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夏季多雨,街面水流緩緩,不免生起愁思,傍晚得閑,打開微信,是孟總發(fā)來的鏈接,看到《作品》雜志創(chuàng)刊70周年的征文啟事。拙作中篇小說《一柱樓》曾發(fā)表在《作品》雜志2022年第1期,居當年季度投票榜單和年度投票總榜單,與該刊緣分因此而起。
年少時學中文,有文章存放或投稿,存放的大都不滿意或未完成,投稿的也多沒了音訊,不像某某作家憶及收到《收獲》雜志社退稿信時的“既傷感又憔悴”,不傷感是明白文學乃把玩之物而并非此生事業(yè),不憔悴是知道各雜志取稿趣味不同而文又無第一。當然也有“買彩票中小獎”的時節(jié),經(jīng)過不斷努力,文章變成了鉛字也拿到了小小稿費。
我自幼生長在古都開封,它雖已不是千年前培養(yǎng)出諸多士大夫的東京,但生活在那里的市民卻還浸透著舊都氣象的氣息,他們賞菊、斗雞、吃大盤荊芥之余,時不時會吟詩、習字、寫寫文章。記得讀初高中時,班上學生爭相以寫出好作文為榮。每當老師在講臺上將某某同學的作文當成范文來念時,我們總會把那位同學當成膜拜對象,私下里想與之成為朋友。那時候,學校附近也有幾家書店,除了賣一些輔導試卷之外,也有魯迅、胡適、季羨林等文學大家的著作。正是這種文化氛圍的熏染,使我若干年后習了中文并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不應該說是“創(chuàng)作道路”,雖然發(fā)表過文章出版過著作,可自己并不靠稿費過活,當然很少有作家能夠依賴它瀟灑度日,這就涉及文學和生存的課題了。
三島由紀夫在其散文《我的母親——我的最佳讀者》里寫道:“我愈熱愛文學,父親愈是大力反對,他擔心我變成一個無法自立生活的藝術(shù)家?!爆敻覃愄亍ざ爬乖谛≌f《情人》中寫道:“我想寫作。這一點我那時已經(jīng)對母親講了:我想做的就是這個,寫文章,寫作。第一次沒有反應,不回答。后來她問:寫什么?我說寫幾本書,寫小說。她冷冷地說:數(shù)學教師資格會考考過以后,你愿意,你就去寫,那我就不管了。她是反對的,她認為寫作沒有什么價值,不是工作,她認為那是胡扯淡——她后來對我說,那是一種小孩子的想法。” 沈從文在其《自述》一書中寫道:“當時還少有人聽說做‘職業(yè)作家’,即魯迅也得靠做事才能維持生活。記得郁達夫在北大和師大教書,有一月得三十六元薪水,還算是幸運?!冻繄蟆飞闲「笨恼?,一篇還不到一塊錢稿費。我第一次投稿所得,卻是三毛七分?!?/p>
舉這三個例子,是在強調(diào),在告誡,也可以說是在自省,尤其在經(jīng)濟社會高度發(fā)展的今天,要平衡好文學與生存之間的關(guān)系。不能單純?yōu)榱宋膶W而“無法自立生活”,也不能為了要寫幾本小說就不參加“數(shù)學教師資格會考”,更不能為了要當職業(yè)作家而不去“做事”進而不能維持基本的家庭生活。這是給你給他給普羅大眾說的心窩話,就像妙玉拉著寶釵和黛玉的衣襟去吃“梯己茶”一般,話雖糙但理不糙,至少不像某些作家為了自己的新書發(fā)布會而不惜鼓吹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貴和圣潔。
大學畢業(yè)后,懷抱著文學在北京某家出版社做了五六年的文學編輯,校稿編書,編書校稿,囿自己于狹小的世界,在某種意義上愈接近無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精神上也愈加困頓,于是逃離了出版行當。后來,去了中國人民大學讀研究生,沈念是我們的班長,其間他的散文《艽野里》發(fā)表在《作品》雜志2018年第1期。當時《作品》雜志社實行稿酬改革制度,為作者謀利,讓讀者發(fā)聲,對作家作品進行季度、年度網(wǎng)絡(luò)投票,入圍作品會有二次、三次稿費。
在人民大學讀書時住在紅二樓,老式的蘇聯(lián)建筑。沈念住在三樓靠南的宿舍,我住在二樓靠北的宿舍,課業(yè)之余我會上樓找他,或談天說地,或喝茶吃飯,或下樓一塊去學校的游泳館游泳,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有一天下午,我在微信上瀏覽到一投票鏈接,沈念的散文《艽野里》也在里面。初看后,我就自發(fā)地給他拉票,在諸多微信群里轉(zhuǎn)發(fā),寫下投票要求,免不了發(fā)一下紅包,二十人或五十人的,點到的會投上一票。經(jīng)過激烈的角逐,沈念的散文《艽野里》入圍春季賞散文名單,后來又入圍了2018年《作品》年度散文榜單,一篇文章拿到了三次稿費。自此,《作品》雜志火爆了中國人民大學的作家班,我們那些同學都以能夠在《作品》雜志上發(fā)表作品為榮。
人大研究生畢業(yè)后,我回到河南的豫西工作,一人在此,無親無故,周六周日閑暇時找家咖啡館看看書或是寫點文章,算作精神上的慰藉吧。因自己有些古文功底,便想著用明清白話語言寫一部中篇歷史小說,鎖定的朝代是清朝,而清朝典型的事件則是文字獄,于是就選擇了徐述夔這個人物。為了還原當時訪友投帖、科舉考試、飲酒賦詩的場景,其間查閱了大量的論文,經(jīng)過一年半的跋涉書寫,共計三萬余字的中篇得以完稿。
寫完后,我投給兩三家雜志社,均被拒稿,原因大概是明清白話屬于老舊的語言,屬于新文化運動中胡適魯迅們一生都要打倒的語言。到了11月份,我突然想起《作品》雜志社,便將拙作《一柱樓》發(fā)了過去。一周之后回復了,編輯對《一柱樓》較為賞識,同時問這種題材的小說手頭上還有沒有,有的話一并給推一推。我說,嘗試寫一篇就弄得精疲力竭,手頭上哪還有藏貨?
兩個月后,中篇小說《一柱樓》順利發(fā)表在《作品》雜志2022年第1期,急忙忙將喜悅分享給孟總,孟總表示祝賀的同時要召集一幫文友給開作品研討會,讓我寫篇關(guān)于創(chuàng)作《一柱樓》的經(jīng)歷。沒過多久,《一柱樓》作品研討會如期召開,由于疫情的緣故,也沒能邀請《作品》編輯參加,只是叫了當?shù)氐囊恍┪挠眩妥髌返钠焚|(zhì)、語言特色和敘事方式等暢所欲言,從不同視角表達了對《一柱樓》的見解。
當然私下里也不乏有人調(diào)侃,有言之我的老師是當代文壇的著名作家閻連科,《一柱樓》的發(fā)表與名家推薦脫不了關(guān)系。其實,在中國人民大學讀研究生時,雖然拜在閻老師的門下,但三年求學生涯遵從他的教導也沒有寫什么中篇小說,只是讀了一些關(guān)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書,到現(xiàn)在我并沒有讓他推薦過我的小說,甚至連序文也不曾請他寫過,以前不會,現(xiàn)在不會,將來更不會,并不是跟他關(guān)系不好,而是我內(nèi)心深處并不想借他的文學之光來拔高自己甚至自己的作品。我總覺得作者創(chuàng)作的每一部作品都有它自身的命運存在,發(fā)表了出版了并不代表它真的好,沒有發(fā)表沒有出版也不代表它真的不好。
由于我平時多結(jié)善緣朋友多,在投票活動期間,他們大都愿意給我投票并拉票,包括那時候剛剛獲得魯迅文學獎的沈念班長,他也給我投了寶貴的一票。中篇小說《一柱樓》最終拿下了《作品》雜志該年春季投票榜單和年度投票總榜單,稿費在千字五百元的基礎(chǔ)上,獲得二次、三次獎勵性稿費近三萬元,也算是這么多年寫作生涯中的一次驚喜和鼓勵吧。文學作為一門飽含孤獨的藝術(shù),臺灣作家朱天文的妹夫唐諾先生曾即興提到文學是孤獨的事業(yè),他說一個選擇文學的人,就像掉在了浩瀚的大海里,沒有人可以幫你,沒有人可以救你,能夠幫你和救你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堅強的文學意志。為了活下去,你要不斷與海浪搏斗,這是非常殘酷、非常孤獨的,這讓我想起加繆筆下那個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每天重復同樣的勞動——推石上山,第二天醒來石頭又回到了山下,又得重新推石上山。文學又何嘗不是這種勞動呢,重復而孤獨,孤獨而荒誕。
時至今日,我并沒有見過《作品》雜志的編輯,與他微信聊過,當然也打過電話,沒想到掰起手指一算,與他神交已經(jīng)六年了。他在廣州工作,我之前在北京讀書(畢業(yè)后回到河南),我們并沒有共過肥馬輕裘的年少,卻因彼此愛好文學結(jié)下了不解的緣分。
在安靜的異地的家里,在堆滿文學著作的書房,在推窗即可看見黃河的窗前,青山隱約,夏木蔥郁,在這個晴暑的午后,我即將寫完這篇與《作品》雜志有關(guān)的文章,沒有人知道我內(nèi)心的遼闊和坦蕩。在這么多年學習文學的漫長歲月里,我是最能夠感受到文學之光的一個人,期間也得到過文學的救贖,總感覺我走到哪里,文學就跟我到了哪里,我想它的時候,它就在我身邊,不曾離開,也始終沒有遠去。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