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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迪納爾的蝴蝶(自傳體散文)

        2025-06-06 00:00:00埃烏杰尼奧·蒙塔萊a尹正中/譯
        作品 2025年3期

        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你可能還記得,你在我家看到了一本《家庭之友》。這是一個很普通的雜志,每周六早上,郵遞員都會把它從柵欄的縫里塞給我。這本雜志是不是堂區(qū)辦的,是不是用來傳教的,我一概不清楚??傊且粋€住在彼得拉桑塔的舅媽給我們永久訂閱的。拿到雜志以后,我會趕緊去看謎語專題,然后像贏了什么一樣大喊:‘布甘茶!’

        “這時候,我父親就在房間里,嘀嘀咕咕地表示自己滿意了。”

        “我和我父親合不來的原因有很多,但至少其中的一個形成了某種凝聚力,像一根線,把我和他連在一起了。比如說,我們迫切地希望,大主教布甘茶的名字每個周末都能出現(xiàn)在《家庭之友》上,出現(xiàn)在雜志的字母組合謎、單字謎、畫謎和加字謎語游戲的解謎人名單里(從這些謎語里甚至能擇出來一本頗有教育意味的書)。這個老教士對這類游戲特別癡迷,他肯定覺得,如果沒有響應每周一次的號召,自己就會顏面掃地。我們總是在虔誠地等待,這樣的等待也總是值得的,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回應了他的熱情。那時候,還沒有拼圖一樣的填字游戲;但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會告訴你,命運可能是錯綜復雜的。現(xiàn)在,我來給你講一講后來發(fā)生了什么?!?/p>

        “怎么跟你說呢,我和我父親,我不知道是誰先注意到了這個奇怪的現(xiàn)象。我們不認識這個主教,他不住在我們鎮(zhèn)上,我們也從來沒有特意去打聽過這個人,他年紀大了也只是我們的一個推測而已。實際上,名單里一直有他,這都(不知道)多少年了。對我們來說,在名單上找到他已經(jīng)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事了,這也成了我們一個萬分珍惜的習慣。如果我們讓這個主教知道,他在我們腳下一點一點地挖出了一個深淵,那他會怎么說呢?也許他會解釋,這其實是魔鬼干的。但不管怎樣,干這件事的一定是一個保守派。城市變了模樣,為帶來災難的現(xiàn)代性敞開了大門。酒吧取代了咖啡館,那里的座位上長出了一群奇怪的年輕人,他們戴著禮帽,穿著燕尾服,沒日沒夜地嚼著香脆的薯片,不是在喝辣口的雞尾酒,就是在喝‘美國佬’。劇院越來越多了,維也納輕歌劇取代了《格蘭大道》和《薄伽丘》,取代了別的一些能讓我們的父輩聊以慰藉的作品。當時,還沒有《女郎》系列,但歌舞劇場、劇場里的女明星和沙龍歌女都有了。除了這些,我們在電影方面的早期嘗試也為墮落的年輕人提供了無窮的機會。我自己呢,不常去這些地方,但在臥室里,我還是往鏡子上貼了一張女明星的照片。大家都很喜歡她,甚至有一天,一個臭名遠揚的歐洲暴君為她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了,改成了‘克萊奧波德’。我父親發(fā)現(xiàn)這張剪紙的時候,我們大吵一架。我威脅他說,我要收拾行李,重掌我的‘自由’??晌疫B一個子兒都沒有,而且已經(jīng)星期五了,難道不等大主教來看望我們,就這樣走了嗎?第二天早上,布甘茶,這個像圣人一樣的解謎者,他現(xiàn)身了——在他的指引下!——我和我父親和好了。”

        “我們的生活就這樣一成不變地向前走著。布甘茶讓我們聚在了一起,先是好幾個月,然后又是好幾年。我父親在我們家和海運商行的辦公室之間奔走(我的幾個哥哥在那里幫他做事,他們算是真正的獨立自主了);而我在我們家和新街的門廊之間奔走,一直沒有工作。大家都知道,我得找一份我能干的,而且適合我的工作,但我和我父親都不確定我到底能干什么。在我們這樣的舊式家庭里,通常來說,最小的兒子是最受寵愛的,不需要守任何規(guī)矩。我父親是一個鰥夫,我是他的小兒子。我從小身體就不好,腦子里盡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也和做生意扯不上什么關系。等到十五歲,然后是二十歲,二十五歲,我還是沒有決定要做什么。后來就打仗了,即便這樣,我也沒有被掃地出門。戰(zhàn)爭結束以后,又鬧了經(jīng)濟危機,然后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生意越來越差了。你得到羅馬的辦公室去,給那些戴著勛章的大人物塞幾疊厚厚的信封。如果不這樣做,你連進口許可證都搞不到。當然,布甘茶沒有泄氣,他還是一如既往地來拜訪我們。就這樣,在我們的生活里,有了一些堅定的、能夠留下來的東西?!?/p>

        “一個星期六的早上,我和我父親吵得非常厲害。有幾個極端分子當街給了我一巴掌,因為我沒有抬手向一塊黑布致敬。我家老頭非要說他們是對的,還說我太魯莽,只配得上這個?!都彝ブ选匪蛠砹?,我毫不猶豫地翻開了這本雜志,卻發(fā)現(xiàn)一件萬萬不可能的事發(fā)生了,這件事可能會完全改變我們的人生軌跡:‘布甘茶’這個名字沒了!”

        “‘永別了,布甘茶!’我愣了一下,喊了出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收拾行李,我準備離開了。我決意要報復我父親,線已經(jīng)斷了,鎖鏈也斷了;‘絮絮低吟的布甘茶’從我們的生活里消失了,一切都會改變,也應該改變了。新生活就要開始了,即便我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又怎么開始,但這都不重要了。我父親平靜地接受了我的報復,什么也沒說。他對我的決定沒有半分懷疑。當他在花園里給大麗花澆水的時候,我看見他比平時更低沉了,也更憂慮了。那天剩下的時間,還有大半個晚上,以及之后的一天,我都忙著把我的舊紙片撕掉(就連克萊奧·德·梅洛德的剪紙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多年以后,我又把它找回來了),然后我把其他的東西也都裝起來了。我不慌不忙地收拾了兩個行李箱。我都決定了,那還有什么好怕的呢?到了下周六,我父親就會發(fā)現(xiàn)我不在家了,幽靈神甫意料之中的消失也不再可怕了。布甘茶打破了自己的節(jié)奏,沒有遵守我們的約定:他成了我生活里的一個路人,我可以沒有他了。預感到這一切,我覺得,面對任何牽絆,我都將不為所動了。于是,我放心大膽地把離別的日子往后挪了挪,美美地暢想起來。我走過一條又一條兒時的老路,重復著多年以來上學的路線;我沒有朋友,但我也沒有忘記辭別之際的拜訪。關于離別的事,我只字未提,只是說了一些奇怪的話,讓大家覺得特別驚訝。最后,我告訴父親,我要離開幾天了。我不知道他的顧慮有沒有變得更多,但整整一個星期,我和他只有幾個字的交流。到頭來,留給自己用來耽擱的這幾天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一晃就過了。直到郵遞員吹了一聲口哨,把我叫到了柵欄邊上,《家庭之友》泛綠的封面映入眼簾,我才意識到,又到周六了。我不動聲色地翻開了雜志,這個幽靈一樣的名字在或者不在,又有什么關系呢?然而,它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謎語專題的最后有一個注釋,給了我當頭一棒?!覀?nèi)f分抱歉,’注釋里是這么寫的,‘由于印刷工作繁復,我們的工作出現(xiàn)了疏漏,在上一期的解謎人名單里還應當有我們敬愛的主教D.F.布甘茶閣下,為此我們深表歉意……’

        “《家庭之友》從我手里掉了下去。

        “短暫的沉默以后,我走到了我父親跟前,他正在讀《卡法羅報》,我跟他說:‘他的名字又有了,你知道嗎?’

        “‘誰?布甘茶?’

        “‘對。而且一直都有。只是印刷錯誤。我就說,有點奇怪吧?!?/p>

        “‘我也覺得,是有點奇怪。’爸爸松了一口氣,說道。

        過了半個小時,我開始整理行李了。沒辦法!我幻想打破的鎖鏈變得比以前還要牢固了。如今,我父親不在了,《家庭之友》沒了,主教跟著他的命運也走了,我的房子還沒有倒下,只有大口徑的炮彈可以把它……但我得說一句,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聽見了吧?警報解除了。我們可以上去了。”

        一陣嘶啞的汽笛聲從外面?zhèn)鱽?,是越來越微弱的fa。我看見那個陌生人站起來,挽住朋友的胳膊,要把他的故事在外面講完。

        黃玫瑰

        “那你假裝是我的秘書吧,”戈爾達拿放大鏡看著菲利普說,“想一想,兩個小時以前,我們不是在酒店里恰巧碰到的,你看見我登的小廣告,然后過來了,我得給你面試。不對,也不算面試吧,聽你講了一些東西,我想簡單地試一試。現(xiàn)在四點,或者可能過了一會兒。等到八點的時候,我應該把一篇精美的女性短篇小說通過空運寄出去了。之后,這部小說會同時發(fā)表在美國的二十五家雜志上。九百字吧,最多一千。但遺憾的是,我身上沒什么女性精神?!备隊栠_傲慢地把一個高粱色的梳子扔到了后面,接著說:“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總是求助于男人了。我感覺你就是合適的人選。什么?你不懂文學,也沒有類似的經(jīng)驗?那再好不過了,這正是我需要的。你找找看,在你那里有什么好的意式短篇小說素材。當然,這里沒有,房間里沒有,我們透過窗戶看見的風景里也沒有。但不管近的或者遠的,不愉快的或者叫人感動的,難道在你的記憶深處什么也沒有嗎?不要冥思苦想,也不要去琢磨。有的話,它一定會一下子就浮現(xiàn)在你眼前?!?/p>

        “有,”菲利普指著花瓶里的一大束玫瑰說,“不過,只是一件很小的事。這些紅玫瑰快開了,讓我想起了一些黃玫瑰,因為怕引起猜疑和妒忌,我沒能把它們帶回家。”

        “黃玫瑰,”戈爾達瞇著眼睛說,“我們說到點子上了。你說這只是一件不重要的小事?在她心里,可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從哪兒弄來的?”

        “是我在M市的大教堂廣場上,從一個瘸腿的窮姑娘那兒弄來的。我給你講吧?!?/p>

        “好啊,但沒必要一五一十地講。你想到什么,就講什么吧?!?/p>

        “我們,也就是我和我的妻子,我們在——或者說,是當時在M市的大教堂廣場上。霧很濃,我們在等我們的女管家。她是一個出身卑賤的女人,受了很多苦,蠻橫得要命。直到大轟炸的前一天晚上,她都跟我們住在一塊兒。我們一到車站,就給她打電話了。為了把她約出來,我們找了一個借口。但其實,我們是專程來看她的。她會來嗎?她得洗碗,要找一個借口才能溜出來。她不是那種戴著帽子的食堂阿姨,她壓根兒就不出門。在這種情況下,約她下午兩點半出來,在霧蒙蒙的大廣場上見面,合不合適呢?狄奧朵拉,假設我的妻子叫這個名字,她只要站著等一會兒,就不耐煩了。所以,不用她開口,我就知道了,她想我們一起去找從圣克萊蒙特來的電車。圣克萊蒙特是郊區(qū),離市中心有四公里,帕爾米娜就住在那兒??墒?,換個地方等,這能行嗎?我們討論了一下,還稍微吵了一架(我不記得到底吵沒吵了)?!?/p>

        “我們在意大利,吵架自然會多一些,”戈爾達說,“你繼續(xù)?!?/p>

        “然后我們折中了一下。我去教堂后殿的背面,到廣場上探路,狄奧朵拉在那兒等著。她向我保證,絕不會走開。霧氣,影子,從遠處走過的中間商和生意人。我繞到教堂的一側,在拱廊下走了一圈。在這里我要多說幾句,‘想見帕爾米娜’,這個想法給我?guī)砹艘恍├_。要是她不來呢?在愛情的博弈里,跑掉的人才是贏家……盡管我們這里說的和愛情沒有關系,但有可能,她會巧妙地把這句詩人的名言套用在自己身上?;蛟S她知道,在我生病的日子里,我們都很想她。但我們和她已經(jīng)不可能再在一起生活了。當時,不管狄奧朵拉,還是沿街的小販,甚至我們的門房,在所有人眼里,她就是一個魔鬼。在她身邊,總有一場由她引發(fā)的久久不能平息的風暴。但她偏偏不是一個俗氣的姑娘,狄奧朵拉不在的時候,她會放聲歌唱:‘沒有銅板可以拿來睡覺,沒有銅板可以拿來吃飯,我只剩下……’剩下?剩下什么來著?我這該死的腦子!只有擰巴的,或者遭遇了不幸的人才能有如此迷人的歌喉。后來,她得了支氣管炎。有一段時間,病好像好了,但醫(yī)生不這樣認為。她覺得,花了我們的錢,病卻不見好。于是,她要挾我們說,要么出院跟我們回去,要么就回自己家了。當時,英國佬兵臨城下,轟炸的次數(shù)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她帶著自己的家伙,跟我們回去了,累得可夠嗆。很快,我們就吵了一架。我不懂怎么當和事佬,所以任由她離開了。而我們這些留下來的人,面對的是解放戰(zhàn)爭,也就是所謂的黑色年代。然后是饑餓、疾病和各種各樣的災禍。或許帕爾米娜走了運,她在歌德防線的外面被及時救了回來。過了一年,她的消息傳來了。當時,我們吵了一架,過了兩個小時,她真的坐上一輛卡車就走了。后來,這輛卡車在亞平寧山脈的某一個地方被炸成了碎片。到家的時候,她只剩下一件襯衫了。在這之后,她和我、和狄奧朵拉開始了半公開的通信,我們在信里除了威脅彼此,也寫了一些流露真摯情感的話。她會回來和我們住在一起嗎?她不會回來了吧?不管如何,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再也沒有中斷了。好了,閑話就說到這里。”

        “我圍著大教堂走了一圈,沒有什么收獲。回來的時候,我看見狄奧朵拉的大衣在一個警衛(wèi)的旁邊(她肯定來問過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霧里顯露出來,兩個影子交疊在一起,久久地相擁。是她,是帕爾米娜,她給了我一個紙筒,上面插著一束黃玫瑰。她們走在前面,我抱著奇怪的紙筒跟在后面。我們得找一家咖啡館。帕爾米娜沒來過市區(qū),不知道哪里有。最后,我們在臺球室的旁邊找到了一家,里面沒什么人。這兩個女人聊了一會兒,吵了起來,然后抱在了一起,又和好了。我發(fā)現(xiàn)玫瑰的下面是一瓶酒,是給我的,玫瑰是給狄奧朵拉的。這是一瓶摩德納產(chǎn)的起泡葡萄酒。我有些困惑,但還是跟她說了一聲謝謝。狄奧朵拉說,她有一兩件事要辦。帕爾米娜提議陪她一起。我沒法拿著一個瓶子和一束花在霧里走。因此,我決定在咖啡館里等她們。我一個人在角落里,等了一個小時,這里到處都是灰和打臺球的人的影子。我想,帕爾米娜的病應該好了吧,她臉色紅潤,有些討人喜歡(狄奧朵拉說,因為抹了粉)。我當時覺得,她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樣子都有些優(yōu)雅了。天曉得這兩個女人要說些什么。反正,她們把我留在這里是對的。女人特別不適合追憶似水年華。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可以更好地回味這段我認為永遠結束了的生活。它會重新開始嗎?一切都不會重來。以前,帕爾米娜是一個特別肯花心思的女管家,但她總是莫名其妙地站在一個錯誤的角度揣測我的想法,甚至到了荒唐的地步,她還常說:‘瞧我們這些可憐的下人喲?!@樣一來,我真以為她受了虐待。說到底,她只是一個瘸腿的女人,但有一種非凡的生命力,所以顯得格外迷人。好像一只蜥蜴被砍斷了尾巴,然后又重新長出來了。她是一個態(tài)度曖昧得不得了的人,她有一種天賦,能讓每一個端莊的人在靠近她的時候,態(tài)度都變得比她還要曖昧。我們留下她一起生活,恐怕只有傻子、暴發(fā)戶和說話帶大舌音的女家教才會覺得是不可思議的。不過,她確實引起了公憤。我看了一眼表,離火車開走只有二十分鐘了。我們會錯過火車的,我要在M市拿著一個酒瓶和一束玫瑰待到半夜了。也不對,不用擔心了,她們回來了,這兩個人好像生氣了,但是又挽著胳膊。還有時間,我們急匆匆地從咖啡館出來了,帕爾米娜害我們上了一輛特別擠的電車,她要和我們一起到車站。我看了一眼表,要是能趕上,那就是奇跡了。(這兩個女人到底干了什么?我察覺到,我在渴望著什么,但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危險的想法,我想讓帕爾米娜跟我們一起回去。我在火車上問她吧,當時沒這個閑工夫。)到了車站,我立馬把帕爾米娜領了進去?;疖囘M站的時候,我們在站臺上了?;艁y,擁抱,這是我第一次擁抱,火車開動了,我們探出窗外跟她道別。我們站在車廂里,火車一陣顛簸,酒瓶從我手中滑落,瓶頸碎了,瓶身在地上滾來滾去。淌出來的酒流向了行李,一股甜膩的、酸澀的氣味在車廂里彌漫,每個人都厭惡地盯著我,千方百計地挪開了腳?;疖囷w快地跑了起來,到晚上了,天氣很冷。狄奧朵拉找到了位置,她斷定這個瘋女人給的酒瓶早就碰壞了。一個半小時過去了,火車離我們的城市很近了。‘你想都別想,不準把這些花帶回家,’狄奧朵拉說,‘要不然,我們剛雇來的洗碗工就要起疑心了,如果讓她知道我們在M市見了那個小蛇精,她準撒腿就跑。你什么都不準說。切拉梅利教授站在車廂后面,你把花給他。讓他把花給他老婆,他老婆肯定會謝謝你。你可別犯傻,別跟他說我們?yōu)槭裁床荒馨鸦◣Щ丶摇!?/p>

        “這位教授是一個德高望重的人,我有十年沒見過他了。他吃了一驚,不知道這個不尋常的禮物是什么意思,所以有些猶豫。我只好編了一些理由來感謝他,但他好像不是很相信。最后,他決定把花收下了,主要是因為他沒有大包小包的行李?;疖嚨搅耍瑵忪F也漸漸散了,這個教授跟我們道了別,帶著花走了。有幾個瞬間,我看見霓虹廣告牌蒼白的光亮照在玫瑰淡黃色的花瓣上,有一枝玫瑰已經(jīng)斷了,花朵垂了下來。然后,它們就消失在薄霧里了……應該夠了吧,要我說,還是有點一五一十地在講了……”

        “沒有,大部分還是想到哪里講到哪里的,”戈爾達看了看表,說,“很遺憾,我的錄音機沒在這里。不過,再過兩個小時,我就要動工寫我的第一部意式短篇小說了。‘黃玫瑰’,這正是我要的小說名字。謝謝?!?/p>

        唐娜·胡安妮塔

        從窗外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了收音機的嗡鳴聲。戈爾達不耐煩地關上了窗戶,轉過身來,瞇著眼睛盯著菲利普,像一只準備狩獵的老虎。

        “既然我們的第一次嘗試非常成功,你就先別走了。我的意式系列小說還需要第二篇。我靠這個討生活,你是知道的。這個房間里的東西——畫、書、陶罐、花,或者照片都不能給你哪怕一丁點的思路,是這樣的吧?那就別管這些了,我要在你身上挖掘一些完全由本能表達的東西。這不是我的強項,你親身體驗過了。”

        “是啊,”菲利普說,“這里面,除了她,沒有什么能打動我了。但是窗外,啊,窗外!你肯定想不到,是誰把‘窗外’關在了窗外?!?/p>

        “是誰呢?”戈爾達好奇地望向街道,“一個能讓我著迷的人吧?”

        “是一個女人:唐娜·胡安妮塔。她是一首戛然而止的歌,準確地說,是蘇佩喜歌劇里的曲子讓我想到了這個名字。但對我來說,這就是她本人?!?/p>

        “初戀?”戈爾達說。

        “可能是一種更綿長的情感吧。一種幼稚的憎恨,然后是一種男人的憐愛,再之后,就是遺忘了……直到這首曲子再也沒有縈繞在耳邊?!?/p>

        “快到中午的時候,唐娜·胡安妮塔會裹著一件大浴袍,戴著一頂有帽帶的寬邊草帽,到海邊游泳。她頭發(fā)烏黑,身材勻稱,容不得別人半點冒昧的眼光。她在唯一的更衣小屋里換衣裳,出來的時候穿得比之前更精致了:裙子、一直垂到腳踝的襯裙、手套、草編的涼鞋和墨鏡。她把帽子也換了,頭上戴的是一條深色的頭巾。她浮在水面,看上去不像是一個來享受海水浴的人,而是一只巨大的水母。她不游泳,就坐在水里,優(yōu)雅地隨波漂動。沙灘上有一個不算平緩的斜坡,走上兩米,大家就知道到不了她的位置。當然,她有一條固定的玩水路線。她只需要輕輕地擺動魚尾,就到第一塊礁石了。這塊石頭的形狀像一把高腳椅,所以大家都管它叫‘高腳石’。胡安妮塔坐在上面,把腳浸在水里,驕傲地望著一個懸在海上的大露臺。然后,她偷偷地鉆進了海洋女神忒提斯的懷抱(從這里唯一能看見的就是忒提斯的懷抱了),裙擺在風中伸展,帶著她一起到了‘小石臺’,這里是途中的第二個營地;接著,是‘半路巖’,這塊巖石幾乎算得上一個環(huán)礁了,上面有一個低矮的平臺,到處都是海膽和尖尖的蛤蜊;在那兒,胡安妮塔會泡在水里,上半身露出水面,再待上一小會兒。因為從這里到‘大石堡’是最后的旅程了,她要好好地游上十米,再爬上金字塔一樣的礁石,直到尖尖的塔頂。從塔頂望去,她的奶黃色別墅一覽無遺。借助炸藥和金錢的力量,這棟別墅才得以在一個高高的、難爬的山崖上蓋起來。

        “回來的路線也是一樣的,只是順序反過來了而已。上了岸,胡安妮塔給氣球似的衣服放了氣,瀝了水。沒等衣服完全貼合身子,她就套上了一件新的浴袍,踏著石子路回家了。在她身后,有一個早早等在那里的女傭人把血紅色的柵欄門關上了。這個胡安妮塔有多大呢?可能不到四十歲吧。

        “從她的花園往上走一點,有一片小松林,我在那里偷偷地看她,她窩在一張?zhí)梢紊?,兩個小女兒——皮拉爾和埃斯特雷麗塔在她身邊。她在喝馬黛茶,在讀一本叫《面孔與面具》的雜志,還有一本是《聚光燈》,送到別墅里的雜志只有這兩種。唐·佩德羅,她的丈夫,不看這些書。這個男人戴著一頂巴拿馬草帽,在大露臺上散步。他的小胡子又長又軟,下巴剃得光溜溜的。他打了一條惹眼的領帶,穿著一件真絲的襯衫。他每天最重要的工作是跟進村子陵園里祖廟的修建情況。他想要一座用卡拉拉的大理石建起來的陵墓,有許多的尖頂,配得上他的出身。他們把一個來自皮耶特拉桑塔的雕塑家請到家里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并且委托這個雕塑家雕刻了一座巨大的海神尼普頓像。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海里的神靈,它們和海神一起,把牡蠣似的大露臺扛了起來。不過,因為受到海浪的拍打和西南風的侵蝕,這些雕塑偶爾也會少了一只腳或者一只手。就這樣,雕刻工作持續(xù)了很多年。最后,只剩下一場無止境的官司。事情是這樣的:熱衷于政治的唐·佩德羅以秩序黨代表人的身份在選區(qū)參加了競選,卻以微弱的差距輸給了一位激進派的候選人,這個人花的錢甚至要更少一些;與此同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無法滿足那個貪婪的藝術家了。唐·佩德羅·德·拉戈里奧——請你換一個名字,拜托了,他經(jīng)不起打擊,被送進了瘋人院。沒過多久,他就哀號著死了。(這是那些為了競選四處游說的人萬萬沒想到的。當時,有些人像唐·佩德羅一樣,在三千里格之外的海岸上撈到了錢。為了讓這些人對自己產(chǎn)生好感,那些四處游說的人竟然宣稱唐·佩德羅是‘兩岸之雄獅’。)

        “從那以后,這棟奶黃色的別墅就鎖起來了。

        “唐娜·胡安妮塔把自己的女兒稱為‘小鸚鵡’,但沒人在沙灘上見過這兩個小姑娘。她帶著女兒離開了,去了博卡,這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當?shù)氐囊獯罄泼駞^(qū)。正是在那個地方,‘雄獅’磨尖了爪子,邁出了致富的第一步。

        “你想說,她回到了祖國嗎?不對,意大利才是她的祖國。‘雄獅’也是我們國家的人,他從小就去了博卡。在那里,他掙了好多個子兒(我是說,掙了錢),然后把‘喬安尼娜’從家鄉(xiāng)接了過去,兩個人結了婚。喬安尼娜是‘雄獅’的表妹,是‘雄獅’從照片上認識的。在兩個人住的那條街上,有很多商販,這些人講的不是克里奧爾語,而是齊卡尼亞或者博爾佐納斯卡的方言。在這條街上,她完成了由喬安尼娜到唐娜·胡安妮塔的轉變,像一只豐滿的蝴蝶破蛹而出。她從來沒有好好地學習過新的語言,就連自己的方言都快忘了一半。以前,她也沒有深入地學習過意大利語。到后來,這個語言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凈了。她從小不是被關在家里,就是被關在修道院的托兒所里。她對生活一無所知。在小的時候,她到表演木偶戲的劇院里聽別人唱《大洪水和鬼精一樣的船工》,這是她最喜歡的曲子,她一下子就學會了(是‘鬼精一樣的’,你得寫清楚,這是利古里亞的方言,意思是‘狡猾的’)。唱這首歌的時候,舞臺上會擺一個三角形的紙板,紙板上有一只眼睛,代表了上帝。眼睛的中央是一根蠟燭,散發(fā)出搖搖晃晃的燭光。就在這時,有一臺手搖的自動鋼琴開始演奏了,它用另外一首更好聽的曲子代替了天使們的贊歌,那是《格蘭大道》里三個小偷登場時的詠嘆調(diào)。

        “如你所見,我調(diào)查了唐娜·胡安妮塔的過去,不過當時她已經(jīng)不在了。我還找到了一部查瑞拉歌劇,可以代表她的命運。海外生活結束了以后,她又回到了別墅,但跟著她的小偷不是三個,而是兩個。俗話說,危船上的洞只能暫時堵住。兩個女兒成了家,一起回來了。這就是一出《騙婚記》??!好景不長,兩個身材魁梧、貪婪成性、留著長長的絡腮胡的女婿——拉米雷斯和貝爾特蘭把家里僅剩的東西全糟蹋了,還把母女三人囚禁起來,施以拳腳,百般羞辱。餐廳里擺著一些大總統(tǒng)的照片,照片上有這些總統(tǒng)的親筆簽名,在最顯眼的位置上擺的是墨西哥總統(tǒng)波菲里奧·迪亞斯的照片。在這個餐廳里,母女三人遭受了可怕的虐待。后來,能賣的、能糟蹋的東西都沒了,母女三人就又離開了,她們‘去了美洲’(鎮(zhèn)里的人是這么說的)。在那里,大家知曉了她們悲慘的一生,也見證了一個更凄涼的結局。唐娜·胡安妮塔是最先死的,她向往天藍色的彼岸,總擔心有人占了她的位置,所以她決意趕快死掉。在《格蘭大道》里,興許還能發(fā)現(xiàn)更多她的影子,陪伴她一路走向天國的是帶來恩典的騎士和一首小詠嘆調(diào)。我覺得,無論在生前或者死后,兩個女兒都不可能別無所求。她們從未真正地擁有過自己的房子、祖國、語言和家庭。她們沒有真正地存在過,或許她們也沒有懷疑過,世上還有和她們不一樣的存在。我沒法跟你講,那個花了很多錢、費了很多功夫修建的陵園,現(xiàn)在是誰躺在里面。可能是家里的旁系親戚,頂多又是幾個瘋瘋癲癲的人;也可能是那個藝術家,他自己躺了進去,躺在了自己的作品里。

        “夠了吧?我知道,你可能想弄清楚這個地方在哪兒,這個沙灘叫什么,讓這頭‘雄獅’飛向新世界的踏板是哪一個。你可能想要一個明確的背景設定,讓一個小男孩藏在蘆葦叢里,朝唐娜·胡安妮塔和她的兩只小鸚鵡扔幾粒不會傷害任何人的石子。她們后悔在海灣上建起了一座宮殿,這座宮殿甚至配得上塞彌拉彌斯女王。在過去的許多年里,這個地方只有她們父親的房子。除此之外,你可能想弄清楚,當世紀的黎明還沒有脫下‘幸?!汀M步’的假面時,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有隱居的人,有飽受折磨的人,有酗酒的人。在這里,這樣的故事成為了可能。你可能想弄清楚……”

        “啊,我不是要寫這個?!备隊栠_抗議道,在紙上寫下了大大的標題:新貴(暴發(fā)戶)。她接著說:“快收回來,我要不給你搞一杯馬黛茶吧。總之,你不要再發(fā)散了。不要再找我和唐娜·胡安妮塔的共同點了,就此打住吧?!?/p>

        賽船會

        韋爾達措是一座小型的天然港口,位于一個半圓形海灣的中央。高高的山崖守衛(wèi)著這里,海灣上有各式的老屋,或是緊緊地挨在一起,或是被狹窄的小路和犬牙交錯的巷子分隔開來。澤斑每年都和家人一起到蒙特科爾沃避暑,住在當?shù)氐囊粭潉e墅里。這時候,從三樓的房間幾乎可以看韋爾達措的全貌。如果拿著望遠鏡,朝對面的海灣眺望,就能看見大概三英里以外的地方,也許更遠一些,有一個鷹鷲的巢穴和海盜的據(jù)點。那里煤煙滾滾,人們衣衫襤褸,熙熙攘攘的人群好似畫中的景色一般,即便是撒拉遜人也不敢靠近這種地方。那里沒有火車??浚瑳]有能通車的路,沒有客棧,也沒有旅店。如果一個異鄉(xiāng)人在那里下了船,冒險闖入卡魯吉式的小巷,住在頂樓的人就會把滿滿的夜壺倒在他的腦袋上,甚至連充滿了儀式感的吆喝也沒有:“盯到,倒球了?。ó斝模乙沽耍。倍@樣的吆喝是留給貴客的。

        澤斑豎起耳朵聽來的傳說就這么多。不過,對他而言,韋爾達措只是遠山上的一個洞穴;或者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也許是一棵核桃樹,藐視遠方,屹立在港口上;又或者是一棟有塔樓的房子,像遠處白色的斑點,矗立在東面的懸崖上。那是拉維卡家族的房子,他們家是地主,在村子里少說也是公認的有錢人。他們把子女送到了省會的技術學校里,他們平時也有各種各樣的鞋穿,他們讀報,他們在冬天鉆到城里。他們和其他的本地人很不一樣,這里的女人雖然也穿絲綢的衣裳,但大多沒有鞋;這里的男人體毛旺盛,不通情理,要么是小貨船上的水手,要么是沒有自家園林的葡萄種植工,或者是做一點非法買賣的小商人。

        拉維卡家族真的存在嗎?澤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在蒙特科爾沃和韋爾達措之間不存在什么和睦的鄰里關系,兩地的方言也沒有什么相似之處。再加上,蒙特科爾沃人把垃圾從窗戶丟出去的時候,吆喝的也不一樣,換句話說,兩地居民的習俗不盡相同。不過,在澤斑眼里,有一件事是確定的:三十年前,他的父親準備和拉維卡家族的一個女人結婚,這個女人是家族里的最后一位女性,如今生了許多小孩,寡居在菲維扎諾這個荒山野嶺里。她肯定是一個可憐的家庭主婦,飽受折磨,身無分文,沒有哪一點比得上澤斑的母親。盡管這些都是從父母時常講的俏皮話、隱晦的表達、拌嘴時說的東西里拼湊出來的,但還是給澤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事態(tài)向另外一個方向發(fā)展,他就會出生在那座白色的塔樓里。這樣一來,韋爾達措對他就再也沒有秘密可言了。如果他的父親娶了另外一個女人,那他就會是另外一個澤斑,可能連這個外號也保不住了……這樣是虧了還是賺了呢?

        拍家里馬屁的人,每周六到家門口排隊的乞丐,從蓬特雷莫利來的流浪漢(他們竟然能走到韋爾達措),還有巴蒂老賴(從薩爾扎納下來討幾個錢的修道士),這些人很肯定地說,拉維卡家族從多年前就衰落了,留下了一屁股的債,澤斑的父親比拉維卡家族里的每一個人都要富有、慷慨一百倍。然而,老澤斑不喜歡別人提起拉維卡家族似是而非的衰落,他也不高興別人把他年輕時接受的“安排”說成是不光彩的。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其實是自己的武器被人繳了。這把武器的名字是“如果”,借助這把武器,老澤斑可以有條不紊地敲打一下自己忠實的人生伴侶。誠然,他和妻子相處得很好,但如果熱那亞意面沒有用油好好地調(diào)味,沒有用撒丁島特制羊奶酪的香氣點綴,或者熱那亞餡餅里塞的是黃油面包糊,而不是松子和“小肉腸”(通俗地講,就是小牛的胸腺),老澤斑就會亮出自己的王牌,提起另外一個海岸上的白色房子,好讓妻子明白,如果他生活在那兒,在那棟房子里,這樣的事就絕不會發(fā)生。

        隨著時間的流逝,關于拉維卡家族的幻想漸漸地在小男孩的心里褪色了,澤斑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有了新的思慮。不過,在這之前還有一段插曲,在一眾主角里,只有他體會到了故事背后的意義。

        每年九月二十日,蒙特科爾沃都會舉行一場賽船會,澤斑家的賽船“閃電號”多年來無一例外地贏下了比賽?!伴W電號”比其他賽船起步更快,它的船身纖細,高高的船頭吃水極少。槳手們只要一劃,“閃電號”就會領先一米或者半米。這之后,其他的選手做什么也都無濟于事了,根本不可能把差距追回來。等到澤斑長大了,也就是在他十二歲的這一年,新的危機從地平線上漸漸地顯露出來了:拉維卡家族掛有流刺網(wǎng)的賽船“鰻魚號”來參賽了,劃槳的不再是神秘的船主,而是三個體型彪悍的韋爾達措漁夫。盡管“鰻魚號”是第一次參賽,但它已然是一個巨大的威脅了。奪彩桿、套袋跑,無政府主義者帕皮里歐·特里亞的反教權演講,原本安排好的暖場活動結束了,六艘賽船在地平線上一字排開,等待著發(fā)令槍的信號。賽道大概有一公里半長,終點線在最遠的礁石那里,離海灘只有一百米遠。岸邊擠滿了人,澤斑跟他的哥哥們,還有父母一起站在家里的大露臺上,靠著欄桿,從高處關注著比賽?!伴W電號”還是“鰻魚號”呢?雖然“閃電號”被托付給了四位當?shù)氐睦鲜帧麡趾鸵幻媸?,而且這場比賽與家族的榮譽也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但澤斑還是感覺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的父母也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人們遠遠地看見船頭對齊了:從左往右,第一個是“閃電號”,紅白相間的船頭高高地昂起;第三個是“鰻魚號”,暗綠色的船頭要矮一些,卻帶著一種不祥的征兆。突然,槍聲響起,隨之而來的是協(xié)力劃槳的聲音。有一小會兒,所有的賽船好像都在一條線上。望遠鏡從一個人手中傳到了另一個人手中,卻沒人能把焦距對好。賽船仿佛靜止了一般,船槳也變得輕盈起來。小型船只、單人小艇,還有游泳的人都擠在了終點線的礁石附近,帕皮里歐·特里亞、某些“權威人士”以及裁判組的人員脫了外套,坐在了礁石上。

        下午五點了。太陽依然炙熱,照耀在梅斯科和蒙納斯特利角之間廣闊的海域上。貨運列車的濃煙從巖石上深深的舷窗里冒了出來。零星的咒罵和船槳有節(jié)律的搖晃讓碼頭更加寂靜了。

        “閃電號,”澤斑的母親拿開架在鼻梁上的望遠鏡,很有信心地說,“已經(jīng)領先半米了?!彼坪跛闪艘豢跉?。

        “它會贏的,”大哥把手指彎了起來,形成了一個小筒,做出一個小望遠鏡的樣子來,肯定地說,“只是這一次要費些功夫了?!?/p>

        “希望那些莽子(莽夫)能把全身力氣都用出來?!绷硪粋€哥哥伸手遮住了陽光,自言自語地說道。

        “嗯!”雷斯廷是農(nóng)場主的兒子,他緊張地盯著“閃電號”的船頭,說道,“今天它吃水太深了。它也上了年紀?!?/p>

        賽船仿佛靜止在同一水平線上,槳手和舵手咒罵著彎下腰,保持著同一個姿勢。比賽差不多到半程了。

        “這些韋爾達措人猛得像一頭獵犬,”父親一邊努力地給望遠鏡聚焦,一邊說道,“我擔心我們會輸。”說完,他茫然地望向了遠處的村莊里那個白色的斑點。

        “我們完了,”雷斯廷瞪大了眼睛,咬著指甲肯定地說,“‘鰻魚號’劃得更穩(wěn),整艘船都要輕一些。”

        “還沒有定論呢?!眿寢寷]有繼續(xù)關注比賽了,但她依然反駁道。

        “我跟你說?!卑职诌B忙說道,他現(xiàn)在看起來有點惱火了?!暗拇_,”他說,“還沒有定論,但這已經(jīng)是毫米之間的較量了?!?/p>

        從海灘上傳來了一陣喧嘩,“閃電號”高高翹起的船頭和“鰻魚號”幾乎看不見的船頭在浪花里起伏,它們明顯領先于其他的賽船;舵手的嘶喊蓋過了船槳拍浪的巨響。還差五十米,也許三十米。這是一個無窮延長的瞬間,澤斑的心臟都要爆炸了。接著,高亢的尖叫聲傳來了:

        “閃電號!”船舵輕輕地一轉,紅色的船頭就壓過了終點線。按照慣例,取得勝利的船員——三個槳手一個猛子扎進了海里。這時候,雷斯廷像一只松鼠似的轉起圈來。浪花里,“鰻魚號”也沖過了終點線。韋爾達措的船員們輸了比賽,誰都不服氣,沖著裁判組和船上坐著的觀眾咒罵起來。

        “閃電號,”媽媽自豪地說,“他們根本贏不了。”

        “好懸,”爸爸抓住媽媽,擦了擦汗,說,“這是我最后一次把賽船交給那幾個酒鬼了?,F(xiàn)在我要去給他們買酒了。澤斑,開心嗎?”

        男孩把手按在胸口,臉色蒼白,沒有答話。他轉過頭去,面朝東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韋爾達措海岸上的那個白色斑點。

        布薩鳥

        兒童生來就是動物最信賴的朋友,同時也是它們最深信不疑的敵人。不過,孩子們并不總能在觸手可及的,或者目光所及的地方遇見各種各樣的動物。以前,有一些孩子可以常去大城市的動物園參觀,但這也只是在大轟炸之前,因為從天而降的炸彈把響尾蛇和熱帶猛獸都放走了。有一些孩子在童年時代幾乎沒有接觸過任何奇妙的動物,在所謂的(或許不久之后就不再是的)文明國家里,這樣的孩子占比是最多的;還有一些孩子,對他們而言,在動物世界里,代表赫拉克勒斯之柱的是貓啊,狗啊,馬啊,這些一點兒也不稀奇的動物。相應的,我們這一代的小孩對足球和復雜的機械玩具一竅不通,我們只能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或者向老人打聽一些傳奇故事來捍衛(wèi)自己的童年。在沒有動物園的地方,我們可以用自己的方法建一個。我有一個熟人,是一個小孩,大家都管他叫澤斑,因為他總穿著一件條紋T恤(或許從綽號上就可以看出他的天資和品位了)。他發(fā)現(xiàn),在自己生活的村子里奇珍異獸簡直少得可憐。于是,他只好從長輩的故事里,從人們的想象中,摘來了豐碩的果實。在一年中最閑暇的幾個月里,也就是夏天的時候,澤斑都在一寸朝海的園地里度過,山崖筑起高高的墻把這片土地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了。村子里沒有能通車的路,火車也只是鉆進長長的隧道,一刻也不停留地從這里駛過。每當此時,地面就一陣晃動,人們看見火車的煙從巖石上的洞里冒了出來。這是泊船的世界,一個貧瘠的世界,只有獾、松鼠和鳥雀可以在這里尋得一個固定的居所。狼和野豬不會在這里生活,因為它們喜歡遼闊的荒原或者廣袤的森林。澤斑還不是一個獵人,他很少和村里的人一起去打獵。在他眼里,遷徙的鳥群只是一些名字,他不會因此浮想聯(lián)翩。他和當?shù)氐囊恍B兒,比如羊奶夜鷹和布薩鳥,從小就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只不過,如果想和這些鳥兒都碰上一次,那就是奢望了。村子里的山羊少之又少,但澤斑至少也見過一次死了的羊奶夜鷹,或者說奶頭夜鷹。這是一種吸血的鳥兒,沒有喙,毛茸茸的嘴巴像吸盤一樣。那布薩鳥呢?以前有一些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的人常來村里,他們說這種鳥根本不存在。在澤斑遇到的獵人里,沒有一個人敢夸口說自己捕殺了一只布薩鳥。這是一種,或者說應該是一種比隼大、比鷹小的猛禽,有一對強健的翅膀,翼展卻不夠寬,不能從地面直接起飛。如果受到了獵人的驚嚇,它就會從高高的山崖上俯沖下來,像滑翔機或者風箏一樣在空中盤旋,然后根據(jù)風勢大小和危險程度,降落到更低的地方或者飛得更高,但最后總是停在山崖的邊緣,以便再一次俯沖。它像一個捉不住的惡魔,雖然走路慢吞吞的,但十分狡猾,而且皮糙肉厚,能抵御鉛彈。有時候,從偷獵者的口袋里掏出來的是死了的游隼和紅隼,或者黑色的戴勝和啄木鳥,這些鳥的肉皺巴巴的,一點兒也不緊致,像臟兮兮的手帕。布薩鳥不是這樣的,它是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夢。

        因為這個夢,澤斑做了一天獵人。他沒有槍,在這個年紀根本不適合考慮持槍這件事。盡管澤斑同情那些死去的鳥兒,也無意走上圣休伯特之路,可他仍然神氣十足地決定了,要做一件從來沒有人做成的事:他要在初出茅廬的這一天,捕殺一只布薩鳥,然后永遠不再打獵。澤斑得到了雷斯廷的幫助。雷斯廷是家里一個佃農(nóng)的兒子,和澤斑一樣,是一個小孩,也沒有槍。但在這方面,尤其是獵槍這一塊兒,他知道得要多一些。兩個人忙活了好幾天。他們弄來了一根鉛管,用釘子和繩子把它固定在了一塊槍托狀的木頭上,然后在鉛管的底部,也就是要插木頭槍托的地方鉆了一個孔,這樣就可以裝上引線了。接著,他們往槍管里填了一些黑色的粉末,這就是火藥了。在火藥上,他們又壓了一個用剪刀剪過的小鉛塊。為了把火藥和鉛塊都塞到管子里,他們用一根吸管和一團碎布一直往里捅。這是唯一的一發(fā)子彈,不容有錯。這一天,天還沒亮,他們就帶著火柴和從當?shù)氐V工那里偷來的引線出發(fā)了。

        他們要做的就是靠近布薩鳥,劃一根火柴,趁著這個掠食者剛警覺起來,趕緊點燃引線,瞄準了,然后一直盯著它,十秒或者二十秒,等一聲槍響……最后,就有可能看見一只布薩鳥倒在槍口下。澤斑把瞄準的工作留給了自己,雷斯廷需要在沒有指示的情況下,及時點燃硫黃和引線。分工很完美,這一壯舉贏來的榮譽將由兩個人平分。

        他們走了兩個多小時,就連園林鶯寧靜的家園,離村子最遠的菜地和長勢不好的橄欖園也被甩在了身后。他們走過了松林,來到了山崖邊。深處的山谷被高高的石墻擋住了,但從這里可以看見里面。遠處的海波光閃爍,采石場里的錘打聲一陣陣傳來。

        等待的時間比預想的要短一些,奇跡發(fā)生了:一個巨大的影子盤旋著,掠過大地,沖上陡峭的山崖,飛進了山谷,一群小鳥驚叫著逃竄,從里面飛了出來。

        “是布薩鳥?!睗砂哒Z氣肯定地說。(人們會講“一只隼”“一只烏鶇”,但說“布薩鳥”的時候是不加數(shù)量詞的,“布薩鳥”是唯一的說法,因為只有瘋子才會想,世界上存在兩只布薩鳥。)

        “你確定?”雷斯廷難掩心中的不安,顫顫地問道。

        “確定得不得了。我瞄準。你快準備。先點一根火柴?!?/p>

        兩個人踮起了腳尖,朝灌木叢走去。雷斯廷點燃了一根火柴,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他皺了皺鼻子,聞到了硫黃燃燒的臭味。雷斯廷跟著澤斑,像他的一個影子似的。他們幾乎要靠近山崖的邊緣了。樹枝颯颯地擺動,一陣風呼嘯而過,灌木叢躁動起來,好像有一個龐然大物過去了。雷斯廷把一根快要熄滅的火柴靠在了引線的跟前。

        “點……點!”澤斑湊了過去,把槍舉了起來,引線滋滋地冒出了煙。這是一個獨特的、永恒的時刻。煙霧在空中裊裊升起。這時候,一只不起眼的小鳥從地面飛了起來,落在一棵松樹光禿禿的樹枝上,好像是一只麻雀,也可能是一只金翅雀。幾秒鐘過去了,槍就要響了。澤斑不敢往旁邊看,他幾乎下意識地把獵槍對準了那只鳥,然后只聽見砰的一聲,槍響了,槍從手中飛了出去,裂成了兩半,差點讓他摔在了地上。一團難聞的煙霧在四周彌漫開來。槍聲在遠遠的山谷里回蕩。

        “你受傷了?”雷斯廷臉色煞白,問道。

        “沒,事情搞砸了?!睗砂哙絿伒?,他發(fā)現(xiàn)幾步之外就是獵槍的殘骸。

        那只金翅雀在樹枝上一動也不動,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好奇地看著他們。

        一陣腳步聲傳來。從石頭上跳下來一個戴著老式高山帽的礦工和一個方濟各會的修士,他們都是去村里討飯吃的。他們問這兩個孩子有什么收獲,雷斯廷要給他們講布薩鳥的事,但澤斑不同意,還生氣地示意他閉嘴,最后雷斯廷還是講了。礦工什么也沒說,只是伸手指向了天邊另外一片土地,在那里,大海長長的臂膀從兩側穿過了半島。

        “布薩鳥……嗯,布薩鳥。”他說道,仿佛在暗示需要到很遠的地方,在另外一個海岸才能找到它。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肉罐頭,分給了兩個孩子和那個要飯的修士,然后四個人一起默默地下山了,朝最近的橄欖園走去。

        拉古慈太太和阿斯馬拉街

        拉古慈太太住在阿斯馬拉街,就在我們家樓上。她和我媽媽的關系不好,正因為如此,每每晾在外面的衣服掉到了我們家的陽臺上,她都不會來認領,也不會委托一個信得過的人來幫她拿走,她覺得這樣很沒有面子。所以,她就從窗子里把一根可以彎折的長桿伸下來。這是一根魚竿,長長的魚線垂了下來,上面還有一個大大的魚鉤。然而,即便她全副武裝了,也要折騰很久,才能把落下來的衣服撈回去。那時候,我每年都要在海邊待上至少三個月,但我還小,對海邊的生活不感興趣。不過,頑固的拉古慈早已把釣魚這件事塞在了我的童年幻想里。從那時起,只要看見魚鉤,我就會想到丟了的手帕、襯裙和胸罩,仿佛它們都掛在一個鉤子上。莎士比亞筆下的奧托里庫斯從籬笆上把別人的衣服鉤走,相比之下,拉古慈太太就實誠多了,她只想用鉤子把自己的東西撈回去。她這么做的時候,根本沒人妨礙她,只有一個孩子(我本人)會一遍又一遍地把東西扔到旁邊去。

        家里的陽臺很大,兩邊呈弧形。吃過了晚飯,天還沒有黑,只有我父親會在那里散步。早上快八點的時候,我要在陽臺上待很長一段時間,等費爾特·達·維多里諾學院的馬車來,把我和其他幾個有特權的學生接到學校里去。阿斯馬拉街是一條蜿蜒曲折的上坡路,人不多,當時相對有些偏遠,上流人士都不住在這里。站在我家的陽臺上,順著旁邊的小路看過去,能看見一棟貴族豪宅的大門,住在里面的人家有馬、馬車和穿著燕尾服的仆人,他們在城里有很高的聲譽。那里是我做美夢也到不了的世界。在阿斯馬拉街,我唯一認識的人是一個煙草商,我時常到店里去給我父親買他最喜歡的加富爾牌雪茄,同時也給我自己買一塊甘草糖。路上能碰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長胡子老舅一世”,這么叫他是因為他拉雪糕車的時候,總拖著顫巍巍的聲音吆喝:“噫!噫!”還有一個是皮波·畢肖,他是我兒時的大敵。有時候,他會打我,搶走我的雪茄和甘草糖。

        幾年后,我們換了房子,搬到了另外一個區(qū),住進了一棟現(xiàn)代化的大樓,雖然通風不好,但住起來很舒服。大樓里有一部電梯、一套總是關著的供暖設備和一個略有暴發(fā)戶風格的大餐廳。初中畢業(yè)以后,我很快就十八歲了,然后是二十歲,我會在晚上出門。我常常漫無目的地在拱廊下閑逛。我不認識什么人,也從未再經(jīng)過阿斯馬拉街。有一天,我偶然認識的一個年輕雕塑家開始關照我,他說我有一種“很有意思的”氣質,并向我保證,要把我引薦到他的世界。說到做到,他戴著禮帽,穿著锃亮的皮鞋來赴約了。過了半個小時,他雇來的馬車把我們帶到了一棟大宅子跟前,這里正是我站在陽臺上眺望了許多年的地方。我感覺像做夢一樣。

        我被介紹給了三個胖女人,她們分別是這棟房子的女主人、女主人的親戚和家里的德國管家,這個雕塑家吻了一下她們的手。孩子們也過來了,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頭發(fā)都是金色的,好像和這個雕塑家很熟。這是一棟富麗堂皇的大宅子,墻上有很多畫,是用線條、波點和彩紙碎做的,他們說這是現(xiàn)代藝術。我們參觀了花園,從這里可以看見下面的港口,景色無與倫比。后來,我們喝了茶。喝茶時用的茶炊是俄式的,閃閃發(fā)光,咕嚕咕嚕地直響。每個人都說意大利語,盡管有很嚴重的口音,但還是顯得非常優(yōu)雅。我們討論了《卡法羅報》上的一篇文章,是關于佛加扎羅寫的《蕾伊拉》的;我們還談到了一位先生,他有一頭亂蓬蓬的白發(fā),跟著女管家唱了《扎扎,小吉普塞人》。

        我待了兩個小時,這對靦腆的我來說,已經(jīng)夠久了。我覺得,是時候道別了。大家動了動嘴皮,叫我一定再來,但這個雕塑家實在太受歡迎了,必須留下來吃午飯,所以是女主人的小兒子賈琴托好心地把我送了出來。他和我年紀差不多,努力地表現(xiàn)出很有風度的樣子,陪我往阿斯馬拉街走了幾步。這時候,我們正好走到了我童年時代的陽臺下面。這位年輕人露出了關切的神情,握住了我的手。我抬起頭來,心里一陣悸動,我看見,或者說,我再一次看見拉古慈太太的魚竿靠在了窗邊。顯然,這位流芳百世的老太太和繼承我們房子的人鬧掰了!只是一瞬間,但話又說回來,賈琴托和他的父母(包括那個雕塑家)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我下定決心,絕不讓他們知道這些事。于是,我厚著臉皮問:

        “這里的人到底在干什么?釣魚嗎?”

        “好像是這樣的,”賈琴托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有幾次,我從這里過的時候,我看見這根魚竿伸出來了,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家人有點小錢,但不討人喜歡……”

        悸動的感覺消失了,聽見這些話,我心里一點波瀾也沒有了。如果小毛賊皮波·畢肖撞見我,那他就能撕下我的偽裝。好在那天我擔心的事并沒有發(fā)生,甚至在這之后也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對我而言,真正的新生活開始了。

        棕櫚樹之家

        火車快到了。在一條隧道和另一條隧道之間,在短暫的間隙之中——如果是直達列車,這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如果是每一站都會??康牧熊?,或者工人坐的小火車,這就是永恒的時刻:一棟別墅時隱時現(xiàn),像一座淡黃色的、略微有些掉色的寶塔。從側面看去,屋前還有兩棵分布對稱,模樣卻不盡相同的棕櫚樹。它們是1900年的雙子星,自從被種在這里以后,其中的一棵就飛快地長了起來,比另外一棵長得更大了。人們既沒辦法限制這一棵樹的生長,也沒辦法讓另外一棵長得更快。這一天,一列工人坐的小火車開過去了。雖然新修的建筑把別墅擋住了一半,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依然能看見它。在火車的左邊,有一個小站臺,旁邊是海桐花做的籬笆。在站臺上,時常有人(母親、舅媽、表妹或者小侄女)揮著手帕迎接要到了的人。如果火車上的人也揮著手帕回應了她們,那就得趕緊回去,把土豆扔進鍋里,因為六七分鐘之后,又累又餓的親戚就該到了。這是一趟冒著煙跑了五小時的火車!

        這一天,站臺上沒有人揮動白色的手帕。費德里戈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在火車駛入最后一條隧道之前,他早早地把頭縮了回來。他從行李網(wǎng)上把箱子取了下來,把手搭在了門把上,做好了下車的準備。車頭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嘶鳴,火車慢了下來,黑暗之中漸漸有了光亮,隨著一陣顛簸,火車停下來了。費德里戈下了車,費了好大勁才把箱子搬到地上。車站很小,在兩條隧道的岔口上,對面是葡萄園和斜斜的山崖。繼續(xù)趕路的人很快就會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要挑夫嗎?”一個皮膚黝黑、光著腳的男人湊了上來,問道。費德里戈穿著一件襯衫,打了一條領帶,他是這里唯一的旅客。

        “給你。”費德里戈說完,把箱子交給了這個男人。他自言自語道:“這是誰?”眼前的面孔并不陌生,一絲記憶在腦海里閃過,費德里戈趕緊握住了挑夫的手,熱情地補了一句,說:“啊,格雷斯塔,最近還好吧?”

        格雷斯塔是費德里戈兒時的伙伴,他們曾經(jīng)一起打獵、捕魚,已經(jīng)三十年沒見過面了。甚至,有二十幾年費德里戈都記不清這個人是誰了。格雷斯塔是當?shù)匾粋€農(nóng)民的兒子。以前,這里只有一戶真正意義上的大富人家,這家人允許格雷斯塔和自家的小孩一起玩。費德里戈就是,或者說,他認為他就是這個大富人家的孩子。從站臺上下來,很快就到海邊了。不過。在兩個人和海浪之間,還有一堵矮墻和一排纖細的怪柳。在站臺的左邊,是另外一條隧道,通往一個看不見的村子;右邊有一個山坡,山坡上是零星的房子,周圍有荒廢了的菜園,這些是以前移民出國的人留下的。他們要沿著山路一直走,然后向右拐進一條干涸的溝渠,才能到達那棟寶塔一樣的別墅。別墅里的人沒有——從來沒有——迎風揮動過白色的手帕。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聊。費德里戈又開始講方言了,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方言怎么說了。格雷斯塔——之所以這么叫他,是因為他的一撮頭發(fā),但現(xiàn)在這撮頭發(fā)不見了。除了這一點,格雷斯塔沒有任何變化,他們走過的街道和沿路的房子也和以前沒什么不同。費德里戈覺得,從一個早已習慣了的世界里跳出來,重拾想象里的舊時光,還真有一些神奇。就在一瞬間,費德里戈精神恍惚了。他意識到,過去的生活像一張一次性的唱片,只有一個版本,一旦錄制就不能再修改了。那么,如果這張唱片可以“重播”,又會發(fā)生什么呢?

        費德里戈仔細想了想,變化還是有的。比如,現(xiàn)在揮手帕的人沒有了。這么一想,錯亂的感覺一下子就消失了。格雷斯塔什么也沒察覺到,他一直在講話,先是談到了捕魚、豐收,然后是今年野鴿的第一次遷徙。一不留神,他講到了來過這里的德國人和他們帶來的壓迫。在這個地方,新舊事物混雜在一起,這讓費德里戈覺得自己一開始的想法錯了,時間是不可逆轉的。

        一棟硝石色的房子,它的三樓像一個大平層,這樣的畫面營造了一種和剛才一樣的錯覺,房子周圍的每一塊石頭、每一處修過的地方,甚至腐爛的魚和焦油的臭味都在把費德里戈往下拽,讓他墜入危險的記憶之井。就在這時,格雷斯塔幫了大忙,他把費德里戈從窘困的境地里一下子拉了出來。他說,格拉志尼先生,就是那個不穿鞋的胖老板,在南非的礦場挖了很多鉆石,賺了一大筆錢,但不久前死了,房子也轉手了。再往前走兩步,是一棟血紅色的、在招租的房子。費德里戈生怕看見卡爾德洛先生頂著一個啤酒肚從里面走出來。這位先生一腳踹死了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就踹在了肚皮上。盡管如此,他在村里還是備受尊敬。結果,擔心成了多余的,整個街區(qū)再也沒有卡爾德洛先生的身影了。

        律師蘭波尼呢?他為了索要一筆人壽保險,誘導自己的弟弟自殺了。(他的房子是一棟小別墅,像一個綠色的瓶子。)紳士弗里斯呢?他為了中飽私囊,把自己在蒙得維德奧的空店鋪燒了好幾回。(他的房子是一個丑八怪,有塔樓、小圓柱和扭在一起的蛇形裝飾,墻上的各種攀緣植物招來了一大群蟲子和老鼠。大喇叭里唱的是《笑吧,小丑》《不要懼怕我》或者《此時誰緊緊拽著我?》。有時候,還能聽見一個喝醉酒的老頭暴躁地大喊:“哎喲喂!”)

        一時間,費德里戈擔心起來,他生怕遇見了這兩個男人:先遇到的是弗里斯,他穿著一條松緊褲,肚腩在腿上一蹦一跳,多毛的胸口前還掛著一串金鏈子;然后遇到的是蘭波尼,他戴著一頂?shù)静蓍熯吤保樕幊?,被一群穿著喪服的女人圍了起來,在他身上仿佛有一個致密的光環(huán),代表了他所取得的“地位”和樂善好施的品性。好在沒有這種可能了。格雷斯塔又說了幾個名字,提到了其他的幾個東家。不過,讓費德里戈想起了青春歲月的是那些連墻皮都脫落了的房子和風泵的葉片。

        總算到最后關頭了:干涸的溝渠、不平整的小徑、紅色的橋、生銹的柵欄和一條上坡路,這條路通往那棟由兩棵棕櫚樹保衛(wèi)的寶塔似的別墅。礫石在費德里戈的鞋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山雀在無花果樹的樹枝上跳來跳去,胡亂的啁啾在半空中縈繞。這時候,一個女人從洗衣服的水塘邊走過來打了一聲招呼。她還不老,但頭發(fā)全白了。

        “啊,瑪利亞。”費德里戈淡淡地應道,仿佛三十年的光陰一下子倒了回去,他變成了過去的自己,卻依然擁有在未來才積攢下來的財富。他有什么財富呢?他沒有鉆石,沒有燒毀的店鋪,沒有親戚要動身前往祖輩們生活的王國,自己和當?shù)氐哪承皷|西”連物質的、功利的接觸都沒有。費德里戈在下意識里要奮力地把自己連根拔起,他長途跋涉,越過了這里沒有人能懂的生命的理念和形式,現(xiàn)在卻又沉浸在弗里斯先生的日晷沒有記錄下來的舊時光里。這些就是他的財富了嗎?雖然行李箱很沉,但費德里戈的財富只有這些了,或者說,也許還有一點別的。

        在坡道的盡頭,格雷斯塔拿到了一筆小費,兩個人緊緊地握了握手,道別了。費德里戈跟上了那個老姑娘的腳步,她和費德里戈的父母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他們親切地聊了起來,誰也沒有講,自己覺得對方老了許多。他們提到了很多活著的人,但更多的時候,他們在談論那些死去的人。到寶塔似的別墅跟前了。費德里戈轉過身來,認出了那個被海浪拍打的巨型露天劇場,他看見那棵歪斜的白楊仍舊在溫室的旁邊。在那里,他用一把火槍獵殺過一只小鳥。他抬頭望向了四樓的窗戶,那里擺著祖輩們的畫像。費德里戈走進一樓的餐廳,他的目光落在了粗糙的墻面上。墻上掛的長矛和弓箭已經(jīng)不在了,那是一位士官送的禮物,他在厄立特里亞服役了很多年。年輕的、肅穆的木雕威爾第還在。費德里戈匆匆地看過了房子,當他在某個瓷釉座墊的底部看見“衛(wèi)生潔具的傾心之選”這個標語時,他心里咯噔一下,好像見到了家里的鬼魂一樣,這是他記住的第一句英語。這個小衛(wèi)生間的確什么也沒有變。在別的房間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不同之處:增添的床、空的搖籃、鏡子里新的圣像和其他的存在留下的痕跡,費德里戈以前留下的被取代了。他還去了廚房,瑪利亞正在那兒吹煤。這之后,他拉了一個蚊帳,罩在了本該屬于他的床上。他搬來一張?zhí)梢螖[在房子前面,然后躺了下來,這棟房子的十五分之一曾經(jīng)是他的。

        費德里戈自言自語道:“和去世了的家人待幾天而已,時間很快就過去了?!辈灰粫?,他就開始擔心飯菜的味道了。實際上,飯菜并不差,還是那個樣子,味道是家族代代相傳的,任何一個母親都不會改變它。也許有一些其他的東西沒有傳承下來,但索夫里特醬里的油,大蒜、洋蔥和羅勒刺鼻的氣味,大理石研缽中搗碎的餡料一直都是一樣的。為了這種傳承,即便是家里只能吃清淡食物的亡靈,也應該偶爾到人間來一趟。

        “你在海邊有一套房子呢?!辟M德里戈的朋友們時常這樣說。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幾個精美的海灘上能夠碰見費德里戈。在這些地方,海像裝在罐頭里一樣被端了上來。的確,他有這么一套房子(其中的十五分之一),他回來看過了。

        從屋內(nèi)傳來玻璃杯叮叮當當?shù)穆曇?,費德里戈知道晚餐準備好了。以前,哥哥會吹響一個軍號似的海螺召集全家人,現(xiàn)在這個海螺不見了。它到底在哪兒呢?這得找一找了。

        費德里戈站起身來,伸手瞄準了跟著他一起回來,又勇敢地站在溫室邊白楊樹上的山雀,在心里默默地開了一槍。

        “我也太傻了,”他嘟噥道,“這次回來一定會開心的吧。”

        長胡子的女人

        這位成熟的男士穿著一件得體的灰西裝,站在巴納比特學院的門口看學生放學。起初,門口只有幾個人,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只有門衛(wèi)嘀嘀咕咕地說:“我從來沒見過這個男人,他是來干什么的?”孩子們出來了,或是三兩結對,或是獨自一人;少數(shù)孩子找到了能給自己牽手的“大人”。遺憾的是,在這群大人當中,這位成熟的男士沒有看見一個女傭。也許,有兩個戴帽子的女服務員,但女傭卻一個也沒有。

        這位成熟的男士——為了簡潔一些,我們稱他為M先生,他自言自語道:“我就知道?!闭f完,他慢慢地朝九月二十日大街的拱廊走去。拱廊和四十年前差不多,校舍也沒什么變化。M先生知道,自己變了許多。他刻意不去看商店的玻璃櫥窗,假裝不知道,四十年的光陰在自己身上沒有白白溜走。一個女人走過來了,M先生遞給她一個裝午餐的小籃子和一捆用油布包好的、套上了皮筋的書。他跟著這個女人來到了烏戈·福斯科洛街的路口,這一截路很難走,路上全是人,路過的馬車和汽車都不聽“交管”的指揮,城里人說這是交通助理員,是拿著指揮棒的人。烏戈·福斯科洛街是一條彎彎曲曲的上坡路,這里就沒什么人了。這條路是用來紀念一個詩人的,這個詩人寫下了《美惠三女神》這首詩。從這里開始,M先生松開了老婦人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跑去。老婦人駝著背,跟在后面,小籃子和那一捆書在手里晃來晃去。兩個人的距離漸漸拉開了,老婦人跟不上這個千翻的小鬼了。

        M先生很清楚,自己不再是一個千翻的小鬼(淘氣包)了。他也知道,早在三十年前,老瑪利亞就死在了一家療養(yǎng)院里。當時,家里已經(jīng)無力照顧一個八十歲的老婦人。她的身體狀況非常糟糕,幾乎到了行將就木的地步,所以家里把她送走了。M先生知道這些,可是,從巴納比特學院回到四十年前的家,一路上街道和房子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這讓他覺得,既然這個已故的老婦人曾是自己童年時代回家路上的監(jiān)護人,那從身心各方面喚醒對她的記憶也是合情合理的。如果不是為了找她,M先生怎么會來看小學生放學呢?能讓瑪利亞顯靈的地方只剩下兩個了:回家的路上和家里的廚房。房子是父親的,在蒙特科爾沃,M先生很多年都沒有踏足那里了。至于其他的房子,就不用想了,因為有的被炸毀了,有的搬進了新的住戶。

        M先生在孤泉公園的圍墻邊停了下來,坐在一個石墩上,反復跟自己說:“得等等她,她落在后面,離我太遠了?!?/p>

        瑪利亞從生下來以后就盡顯老態(tài),她目不識丁,彎腰駝背,一直長著胡子。在父親成家,結出不算壞的果實之前,她已經(jīng)是M家財富的鐵腕守護者了。從十五歲起,一直到八十歲,她都是M先生新家的管理者和決策者。聽說,她自己有過一個家。但要回去的話,她必須等到暑假,去了蒙特科爾沃,然后走上大約十個小時才行。早一些年的時候,有兩三個夏天她完成了這項壯舉。后來她發(fā)現(xiàn),那里的人要么不記得她了,要么把她當成了一個異鄉(xiāng)人,或者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于是,瑪利亞和祖輩們生活的破房子完全脫離了關系。她有兩個可以稱之為“她的家”的家,一個在城里,一個在鄉(xiāng)下,她把孩子們視為己出,陪他們上學。這些孩子從兩歲到十五歲不等,年齡上的差距相當均勻。也正因為如此,每一個人都得到了瑪利亞長期的護理和照料。一輪結束了,然后又從頭來過,瑪利亞的許諾總是讓人放心的。生活的樂趣源于某些動作和某些習慣不斷重復,源于能夠對自己說:“我要把我做過的再做一次,雖然兩次基本上是一樣的,但又不完全一樣?!鄙畹臉啡ぴ从谕焕锏牟煌?,這一點對文盲和文化人是一樣的。

        看見瑪利亞越來越近了,M先生說:“她來了。”接著,他一蹦一跳拐進了塞拉街,氣喘吁吁爬上了一條朝向卡普契尼廣場的上坡路。在這條路的上面,有一家鮮奶店。以前,他總要在店里待一會兒,喝一杯牛奶,嘎嘣嘎嘣地吃兩塊拉加西奧牌的餅干。這一次,他也在店里的小花園坐了下來,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里是一家現(xiàn)代化咖啡館。沒有剛擠出來的鮮牛奶的味道,空氣中彌漫的只有濃縮咖啡刺鼻的氣味,這讓他感到了不悅。他猶豫了一下,一個服務員走了過來,M先生對他說:“我搞錯地方了?!闭f完,在幾個客人的驚訝聲中,他匆匆地離開了。

        瑪利亞上氣不接下氣地在往前趕,M先生陪她走了一會兒。M先生樂于開一些沒有惡意的玩笑來捉弄瑪利亞,只是再過不久,箭就變得鋒利起來了。當拿破侖的軍隊踏過萊萬托的山谷時,瑪利亞還只是一個未經(jīng)人事的姑娘。她以前是怎么保護自己的呢?她總是吹噓的貞潔難道不是一個謊言嗎?

        當然,瑪利亞是在拿破侖的部隊踏過萊萬托半個世紀以后才出生的。她不顧事實如何,只是毫無根據(jù)地為自己辯護,固執(zhí)地否認了M先生的話。她說,士兵也好,軍官也罷,她什么也記不起來了。她還說,她有過一個男朋友,自己連一根手指頭也沒讓他碰過。這個男人背井離鄉(xiāng)去找工作了,之后就再也沒有音訊了。誰也不知道他死了多少年。

        M先生不想談論這個,因為十歲的小孩不宜參與,但嘴邊沒有別的能說了。他回到了童年,卻沒辦法擺脫后來的自己。他在療養(yǎng)院里見到了瑪利亞,這個老婦人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斃麃啎r常和一起住院的人吵架,還說修女們太小氣,糖放得太少了。M先生又讀了一遍訃告,這封信是他離開父親的房子多年以后收到的。老婦人葬在哪里?誰知道呢,他從來沒有去過瑪利亞的墓地。他幾乎不記得這個人了,只有在人生最黑暗的時刻,偶然的一個瞬間,瑪利亞的身影才浮現(xiàn)出來。她是一個衣衫襤褸的、目不識丁的老婦人,她的存在是無用的,沒有意義的,沒有目的的。毫無疑問,在這世上,M先生是唯一一個保留了一絲關于她的記憶的人。有時候,M先生也在和記憶抗爭,他試圖像扔掉一塊破布一樣扔掉這份記憶。如果房子的主人沒有變化,那家里一定有幾個空罐子和幾樣沒用的東西,這些玩意兒根本沒人敢來摸一下。M先生沒有房子,在他的生活里也沒有什么老物件能用來當作一個禁忌。他身邊只剩下一個顫巍巍的、喘著粗氣的、多年以來一直在抗拒的影子。但現(xiàn)在,這個影子呼哧呼哧地跟上了他一蹦一跳的腳步,走到他身邊來了。

        真的是無用的存在嗎?“那就錯了?!盡先生自言自語道。如果所有上了年紀的女傭都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如果宇宙里所有的齒輪都有了一個名字、一個用途和自己的意識,如果權利和義務的天平在每個人手中都達到了完美的平衡,那么誰會領一個幽靈回家,誰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邊有一個長著胡子的怪物,像天使一樣在保護自己,從而克服了對孤獨的恐懼呢?

        M先生靠在欄桿上,俯瞰一望無際的灰暗屋頂、港口、燈塔、堤壩外被風吹拂的大海。一部電梯從城市的心臟升起,人們可以到這上面來。電梯時不時地上來了,一群人并不理會他們再熟悉不過的風景,頭也不回地穿過了小廣場。

        M先生回過神來,他聽見有人在叫他。

        “哎呀,看看這是誰!你一個人在這里做什么呢?我們有三十年沒見了吧。”

        這個人是M先生的老同學,但不是一個小學的,年紀和他相當,長得非常普通。他在幽暗的記憶力搜尋起來,努力地去回憶這個人的名字。布拉馬奇?加奇波蒂?應該是四個字……

        “喏,”他說,“很高興見到你。我就是路過……我一個人……我就待一會兒……”

        他結巴了。但愿這個同學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他轉過身來,看見欄桿旁邊有兩三個老太太和幾個小孩,好像都沒有注意到他?,斃麃啿辉?,她還沒趕上來,或者她自顧自地走了。

        “我得趕緊下去,”這個人往電梯走去,說道,“再見。很快……或者之后,我們會再見面的吧……我也不知道……”

        這個人走進電梯,關上了電梯門,一下子就下去了。M先生搖搖頭,沿著環(huán)路繼續(xù)往前走去。

        好事兒都在后頭呢

        他們剛坐下來,只一小會兒,她就選好了,沒有半分猶豫。年輕的服務員點點頭,拿著菜單過來了。

        “兩份法式清湯,一份巴雅爾小牛肉,里面什么也不加,一份烤蘋果,一瓶曼薩尼洛?!?/p>

        “曼薩尼洛?是什么?”和她一起來的先生問道?!奥_尼洛是一種樹,會殺死在樹下睡覺的人。它的樹蔭會殺人?!?/p>

        “這種飲料現(xiàn)在很流行,有人說是用角豆泡的,能引起輕微的嘔吐感,讓人感覺很愉悅。不過,只喝一瓶不行,得每天三四瓶才可以。”

        她指向了一個廣告牌。那上面的男人和女人有蛋黃色的頭發(fā),穿著晚禮服,躺在一棵大樹的綠蔭底下,手里拿著各種口味的汽水,像握著手榴彈似的。所有人都笑盈盈的,滿臉幸福。

        這位先生把菜單翻來翻去,遲遲沒有決定。這時,一個年長一些的、胡子刮得更干凈的服務員拿著酒單來了。

        “加雷托,巴多利諾,基安蒂?弗留利托考伊?克拉斯蒂迪烏斯?瓦爾泰利納天堂?或者瓦爾泰利納地獄?”

        “瓦爾泰利納天堂吧?,F(xiàn)在我不要別的了。我再想一想。先給這位女士上菜吧?!?/p>

        兩個服務員走了,這位先生低著頭,在看菜單上第二道菜有什么。

        “醋香鱘魚,”他小聲地說,“莫尼埃醬龍利魚,利沃諾風味鰻魚。哎呀,哎呀!不行,我都不喜歡。我想起來了,我家旁邊有一個水渠,里面有好多爛泥,不知道現(xiàn)在還在不在。這個水渠彎彎繞繞,路上盡是巖石和蘆葦叢,說不定現(xiàn)在也是這樣的,只有幾段小路能通人。有時候,下了大雨,等水漲起來以后,水渠里就擠滿了洗衣服的女人。這個水渠里面有鰻魚,有世界上最好吃的鰻魚。這種鰻魚是淡黃色的,個頭很小,不太常見,它們藏在肥皂泡下面。要是把水攪渾了,就很難找到它們了。想抓的話,就得用片狀的石頭插在泥里,圍成一個坑,把出口堵住,然后用手把水全捧出來。最后,趁水還沒有滲進去,我們得光著腳站在溝里,往石子和爛草下面挖。如果鰻魚出來了,我們剛好有叉子的話,事就基本上成了;只要一下子刺進去,鰻魚就抓住了。我們把血淋淋的鰻魚撈起來,扔在邊上。它還會再跳幾下。如果沒有叉子,事情就麻煩了。它們會從指間溜走,躲在肥皂泡下面,接著就不見了。我們要辛苦半個小時,才能抓上來一條二十厘米的滑溜溜的鰻魚,但是半截都被我們叉爛了,吃不了了?!?/p>

        “那你吃了嗎?”她一邊問,一邊往五分熟的小牛肉上抹了黃芥末,肉排上還有烤架留下來的印子。

        “我們?nèi)膫€人用稻草和紙點一把火,就把鰻魚烤了吃了。還有泥巴和煙熏的味道呢,很好吃。但這只是我們午飯的開胃菜。通常呢,我們還準備了一份硬菜,比如一只園林鶯。我們要在一棵長歪了的楊樹下面守兩三個小時,溫室里的蔬果長勢很好,周圍是海桐花做的籬笆,加上通道很窄,我們可以很好地藏起來。我的朋友們有橡皮筋做的彈弓(土話里叫‘打鳥鞭’),我有一把火槍,里面能裝三四顆小的鉛彈。

        “我們看見一只鳥在無花果樹上跳來跳去,它和蜂蜜是一個顏色。它用纖細的喙飛快地把果子啄開,吃掉了。它很少從無花果樹飛到楊樹上,可惜無花果樹下面沒有藏身的地方。不過,每個季節(jié)總有兩三次,這只園林鶯——對我們來說一直是同一只鳥,一直是‘它’,它把翅膀一拍,一下子就從狹窄的通道飛過去,落在了楊樹上。如果楊樹太高了,或者枝葉太茂盛了,我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有時候,它站的枝頭比較低,沒有被擋住,離我們只有兩三步遠,我們就會掏出火槍和彈弓一起打它。

        “它歪歪扭扭地掉下來,倒在了地上。它還活著,從鳥喙里流下來幾滴血,黑色的眼睛里還有光呢。我們用一塊布把它包了起來,這只鳥死了。我們把它的毛拔了,它的身子還是熱乎的。空中飄著很輕很輕的羽毛,只要有風吹過,就全吹走了。拔光了羽毛,這只園林鶯渾身上下都是黃色的,屁股上全是肥肉,看起來丑丑的,像一個人偶,耷拉著腦袋,頭上還有一撮毛。沒一會兒,我們就把松果點燃了。我們要在菜園里烤這只園林鶯。我們把它串在一根樹枝上,涂好了黃油,就可以烤了??镜臅r候,能聽見滋滋的響聲,有油滴下來。這時候,鰻魚也在火上烤得焦黃了。我們的大餐可以開始了。這是非常重要的時刻。一年里,我們能這樣吃上兩回……”

        “喝的呢?”她勇敢地喝了一大口曼薩尼洛,問道。

        “在一堆碎瓦里有一口井,周圍長了很多鐵線草。我們從井里打一桶水上來,然后在里面擠十個或者十二個檸檬汁,我們就喝這個。這些檸檬還沒有熟透,只有核桃一般大?!?/p>

        這位先生若有所思,沉默了良久,他把盛滿紅酒的杯子舉到嘴邊,抿了一口,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安粚?,不對,”他接著說,“這不是一碼事?!?/p>

        “你得試試曼薩尼洛,”這個姑娘一邊在玳?;瘖y盒里找眉筆,一邊說,“死不了的,它只會帶走你所有的記憶。然后,你就可以像一個如釋重負的女人,什么也不怕了。但是,你想留下來,留在那條水溝里,捉那些記憶里的鰻魚?!?/p>

        服務員有些難為情地又過來了。

        “一份夏多布里昂牛排,”他問道,“或者一份法式蝦煲湯?十二個或者二十四個勃艮第式蝸牛?一份萊茵河三文魚片?您要是喜歡的話,先來一份山鷸肉烤面包片吧?”

        “我想要——”這位先生神色悲傷地說,“一份烤園林鶯腿,得用假葉樹的葉子生火,要這樣烤出來的才行;我還要一份烤鰻魚,里面什么也不加,但鰻魚要在肥皂水里泡過才行。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太遺憾了。麻煩算一下賬?!?/p>

        他從錢包里掏出了一張長長的天藍色鈔票,放在了盤子里,然后跟那個姑娘說:“要不我們走吧?下一次,我保證,我也試一試曼薩尼洛?!?/p>

        “那你別喝一次就不喝了,”她說,“只一次可不行。好事兒都在后頭呢?!?/p>

        成功

        這天晚上,職業(yè)喝彩班子的領頭人在劇院里睡著了。(歌劇挺好的,但不合大家的口味,讓人一直犯困,所以基本上聽不見幾次“好啊”“太棒了”這樣的喝彩聲。)我只能這么解釋了。當時,歌劇里有一首男低音詠嘆調(diào),由兩節(jié)相互呼應的曲子組成,但在第一節(jié)快要結束的時候,掌聲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把表演打斷了。需要指出來的一點是,沒有任何一種終止式或者音樂理論可以用來解釋為什么突然要有掌聲。那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事情是這樣的:職業(yè)喝彩班子的領頭人睡醒了以后,在一個錯誤的時間發(fā)出了信號。雖然噓聲四起,但詠嘆調(diào)還是繼續(xù)往下唱了。大家明白了領頭人的把戲。當歌聲再次傳來,這位男低音正要唱最低沉的部分時,干巴巴的掌聲不知道從哪里又冒了出來,可這一次沒能再帶動其他的觀眾了。

        我們需要給職業(yè)喝彩班子多一點寬容。我不認為他們能賺到很多錢。在劇院里,有觀眾會故意擺出一副臭臉,只為了給歌劇演員們瞧一瞧。到了這時候,我們就能很好地理解職業(yè)喝彩班子的作用了。一部歌劇作品,比如通俗劇,如果沒有了掌聲,就不能讓觀眾興奮起來,這樣的話,演出也就算不上演出了。當洪亮的聲音唱響“偉大的普塔神”,在幕布即將落下來的時候,如果放棄從近距離好好地看一看拉達梅斯和拉姆菲斯,觀察他們的長袍和頭巾,那就失去了觀看《阿依達》一半的樂趣;當殺手和弄臣達成了一筆無恥的交易,即將離開的時候,如果不跟著大家一起怪叫,壓過殺手的聲音,那這個人就缺乏起碼的同情心和團結精神。要發(fā)出這種怪叫并不難,但這種怪叫不只是一種聲音,它更是一種象征,代表了埋沒在深海里的人的一生。凡是在出租屋、小旅館、三流公寓里住過的人,都聽過成千上萬個相似的“來自地下室的聲音”。只不過,這些聲音并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那樣的。

        這天晚上的掌聲讓我陷入了回憶。以前,職業(yè)喝彩班子的人是一群理發(fā)師,他們干這個不是為了生計,而是因為愛好。如果這種愛好能撈到一筆小錢,那也是不錯的。我自己呢,在決定了要學習美聲以后,從我的理發(fā)師那里第一次接觸了這個“圈子”。理發(fā)師佩奇奧利,我們城里職業(yè)喝彩班子的領頭人,他是一個有品位的男人,很少用食指和拇指給大家發(fā)信號。當表演到最有名的片段,或者唱的是最扣人心弦的詠嘆調(diào)時,他會讓劇院的會員和付費入場的觀眾自由發(fā)揮。他只在情況比較微妙的時候才介入進來。比如,當演員演唱到極弱音和較少出現(xiàn)的漸弱部分時,或者當演員把聲音非常大膽地沉下去的時候。在這種情況下,情不自禁地輕輕感嘆一聲“太棒了”,不會讓任何人覺得這是花錢買來的。

        就我個人而言,我得說,在我把自己的歌唱事業(yè)托付給他之前,我不是他最喜歡的顧客之一。作為一個偶爾才光顧的客人,我是那種只去理發(fā)店理發(fā),拒絕洗發(fā)液、護發(fā)素和高價按摩的人,他不可能對我有任何好感。然而,一次機緣巧合,他決定請我去當一回臨時演員。就這樣,我混在他們中間,當了一晚上喝彩班子的人。這是一件很有難度的新鮮事。一個有錢的老鄉(xiāng)從阿根廷回來了,在城里舉辦了一場個人音樂會。他叫何塞·雷比洛,是一個點彩派畫家,同時也是各個音樂作品的創(chuàng)作人。從嚴格意義上來講,他不是一個音樂家。據(jù)說,他連音符也不認識,但只要掏出剪刀把一卷一卷的卡紙裁好,在那上面用鉆孔器打上孔眼,他就能給自動鋼琴寫出曲子來。從這個奇怪的機器里冒出來的東西之后會被人改編,然后配上和聲,有時候還會改成一首管弦樂的曲子。

        當時,未來音樂的代表人物只有瓦格納,很多人都支持他。但雷比洛先生搞的這一類音樂,沒有一點旋律,全是刺耳的聲音,這是人們從未聽過的。雷比洛究竟是一個天才,還是一個瘋子呢?我記得他有一部作品,叫《垂死的仙女》,被人夸贊是一幅“音樂靜物畫”。那么,單從作品的名稱來看,我可以這么說,他至少算得上一個先鋒派。不過,那時候的我比起現(xiàn)在更沒可能察覺到這一點了。

        于是,在音樂會當晚,我拿著送給我的票走進了波利特亞馬劇院,決心做好應該做的事。然而,就在這位垂死的仙女咽下最后一口氣,我正要鼓掌的時候,從池座的每一排和樓座的每一個角落都一致地傳來了不滿的噓聲?!袄妆嚷迦f歲!”微弱的呼聲被淹沒了,大家齊聲咆哮:“夠了!作曲家快滾!滾出去!”到最后,“貝里洛,去死吧!”這樣的呼聲達到了頂峰,音樂家的名字甚至被詩意地扭曲了。這是一次反喝彩運動嗎?還是說,雷比洛先生在城里樹敵太多了?這個事我一直都沒弄明白。我和佩奇奧利離得很遠,所以我趕緊站在了多數(shù)人這一邊。我被卷入了這場騷動,我可恥地加入了其他人的行列,大喊著:“垃圾!滾出去!”晚會在噓聲和譏笑里結束了,我躲著自己的“頭兒”,溜走了。

        幾個月之后,我被領到了這位被我噓過的音樂家面前,他住在一座新哥特式的塔樓里,從一座壞了的吊橋走過去就到了。他成天都在塔樓里給卡紙打洞,把小小的波點灑在巨大的畫布上。他講的是沿海地區(qū)的方言,還混著洋涇浜意大利語。他只讀《新聞報》和《聚光燈》。誰也不知道,對先鋒派的熱情是怎么鉆進他的腦子的。他身材魁梧,禿了頂,留著小胡子,沒有受過教育。雖然如此,他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富有靈感的人了,只是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而已。或許,在二十年后的巴黎,人們會把他當一回事,但他所在的城市已經(jīng)商業(yè)化,講究的是實用,在這個地方他什么也做不了。雷比洛認識的只有蹭吃蹭喝的家伙,還有拿錢捧場的人。每次到飯點,或者到領錢的時候,這些人就來了。他最好的朋友和知己是郵局的一個員工,也就是阿曼多·里克先生。這個男人是一個小個子,沒有胡子,戴著一個有鏈子的單片眼鏡,寫過無數(shù)高蹈派的十四行詩。在這些詩的每一行里,都有兩個分讀的雙元音,關于這一點,他斷言,他打敗了自己的上帝——偉大的塞卡爾多。按照他的意思,一個詩人以散文的形式寫下了一行字,就失去了做詩人的資格。他熱衷于非凡的辭藻,比如,他不會說“人們”,而是說“凡夫子們”。但即便這樣,他也要裝作看不起鄧楠遮的樣子。他活了一大把年紀,高傲得很,卻從來沒有發(fā)表過作品。他說,他在為后來人寫詩??斓轿缫沟臅r候,理發(fā)師和客人們都走了,只有雷比洛和里克兩個人留了下來。自動鋼琴吭哧吭哧地啟動了,嘶嘶地演奏著。里克瞇著眼睛,吟誦著他的詩,在每一個分讀的雙音節(jié)處都加重了語氣。

        在晴朗的夜里,海浪輕輕地拍打守衛(wèi)著雷比洛先生新哥特式塔樓的峭壁。我相信,就算塔樓不再佇立于此,浪花也依然會拍在這個峭壁上。我不知道,這位音樂家去世以后,我們要拿堆積如山的紙卷怎么辦。以前,這些東西塞滿了他的腦袋。如果是阿曼多·里克的詩,問題就小了很多,只需要扔掉就可以了,他會默默無聞地死去。

        從類似的經(jīng)歷當中,我明白了一個少有人明白的道理:藝術會慷慨地予以人安慰,尤其會安慰那些失敗的藝術家。這就是為什么,藝術在我們的生活里占據(jù)了相當重要的位置。也因為如此,這天晚上,在當了一回笨拙的捧場人之后,我無意間想起了音樂家雷比洛和詩人里克。每一個崇高的靈魂都會把思念的話語講給教導過自己的先輩,或許這兩個人也配得上這個。

        “被撕碎的靈魂啊……”

        我見過一些別人收藏的老唱片,是在1903年到1908年間錄制的,我也聽過其中的一小部分,包括了唱曲和鋼琴曲。這些唱片像圣物盒一樣,把過去的聲音裝了起來。它們有一個步入遲暮之年的守護人,向我傳授了收藏的秘訣。在這個老先生年輕的時候(四十年前),喪鐘就已經(jīng)為美聲敲響了。在歌劇的黃金時代,是沒有唱片的。這是一項新的發(fā)明,可以把幸存下來的、好似英雄一般的聲音塞進罐頭(第一批蠟制的圓筒唱片還真就和番茄罐頭差不多),但礙于技術上的不足,保存下來的只是一些幽靈。因此,從唱片里冒出來的聲音是刺耳的,仿佛被割裂了一樣,音質一點兒也不好。尤其是低音的部分,讓人根本沒法分辨。如今,只有懂行的人才能勉強“重現(xiàn)”《猶太少女》里的呼喚:“如果永遠忍受折磨……”這個聲音承載了世紀之初的榮耀,被烙上了歲月的痕跡,它來自巨人納瓦里尼(他有兩米高)。

        在當時的明星里,誰也不喜歡這項新的發(fā)明。當然,他們這樣做也是有自己的道理的。這項發(fā)明向后人展現(xiàn)的是一個冒牌貨,面對這樣的未來,他們覺得還不如被人遺忘。后來,有的人開始動搖了,有的人落入了這門技術設下的陷阱。1903年,《非洲女郎》在大都會歌劇院首演,來錄制的人藏在側幕的后面,錄下了瓦斯柯·達·伽馬登岸時男高音德·雷茲克深情演唱的詠敘調(diào)《天堂》,但后臺的噪音和觀眾的呼聲也都一并被封存在唱片里了。在這之后,唱片被順利地刻錄出來了,而且有了很多復刻帶。

        我聽過的那份被認為是現(xiàn)存的唯一復刻帶,具有難以估量的收藏價值。要是有人還記得梅耶貝爾作品里的這一段,記得繁復無比的曲調(diào),那就能品出一些味道來;可對別人來說,聽見的只有嗡嗡嗡的噪音,其間夾雜著不同的叫喊,最后剩下了一個干巴巴的、音量越來越小的降si,被喝倒彩似的歡呼和掌聲淹沒了。讓·德·雷茲克沒有再留下任何其他的東西了,老先生也從未提起,他還有別的德·雷茲克的唱片。

        幾年后,輪到大明星安杰麗卡·潘多菲尼演唱的詠嘆調(diào)《我是卑微的女仆……》了。這首曲子出自歌劇《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安杰麗卡·潘多菲尼本人也參與了部分創(chuàng)作;除此之外,還有歌劇《唐·璜》里由維克多·莫雷爾獻聲的小夜曲《快到我的窗前來》。透過斑駁的銹跡,我們確信安杰麗卡的嗓音是無與倫比的,我們也驚異于維克多·莫雷爾表演時的隨性和粗獷。在當時的法國,他是倒數(shù)第二個仍舊堅持意大利美聲唱法的歌劇演員。但讓人完全無法理解的是,阿德利娜·帕蒂唱的《家,甜蜜的家》被錄了下來。那時候,她年過六旬,聲音都嘶嘶作響了。不過,塔馬尼奧(一個嗓音跟蚊子一樣的塔馬尼奧)表演的奧泰羅之死也被錄了下來,我們從中仍能感受到一絲偉大的光輝。

        我聽了很久,比起這些像化石一樣的聲音,我更好奇的是這個老先生藏在肚子里的秘密。臨走之前,我沒有花太多功夫就讓他把秘密都吐出來了。

        這個老先生熱愛歌唱藝術,他像萊昂卡瓦洛筆下的丑角,在戲劇藝術與生活之間徘徊。他做事畏手畏腳但追求極致,生性高傲卻特別膽小。他耗盡了自己最好的年華,一心想扮演《西蒙·波卡涅拉》里的雅各布·菲耶斯科,把歌劇里那首著名的詠嘆調(diào)完美地演繹出來,只是最后失敗了。從十八歲到五十歲,他每天都站在鏡子前,在臉上還滿是剃須泡的時候,把刷子和剃刀放在一旁,轉過身來,沖著熱那亞圣洛倫佐大教堂對面的一棟冰冷的大樓揮拳,去威脅那緊閉的大門。他吼道:“高聳的宮殿啊,我要與你永別了!”他的聲音漸漸地平和下來了。他又唱道:“被撕碎的靈魂啊,我憂郁的父親……”接著,他會把聲音沉下去,以極其低沉的、嘶啞的嗓音(寫在五線譜下面的升fa)完成最后的呼喚:“求求你,瑪利亞,請為我……”

        這首詠嘆調(diào)不難,但需要非常渾厚的嗓音,這個老先生自認為,他年輕的時候沒有這樣成熟的音色。未經(jīng)歲月打磨的男低音像一個沒有熟透的、不能食用的果子。時間飛逝,他的怒吼回蕩在無數(shù)的房子、兵營、旅店、招待所、診所、醫(yī)院和出租屋里。他的音色成熟了,聲音卻散了,沒有了“漏斗”(要是想的話,也可以說這是“低音號”)。直到有一天,他的嗓子倒了,聲音的厚度沒有了。這個老先生(當時還沒有太老)明白,他必須抓住機會,十全十美的日子渴望得太久,也許只有短短的幾天,他必須把握時機,用遠近聞名的“怒吼”驚艷所有人,然后把自己永遠鎖在莊嚴的沉默里。他有一個醫(yī)生朋友,放棄了輝煌的職業(yè)生涯,常常來找他,要和他合唱《清教徒》里的二重唱——《號角響起》。但更多的時候,這個醫(yī)生會瞇著眼睛,把手放在琴鍵上,扮演警長蘭斯,冷笑一聲,獨自唱響一段苦澀的懺悔:“米妮離開了我家……”接著,是最激動人心的結尾部分了:“為了你的吻,我什么寶貝也不要了!”歌聲引來的只有鄰居和門房的抱怨。這個曾經(jīng)的醫(yī)生一直在等自己的嗓音變得渾厚起來,他等了很多年,終究沒能等來自己的首秀。后來有一天,他失去了耐心,嗓子里一絲沙啞的聲音讓他發(fā)了瘋。就這樣,這個有抱負的警長從窗戶跳了下去,被樓下花園里柵欄上的幾根尖刺刺穿了。他當場就死了,沒有任何痛苦。

        這個未來的唱片收藏家明白了其中的玄妙,沒有再繼續(xù)堅持下去了。如今他年滿五十,所等待的時機也可能早已過去,或許沒有任何一個人(甚至他自己)察覺到這一點。偶爾,在刮胡子的時候,他也轉過身來,用顫巍巍的聲音唱道:“被撕碎的靈魂啊……”與此同時,他的醫(yī)生朋友會像幽靈一般出現(xiàn)在他的身旁,于是嘴邊的音符也被咽了下去。話又說回來,如今他還能給誰唱歌呢?這門歌唱的藝術正在全方位地衰落。

        鴕鳥的羽毛

        人像書一樣,你漫不經(jīng)心地讀上一本,最后卻發(fā)現(xiàn)它給你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記;你興致勃勃地又拿起一本,原以為也是值得一讀的,但幾個月之后,你發(fā)現(xiàn)付出的精力毫無意義,甚至不如不讀。然而,在最初的時刻,在第一次相遇的時候,最終的結果是好是壞,是需要打一個問號的。我常常問自己,如果(讓我們念一個咒語)我要被執(zhí)行死刑了,或者要被淹死了,沒有任何生還的可能,那在這剎那里,我會下意識地看見什么呢?我不是指哪一本書,而是指一些活著的或者死去的存在。是喜歡的人或者動物嗎?是我愛過的男人或者女人嗎?是一個路人或者剛剛擦肩而過的人嗎?這些人從未想過,在我的意識里占據(jù)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如果困意來襲之際,祈禱和冥想的時間在某種程度上與塵世間任何一個生命最后的時刻相似,那么相應的,我想說的是,在這種情況下,將會有很多的驚喜在等著我們,因為我們這些當今世界的智人深陷在一個越是關注集體權利,就越是變得不人道的社會里,已經(jīng)完全被異化、被撕裂了。

        有一天晚上,我在睡著之前,集中精神思考了一番什么是生命的終極智慧,我反復地跟自己說:“人啊,需要死亡。”就在這時,兩個奇怪的人來拜訪我了,但我根本不記得他們是誰。而我,離開了思維的深淵,像一個旅人,總在別人身上反思我自己。到頭來,我發(fā)現(xiàn)面對過往的種種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轉變。由此,我不得不承認我不一樣了。這讓我想起了一句古老的格言:在同一條河里,不會流過兩次同樣的水。

        我正要關燈,咚咚咚,門外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以及一個低沉的聲音:“有人嗎?”這個聲音低沉得像低音提琴發(fā)出的si。我看見一個士兵走了進來,他身材健壯,個頭中等,從頭到腳都武裝起來了,一根巨大的鴕鳥羽毛從帽子一直垂到了鞋跟上的馬刺,活像《哈姆雷特》里的幽靈。這個士兵的旁邊是一個奴顏卑膝、阿諛奉承的小老頭,操著一口讓人不太能聽得懂的方言,所以更多的時候,他一言不發(fā),只是用狐猴一樣的肢體動作和諂媚的表情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馬塞洛?!蔽乙幌伦泳拖氲搅恕逗裰Z教徒》里拉烏爾·德·南吉斯忠實的仆人。當然,只要知道這個角色,就一定會記得一個著名的歌劇演員。我立刻認出了他,在意大利戲劇史上,他是把低音唱到了登峰造極的大師。多年前,他在蒙得維的亞去世了。他就是最深沉的男低音——高迪奧·曼蘇埃托,一個肩膀寬闊的男人,在熱那亞的港口當過貨夫,或者說卸貨工。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的技藝已經(jīng)爐火純青了。他天生聰慧,職業(yè)生涯也非常幸運。他一旦“進入角色”,就是整個舞臺真正的主宰。

        “是的,馬塞洛?!边@個士兵捋了捋尖尖的小胡子,答道。他的小胡子像馬可·布拉加。他走進了我的房間,坐在琴蓋一直開著的鋼琴前,一只手在琴鍵上游移,輕輕地開始演奏《乒!乓!》了,這是拉羅謝爾戰(zhàn)役開始之前的曲子。窗戶劇烈地搖晃起來。

        “啊?!蔽医z毫沒有感到驚訝。我轉過身去,跟另外一個人說:“那……您呢?”

        “為了服侍您,今夜我將扮演杜卡馬拉或者阿爾契多羅;我的本名是阿斯托雷·平蒂,一個喜劇男低音,或者說一個丑角,希望您能喜歡?!?/p>

        “阿斯托雷·平蒂?我認識您,阿斯托雷先生。我們以前聊了很多。佛羅倫薩解放之前,我們一起躲在拉馬莫拉大街14號,那段日子太可怕了?!保ㄋ且粋€體毛旺盛的男人,總餓著肚子,穿著睡衣,在胸前掛滿了勛章和獎牌。他的聲音永遠在面罩里,像只有三個八度的mi,聽起來和土撥鼠的叫聲一樣,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垂死的喘息。他和一大家子的人好幾天都沒吃飯了?,F(xiàn)在,怪事發(fā)生在他身上了,那情況就變得麻煩起來了。他活著,還是和這個士兵一樣已經(jīng)死了呢?我一直沒有他的消息。)

        “曼蘇埃托先生,我敢肯定您不記得了,”為了避免尷尬,我繼續(xù)說道,“三十年前,在馬志尼拱廊大街,我有幸在理發(fā)師佩奇奧利的引薦下見到了您。您把我?guī)У搅艘粋€鋼琴調(diào)音師的儲物間里,聽我唱了一首《被撕碎的靈魂》,您建議我堅持學習美聲。當然,這個鋼琴調(diào)音師還是一個職業(yè)喝彩班子的領頭人?!?/p>

        “啊,啊——”曼蘇埃托聲大如雷,而杜卡馬拉冷笑著,以高三度的完美和聲唱道:“啊,啊——”

        兩個人坐在鋼琴前,根本不管我。他們彈奏琶音,從書架上取出了《命運之力》的樂譜, 直接翻到了他們要的那一頁。

        “我想起來了,”我補充道,“尊敬的阿斯托雷,佛羅倫薩是一座褻瀆了神明的城市,您預見了它的毀滅,雖然只毀滅了一部分。至于您,曼蘇埃托先生,我有幸在都靈的奇亞雷拉劇院跟您打過招呼,當時我就在臺上,扮演撒迦利亞。 后來,我就沒有您的音訊了?!?/p>

        “啊,啊,啊——”曼蘇埃托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緊接著,阿斯托雷用《假面舞會》里兩個密謀者的腔調(diào)唱道:“啊,啊,啊——”

        “我不奢望,”我繼續(xù)說道,“讓一位在抒情藝術領域里毫無爭議的名家能夠記得我,畢竟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筆桿子。但您二位要是能解釋一下……”

        “草率的判斷……”馬塞洛突然發(fā)力,把帽子往地上一扔,唱起了兩個修士的二重唱里自己的那一部分。有一小撮羽毛折斷了,飄落在鋼琴上。唱到最后一個音節(jié)的時候,他的聲音極其低沉,像風琴在演奏一樣,蓋過了夜里最后一班有軌電車刺耳的聲音。樓上有人在用力敲打地板,要我們保持安靜。睡夢中的鄰居肯定被吵醒了。

        “恭喜您,”我捂住耳朵,繼續(xù)說,“恭喜您,曼蘇埃托先生,盡管您的年紀確實……而且您身邊的……生活的環(huán)境也變了,但您厚重的嗓音把原本的風采都展現(xiàn)出來了。不過,您是否可以考慮一下,現(xiàn)在有點晚了,加上大家的作息……也許現(xiàn)在不太適合……您應該會理解我的吧……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的幻滅……”曼蘇埃托的力量爆發(fā)出來了,他在旋轉的琴凳上扭動起來,完全張開的兩只手用力敲打著琴鍵。與此同時,阿斯托雷用輕蔑而刻薄的語調(diào)在一旁伴唱,以求自己尖銳的聲音能在這場風暴里殺出一條路來。

        暴風雨席卷了一切。這是一場高低起伏的風暴,是來自深淵的怒號,笛聲在飛旋,修士在無恥地狂笑,更有瓜爾迪亞諾謙遜的教誨和梅利托內(nèi)下流的話語。我試圖繼續(xù)講話,但我的聲音被淹沒了??耧L持續(xù)了很長時間,最后消失在一個情感飽滿的、極其低沉的fa里。為了凸顯自己的聲音,阿斯托雷徒勞地把花腔提高了兩個八度。

        我松開耳朵,聽見外面?zhèn)鱽砹艘魂嚸土业那瞄T聲。整個街區(qū)亂成了一團,從街上傳來了叫喊和咒罵的聲音。

        “就這樣吧?!甭K埃托先生說完,砰的一聲扣上了琴蓋?!熬瓦@樣吧。”阿斯托雷重復了一遍,撿起了剛才扔在一旁的禮帽。兩個人站起身來,鞠了個躬。

        “很高興為您效勞?!边@兩個人像古諾筆下的梅菲斯特,異口同聲地說道。與此同時,他們的聲音降到了升fa,仿佛是從地獄升起來的一般。他們從門口出去了。顯然,他們對這堂晚課非常滿意。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抱怨的聲音漸漸平息了,全副武裝的士兵和滑稽的矮個子男人也離開了,他們好像沒有引起人們的議論。我想,他們應該不是騎著掃把飛走的吧。我沒怎么睡得著,“世界的幻滅……”這句歌詞一直縈繞在腦海里,我試圖去搞明白這次深夜拜訪背后的秘密。是一個死人來赴一個活人的約,而我也參與其中了嗎?或者說,是兩個亡靈在夜游?如果他們不認識我,那是怎么找到我家的呢?如果最后我不得不把他們當作潛意識的產(chǎn)物,或者一個幻覺,那為什么不是一個在我生命中更為重要的人呢?

        然后我意識到,在我內(nèi)心深處我和他們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聯(lián)系。與馬塞洛見面之后,我曾希望有朝一日能追隨他的腳步,與他并駕齊驅。我和阿斯托雷一起忍受饑餓,三十年后,我感謝上帝當時拯救了我,讓我免受了和他一樣的生命之危,盡管這讓我陷入了一個更加屈辱的境地。這兩個人是一個弧線的開端和末尾,這根隱秘的拋物線是屬于我自己的。他們不知道,有這么一個人,也恰好因為這個人,自己將實實在在地存在得更久一些。我們并不總能為那些希望我們活下去的人活著。

        起床以后,我給樓上的鄰居打了一個電話,道了歉。他只是干巴巴地跟我說,晚上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后來,我仔細問過了來家里打掃房間的家政女工,她說,她在墻和鋼琴之間的確發(fā)現(xiàn)了一根羽毛。

        “要么是雞的,要么是鴿子的,”她說,“不是鴕鳥的??赡苁秋L吹進來的?!?/p>

        (本書中文簡體單行本即將上市)

        責編:鄭小瓊 周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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