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燦猝死在工位上，我是在他死后第十三天得知的。要是沒有他發(fā)來的那封郵件，我怕是永遠(yuǎn)也不知道這個消息。我們早就斷了聯(lián)系。

王光燦是我的前同事，與我年紀(jì)相當(dāng)。大約六七年前，我們在北京西單一家藝術(shù)館一同工作過半年，工作內(nèi)容一般無二。老師在臺上就字畫賞析拍賣時，我與王光燦搭配著將該幅字畫展開，之后等待，收合，然后再是下一幅。展開和收合手法上有些講究，老師告訴我們應(yīng)該怎樣做，一是為了避免造成損壞，二是要展現(xiàn)出行業(yè)水準(zhǔn)。我和王光燦都不把這話放在心上，首先是館內(nèi)的字畫不夠金貴，其次在于，我們都認(rèn)為這是附加給我們的工作，內(nèi)心頗不情愿。我和王光燦的本職工作是，聯(lián)絡(luò)書法繪畫老師，向他們約作品，有時也邀請某位老師過來做現(xiàn)場，另外還有，聯(lián)系托兒到場以及處理拍賣結(jié)束后的事宜。附加項除了在臺上充當(dāng)自動張合的畫架，還須清理館內(nèi)衛(wèi)生、擺放桌椅、整理貨架，形如牛馬，飼料不過是每個月四千塊以及一個許諾，即，逐步培養(yǎng)我們上臺做拍賣師。不知道什么緣故，我年輕時，遇到的老板們似乎都要拿我當(dāng)傻子看。我時常對王光燦這樣抱怨，他贊同我的看法，但沒有討伐的熱情。王光燦這個人比較悶，不愛交際，我們到頭來也就只是個同事之誼。當(dāng)時王光燦住在西局，我也住在西局，距離不遠(yuǎn)，上下班順路，夏天乘同一輛公交車回去時，我偶爾會拽著他找個小店一起喝兩瓶啤酒。誰也沒有喝多過，不怎樣交心，只是打發(fā)一下悶熱的天氣。后來我辭職，王光燦還在藝術(shù)館，我回到懷城，結(jié)婚，成家，過起了普通無聊的平靜日子，起初我們還在微信朋友圈互相點點贊，后來他字畫廣告越發(fā)越多，我就把他屏蔽了，漸漸這點贊之交也就不存在了。

收到王光燦發(fā)來的郵件，我先是回憶了一下這個人是誰。到打開郵件后，又有些莫名其妙，因為郵件內(nèi)容比較長。王光燦在郵件里說，趙飛云，我是王光燦，你近來可好？我從朋友圈里瞧見你胖了。胖了挺好，胖了就安全了。我認(rèn)識的很多人都胖了，我也胖了二十斤。我是想托你幫我辦一件事。我記得你這個人不喜歡幫人辦事，但實在沒辦法應(yīng)下來，又不會敷衍。這樣的人牢靠。小生菜團(tuán)，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吃飯，我跟著公會跑騷，你看到過她，是個主播，你說她長得還挺古典，連麥的公會大哥讓她表演拉絲，推一番，最后她還是拉了，中指和大拇指張合幾次，見得到絲，我舉報了她，沒被封禁，然后我就不看了。你見我不高興，跟我說，你把禮物給她刷到第一，讓她干啥她干啥，不讓她拉她就不拉。我后來就是這樣做的，你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我怕人笑話我，說我傻球。我的工資大半都給她刷了禮物，我們加了微信，時常閑聊。她不怎么把我當(dāng)回事，怎么說呢，感覺這里面沒有禮物跟錢的參與，我挺喜歡她這樣，不然就別扭了。慢慢才知道，她一直把我當(dāng)大款，可能是覺得我家有金山，那點禮物對我來說不叫個錢。她提過跟我見面，我裝不來什么富家子弟，又不想讓她知道我不是大款，就沒答應(yīng)，后來她問我可不可以包養(yǎng)她，我就更不敢跟她見面了。又過了一兩年吧，她談了個男朋友，非要跟我見一次面不可，我隱約知道她的心思，是要跟我做個了斷，以絕后患的意思。她是打算跟他結(jié)婚的。我想過答應(yīng)她，一起睡一覺，然后這個夢就醒了，又或是，所有美好的想象就都不存在了。不知是不愿醒，還是感覺這樣很多東西就失去了它的分量，我沒跟她見面，我說我有素質(zhì)，不會打擾她的生活，不信的話，就把我拉黑算了。她果然拉黑了我。沒有多長時間，她又把我放了出來，問我，怎么不去給她刷禮物啦？她和她男朋友分手了，然后想要跟我試一試，朝婚姻里去。我沒有答應(yīng)，因為她說她覺得我這個人挺神秘，我就想永遠(yuǎn)保持這份神秘。我多么普通的一個人啊，能讓她覺得神秘，想一想都很奇妙。她總有需要買的東西，而那些東西對于我來說也總不是星星月亮般難以企及，這大概正是我們能夠長久保持這份關(guān)系的原因，供需平衡，因此我樂于奉獻(xiàn)。我跟她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呢，我私下里想，要是以世俗的觀念來看，我當(dāng)然是個傻球。可我這個傻球，就是能從這里面獲得能量。不能用世俗的眼光看，要上升到精神層面，可是，我又分明是喜歡她的樣貌，換她是個丑八怪，我絕不會同她來這些，這樣一看我又很膚淺，很淺薄。后來我想，我愛上的怕就只是神秘感，而小生菜團(tuán)，她恰好調(diào)制出了這種神秘，神秘要高于她，她不過是盛著神秘的一個器皿。就這樣，我為自己找到了一條出路。后來她換了平臺，唱過歌，跳過舞，探過店，最近在彈古箏。她聽從了我的建議，穿著古裝彈。你說得沒錯，她長得古典，穿著古裝彈古箏，就更古典了。她又談過幾個男朋友，圈里人，一直沒有結(jié)婚的準(zhǔn)備，更像是逢場作戲。很多人說她古箏彈得不好，沒有到用有無感情做判斷依據(jù)的地步，調(diào)子都還沒彈準(zhǔn)。有的人嘴賤，說放到古代青樓，她這個水平不值三文錢。我擔(dān)心她會灰心，總是鼓勵她，我說她很適合彈古箏，哪怕坐在古箏前面不動，也很有那副樣子。她倒是不在乎別人怎樣看，對古箏似乎也有些熱情，還找了個老師來教她。那個男老師，中年，有家室，頗有藝術(shù)家風(fēng)范，與她同城，不收費。她說那家伙想要睡她，又開不了口，除了夸她有天分就是約她出去喝酒，急得不像樣，卻裝得自己很正派，簡直好笑死了。她說哪天要是看他可憐，就給他一次，別再把他憋出病來。我其實是個挺傳統(tǒng)的人，如果知道別的女人這么干，就會對她有看法，可是對她，小生菜團(tuán)，我不但覺得她這樣干沒有問題，還認(rèn)為她有副菩薩心腸。

我跟小生菜團(tuán)的事大體就是這樣了。另外我還想再跟你說說別的方面，同樣關(guān)于我。我這個人不愛說話，讓我跟別人講自己，總感覺有困難。我倒是常常跟自己講自己，想要把自己剖析清楚，卻又總剖析不清。不知你對我是什么印象，這些年我從有些同事那里得知，我是一個對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的人。他們說我對工作沒熱情，但能不出紕漏，這沒問題，對人際關(guān)系沒熱情，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這是一種策略，往大了說甚至可以稱為處世哲學(xué)，同樣沒有問題，但對男女之事沒熱情，就應(yīng)當(dāng)改變一下。這都是他們當(dāng)著我的面向我說起，私下怎樣認(rèn)為我就不知道了。這種話就是真真假假，有時又是為了熱鬧，就像最后一點，讓人覺得前面兩點都是為這一調(diào)侃做鋪墊，但又不能說那兩點是假話。

我認(rèn)為他們說的有些道理。我對很多事情的確是漠不關(guān)心，但絕不是對一切事情都是這樣。事實上，就連那些漠不關(guān)心的事情我也沒能真正與它們割裂，不然我怎么會跟自己講自己呢？跟自己講自己，是一件挺痛苦的事。

和別人講，就更不會輕松。但跟你講，就不一樣了，不是我們關(guān)系如何，是這封郵件本身就具有它的意義。擔(dān)心你會覺得奇怪，我還是先來告訴你，我最近狀態(tài)不好，身體狀態(tài)，氣短，總是頭暈。我沒有去看醫(yī)生，我想我還年輕，年輕意味著我的身體大概率不會這么早出問題，但誰又能說得準(zhǔn)呢，年輕人不是猝死過不少嗎？興許我也要步他們后塵。我倒是寧愿猝死，干脆，利落，沒有準(zhǔn)備時間，假如到醫(yī)院去，真查出什么大病癥來，反倒是難以面對。好了，猝死這個說法是我在開玩笑，我的身體還不至于糟糕到那個地步，但有過這樣一個胡謅八扯的念頭之后，我想，萬一發(fā)生別的意外呢？車禍，燃?xì)獗ǎ舻胶永?，路怒癥行兇，精神病殺人，太多了，碰到一個，我興許就死了，不存在了。所以保險起見，我給你寫了這封郵件，不算遺言，也不是交代后事，就是想談?wù)勎?，至于談過之后有什么用，我想，一個人總不能稀里糊涂消失，算是留下一點什么吧。

為什么是寫給你，不好回答。也許理由很簡單，我在朋友圈里見到你胖了，而我也胖了，這讓我覺得親近。可是我認(rèn)識的很多人也都胖了，那么，也許是我沒有朋友吧，自己又不愿承認(rèn)。又或許，是我不想把這件事說給親近的朋友，那會喪失掉一種感覺。還可能是，和你說我能夠輕松一些，我是在顧忌著我的尊嚴(yán)和體面？誰知道呢。你別奇怪就是了。

最想跟你說的我和小生菜團(tuán)的事，已經(jīng)講過了。但我的人生并不是只有這一件事，否則倒也簡單了，是不是？那就再來說說我的家庭。

我的爸爸，說父親是不是更莊重一點？我的父親，照他的話說，是個受死苦的。我上小學(xué)時他做過小生意，倒賣過水果，開過小賣部，后來他承認(rèn)，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子，沒有抻勁，此后便踏實干了大半輩子室內(nèi)貼瓷磚。這幾年又兼做美縫，他總是跟我說，錢不好掙了，工錢漲了，錢倒不好掙了。他用那樣一種神態(tài)跟我說話，像是要我給他一個解釋。我可以給他解釋，他年紀(jì)大了，不受歡迎了，或許還受歡迎，只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到來了，他不在網(wǎng)子里，年輕的主顧們看不到他了，另有物價飛漲，通貨膨脹，錢不值錢了。

但我清楚他想要聽的不是這些東西。他是想知道我這個由他的辛勞所供出的大學(xué)生何時才能出人頭地，何時才能實現(xiàn)他所祈盼的價值。我讓他失望了。至于我的母親，相比之下，她所求不多，像是早就知道我會是個不成才的人一樣，她準(zhǔn)備用儉省為我的無能托底。

他們?yōu)槲业某杉易鰷?zhǔn)備。價碼越來越高，他們也就越來越儉省。我越來越到年紀(jì)了，現(xiàn)在都很有些過了年紀(jì)，他們已經(jīng)為我準(zhǔn)備好了彩禮，準(zhǔn)備好了汽車，準(zhǔn)備好了縣城的房子，甚至還有一份做小買賣的資金。他們認(rèn)為我只需要準(zhǔn)備一個女人，很簡單。我也認(rèn)為這不難，也會有這樣一個女人，她需要準(zhǔn)備一個男人。我們結(jié)合，組成家庭，過起日子。

我終究還沒有讓他們?nèi)缭?。我在等誰嗎，沒有，我愛著誰？也沒有，還沒有遇到喜歡的女孩？也不是，我似乎沒有愛的人。一些女孩，漂亮，我也會多看幾眼，但要說愛，不用說成家，就只是談戀愛，我也沒有這個心思。

父母對我的那些期待，使我又煩又疲憊，前些年，我?guī)缀醪换丶?。不愿回，逢年過節(jié)也不回去。這兩年回得多一些，不是心態(tài)上有了好的改變，是有些無所謂了，仿佛大家都已經(jīng)默認(rèn)了我是這樣的一個人，包袱卸了下來。而令我想不通的是，假如仔細(xì)品味，我竟還能夠從這里面找到一點快感。是耍賴和擺爛的快感?？墒?，對誰呢？對我父母？或許有吧，但占比不多，要說實話，卻又有些大了，我像是在對老天爺，嚴(yán)肅點說，造物主。

畢業(yè)工作以后，除了起初兩年給家里拿過兩萬塊錢，那是我母親甲狀腺做手術(shù)，手術(shù)不大，我表現(xiàn)得很緊張，還向公司請了一個月假，回家去照顧她，母親說不用，然而我堅持認(rèn)為理應(yīng)如此，后面這十年，我的表現(xiàn)就不盡如人意了。說是沒心沒肺也不為過，我不再問及家中大小事務(wù)，也再沒有向家里交過一分錢。認(rèn)識小生菜團(tuán)以后，不但每月工資有了去處，就連之前三四年的積蓄也花在她身上?？傆行┕?jié)日，我該有所表示，用一件稍微貴重的禮物，來作為驚喜。一次兩次之后，就成為必備項目。有時錢不夠，我還需要借貸，沒有借很多，這是個無底洞，我清楚，尚在能力承受范圍之內(nèi)，也總會通過節(jié)省和賺外快及時償還。忘了和你說，我早就換了工作，在你離開斑馬藝術(shù)館一年后，我做了拍賣師，工資沒有變動，錢總顯得不夠用，自己賣字畫也賣不出幾幅，通過同學(xué)介紹，我到他那里做了程序員。畢業(yè)后我敲過一段時間代碼，很枯燥，雖然我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但也總想讓自己精彩一些，甚至于有挑戰(zhàn)自我的熱情，到?jīng)]了不實用的心思重操舊業(yè)以后，我發(fā)現(xiàn)這份工作其實挺適合我。然而做過一段時間就又煩了，但為了穩(wěn)定的薪資，一直都沒有改行，跳槽也只有兩次。

現(xiàn)在這家游戲公司，我已經(jīng)在這里干了四五年。工作，賺錢罷了，哪里都一樣，我仿佛是看透了。我越來越不愿說話了。以前或許是性格方面的原因，現(xiàn)在則是完全沒有這個意愿。工作太累嗎？其實不至于，我高中時為了換一部新手機，暑假到公路挖邊溝，汗流著流著要把人蒸干掉，力氣幾下就藏匿了蹤影，一天下來仿佛死過了很多次，那種感覺至今難忘，以至于聽到誰說腦力勞動比體力勞動更沉重我就嗤之以鼻。是工作壓力太大了嗎，焦慮？也不是，反正對我來講不是這樣，我沒想過向上爬，也不怎么擔(dān)心被辭退，大體能感覺到自己這份工作目前是安全的。那么我是怎么了，怎么就沒有說話的意愿了呢？我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沒關(guān)系，只要我還呼吸，還吃喝，還走動，還工作，日子就會這樣一天一天到訪，再一天一天結(jié)束。這五六年我基本就是這樣過來的。

我的母親，那年冬天從路邊商販?zhǔn)掷镔I到了一箱不好的紅薯，上面又大又勻，下面碎仔仔。這箱紅薯打擊到了她。她一反常態(tài)，扮演起了父親多年來在我這里的角色，且表現(xiàn)得更為激烈，仿佛這么多年來，她已然知曉有這樣一箱紅薯存在，到它出現(xiàn)，她就可以順理成章而又理直氣壯乃至變本加厲地征伐我。她跟我說，你是來殺人的，你是來殺我的。她問，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德行什么樣子？

對于這些話，我似是鈍了。我以過頭的滿不在乎來應(yīng)對，過一些日子，她沉默了，好像以后也都會沉默下去。私下里，我想，她的失望和憤怒都應(yīng)該，只有她的沉默不該，她的沉默是來重創(chuàng)我的，然而我鈍了，受傷害的就只能是她自己。我清楚自己的可恨，就像我清楚在小生菜團(tuán)這件事上我很傻球。我又回到那個夏季挖邊溝的時候，力氣藏匿不出，沒有別的事物可以讓我怨恨，所有一切都指向我自己，罪過福報因果，都源于我自身。

我想要變鋒利，想要擁有蓬勃的生命力、旺盛的活力，我想要一種原始的力量，它可以粗暴，可以簡單，可以直接，如果它真能夠降臨我身，我愿意面目猙獰，衣不蔽體，阿門。

我都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抒情，發(fā)狠，怨天尤人，又或是裝扮自己？我不喜歡這些，我也不喜歡我自己，我想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太普通，普通到連自己的關(guān)注都得不到，我鈍了。

鈍了不是萬物不能傷我，讓我想想該怎樣形容。手上的繭，摸手上的繭子，就是那種感覺。如果你摸過自己手上的繭，就很容易明白，它下面的肉像是不存在了。我也越來越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我?guī)缀趺坏阶约毫?。我就要被抹殺掉了，以不血腥不暴力的方式。我會變透明，變胖，變鈍，變老，變呆，變得更普通常見、更平和、更機械、更遵循程式、更規(guī)范，然后是輕到我自己不用心留意都不會察覺到的一聲，嘶，化為一縷煙，就再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這就是我的歸宿。

一句話說，我的普通就要讓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而我之所以還沒有完全透明，正是因為我意識到了這一點。一個還沒有放手的人，他的手總還有可能抓到什么，你說是不是？好吧，我清楚我什么都抓不住。小生菜團(tuán)，她覺得我神秘，這對我來說有了一點魔法的意思，魔法能做什么？化腐朽為神奇啊，所以我愿意保持這份神秘，愿意為它買單。我的父母，他們參照著命運的圖譜為我安排他們能夠安排的一切，要我接替他們走下去，我覺得那一條路一點意思都沒有，于是我坐到地上，讓自己漠不關(guān)心，表現(xiàn)出我的油鹽不進(jìn)。如果我把這份解釋說給你，你能夠理解我嗎？我想不到別的理由了，事實上，我根本無法解釋清楚，而且我感到解釋自己本身就是一種虛妄，它過于簡單，不可靠，也不夠公正，不能成為處理任何一件事由的答案。每當(dāng)我想要解釋自己，我就感到自己是一個靶子，一支支箭向我射來，我并不照單全收，我會安排它們，像找心儀的搭檔一樣，交流切磋，然后讓它正中靶心，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想要得到一個體面的自己。這樣做很可笑，如果你想聽實話，我就告訴你，到如今這一步，成為這樣的一個人，這所有事情，都不是我能夠選擇的。像不像在自我開脫？把一切推給廣闊的命運，由命運為我代罪，面對老天爺、上帝與造物主，我無能為力。我只好這樣認(rèn)為。我總得找個什么東西來恨一恨，不然在徹底變鈍之前，我怕是已經(jīng)輕生了。是不是很沒有出息？把輕生的底牌一亮，就可博得同情，推卸一切，然后萬事大吉。如果你認(rèn)為有什么更為實際的東西可以供我怨恨，也可以告訴我。讓我去看心理醫(yī)生這種話就不要說了，我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有病，而且那時候我們大概已經(jīng)陰陽相隔了。

別誤會，我不會去自殺。目前還沒有這個打算，這么多年也從沒有過。所以我沒有心理疾病，是不是？就算有，也不是特別嚴(yán)重的那種，對不對？否則我怎么可以沒有自殺的念頭呢？說陰陽相隔，是因為這封郵件在我死后才會被你看到，它的出現(xiàn)，完全是為了防范那樣一種可能，就是我前面說過的那許多種意外。郵件寫于二〇二二年六月十三日晚上十一點五十二分，對你設(shè)置了二十天后定時發(fā)送，當(dāng)發(fā)送之日臨近，假如沒有意外發(fā)生在我身上，我就把它再順延二十天。當(dāng)然，它可能最終并不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那就是我改了主意，不愿再發(fā)出或者是發(fā)給了別人。

我在想，要是在三十年后，我們都六十多歲時，你才看到這封郵件，會不會早就忘了我是誰？然后出于好奇，你聯(lián)系我，我?guī)湍慊貞?，順便請你出來喝一杯，那時候我們都是老頭子，拄著拐，還是坐著輪椅，總不至于身姿矯健吧。是我想多了，三十年后，我可能早已把這封郵件刪掉了，這時候想跟你談?wù)勎易约?，那時候就不一定了，應(yīng)該是很沒有可能才對，不要三十年，興許三五年后我就沒了這個念頭，什么都在變，對不對？我小時候還給月亮里的嫦娥寫過信呢，在月圓之夜，用熒光液寫在紙板上，到一片空地舉給她看，要她下一個月圓之夜托夢回我。那是一封情書，后來我長大了，哪里還干過這種事？

假如你看到了這封郵件，那很不幸，我大概真的死掉了。當(dāng)然，也不排除我選擇了在我尚在的時候跟你談?wù)勎易约骸，F(xiàn)在，我基本上已經(jīng)把自己談完了。挺奇怪的，沒談之前，我覺得我能談出幾萬字，它們在我腦袋里繞來繞去繞了五六年啊，到真談起來，就只有這些，而且驢唇不對馬嘴，沒個中心沒個主旨，再一想，又仿佛三兩句話就可以說明白。希望你不要怪我啰唆，總之，我想你大體上已經(jīng)了解了我是怎樣的一個人。而這正是我寫這封郵件的目的。關(guān)于這一點，老實說，我也是寫著寫著才知道。我是這樣感覺，像是把我自己交給了你，如果有一天我不存在了，這對我會是一種告慰。而在寫郵件之前，我以為我的目的僅僅是要拜托你去幫我辦一件事，關(guān)于小生菜團(tuán)。最后也一并說了吧，放心，事情不怎樣麻煩，當(dāng)你收到這封郵件，你只須告訴小生菜團(tuán)，我并不神秘，我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伙，把與她有關(guān)的那部分如實說給她就好了。你別誤會，別把我想得如何開闊，我不是要放下這份神秘，而是活著的時候，保持神秘是神秘，當(dāng)我死掉，揭開這層神秘，才會為我續(xù)寫新的神秘。如你所見，我還是害怕自己普通。比起失去體面和尊嚴(yán)，我更害怕自己消失以后沒能留下一點關(guān)于我存在的證據(jù)，那我在這世上就沒了依據(jù)和支撐，變得了無痕跡。

我把她的微信給你，jtdymwmjtw，還有她的電話，15403135211。另外，趙飛云，你告訴她這些事的時候，可以跟她說你是我的朋友嗎？這樣你就能告訴她，我早就跟你說過這些事情了。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讓她認(rèn)為我覺得這事見不得人。就到這吧，感謝的話我就不多說了，只有這一句，辛苦你了。

讀完這封郵件，是晚上，準(zhǔn)確一些，二〇二三年五月十日二十三點半，然后我找到王光燦的微信，給他發(fā)消息。我問他，在嗎？等回復(fù)的時候，我去看他的朋友圈，朋友圈僅三日可見，看不到任何動態(tài)。等了一陣，不見回復(fù)，我回了他的郵件，我在郵件里跟他說，兄弟，你還好嗎？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也沒有收到他的任何一條回復(fù)。

那天晚上我就在想，難不成王光燦他真的死了？夜里我睡不下，帶出一些動靜，我妻子沒好氣問我還讓不讓人睡覺？我搬到了次臥去睡。在次臥，我也沒有睡安穩(wěn)，數(shù)次看手機，沒消息。我去翻找我的朋友圈動態(tài)，二〇二二年六月十三日前后，果然在十二日看到我發(fā)了自拍，文字內(nèi)容是，婚后變胖，這是定律啊。查看點贊和評論，并沒有王光燦參與。前后想了想，可以去找我們共事時共同認(rèn)識的人問問情況，可惜時間太晚，已是凌晨三點，只好等到次日。然后我去百度了一下，看近來有沒有員工猝死的新聞，卻發(fā)現(xiàn)連王光燦在哪個城市工作都不知道，只好搜全國，他總不至于到國外去吧？以前經(jīng)?？吹絾T工猝死的新聞，這時候查近期，倒沒有一條了，我想，莫非這種事已經(jīng)算不得新聞了，再一想，難不成我真要當(dāng)王光燦猝死了？

到了早晨八點半，我想，該回信息了。一直等到下午三點，我看看手機，還是沒有王光燦的消息。我在微信里找了找和王光燦共同認(rèn)識的人，除了藝術(shù)館老板，再無一個。我沒有寒暄，直接問他還記得王光燦嗎，最近有沒有王光燦的消息。我們前老板，那個瘦得像猴子一樣的家伙，他還記得我，也記得王光燦，他大聲說，現(xiàn)在混得怎么樣??？我已經(jīng)是個窮光蛋啦，滾回了老家。老家的空氣真好，可我還是他媽更愛北京西單。我再問下去，意料之中，他并不知道王光燦的消息。

后來我去加小生菜團(tuán)的微信，她的微信拒絕添加好友。我打了她的手機，那個號碼是一個男人接的，聲音聽起來竟很熟悉，我說我找小生菜團(tuán)，他說誰？然后我聽見他在那邊不知跟誰說，打錯了，要不就是詐騙。緊接著就把電話掛掉了。我略略準(zhǔn)備了一下要說的話，然后又打過去，接連打了幾次，他不再接聽。然后我給他發(fā)信息，說小生菜團(tuán)是一個彈古箏的女主播，別人給我的就是這個號碼，我要找她說點事，很急。他說他不知道什么小生菜團(tuán)，這個號碼他已經(jīng)用了三四年，他問我是不是受了騙，這種情況該去報警。

我只好去尋小生菜團(tuán)的直播間。好在不是很難。她身著古裝彈著古箏，沒開美顏，樣貌中等，直播間里二三百個人，有人說她不尊重狼友，有人夸她真實顏值比濾鏡美女強幾萬倍。我在評論里說我是王光燦的朋友，王光燦托我跟她說點事。她并沒有注意到這條評論，她正彈《刀劍如夢》，腦袋左甩右擺，我不通音律，聽不出好壞，只感覺她腦袋的節(jié)奏和拍子不錯。到她彈完，我把那條評論又發(fā)一遍，這次她看到了，問，什么事，你是誰？

我們加過微信以后，我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關(guān)于王光燦的內(nèi)容發(fā)給她，她看過后回，王光燦他是自愿的。我說，沒有人說他不自愿，他也沒有這樣說。她說，那你什么意思，跟我說這些干什么？我說，是他托付我，讓我和你說一下。她說，然后呢？我說，沒有然后了，就這一件事。她說，哦，我以為你看不下眼，讓我還他錢。我說，王光燦，他已經(jīng)死了？她說，？。她說，什么意思，他怎么死了？我說，也許沒死，反正你就當(dāng)他死了吧。她說，愛死不死，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有病。想了想，我問她，你最后有沒有什么話要對他說？過了一陣，她回，王光燦真死了？我說，祝你未來一切都好。然后刪除了她。刪掉后又覺得應(yīng)該拉黑，然而在那之后，她并沒有加我好友。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的朋友王光燦，就當(dāng)他猝死在了工位上吧。

責(zé)編：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