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居住的大后倉就在西直門里南草廠,那是一條東西走向的胡同。雖說是出西口往北拐是西直門大街,出東口就是趙登禹路,胡同里也有幾處說得過去的四合院,但在北京城老輩子人的眼里,我們胡同就是鄰近城根兒的僻靜地界兒。童年的記憶里,20世紀50年代的大后倉沒有東城高門宅院的富貴,更沒有前門大柵欄的繁華,但胡同里干凈整潔,有我熟悉的王大媽、劉大媽,還有那個最受孩子們喜愛的“大耳朵”……
愛說愛笑的王大媽
60多年前,我還是南草廠二附小的學(xué)生。有一天,我和媽上街還沒走出胡同,就見對面走來一個跟媽歲數(shù)差不多的婦女打招呼。媽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讓我叫王大媽。從那以后,我記住了穿戴整齊、滿臉笑容又愛說話的王大媽。
媽告訴我說,她就是住在19號的王太太,新街口的西安食堂(那時還沒叫西安飯莊)就是他們家開的,在西安他們家還有很多買賣……
王大媽個兒不高,總是打扮得整齊得體。雖是胡同里的有錢人,卻從不拿架子,有時身邊還老跟著一個同樣穿戴整齊、50多歲的老太太。我媽說,那是他們家的保姆,她的兒子幾次接她回家,她都不走。因為王太太對她好,吃的、用的不說,連王太太每次做新衣服,都有她一份,所以她的毛料(當年最高檔的衣料)褲子一條接著一條,比王太太穿的還好……
比起王大媽,王大爺話不多,平日走在胡同里,還真看不出王大爺就是北京城大名鼎鼎的西安食堂經(jīng)理,當然更不知他還是有很多買賣的資本家。王家的幾個孩子都比我小,雖不是我童年的玩伴,但從他們經(jīng)常在胡同中任意追跑玩鬧的身影和王大爺大聲招呼孩子的語調(diào)中都能感覺到,王家對孩子并不嬌慣。
很多年后長大的我才知道,王大爺建國前就在陜西開了錢莊、藥房等商號,還捐資辦學(xué)、積極支持共產(chǎn)黨工作。所以說起來,王大爺應(yīng)該是“紅色”資本家。1953年,在政府的支持下,王大爺來到北京開了主營羊肉泡饃的西安食堂,當時在新街口那趟大街上還挺有氣派的。毛主席在1956年曾經(jīng)來過這里用餐,可見西安飯莊當年的名氣。
后來我家搬出了大后倉,但每次去新街口走到西安飯莊門前時,仍然是最先想起從不拿架子又老是樂呵呵的王大媽,想起站在胡同里招呼孩子回家的王大爺……那情景,也引得我一定要駐足多看幾眼。
最受孩子歡迎的“大耳朵”
“大耳朵”住在我們家斜對門兒16號一座房子和院落都有些破舊的院兒里。因為耳朵長得大,胡同里大人孩子背后都叫他“大耳朵”,弄得他到底姓甚名誰,倒好像沒人知道?!按蠖洹奔液脦讉€孩子,一家人生活全靠他推車在胡同里賣小吃來維持,要是說起來,“大耳朵”一家在大后倉就得算是貧寒的人家兒了。
“大耳朵”個兒不矮,瘦瘦的,短短的寸頭緊貼在腦袋上,越發(fā)顯出他那兩只大耳朵。雖然穿戴不那么好,“大耳朵”卻總是干干凈凈,說起話來也是一口北京胡同里擺攤兒做小買賣味兒的和和氣氣。不過對于我們一幫半大孩子來說,沒誰注意“大耳朵”長什么樣,穿什么衣裳,我們最關(guān)心和最喜歡的,是“大耳朵”推著的那輛雙輪車上的各式各樣小吃。
每天下午,差不多就是小學(xué)生放學(xué)以后的那個點兒,是“大耳朵”走街串巷的“營業(yè)時間”。所以,只要是想吃“大耳朵”車上的小吃了,我們院里幾個年齡不一的半大孩子就站在門口,眼巴巴地“賊”著斜對門的大門口。
不一會兒,響起了叮鈴咣啷聲兒,不知誰小聲來了句:“‘大耳朵’來了?!庇谑牵缫咽煜ち恕按蠖洹蹦禽v雙輪車上的鈴鐺和車轱轆聲的幾個孩子像打了興奮劑一樣,連蹦帶跳地撲了過去?!按蠖洹睂@樣的“陣勢”,卻是一臉的“見慣不驚”,依舊是不慌不忙地推著車,最后才把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T谖覀冊簝洪T口。幾個孩子更是一擁而上,瞬間就把“大耳朵”的車圍上了……
“大耳朵”的雙輪車雖然叮咣作響,卻讓他一手“裝修改造”得規(guī)規(guī)矩矩、干干凈凈。沿著車的四周是一圈木柜子,緊挨著兩個車轱轆外邊還各安上了足夠小孩登上去的木板,中間凹下的地兒是和柜子平頭的幾只藍花廣口壇子。隔著柜子的玻璃門兒,能看見果子干、鐵蠶豆、瓜子什么的。打開藍花壇子的木頭蓋兒,酸棗面兒、糊涂糕、煮蜜棗、煮海棠、桃脯……不少都是“大耳朵”在家一手做出來的。
我們最愛吃的是桃脯,現(xiàn)在想起來應(yīng)該是用淀粉做成像涼粉一樣的小塊塊兒,上面澆上熬好的果子汁,挺簡單的??墒遣恢馈按蠖洹庇玫氖鞘裁础蔼氶T秘笈”,竟把這酸酸甜甜、清涼可口的桃脯做出了“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味兒。因此,吃一碗二分錢“大耳朵”的桃脯,就是我們這些半大孩子的最愛。
一腳登上車轱轆旁的木板,不單可以從上往下看清楚車上的所有“物件兒”,還能和“大耳朵”“平肩對話”,看著他從柜子里拿出一個茶碗大的小碗兒,接著打開一個壇子,出來一勺桃脯,再連著打開幾個壇子,用勺挨個兒出棕紅色的湯汁澆在小碗兒里,這一番熟練又麻利的“操作”,一碗酸甜可口的“桃脯”就遞到了你手里。接著就是捧著小碗開吃了。舀出一口擱在嘴里,那味兒說不出來有多好吃,真是吃了一口想第二口,一口接著一口,總也吃不夠,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酸酸甜甜、清清涼涼的味兒……
“大耳朵”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幾個站在車上的孩子就每個人手里都捧著一碗桃脯了。很快,我手里的桃脯吃光了,咂摸咂摸嘴,再看別的孩子,也跟我一樣。真想再來一碗,可惜,媽只給了我二分錢……
“打零工”的佟奶奶
憑著賣小吃食養(yǎng)活一家人的“大耳朵”,當年在大后倉的日子雖然過得不容易,但起碼他有妻有子有女,一家還住著兩間北房(雖然有些破舊),怎么著也比14號院的佟奶奶強多了。小時候我也去過佟奶奶家。那是一間靠旮旯,比院子里所有房子都矮上一大截的小西屋。
記得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一扇歪歪斜斜掛在門框上的破木門和糊著一層已經(jīng)發(fā)黃了的窗戶紙的老式小木格窗。借著門外照進的光,我看見屋里發(fā)黑的墻壁和后山墻一扇同樣破舊的小窗戶。再看見的就是一副睡覺的鋪板和一張擱了些破爛東西的小木桌子,其他的也就沒什么東西了。只記得當時就一個感覺:他們家真窮啊。
聽媽和胡同里大人說,佟老太太窮,命也挺苦的。老早沒了丈夫不說,唯一的兒子娶了媳婦,媳婦生了孫子后沒多久也身亡了。兒子在外做工不?;丶遥步o不了幾個錢。既心疼兒子又愛孫子的佟奶奶,只好靠著一把老力氣,給胡同里的人洗洗衣裳,或是幫忙做飯撿些破爛什么的掙幾個小錢。用現(xiàn)在的話說,貧窮的佟奶奶主要是靠“打零工”討吃食。
記憶中,佟奶奶的臉上布滿了紋路很深的大褶子,再加上胡亂盤在腦后的滿頭白發(fā),更讓人感到她的貧窮和蒼老。還記得,當穿著一身破舊衣衫的佟奶奶推著裝滿破爛的小車走在大后倉胡同里時,那被風(fēng)吹得微微飄起來的滿頭白發(fā)也就越發(fā)引人注目。那是當年大后倉胡同里一道貧窮的風(fēng)景線。那情景,不僅讓胡同里很多大人和小孩都認識了佟奶奶,也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留下的一幅難以忘懷的畫面。
佟奶奶也時不時地到我家?guī)兔?,有時是幫著洗洗衣服,有時是幫著做做飯。一來二去的,我也算是跟佟奶奶有了不少接觸。現(xiàn)在想起來,佟奶奶應(yīng)該是旗人。因為她甭管是說話,還是干活,都是典型的北京在旗人的做派。比如說話,北京人招呼孩子回家時經(jīng)常說:“回家去!”但同樣的招呼,佟奶奶卻說:“家呵!”就這一個發(fā)輕聲的“呵”字,讓當時的我感到了佟奶奶與胡同里街坊們說話的不同,這一個“呵”字也是童年時胡同里旗人說話留給我的唯一記憶。
除了一口利落的旗人味兒的北京話,佟老太太也很會做飯。什么打鹵面,涼拌芝麻醬面的,我們家的孩子都挺愛吃。另外,佟奶奶雖然很窮,手腳卻很干凈。從來沒有聽說過她偷拿誰家的東西,占過誰家的便宜,洗出的衣服也是干凈沒得說。和人說起話來從沒聽她帶過臟字,也從沒有聽過佟奶奶在背后說過誰家不好,更沒有見過她像有些饒舌的家庭婦女那樣走東家串西家的扯閑話。
“不串閑話,不偷東西,說話不帶臟字?!眿屨f,這就是北京胡同里在旗人的做派。而在我的心目中,佟奶奶身上還有更讓我難忘的——雖然是生活在胡同里最底層的貧困百姓,但平日里她的臉上從不掛著愁苦,更沒有卑微,總是一臉的坦然與平和。尤其是她在我家?guī)椭匆路鲲?,晚上和孫子在我家吃完飯后,她領(lǐng)著孫子,邊往家走邊哼唱著小曲兒的情景,更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中?,F(xiàn)在想來,那是一股不怕貧窮,頑強面對生活的樂天勁兒。
不記得佟奶奶去世時有多大歲數(shù),只記得街坊們幫著她的兒子給她辦了一個挺體面的喪事。臨了,她的兒子沖著在場的大人鞠了好幾個躬。我媽和街坊們都說:別看佟老太太一輩子沒享著福,可走時還算體面,這個兒子也就算是沒白養(yǎng)活了。
如今的胡同里,早已沒了當年“大耳朵”推車賣小吃食的景兒,更沒了佟奶奶的貧窮困苦,但兒時大后倉童年生活的往事,卻早已伴隨著胡同新生活的腳步,深深留在了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