頭棺材,八條漢子,前的前,后的后,左的左,右的右,并肩前行,爬坡過坎,把母親的棺材順利抬上墳山。
下葬完畢,那些被村里人稱為“大牛”“小?!钡乃蓸涫案?,全都放在母親的墳墓旁,留給母親去另一個世界當拐杖。緊接著,由主持葬禮的朵現(xiàn)為母親“安山”,在“山神樹”下舉行祭拜山神活動。朵現(xiàn)又說又唱,鑼鼓鏗鏘,既像是歡迎“來亦清平”的母親,又像是歡送“去亦清平”的母親,懇求山神接納母親,一個新人前來注冊報到,安家落戶當“守山人”了。
在我看來,祭拜山神,就是祭拜那棵神秘的大松樹。
六
山不轉路轉,一心一意想當林業(yè)工人的我,后來也跨入了林業(yè)部門的門檻
行走在綠水青山之間,奔波于崇山峻嶺之中,大自然這本書,也讓我獲得了很多林業(yè)知識。深知云南松分布菲律賓、緬甸、貴州、廣西、西藏、四川等地,既是中國有名的松樹之一,也是中國西南地區(qū)森林植被中的主要樹種,是山里人靠山吃山的“金箍棒”。
每年冬春季節(jié),不管怎樣嚴防死守,還是免不了有山火發(fā)生。每次奔赴火災現(xiàn)場,母親駕馭火的舊幕,又在眼前浮現(xiàn)。母親在世時,每年都要準備很多“狗尾巴”松毛,堆在洋芋地邊、菜園邊、秧田邊。播種前,燒洋芋地、燒菜園地、燒苗圃地。這樣一燒,土蠶、蛐蛐、螞蟻,一切全歸于盡。土壤被燒,等于進行了一次高溫消毒殺菌,而且炭火灰是哺乳禾苗的有機營養(yǎng),來年的洋芋,育出的菜秧苗、水稻苗,又肥又壯,不論移栽在哪塊田地里,一苗多蘗,茁壯成長,年年都有好收成。
不僅我的母親如此,故鄉(xiāng)人把松毛一耙一耙抓進竹籃,背回家,給家禽六畜墊概,一層一層不斷添加,不斷更換,松毛和家禽的糞便經過發(fā)酵,就成了農家肥,是喂養(yǎng)莊稼的最好肥料。很多人家為了讓家禽六畜一年到頭都有松毛墊概暖窩,就會在房前屋后,找一塊安全可靠的地方,把從山上耙回家的松毛,壘成一個圓溜溜的大松毛堆,不論是給畜牲墊概積農家肥,還是每天燒火煮飯,松毛都必不可少。
難怪我的家鄉(xiāng),有“房前不栽棕,屋后不栽松”的說法。言下之意,棕樹不像桃樹、梨樹、柿子樹、石榴樹一樣有果子可摘吃,也不能當木材做家具。風吹來,“啪啪”掌聲不斷,整天就像個哭娃娃,吵得人不安寧。而松樹呢,雖然一身都是寶,但就像個上了年紀的人,風一刮過,頭發(fā)飄落下來,天長日久,如果不及時把地上的干松毛耙走,就會埋下隱患,有可能引起火災,殃及房屋和人身財產安全。
松樹和人一樣,也會生病。最難預防的是小蠹蟲,它們寄生在松樹的心臟里,吃喝玩樂,松樹就像得傳染病似的,一片接一片黃快快地枯死,噴藥殺蟲,治標不治本。切斷小蠹蟲的有效辦法,就必須把得病的松樹斬盡殺絕,毀壞小蠹蟲的家園。看著那些當作柴被砍的“病死樹”,就像缺醫(yī)少藥的年代,家鄉(xiāng)那些在瘟疫中死去的豬雞牛羊,倍感痛心和自責。
有松樹的地方,每年雨季都會生長出很多野生菌。腐爛的松毛下面,最多的要數(shù)松毛菌,幾乎都是集群式地生長,一個班、一個排、一個連,一朵朵、一叢叢、一片片,從松毛下面灰頭土臉鉆出來。這種松毛菌,也叫“麻布臉”,由于有點酸,很多人都不要,我卻很喜歡,一朵一朵拾起,扒掉菌子頭上的松毛,拿回家,清洗后用來炒腌菜,既可口,又下飯?;蚴菚窀?,就成了風干菌。不論是用新鮮肉煮吃,還是用臘肉煮吃,都是香噴噴的風干菜。
珍饈膳品松茸,也離不開松樹,高大的松樹腳下,厚厚的腐殖土下面,松茸東一朵、西一朵探出頭來,蘑菇的帽羞羞答答,一直不愿把小傘打開,如果不細心觀察,踩到松茸都不知道。松茸對生長環(huán)境極其挑剔,只能生長在沒有任何污染和人為干預的樹林中,孢子必須與松樹的根系形成共生關系,而且共生樹種的樹齡必須五十年以上,才能形成菌絲和菌塘,生長的地方必須有松樹,松樹的周圍都是闊葉灌木林,松茸就躲在松毛和腐葉下面,到了雨季,年年有松茸可采。
身價高貴如軟黃金的松露,像一個個黑溜溜紫嘟嘟的洋芋,躲在松樹下的腐殖土里,從不拋頭露面。傳說,最先發(fā)現(xiàn)松露的是山母豬。母豬發(fā)情時,嗅覺靈敏,順著松露散發(fā)出的氣味,往地下拱,就把松露拱出地面,人們才知道松露是烏金一樣的好東西。當然,現(xiàn)在也有專家訓練犬,用“松露犬”找松露的。而故鄉(xiāng)的人找松露,不僅要熟悉松露的菌窩,而且到了采野生菌的時節(jié),必須像探礦一樣,扒開腐殖土,才能像挖洋芋一樣,把松露一個一個刨出來。
松樹生長的地方除了野生菌,還有一種古今名貴的中藥材“琥珀”,它是松樹的樹脂埋藏地下,經年久轉化而成的化石樣物質,具有鎮(zhèn)靜安神、活血化瘀、利尿通淋的功效。琥珀也被一些商家當作玉石、翡翠一樣,加工成各種身價百倍的奢侈品。
時代在變,一朵朵野生菌,從高山松樹腳下出發(fā),走向農貿市場,走入餐館,走入工廠。通過冷鏈加工,或是凍干,被貼上商標,戴上生態(tài)食品的帽子,源源不斷匯入商海,流入市場,變成了餐桌上的“山珍”。
松茸和松露是野生菌的皇家貴族,漂洋過海出口歐美很多國家,不少食客都說有防癌、壯陽功效,而故鄉(xiāng)人吃松茸、松露則是家常便飯。想生吃,切片,芥末、辣椒蘸水,吃生魚片一樣即可;想喝湯,與雞肉、豬排煲湯即可;也是招待遠方來客的招牌菜。好酒者,還可以泡制成松茸酒、松露酒。
松露的功效究竟如何?三十年前,我在山區(qū)供銷社村公所購銷店工作,一個婦女來賣松露,順便找村支書說事,要求要和丈夫離婚。村支書一五一十問那婦女,為什么要鬧離婚?婦女說了很多家長里短磕磕碰碰的事。村支書勸解道:“你說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牙齒都會咬著舌頭呢,回去好好商量商量再來?!眿D女紅著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老支書,你替我想想,我每天晚上身邊就像睡著一條死蛇,這日子實在無法過下去?!崩现矍绲瘟镆晦D:“既然這樣,婚,更不能離,松露莫賣了,回去殺只小母雞,好好給你家老公補補身子?!本瓦@樣,村支書一邊勸說,一邊把婦女送出村公所大門。后來,那個婦女和丈夫經常來我的購銷店買東西,有時,夫妻倆一人背一大袋化肥,腳跟腳來,腳跟腳去,再也沒有找過村支書提及離婚的事。
多少年過去了,村支書已經作古,而村支書用吃什么補什么的“民間理論”成功調解離婚的故事,卻成了我為松露代言的珍藏版本,永遠活在我的嘴里。
山上的松樹成年后,從樹干切開一個倒三角形的口子,樹腰掛一個袋子,松樹上就會流出明油(樹脂)。那是松樹的乳汁,貯存起來曬干,就成了松香。賣給加工廠,就成了食品、藥品、化妝品、肥皂、油墨等必不可少的添加劑。也許,在當今商品琳瑯滿目的海洋里,很多人天天使用與松香、松節(jié)油有關的產品,享受著香美的生活,可能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松樹的恩賜。
茯苓寄生于松樹根系周圍,東漢醫(yī)學家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中,有15方包含茯苓。從古至今,茯苓都是很多疾病的“克星”,具有利水滲濕、健脾補肺、寧心安神的功能。隨著科技的發(fā)展,現(xiàn)在茯苓也可以種植了。有的人家在山上腐爛的樹樁附近挖坑,將茯苓菌種埋在松樹根上,覆蓋上土,仿生種植。更多的人家,則是把茯苓種在山坡地里,土地平整后,理成溝,用上年冬季砍伐的松樹,晾曬干后,一截一截鋸斷,依次放在地溝里,然后,在松木上種上茯苓菌種,嚴嚴實實覆蓋上土,壘成。春天種植,冬天采挖,扒開泥土,茯苓就一個個圓頭圓腦,瓜大球大,寄生在松樹上,即可收獲了。其實,松樹是種植茯苓的唯一母本,茯苓,就像我一樣,都是松樹的孩子。
松花粉,也是中國醫(yī)學寶庫中的一劑良藥。每年春天尾巴夏天頭,是采松花粉的最佳時節(jié),我跟著母親上山,找到一棵棵馬尾松,互相配合,把松花一穗一穗輕輕剪下,放進蛇皮口袋,背回家,一簸箕一簸箕曬干。然后母親用篩糯米面的細鐵沙羅篩,一篩子一篩子地篩,麥面一樣的松花粉就分離出來了。再用塑料袋一小袋一小袋分裝好,就可以賣給那些走村串戶收購中藥材的“倒爺”,從而彌補我的書紙筆墨錢。
“記得少年騎竹馬,轉眼又是白頭翁?!焙退蓸溲}相連的我步入中年以后,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纏身,經常求醫(yī)問藥,不論是中草藥,還是中成藥,藥方中都少不了茯苓、松花粉。反復讀詩仙李白“愿君學長松,慎勿作桃李。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的詩句,才豁然明白,我不僅是大山的兒子,而且是松樹的后裔,茯苓、松花粉就像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將陪伴自己終身。
七
我出生在云南哀牢山的胎盤里,認識很多樹,很多樹也認識我。如今,生活在喝水不見井、吃米不見糠、燒火不見柴的城市,春夏秋冬,徜徉在大街小巷、廣場、河邊、公園,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樹木,隨處可見。
前年冬天,我去北京,北漂多年的老鄉(xiāng)陪我去逛天安門,走在雪后的長安街上,冷風如刀,滑過臉上,刺淋淋地疼。車流、人流,街邊的很多綠化樹都是我陌生的面孔,只有那些頭發(fā)染霜的松樹,好像認識我,迎風微笑。我暗自驚喜,能在北京這座大都市見到松樹,就像又見到我頭發(fā)花白的父母,又見到了眼前的老鄉(xiāng),無比親切。
晚上在一家云南人開的餐館吃飯時,老鄉(xiāng)告訴我,下個月他要到云南楊善洲干部學院學習。
我說,好啊,楊善洲“前半生當官,后半生守山”,扎根大亮山義務植樹二十多年,去世前,把價值三億元的林場無償交給國家,獻出了自己的金山銀山,是云南響當當?shù)囊豢盟伞?/p>
老鄉(xiāng)笑笑,喲!還沒去,你就提前給我上課了,來,特敬你一杯。說著,酒杯朝我舉過來。
兩杯酒就像兩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親吻了一下,又各自回到我們的手中,一飲而盡。我們喝的是來自云南的“松露酒”。這也是他鄉(xiāng)遇故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