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吵架后，兒子搬出了凌美麗在曼哈頓的公寓，那里的窗子直面中央公園的湖。同樣的房價在華人扎堆的紐約皇后區(qū)可以買好幾套兩居室，但她寧愿面積小一點，她要住在曼哈頓中心。十年了，兒子住主臥，凌美麗住廳里，說方便做事，不會吵到兒子學(xué)習(xí)。廳里立了一幅她從康涅狄格州一個富人區(qū)舊貨市場淘來的漆畫落地木屏風(fēng)，盛裝濃抹的日本仕女們站在每一扇屏面里，把她的單人床與大廳隔開。屏風(fēng)對面的墻被兩幅哈得遜派油畫占滿，讓房間有了縱深感，仿佛置身濃郁并陡峭的山水之間。畫盡頭是廚房，連著整面的落地玻璃門，拉開門是碩大的陽臺。凌美麗喜歡坐在陽臺上喝卡布奇諾和Masala茶，觀察中央公園湖面的變化。

兒子離開那天，凌美麗搬進主臥室，獨自哭了一會兒，然后洗個澡，沖出門。來到過去網(wǎng)上看到的寵物救助中心，收養(yǎng)了一只迷你獅子狗，取名“花兒”?；貋頃r路過一家花鳥市場，她拐進去，迎面一條紅紫條紋相間的斗魚在兀自起舞，她馬上給斗魚起了與自己的英文同名：Lily。她想買兩條，讓魚兒彼此有伴兒，不要像自己這么孤單，但結(jié)賬時售貨員說：“斗魚只能在一個缸里養(yǎng)一條，否則兩條魚會一直廝殺，直到把另一條咬死。有時還可能兩敗俱傷，誰也活不成。要不要再買一個魚缸，分開裝？”

想到自己與前夫最后婚姻中的“廝殺”，是不是有點像被裝在了同一個缸里的兩條斗魚？凌美麗搖頭，還是只養(yǎng)一條魚更好。她暗嘆，自己這么多年也像這斗魚一樣，人前瀟灑，有兒子陪伴，挺有目標：把兒子培養(yǎng)成才。但有誰活明白、看得透？世間許多表面的光鮮亮麗背后可能都是一地雞毛。兒子的離家掏空了她的心，她努力與一條斗魚和一只小狗重組一個“家庭”。

花兒和Lily入住后，的確讓凌美麗的生活有了改變，心情變好。不服輸?shù)膫€性讓她在內(nèi)心醞釀起一個陰謀。

圣誕節(jié)前，她給兒子發(fā)去手機短信：“媽媽好想你。謝謝你的賀卡，還有祝福我生日的玫瑰花。從五月份離家，你只在開學(xué)前回來過一次，取你的東西，那次我們又吵架了。媽媽在反省。你說得對，我應(yīng)該無條件地愛你，接受你。只要你快樂?！?/p>

“叮咚”，手機瞬間回復(fù)：“謝謝媽媽理解。我這半年在大學(xué)里很快樂，不要擔(dān)心。我對許多東西也在重新審視。盼望回家。”

“圣誕節(jié)有什么打算？我們?nèi)ザ燃伲繗g迎你請丹尼爾還有其他朋友加入哦！”凌美麗乘勝追擊。

“丹尼爾請我去蒙特利爾過新年，他在麥吉爾讀大二。我們想去看加人隊的冰球比賽。哦，丹尼爾在高中時是很棒的冰球守門員！”

“帶媽媽一起去吧？我?guī)湍汩_車？”凌美麗鐵了心要與兒子斗智斗勇，她手指飛快地在手機上敲字，“我去租Airbnb（民宿），給你們包餃子，慶新年。聽說那里的冬天氛圍很浪漫?！彼掷镄虚g不露聲色，好像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真怕被兒子拒絕。

“……好吧，我考慮考慮……”兒子在手機另一頭的反應(yīng)慢了半拍。

向兒子低頭示弱，這一招果然有效！凌美麗把手機往客廳沙發(fā)上一扔，脫掉衣服，赤身裸體，轉(zhuǎn)身給桌上的Lily喂了幾片魚食，拍拍花兒的前額，哼著小調(diào)走進浴室。她想沖個熱水澡，徹底放松。

從淋浴噴頭下走出，凌美麗光著身子走進客廳，在落地穿衣鏡前擦濕漉漉的頭發(fā)， 端視鏡中的裸體：齊肩長的大波浪，黑發(fā)滴著水珠，蓋住半邊臉，增添幾分妖嬈和性感。她的臉紅潤、光滑，被剛才熱氣騰騰的淋浴熏得仿佛擦上了一層粉底。歲月沒有在她胸前留下痕跡，乳房豐滿，且驕傲地俏麗著；腰身線條凹致，除小腹微凸，她需要不斷提醒自己挺胸抬頭收腹。腿皮膚白皙，尤其小腿細長，穿超短裙也是不違和的。

佛教里的童顏老叟因不近女色才顯年輕，難道女人也會因禁欲而永葆青春嗎？凌美麗想：這樣的身體應(yīng)該對異性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從三十八歲到四十八歲，將近十年沒有男人進入過凌美麗的身體了，不是她不想，也不是沒機會，但她覺得自己的生命之花在三十八歲那年就凋謝了。她曾去注冊過數(shù)個交友網(wǎng)站，也約會過二十多歲到七十多歲的各種男人，她想報復(fù)，但那種游泳池里的氯水味道每到關(guān)鍵時刻就來襲擾她，讓她想到男女之事就惡心，總是落荒而逃。想到自己的陰謀，凌美麗的心咚咚地跳。她用手按住前胸，怕那顆心會隨時跳出喉嚨，搞什么幺蛾子。她在內(nèi)心咒罵自己下作，從一個房間踱到另一個房間，漂白水混合著消毒水的味道突地冒出來，在空氣里撞，讓她頭疼，惡心，想吐。走進臥室，她蜷曲到床上?；▋禾蟻恚N著躺下。凌美麗一手抓住花兒肉肉的兩只后爪，使勁揉搓，感覺回到了兒子兩歲時，她也是孤單一人，老公總是出差，兒子每晚像條小狗蜷在她身旁，摟著她。她一只手就能握住兒子兩只肉乎熱乎的小腳丫，把冰涼的手捂得直出汗?？墒牵约涸趺淳桶褍鹤颖谱吡四?？想起五月份回訪哈佛回來的路上與兒子的沖突，她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

那天太陽很高。95號高速向南行駛的車輛時多時少，大貨車給人的壓迫與緊張感不時地從身邊閃過。從波士頓回紐約，凱文開車，客座上的凌美麗心情超好：凱文考上哈佛，三月初以來，各方艷羨把母子送上了人生巔峰。

凱文用余光瞟一眼母親，深咽吐沫， 輕嘆氣，雙眉在前額擰出三道豎痕，像小刀劃的傷口，只是沒有血。

“你怎么了？累了嗎？我來開車吧？”凌美麗問。

“媽媽，你想讀我的大學(xué)申請材料嗎？八百字的申請書。你問過許多次。”兒子說。

片刻沉寂，凌美麗感覺到凱文的吞吐、猶豫：“……查郵箱，它已經(jīng)躺在那里等你。我上路之前發(fā)的。是時候了，你應(yīng)該知道了?！?/p>

“知道什么？”凌美麗拿出手機，手指對準谷歌郵箱，高抬、落下，像小鳥伸出脖頸點擊水面飲水。劃過幾個廣告，兒子的伊妹兒無題，無附加文字，只有一個文件鏈接。

“我和其他所有的華裔美國學(xué)霸一樣，擅長數(shù)學(xué)，在所有的標準化考試中都得滿分，除了我是gay。我對父母無法啟齒，尤其我的單身母親……”

才讀第一句，凌美麗已覺五雷轟頂，心被從浸泡在溫泉中一下子扔到冰窟窿里，凍到窒息，而湖面的冰正越結(jié)越厚。她的手在抖，無望地在冰層下掙扎。

“告訴我，你這是為了申請好大學(xué)的一個謀略吧？我為你請的大學(xué)升學(xué)指導(dǎo)的確數(shù)次與你開過這個玩笑，他在誤導(dǎo)，說你生長在單親家庭是個優(yōu)勢，如果再是同性戀的話，加上你的好成績，所有藤校都會錄取你?！?/p>

“不幸的是這一切都是真的?！眲P文邊說邊狠踩油門，凌美麗忍不住去抓凱文手里的方向盤，疾速行駛的車子幾乎撞到前面的大貨車。凱文猛轉(zhuǎn)方向盤，拐上左邊的快行線，后面的一輛車子急剎車，按下抗議的笛聲。這超車的速度嚇得凌美麗尖叫：“你想讓我們都去死嗎？”在凌美麗心里，兒子一直是穩(wěn)重而有分寸感的。

“那你就不要說話了！我就知道你對我的愛總是有條件的，從小到大一直如此?！?/p>

“你停車！靠邊停車！”凌美麗發(fā)出嘶叫。

“到下一個高速休息站我會停車。你沒必要激動。”兒子話音平淡，聽上去心里早有準備。

車子拐進休息站，還沒停穩(wěn)，凌美麗開門沖出，直奔一棵參天高的紅橡樹，站下。看著樹干上皺褶干扁的樹皮，土灰參雜著深棕色，還有一條條布滿樹干豎脊上的寬且發(fā)亮的條紋，她落淚了。她覺得自己就像那棵樹，把水分和滋養(yǎng)都給了兒子，讓他枝繁葉盛，主干直通云霄，而自己就像那蒼涼的丑陋的樹皮，一片一片剝落，攤在地上，化成塵屑，最終不知會被哪陣冷風(fēng)吹到哪里，連魂兒都找不到。

“我這十幾年所有的生命都給了你，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我有什么錯？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凌美麗望著低頭向自己慢慢走來的兒子，大聲質(zhì)問。

凱文靠著紅橡樹坐下，扒拉地上兩塊干裂的土塊，撿起一片有銳利裂片形狀的葉子，數(shù)出了十一個棱角，再從每個棱角的縫隙間撕斷葉片。他語氣毫不示弱：“你情緒的晴雨表是跟著我的學(xué)校成績和競賽結(jié)果走的，難道不是嗎？”

凌美麗不語。

“還記得我七年級時西班牙語小考試拿了C，你那天連飯都不做，說再也不想管我了！后來我期末考了全A，你做了炒龍蝦、烤牛排，一大桌子菜。還有一次我英語拿了個B，你說沒有圣誕禮物了……你給予多少度愛的溫暖，都是跟著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升降的?！?/p>

凌美麗低下頭，更加無語。

“過去十年，你和爸爸在地球兩端冷戰(zhàn)，我夾在中間，好受嗎？送我去好學(xué)校，滿足物質(zhì)需求，你們什么時候在乎過我的情緒和心理需求？”

凌美麗怔住了。她想不到兒子竟把陳年往事記得這么清楚。本以為自己是幾近完美的媽媽，但現(xiàn)在兒子的話明確告訴她：“你不是！”

從小學(xué)到高中，一直有女同學(xué)喜歡兒子，但凌美麗堅信：“絕對不許早戀，影響學(xué)業(yè)。”她現(xiàn)在真后悔，覺得是因為自己限制兒子與女孩交往，所以他干脆去交了一個同性朋友。

“那個在十一年級的舞會上特別喜歡你的白人女孩，你的舞伴，格蕾絲是嗎？你們還一起去看電影吃過飯。是我不好，禁止你與她單獨來往。聽說她考上了斯坦福大學(xué)？我其實很喜歡她，她個性很可愛，似乎也一直想討好我?！?/p>

“媽你真可笑！你看她考了名校，希望我現(xiàn)在去找她，然后我就不會做同性戀給你丟臉了嗎？”

凌美麗不敢直面兒子的眼睛，問：“這個男孩……是誰？！”

“丹尼爾，是他給我從沒感受到的傾聽、理解，讓我體會到什么才是毫無條件和保留的關(guān)愛，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的東西。”凱文聲色柔軟，“他是加拿大人，小時候是游泳健將，我們結(jié)識于去年的奧數(shù)夏令營。你一直討厭游泳池，說那里的味道曾讓你嘔吐，從來不讓我學(xué)游泳。”

聽到“游泳池”，凌美麗臉上頓顯苦楚。

“丹尼爾在我們夏令營自由活動時放棄了與營友玩水的機會，在那個仙境般的大湖，他花了一個半小時教我浮在水面上，在水里呼吸。那次我學(xué)會仰泳，感受人生真正的自由和松弛：把自己交給大自然，不掙扎，不抵抗。媽媽，你體會過Follow your heart（跟著感覺走）嗎？”

想到游泳池水的漂白水混著消毒水的味道，凌美麗心上的傷疤被再次揭開，但她不想與兒子分享苦痛。她想為自己辯解：誰不想活得瀟灑？Follow your heart，但作為一個母親，培養(yǎng)你進名校是我的責(zé)任，讓你站在一個更高的人生起點起步。我有錯嗎？想到自己的委屈，凌美麗聲音里夾著哭泣：“你從沒說你想學(xué)游泳，你的主攻體育項目一直是網(wǎng)球，我也有十幾年沒游泳了，哪有時間做那么多事？”

兒子嘴角咧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說：“我有一次坐在丹尼爾身邊聊天，他聽我講了兩個小時，說我的委屈和壓力。他不評論，不說教，只傾聽。媽媽，許多時候我想跟你說什么，只需要你傾聽，不是要你指點江山，不是所有的問題都需要答案?？赡憧偸沁€沒等我說上兩句話，就開始批評指正。你永遠正確。”

“大家還都羨慕我把兒子培養(yǎng)進了哈佛。我怎么向朋友們交代我的兒子是個gay？”凌美麗邊說邊落淚。兒子語調(diào)譏諷：“多自私，只考慮你的感受。你要我繼續(xù)為你的面子活嗎？”

凌美麗無言以對。她走回車邊，拉開門，坐到駕駛位子，下意識地啟動引擎。車子空轉(zhuǎn)了十幾分鐘，等來凱文拉開后車門，聲音疲憊：“媽媽，我坐后排，你安心開車吧。”

母子二人余程無話，到家后各回自己的床上躺下，開始冷戰(zhàn)。晚飯每人一包方便面了事。

第二天，凌美麗一早下廚。她在盤子里用小西紅柿擺出心形，把兒子喜歡的培根炒雞蛋圈在中間，熱好牛奶，照例去敲兒子臥室的門。門虛掩，一敲就開了，她看到桌上的字條：

“媽媽，我不想在家里讓你難過，我提前去波士頓租房住了。我同學(xué)已幫我找好麥當(dāng)勞晚班，還在星巴克上早班，早上五點到中午十二點。我可以養(yǎng)活自己。謝謝媽媽。”

兒子這是早有預(yù)謀離開！凌美麗拉開陽臺門，望著對面中央公園里盛開的櫻花，她放聲大哭起來。

有了那次開車路上的爭吵教訓(xùn)，這次好不容易爭取來的與兒子同行去蒙特利爾，凌美麗一路小心地與兒子對話，悉點他們曾經(jīng)的所有快樂的日子。

六個多小時車程后，車子進入蒙特利爾島，來到市中心一棟雕琢的法式樓房下面。丹尼爾住這里。車沒停穩(wěn)，雪突然開始飄落，雜亂漫舞。

“真像天女散花！”凌美麗說。她搖下半截車窗，仰頭看細碎的雪花瓣在空氣里相互沖撞，又低頭看腳邊紙盒里裝的玻璃魚缸，斗魚安靜地漂浮著。她伸出手，接雪花，放回眼前，問：“凱文，雪花有多少瓣？”

凱文以近乎慈祥的神態(tài)說：“媽，你今天真漂亮！紅圍巾，化了妝的皮膚，看上去很年輕?！?/p>

“謝謝兒子，很高興我們一路聊得開心，好多年沒感覺過這么輕松了?！绷杳利惙畔伦簧戏降恼陉柊澹蜷_上面的鏡子，端詳自己的大紅嘴唇和閃亮的假睫毛， 涂著淺粉混雜藍色的眼影。她用手輕輕托起卷發(fā)底端，讓頭發(fā)顯得更蓬松些。對鏡擺出微笑時，她看到車對面走來一個年輕人。她內(nèi)心瞬間升起一種刺痛感，好像自己為自己遞了刀子，在心上深劃一道。她知道自己這刻意的打扮是別有用心。

看著金發(fā)齊肩的高個男子走過來，凌美麗來不及如何反應(yīng)，凱文已踢開駕駛座一邊的車門，一步跨出去，笑盈盈地奔向丹尼爾。他們幾乎是撞向彼此，抱在一起。凌美麗把車窗玻璃搖到底，伸出頭，擠出僵硬的笑，盯住丹尼爾的藍眼睛，那里閃著深不可測的光，煽動出的憂寂，一下子叩動了凌美麗的心，讓她心生不忍，好像對他的恨似乎已經(jīng)減了一半。

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顯得輕松：“我特意租了一個兩室套間的Airbnb（民宿），凱文今晚要不要和媽媽住?。俊?/p>

“我已與丹尼爾說好，住他和同學(xué)們租的大房子。人多熱鬧。他的室友們正在等著歡迎我?！?/p>

“你睡哪里呢？”

“客廳沙發(fā)呀。這是我們大學(xué)生的習(xí)俗，可以跑遍全世界，睡朋友家的沙發(fā)，省了住宿開銷?！?/p>

凌美麗忽然又聞到了游泳池里漂白水混著消毒水的味道，難受的感覺束縛了她的舌頭，仿佛一張口就會嘔吐。人生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時她失去了丈夫，如今她覺得兒子也要被人奪走了。她捂住嘴不敢再說什么，勉強打開車門，走出來，準備與凱文告別。

“蒙特利爾的雪說下就下，從不打招呼。這是歡迎你們的到來?！钡つ釥栒f。

“哦，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媽媽，美麗?！眲P文說。

“你好！凱文告訴我許多你的故事。人如其名，你真的很美麗。幸會！”

”真的嗎？”凌美麗瞟兒子一眼，凱文眼睛瞪圓了一下，之后目光迅速移開。

丹尼爾見狀笑得捂住嘴巴，瞬間脫下帽子和手套，向凌美麗張開雙臂，說：“歡迎你們到蒙特利爾來，你會愛上這個城市的。哦，法語老城區(qū)，圣母大教堂，Le Stud Village的酒吧，都要去看看哦。”

“當(dāng)然啦，一定要去看一場加人隊的冰球比賽，感受加拿大人對冰球天然的狂熱！”凱文搶著說。

丹尼爾很自然地擁抱了凌美麗。聞著丹尼爾身上青春的氣息，被丹尼爾擁在懷里，凌美麗不禁也緊緊回抱對方，并在他身后用雙手輕拍打兩下他的后背，這是她在擁抱兒子時才有的動作。一切都那么自然。

凱文上前拉開媽媽的手，用另一只手摟著她的肩膀，說：“好啦好啦，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才是母子！”丹尼爾笑得更厲害了，說：“沒有人說你們其實更像姐弟嗎？你年輕！很美！我喜歡你的紅圍巾?！?/p>

本以為會很尷尬的見面，被丹尼爾搞得像是一家人久別重逢，自然、歡快，這大大出乎凌美麗的預(yù)料。

“明天我請你們看冰球比賽吧，讓我來買票?！?/p>

“好呀媽媽，記住要買啤酒區(qū)的票！”凱文說。

“你真棒！還記得這個約定?！钡つ釥柹斐鋈^，輕捶凱文肩膀，“啤酒區(qū)的冰球場座位是屬于年輕人的，很獨特，你們會終生難忘。”

凌美麗進車落座，搖下車窗，伸出左手，丹尼爾連忙上前伸出雙手握住。那雙手不但有力，而且微微顫抖，掌心濕漉漉的，凌美麗的心戰(zhàn)栗起來，仿佛觸了電。她看到丹尼爾左腕戴條半寸寬的黑色皮筋，其下的一圈皮膚又紅又腫，仿佛受過什么刑罰。丹尼爾迅速抽回左手，笑也僵在臉上。

第二天晚上六點，凌美麗從Airbnb住處走出，沿著一條大街，直線，穿過蒙城市中心，走了十幾分鐘，抵達貝爾中心冰球館。凱文與丹尼爾已如約在等。Coors Light Noise Session（啤酒喧鬧區(qū)）已沒有三張座位連在一起的票了，他們買了距離最近、分在三排前后相連的座位。

等候入場時，丹尼爾開始介紹一些冰球知識：“在蒙特利爾，冰球是最受歡迎的運動。這里的加拿大人隊（簡稱加人隊）成立于1909年，是現(xiàn)存唯一一支歷史長于NHL（北美冰球聯(lián)盟）的隊伍。加人隊曾贏得二十四次NHL冠軍杯——史丹利杯，是NHL各隊之冠。加人隊的長期對手是波士頓棕熊隊和多倫多楓葉隊，他們之間的比賽氣氛不亞于足球場上的皇家馬德里對碰巴塞羅那，每一次碰撞都是三支球隊底蘊的比拼。如果比賽中不出現(xiàn)較大的摩擦、打架， 那將會是一種意外。”

凱文與一起排隊的當(dāng)?shù)厍蛎源钣?，問?dāng)晚的對手隊“佛羅里達黑豹隊”這個賽季表現(xiàn)如何，預(yù)計誰會贏。丹尼爾搶答：“基本上可以說，佛羅里達黑豹隊與我們加人隊一樣的爛，所以不好說，看臨場發(fā)揮了。這些年加拿大的NHL隊經(jīng)歷1993年加人隊最后一次奪冠后，冠軍隊近二十五年來全是美國的球隊。有人說這是因為美國的NHL球隊們吸引了加拿大最好的冰球隊員，高薪聘請加低稅收；也有人說是因為加拿大球迷們把自己本土的球隊?wèi)T壞了：無論輸贏，都不愁上座率?！?/p>

啤酒喧鬧區(qū)分數(shù)個小區(qū)，每個小區(qū)都有一個美女啦啦隊長，領(lǐng)著歡呼吶喊，為指定的球員助威。凌美麗這個小區(qū)被熱捧的指定球員是加人隊的Paul Byron，如果他當(dāng)晚進球，一整個小區(qū)的人都可得到免費啤酒，還有加人隊的T恤。比賽沒開始時還有一些連在一起的空位子，三人并排坐下了。當(dāng)一個啦啦隊長走近時，凌美麗拉住她的超短裙一角，說自己來自美國，平生第一次看冰球比賽，希望她能在拋擲加人隊的幸運T恤時扔給自己一件，做紀念。美女甜美一笑，未置可否。凱文和丹尼爾在一旁邊笑邊搖頭。比賽開始沒多久，所有的空位都來了人，爆滿。凌美麗與兩個男孩一起不停地起身換位子，直到第一局（共三局）比賽結(jié)束，他們乖乖地坐回自己三排相連的獨立座位。不但美女啦啦隊長換了，連支持的指定球員也換了。

第二局比賽正激烈時，加人隊又進一球，凌美麗禁不住隨著周圍人站起來，跟著音樂跺腳，喊，跳。她心想：在平凡的日常生活里，如果每周能來看場比賽，體驗人生之巔的興奮，真可以驅(qū)除人內(nèi)心的寂寞和煩惱！

凌美麗才坐下，突覺身上被什么東西重擊一下，低頭在座位下找，以為是旁人手里啤酒杯之類的不小心掉地上了。丹尼爾在身后捅了凌美麗一下，她回頭，才發(fā)現(xiàn)是一件包裝成卷狀的加人隊幸運T恤剛剛打到她身上，彈到她的座位上。她沒來得及反應(yīng)，后排的中年女子迅速起身，搶走T恤。凌美麗大聲說：“我有向那邊的美女要求過，他們應(yīng)該是特意扔給我的！”女子抱緊幸運T恤，意思是：我拿到，就是我的了！

凌美麗心中感慨：啊，人生處處是競爭??！如果這件T恤落在了我前排人的座位上，我肯定不會搶來據(jù)為己有，我可能還會說“祝賀你！看到了嗎？在你的座位上！”她想，也許就是自己這種清高或不自信讓自己拱手讓出了自己的丈夫。那段不堪的記憶時時回來打擾她，提醒她那種恥辱的感覺。

丹尼爾笑著解釋：“日常生活中慵懶的加拿大人，在一切與冰球有關(guān)的事情上，是當(dāng)仁不讓的！”

比賽結(jié)束了，加人隊以一球險勝。丹尼爾為加拿大隊贏了球而開心，凌美麗和凱文也為丹尼爾高興?！绑w育無國界”，凱文總結(jié)說。

走出冰球館，凌美麗建議去吃夜宵：“最好是日餐生魚片?！?/p>

丹尼爾響應(yīng)：“我知道蒙城最有名的Sushi店，在法語舊城區(qū)，午夜才關(guān)門?！?/p>

從冰球館到舊城區(qū)有好一段路，他們決定步行，享受冬日街景。

走在舊城法語街區(qū)，踏著青磚鋪墊的路面，凌美麗仿佛走進夢境中的歐洲中世紀。她感覺自己很久以前就死過了，心今天才蘇醒過來。兒子從家里搬走后，她習(xí)慣了自己對自己說話。此刻她內(nèi)心的兩個自己之間對話，語調(diào)是輕松的。

忽然，雪花又開始飄，雪片在路燈光射出的細線里錯綜復(fù)雜地飛，爭著下落去親吻地面。兩個年輕人走在前面，低聲交談，不時回頭看看凌美麗，沖她笑。他們戴著深藍色和黑色線絨帽子，系著深藍色和黑色羊毛圍巾，穿裁剪有致的半長黑呢子外套，一雙黑色和一雙棕色的皮鞋踩在石磚地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咯吱咯吱聲，像踢踏舞步敲在石板路上。

街燈朦朧，落雪時有時無，石板路泛著淺紅色，一對對情侶擦身而過，街兩邊雕琢的石磚房屋頂和門窗也擦身而過。望著前面行走的凱文和丹尼爾，這么靜的夜，這么美的一對男子，凌美麗幾乎忘記了自己此行蒙特利爾的陰謀。但是瞬間，她覺得空中飄落的雪花變成了嬰兒雪白的小拳頭，紛紛憤怒地砸向她。在路燈光線的引領(lǐng)下，小拳頭集中砸在凌美麗的鼻尖、兩頰，冰冷，刺痛如刀割。她的心一下子黯淡，下意識地把手伸進LV包，在一個小口袋里摸到一個紙團，是她出門前仔細寫了字，折疊，裝好的。她的心情開始下沉，想到此時獨自留在民宿里的斗魚Lily，是在漂浮安眠，還是在憤怒起舞？花兒在干什么？

抵達日餐館時已十點過半，里面十幾張方桌都擺成菱形，像吧臺一樣高，每張桌上的屋頂處吊下一盞孤燈，泛著不同色調(diào)的彩光，幾乎落到就餐顧客們的頭頂位置。椅子是高腳無靠背的圓形，讓人落座之后會自然地想要身體前傾，雙肘落在桌面，臉對臉靠得親近，適合互相握手低語，極方便接吻。

才剛坐穩(wěn)，一位穿黑色西裝打紫色領(lǐng)結(jié)的壯實男子走過來，他說是這里的經(jīng)理?！拔沂前吞貭枺視聫N為你們制作料理。我負責(zé)關(guān)門打烊，你們慢慢吃。這里不常來華人，看到你們很親切?！彼穆曇粝翊盆F碰撞之后的回音一樣好聽，身上飄著印度檀香木和塔希提香草的味道，那是最昂貴的克里斯汀男士香水味。凌美麗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毫無理由地喜歡巴特爾身上的味道。

“我們有今晚新鮮入店的生蠔和空運的北海道珍寶日本扇貝，海膽也是今天的新鮮貨?！卑吞貭栒f。

“呀！都是我最喜歡的！”凌美麗低聲歡呼。

巴特爾體魄結(jié)實，皮膚黝黑緊致，臉上線條像雕塑一樣棱角分明，黑眼珠又亮又有神，寸短的黑發(fā)被發(fā)膠定過型，在頭頂有一線翹立著，整個人氣質(zhì)很有歐洲男人的講究。這個東方模樣的男人讓凌美麗莫名地感覺親切、可靠。她很自然地與巴特爾攀談。

你是東方人嗎？

我是蒙古人。

哦，那我們算半個鄉(xiāng)親，我的祖上也是蒙古滿族，正黃旗人。

你是不是在歐洲住過？我是私人商務(wù)中文老師，我的客戶里有美國人，也有不少歐洲人，你有那種氣質(zhì)，許多人也用你身上這種克里斯汀香水。

你真厲害，我在法國的好幾個冰球職業(yè)俱樂部打過將近二十年冰球，從十六歲到三十五歲。然后我去日本學(xué)習(xí)日料，最近幾年才回蒙特利爾，接手了這家日餐館。我父母年紀大了，希望我在身邊。他們都是從中國蒙古來的移民。我生在加拿大，從小冰球打得好，十六歲就被一家法國俱樂部請去打職業(yè)冰球。

你血液里蒙古人素質(zhì)中的勇猛、韌性一定幫了你很多。

哈哈，你太了解我了！

你十六歲離開，難道高中沒有畢業(yè)嗎？

我在法國讀完了美國的網(wǎng)絡(luò)高中課程，拿到畢業(yè)文憑，然后我可是一直在打球之余攻讀法國的大學(xué)在線課程，拿酒店管理的碩士學(xué)位。亞裔父母怎么會放過孩子沒有高學(xué)歷呢？當(dāng)初父母允許我去法國打冰球，就是要我答應(yīng)了至少要拿到一個碩士學(xué)位，否則他們會隨時追過去，把我拉回來讀大學(xué)。

“哈哈哈，”凌美麗忍不住笑自己就是這樣的父母，她問，“你怎么沒留在法國成個家呢？那么浪漫的地方。”

巴特爾的語氣和神情霎時沉住：“我、我……我受傷了，很重……”他的眼神從熠熠生輝轉(zhuǎn)到黯淡，故作輕松地說：“好啦，‘查戶口’到此為止。太晚了，我去為你們配餐?！?/p>

望著巴特爾轉(zhuǎn)去的寬闊背影，凌美麗心里有種不知所云的期待。突然，她的手被一件涼東西握住，是兒子把一件黃色布卷放在她手上。是加人冰球隊的T恤衫！

“媽媽，丹尼爾在中場休息時找到那個分發(fā)T恤禮物的啦啦隊長，幫你要到的。丹尼爾是不是很棒？”凱文很得意。

“哪里，應(yīng)該謝謝你們請我看了今晚加人隊的比賽！”丹尼爾變得羞澀，目光也有些躲閃，那神情讓凌美麗心生憐愛，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摸丹尼爾的臉，說：“丹尼爾，你是一個好孩子。”凱文拉起媽媽的另一只手，緊貼在自己臉上，說：“我們當(dāng)然都是好孩子啦！”

三人三張臉三雙手聚集在粉紫色調(diào)的朦朧的燈光下，凌美麗在心里抗拒著那種情景下情不自禁的溫柔。

“你去吧臺買一瓶冰凍Sake（日本清酒）吧，要夠我們?nèi)齻€人喝的量，問問各種品種是什么味道？嘗一嘗再決定。”凌美麗支開兒子后，慌亂地掏出掛在桌邊鉤子上的LV包里那張紙條，迅速握住丹尼爾的手，語調(diào)低沉，命令道：“我需要找你談?wù)?，明天中午十二點。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我等你。請不要告訴我兒子！”丹尼爾驚得半張嘴巴，但很配合地迅速用左手接過紙條，倒到右手，塞進褲兜。

“你是左撇子吧？我也是?！绷杳利愑靡桓种篙p摸丹尼爾的左手腕，“疼嗎？怎么回事？”那皮筋底下的紅腫讓她看了覺得是疼到自己心里。

“沒什么?！钡つ釥栄凵穸汩W，把雙手藏到了桌底下。

這時凱文和巴特爾同時走回，都覺察到某種奇怪的氛圍，幸好剛端上的食物吸引了大家。三個藍底小磁盤上擺著黑色魚子醬墊底，中間是白色的扇貝，切成蝴蝶狀，上面點綴鵝蛋黃色的海膽，融化了的巧克力線條畫在盤子和食物周圍，像絲線一樣纏繞著，讓食物和盤子渾然一體。還有一個一尺多長的條狀白瓷盤被擺在桌子正中間，剪成心形的紅白玫瑰花瓣撒在十二只生蠔旁邊。

“這些花瓣是可以吃的哦，是每天在四季保暖花房里采摘來的鮮花，經(jīng)過特殊處理?！卑吞貭栒f。

凌美麗雙手合十，向巴特爾連連點頭致謝，笑得像花兒綻放：“巴特爾，你太棒了！明天我還要來這里進餐！”

走出餐館，遠處天主教堂鐘聲敲響，已是午夜。凌美麗喝得微醺，走路有些不穩(wěn)。她自己后來又要了一瓶熱Sake，再點六份北海道扇貝和海膽，請最后一個在店里服務(wù)他們的巴特爾加入吃喝，閑聊。結(jié)賬時，巴特爾給打了百分之三十折扣。

走回凌美麗的住處要半個小時。雪停了，昏暗的街燈把石板路面照得朦朧，凌美麗一手挽兒子，另一手挽丹尼爾，兩個男孩陪伴她往住處走。那一刻，她完全忘記了自己此行的“陰謀”計劃。

凌美麗踏著地上的薄雪，心里想著難道她身邊走著的就是同性戀嗎？

她去網(wǎng)上查過的關(guān)于同性戀的起源：科學(xué)研究表明，同性戀是由多種復(fù)雜的因素共同作用形成，包括遺傳、生物學(xué)、心理社會等多方面，因此不能簡單地用“天生”或“后天”簡單分類來解釋。一些研究表明，遺傳可能會影響個體對同性戀的傾向，但具體的基因機制仍須進一步研究。此外，生物學(xué)因素，如激素水平和腦部結(jié)構(gòu)和功能也可能與同性戀有關(guān)。心理和社會因素也可能對同性戀的發(fā)展產(chǎn)生影響。例如，兒童和青少年時期的早期經(jīng)歷，如家庭環(huán)境、社會文化和人際關(guān)系，都可能對性傾向的形成產(chǎn)生影響。

凌美麗堅信兒子小時候是喜歡女孩子的，絕對不是天生的同性戀。她后悔一直禁止兒子早戀，甚至懷疑兒子是因為正值青春期的荷爾蒙無處釋放才想到與同性交往。她認為身上陽剛氣十足的丹尼爾也不是天生的同性戀。

這些年，凌美麗都有在紐約的幾家交友網(wǎng)站注冊，標明實際年齡，上傳近照，明確尋找年長男士。但奇怪，總有二三十歲的小男生要date她，說她的照片證明她年輕美麗有魅力，他們不在乎年齡。凌美麗也真的試過與幾個二十多歲的男孩見面，在不同的酒吧喝過酒，她對自己的魅力和吸引力越發(fā)有信心了。這次她覺得自己也一定可以吸引丹尼爾。她幾乎是有了一種執(zhí)念：是美國極左的觀念誤導(dǎo)了孩子們，把異性間的友情誤認為是戀情。她自己小時候與閨蜜冬天脫光了衣服睡一個被窩里，抱一起取暖，也沒有什么胡思亂想，還互相比誰的乳房更大。如果丹尼爾能從她這里體會到女性的溫柔體貼與性愛的幸福感，也許就會放棄凱文，那么兒子就不會成為同性戀了。她堅信他們只是友誼太深，可以成為終身知己，不是有生理需求的同性戀。

但此時此刻，凌美麗與兒子和丹尼爾漫步在蒙特利爾的雪夜里，卻有了不同的想法：都說婆媳關(guān)系最難處，我為什么一定要強迫兒子娶個女孩呢？這世界是男權(quán)社會，兩個優(yōu)秀男人結(jié)合在一起，共同扶持，也許更容易成功？至于后代，現(xiàn)在試管嬰兒技術(shù)這么先進，找個好基因的卵子，不愁自己將來抱不上孫子孫女……

借著酒精的作用，凌美麗腦洞大開，天馬行空的感覺讓她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快感。這樣想著，走著，活在自己的胡思亂想里，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差五分鐘，丹尼爾如約而至凌美麗住處。她把斗魚和小狗都鎖在臥室里，打扮得人面桃花般，藍色碎花絲質(zhì)連衣裙把全身裹緊，腰身、后臀和前胸該收的和該凸的地方都讓人觸手可及。她腳蹬海藍色高跟鞋，踩著貓步在客廳里走來走去，與蜷縮在沙發(fā)一角像做了錯事的丹尼爾交談。

丹尼爾說感謝凌美麗請他看冰球、吃日餐，那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事實上他此生并沒有太多機會吃生魚片，也沒看過現(xiàn)場的NHL比賽，主要是沒錢。

“我父母是高速公路上一家麥當(dāng)勞的工人，早出晚歸，沒時間管孩子卻還生了三個。我家住的地方緊鄰原著民印第安人社區(qū)，大麻和酒很便宜。我哥吸大麻，我姐酗酒，他們的生活都不如意，但都想管著我，讓我從小好好學(xué)習(xí)。因為家里沒錢，我打冰球是聯(lián)盟資助，上大學(xué)也拿全額獎學(xué)金，因為我是省奧數(shù)冠軍，所以老師介紹我被免費邀請去了美國的數(shù)學(xué)夏令營，做輔導(dǎo)教學(xué)生?！?/p>

丹尼爾不打自招般地自白著，凌美麗反而亂了陣腳。她坐到沙發(fā)另一角，眼露柔情，鼓勵丹尼爾繼續(xù)說下去。此時她想到了兒子說過的話：“自己只需要一個傾聽者。”

“我在數(shù)學(xué)夏令營認識了凱文，我羨慕你的兒子有著有錢人才有的煩惱?！?/p>

丹尼爾說哥姐聽說他是同性戀后揚言要打斷他的腿，所以他其實已經(jīng)交了一個女朋友，這次是想與凱文解釋清楚，告訴他那是一場誤會。

“你們交往到了什么程度？是戀人嗎？”凌美麗問這話時心跳得喘不過氣來。

“我們除了拉過手什么也沒做過，我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而且兩年前的夏令營之后，我們除了時常在網(wǎng)上視頻電話，聊聊彼此的快樂和煩惱，這才是第二次見面。”

了解到丹尼爾原來內(nèi)心那么自卑和脆弱，雖然他外表總是微笑著充滿自信的樣子，凌美麗的心軟下來。她貼著丹尼爾坐下，一手拍著他的頭，另一手放在他膝蓋上，撫摸，不自覺地就深入了大腿根。她內(nèi)心涌起熱流，分不清是憐憫還是同情，是在拯救還是在引誘。丹尼爾突然把頭伸到她兩胸間，抬起左手蓋住了她的左胸，裸出左手腕處厚皮筋下那一圈紅腫的印記。凌美麗一把抓住那只手，噌地站起，捧住丹尼爾的臉，把紅唇緊貼住丹尼爾的額頭，企圖平復(fù)自己突然爆發(fā)的欲火。丹尼爾驚慌地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低頭，說：“我看過一個有名的澳大利亞跳水選手做同樣的事，他為了避免成為同性戀，每當(dāng)他有那種念頭時，就拉起手腕處的皮筋繃打自己。我是在睡夢中把自己的手腕打腫?，F(xiàn)在戴著這個皮筋也是為了遮住傷處?！?/p>

凌美麗不知接下來該說什么了，她止不住上前緊緊抱住丹尼爾，任他在自己懷里抽泣。他身上青春男性的荷爾蒙讓凌美麗內(nèi)心癢癢的，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推開丹尼爾，說：“走吧！快走！”丹尼爾有些茫然，輕掩房門，逃了出去。

凌美麗把自己摔倒在臥室床上，心里煩躁，看到床頭柜上起舞的斗魚，她突然有了想去游泳的沖動。Airbnb的大廈頂層就有游泳池。她曾跳過好多年水上芭蕾，但自從十幾年前意外撞到那一幕，就再也無法接近任何游泳池了。

兒子八歲那年，在海南島的一個高級度假村，白天凌美麗又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與丈夫吵架了，晚上兩個人賭氣分床睡。她半夜醒來，到隔壁父母的房間看二老和兒子睡得正香，于是想去游泳池里游幾圈，放松一下，助眠。她才推開游泳池的門，一股空氣熱浪撲來，伴隨著一男一女的嬉笑聲。她定睛望去，竟然是自家小保姆，仰著頭，一臉享受的樣子，笑著，低吟著，一邊乳房露在游泳衣外，另一邊乳房埋在一個人頭里，兩個人同時在水里像兩條蛇一樣纏繞、蠕動。小保姆看到凌美麗時趕緊推開那個人頭，那人浮出水面，竟然是自己的丈夫！凌美麗下意識地轉(zhuǎn)身便跑，泳池地面打滑，她正面摔在了洋灰地上，左手本能地先落地支撐，造成手腕骨折，骨頭白花花地恣出肌肉。小保姆和丈夫跑過來，濕漉漉的四只手同時來扶她，滿是泳池里漂白水加消毒水的味道，讓凌美麗哇地吐了一地，頓時昏過去。

在醫(yī)院里醒來時，丈夫拉著凌美麗的手，跪在地上，眼中含淚。凌美麗打著石膏的手一揮，拍在丈夫臉上，兩人都感到鉆心的痛。雖然丈夫已洗澡換了衣服，但凌美麗仍然能聞到他身上充斥著泳池里漂白水加消毒水的味道。

“離婚！”

“滾開！”

凌美麗說出兩句話后就又開始嘔吐。連著一個月吃什么吐什么，生完孩子后八年里減不下去的脂肪全減了下去，恢復(fù)了少女般的苗條身材。那次心靈與肉體的痛苦經(jīng)歷讓凌美麗一心只想離婚，即使全家人都指責(zé)她不顧孩子的感受。

一家人本已辦好投資移民美國的手續(xù)，凌美麗身體一恢復(fù)就帶著兒子直飛紐約。把兒子送入私立學(xué)校復(fù)讀了一年，她自己申請到紐約大學(xué)的教育碩士學(xué)位。畢業(yè)后，凌美麗輾轉(zhuǎn)紐約市內(nèi)幾家大學(xué)教中文，又轉(zhuǎn)為私人商業(yè)中文家教，專教大公司西方主管的中文，為他們即將前往中國談生意做準備?？蛻衾锊环紊矶嘟鸬氖聵I(yè)型男人追求她，但凌美麗心死了，除了賺錢，她date了很多人，可都跨不出最后發(fā)生身體接觸那一步。她把全部心血都花在培養(yǎng)兒子去常春藤大學(xué)，安排兒子參加各種活動和補習(xí)班。

一晃十幾年了，凌美麗拒絕再與前夫見面，也不想再聽到任何有關(guān)他的消息，雖然她偶爾也會質(zhì)疑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給前夫一點可能和好的余地和機會。兒子每年假期回國去姥姥與奶奶家住住，見爸爸，但他很知趣，回來從不在媽媽面前提爸爸的事。他知道，一提爸爸，媽媽就會想到游泳池，就會吐。

走進Airbnb大廈的游泳池，聞著漂白水加消毒水的味道，陌生而又熟悉。凌美麗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扎入水里，游了起來。仰泳，蛙泳，蝶泳，自由泳。幾個來回之后，她仰身浮在水面，閉目冥想，再也沒有了想嘔吐的感覺。欲望在她身體里覺醒，她迫切地想去見巴特爾，向他傾訴自己打開的心結(jié)。

Bar Le Stud，一個奇怪的名字！凌美麗心里還想著昨天雪地里的兒子和丹尼爾，看到眼前蒙特利爾最有名的同性戀酒吧，她恍如隔世。

透過落地玻璃向里望，她看見兒子背對自己坐著，一個粉紅女郎在他面前扭動著腰身。粉色羽毛編織的帽子斜扣在粉紅女郎腦袋上，垂下兩條金色的長辮子；他的嘴唇涂成大紅，臉上打著厚厚的白粉，腮邊粉紅，眼上粘了粉紅假睫毛，夸張的粉紅眼影襯托得一對藍眼珠更藍了；粉色的絲質(zhì)半袖上衣包裹上肢，胸部凸顯，繃得緊實，那一定是戴了假胸和厚乳罩；下身是像喇叭花盛開般的粉色超短裙，粉色絲襪繃不住雙腿發(fā)達的肌肉，腳踩粉色的高跟鞋。那是丹尼爾穿著女裝，隨著躁動的音樂在凱文面前搖擺，并張開雙手發(fā)出邀請的動作。凱文坐在那里，雙手遮面，一直搖頭，身體越縮越矮，盯住地面，好像要找個地縫鉆進去。躲在窗外望里面，凌美麗撲哧一聲笑出來，然后驚訝自己怎么還會笑。

丹尼爾看到窗外的凌美麗，掏出夾在前胸兩個假乳間的手機，低頭敲字，夸張地高抬右手，翹起蘭花指，左手食指用力一點屏幕，發(fā)出信息。

“叮咚！”凌美麗的手機響起接收到了短信的聲音：“你放心，今晚我會與凱文有一個了斷。你看，他不是同性戀，他只是作為朋友那樣喜歡我，他對我沒有生理欲望。你看，他對我的嫵媚非常抵觸，他無疑是個直男。我昨天答應(yīng)過你，會讓你‘領(lǐng)回自己的兒子’?！?/p>

讀完丹尼爾的短信，凌美麗再抬頭看向酒吧，丹尼爾沖她做了一個鬼臉。凱文見勢站起來，轉(zhuǎn)身順著丹尼爾的目光望過來，看到凌美麗和巴特爾居然站在落地窗外，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嘴巴半張，眼睛怒瞪，一轉(zhuǎn)身抱住丹尼爾，熱烈地吻向他的紅唇，同時緊貼丹尼爾，扭動身體，舞著，離開了落地窗的視野。凌美麗趕緊拉住巴特爾，向酒吧的側(cè)面躲閃，避開落地玻璃窗，內(nèi)心一下子五味雜陳。

“那是你兒子吧？年輕人的世界，隨他們?nèi)グ?！我們走吧，去找屬于我們的酒吧，度過這個跨年夜?！币慌缘陌吞貭栠呎f邊自然地伸手摟住凌美麗的肩膀，這讓她才想起今天是2024年的最后一天了。她雙手挎住巴特爾的胳膊，幾乎無法站立。

蒙特利爾的雪時有時無地繼續(xù)下著，落在行人們身上，不留痕跡，瞬間就融化了。

責(zé)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