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編號］10． 3 9 6 9 / j .issn.2095-0292.2025.03.028

1592－1598年間，日本太閤豐臣秀吉發(fā)兵侵略朝鮮，東北亞地區(qū)爆發(fā)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國際戰(zhàn)爭，即“援朝御倭戰(zhàn)爭”。戰(zhàn)爭期間，日軍先后于1592年、1597年兩次大規(guī)模入侵朝鮮。在朝鮮的請援下，明朝也先后兩次大規(guī)模派兵救援朝鮮。但明朝的出兵救援決策并非一蹴而就，在接到朝鮮請援后，明朝君臣圍繞“要不要出兵救援”“如何出兵救援”展開了激烈的討論，遲遲無法做出決策。誠如明朝官員王家屏所述：“島夷狂逞，奄及門庭，而廟算悠悠，尚無成議”[1]（P672）。其中，影響明朝決策的因素有維護朝貢秩序、維護遼東安全以及援朝明軍糧餉供給等?，F(xiàn)有關(guān)于明朝出兵決策的研究已較為豐富①，但這些研究關(guān)注的重點在朝鮮請援與明朝出兵救援問題上，對于出兵決策過程中所涉援朝明軍糧餉供給問題甚少提及②。

而糧餉供給一度成為影響明朝出兵決策的最為關(guān)鍵性因素。誠如明朝官員邢侗所述：

今征兵四方，近者數(shù)千里，遠者萬里或萬里余。計軍行三十里為率，或累月始至，或踰年始至。迫促從戎，寬號就道，沿途供頓，廩費無涯。若倭奴不出，久淹海上，餉于何有？一日無餉，事豈得帖？若解甲西歸，則路費仍前，而人心已懈。一有緩急，持符更調(diào)，安能待西江水以濟燃眉之急也？縱使天威震迅，釜倭蕩平，士馬物故，遠近蕭然，失得僅相償耳。而遺孽保聚，余燼再合，八道荒殘，必?zé)o全理。非重戍無以安朝鮮，非積粟無以養(yǎng)戌卒。而窮海寡困糧之地，朝鮮乏推食之資，待哺空谷開辟以來，何嘗有此？[2]（P683）

由此可見，援朝明軍遠赴朝鮮御倭糧餉耗費巨大，而飽受戰(zhàn)火摧殘的朝鮮必然無力供給援朝明軍糧餉所需。因朝鮮無法供給足額的糧餉以及難以轉(zhuǎn)運明朝糧餉至朝鮮前線，致使遠赴域外作戰(zhàn)的援朝明軍糧餉供給存在困難，必將影響到明朝出兵救援朝鮮的決策。

基于上述情況，本文就援朝御倭戰(zhàn)爭前后兩個階段明朝出兵決策中所涉糧餉供給問題展開討論，主要涉及“封貢體系”下明朝出兵援救朝鮮的因素，以及前后兩階段明朝官員對出兵援朝與糧餉供給的討論，旨在考察出兵前明朝對于遠赴朝鮮御倭的明軍糧餉供給問題的宏觀認識，以就教于方家。

一、“封貢體系”下明朝出兵援救朝鮮的因素

萬歷二十年（1592）四月，豐臣秀吉發(fā)兵侵略朝鮮。朝鮮因戰(zhàn)爭準備不足，迅速潰敗。明朝面臨如何應(yīng)對朝鮮發(fā)生的戰(zhàn)爭。是否出兵救援？如若出兵救援，糧餉如何供給？明朝官員圍繞這兩個問題展開了激勵的爭論。誠如朝鮮文獻所記：“天朝論議不一?；蛑^堅守鴨綠江，以觀其變；或謂夷狄相攻，自是常事，中國不必救之；或謂外藩失國，在我不可不救?！盵3]（P223）《朝鮮王朝實錄》中亦記有，宣祖二十五年（1592）十二月初八日，朝鮮陳奏使、知中樞府事鄭峴壽從明朝返回，奏稱：“朝廷（即明廷）論議尚不定，或以為當御于境上，或以為兩夷之斗不必救?！盵4]（卷33）其中，“封貢體系”下的“字小”扶危與國家安全是明王朝無法回避的根本問題。

自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美國學(xué)者費正清（JohnKingFairbank）主編《中國的世界秩序：傳統(tǒng)中國的對外關(guān)系》一書時，將“朝貢”制度作為分析東亞傳統(tǒng)國際秩序始[5]，“封貢關(guān)系”便被視為明清王朝與周鄰國家交往的基本機制[6]（P20）。明與朝鮮之間構(gòu)建起的“封貢關(guān)系”，其要義在于屬國的“事大”與上國的“字小”。屬國朝鮮需要臣服于上國，而上國明朝則需要愛護屬國。當屬國受到外來威脅和侵略時，上國有提供安全保護的義務(wù)[7]（P27）。援朝御倭戰(zhàn)爭中，這一原則體現(xiàn)的尤為典型。

在以明王朝為中心的“封貢體系”中，朝鮮是明朝最忠誠恭順的屬國。王鳴鶴在《登壇必究》中亦指出：“夫朝鮮稱藩服于我國家，垂二百余載，奉正朔、通朝貢，罔敢悖謾，獨最于諸夷?！盵8]（PI37）因此，在“封貢體系”下，當日本侵略朝鮮、威脅屬國安全時，明王朝作為上國，有責(zé)任維護地區(qū)的安全穩(wěn)定，本著“字小”扶危的原則出兵救援朝鮮，承擔起保護屬國安全的義務(wù)。如若明朝不出兵救援，則天朝的權(quán)威將受到損害，“封貢體系”也會隨之崩潰，這是明王朝所無法接受的。誠如明神宗派行人薛藩宣諭朝鮮：“朕受天明命，君主華夷，方今萬國咸寧，四溟安靜，蠢茲小丑，輒敢橫行？”[4]（卷26）

另外，出于地緣安全的考慮，明朝也不得不出兵救援朝鮮。有學(xué)者認為：以“天下共主”為內(nèi)核的朝貢秩序，其目的在于營造和諧的國際環(huán)境，實現(xiàn)維護自身安全的目標，即所謂“守在四夷”[9]（P57-58）。而要實現(xiàn)“守在四夷”這一目標，明朝就得“字小”扶危，保護屬國安全。朝鮮因地理位置上，陸鄰遼東，海臨天津、山東，對明朝北方地區(qū)尤其是京畿的安全起到屏障作用。如若日本想要入犯明朝，必先入侵朝鮮；如若日本占據(jù)朝鮮，則明朝的京畿安全將受到嚴重威脅。御倭經(jīng)略宋應(yīng)昌曾指出：“蓋朝鮮與薊、保、山東相拒止是西南一海，并無旱路間隔陸行則有遼左一路以抵山海，而水行則有七路可達天津、山東等處。若得順風(fēng)，三五日即達，無甚難者。故此奴一得朝鮮據(jù)為巢穴，分投入犯，特易易爾。吾御于陸，而水路難支；吾御于水，而陸路不免。三境動搖，京輔振懾，其患有不可勝言者?！盵10]（P7-708）《合并黃離草》中亦記有：“朝鮮無事，則彼西南蓮花、飛蓋、蛇梁等諸島為之天塹，不能窺遼左，亦不能窺天津。不然，則漢陽、臨津、大同諸江，皆可通海直達畿輔，不必渡鴨綠走遼陽也，是固一道也?！盵1I]（PI80）甚至連清人谷應(yīng)泰撰《明史紀事本末》時亦評論道：“況乎勢拱神京，地牽關(guān)?！换蚴?，重險撤焉?！盵12]（P979）

基于朝鮮對明朝京畿安全屏障作用的認識，萬歷二十年七月，明朝兵部奏稱：“若（倭）有朝鮮以與我鄰，是我之女真、蒙古矣?！盵13]（P4653）明朝官員馮琦在寫給友人的信中指出：“若使倭得朝鮮，中國無一日得安枕矣?！盵14]（P235）武將王鳴鶴指出：“朝鮮地勢最邇登萊今倭據(jù)朝鮮，則今之山東即昔之閩浙也今則為患在數(shù)百里之內(nèi)，實為腹心之憂。”[15]（P351）更為關(guān)鍵的是，明朝君臣已認識到日本侵略朝鮮的目的并非僅是侵占朝鮮，而侵略大明才是其最終目的。明朝御史彭應(yīng)參奏稱：“以勁悍之賊，起傾國之兵，度其意料必置朝鮮于度外，而實欲坐收中國以自封也?！盵8]（P554）《萬歷三大征考》中亦指出：“關(guān)白之圖朝鮮，意實在中國……朝鮮固，則東保薊遼并無虞，京師鞏于太山矣?！盵16]219-220）明神宗在給戶、工二部頒發(fā)的諭旨中，闡明出兵救援朝鮮的原因為：“目今倭賊大眾據(jù)朝鮮，與遼接壤，朕以門庭切近之憂，命將出師，勢非得已?！盵13]（P4787）遼東都司張三畏曾向朝鮮國王闡明明朝出兵救援朝鮮的原因為：“中原恃遼東以為固，遼東恃貴國以為藩蔽…豈可縱倭寇而不討？見貴國之急而不救乎？”[4]（卷32）

直至萬歷二十一年（1593）十二月初八日，商討和談撤兵時，御倭經(jīng)略宋應(yīng)昌仍奏稱：“蓋朝鮮與中國，勢同唇齒是朝鮮為我中國必不可失之藩籬也?！盵10]（PI028）兵科給事中姚文蔚也指出：“夫皇上數(shù)年以來，不惜數(shù)百萬之糧餉，調(diào)集十萬之師旅者，豈直為一朝鮮已乎，實以字小邦恤屬國為名，而以伐狡謀安華夏為實也?！盵17]（P721）戰(zhàn)爭后期，當日軍再度入侵朝鮮時，明朝兵部亦奏稱：“若倭奴猖獗之甚，平壤不支，則朝鮮全沒，惟有退守鴨綠，另圖恢復(fù)而已。從此遼左釀剝膚之災(zāi)，國家滋無窮之費，兵端不知所終矣?！盵18]（P406）因此，從地緣安全的角度，尤其是明朝京畿的安全出發(fā)，當朝鮮的安全受到威脅時，明朝必須出兵救援朝鮮。

無論是基于“封貢體系”下的“字小”扶危道義，還是維護明朝自身國家安全，當日軍入侵朝鮮時，明朝都必須做出出兵救援的決策。誠如翰林院編修陳懿典所述：“當斯時也，有言當救者，有言不當救者。主上念東藩世效職貢，勿忍棄。而廷論亦謂三韓逼近遼左，若與倭鄰，其窺伺無已時，得毋為京師憂乎？則救朝鮮，固所以固吾圉也，則救之誠是也?！盵19]（P452）南京兵科署科事給事中鄭明選亦指出：“朝鮮為中國障蔽，棄之不智。彼素附為外臣，告急而不應(yīng)不義?！盵20]（P441）《武備志》中記有：“是時，議者謂倭得朝鮮，可以旦夕渡鴨綠，內(nèi)窺畿輔，外捍山東，皆舉手之易。故剿之者，不惟恤屬國，亦以杜巨害?！盵21]（P643）《 《明史紀事本末》中亦記有：“廷議以朝鮮屬國，為我藩籬，必爭之地?！盵12]（P963）

救援朝鮮面臨各種困難，其中，最為困難的當屬域外征戰(zhàn)援朝明軍糧餉如何供給。王鳴鶴曾指出：“但東倭報警，不難于兵而難于餉，用兵于朝鮮，不難于餉而難于轉(zhuǎn)餉?！盵8]（P341）郭正域《合并黃離草》中記有：“夫飛挽之役，數(shù)十鐘不能致一石，走萬里，越異域，而飽數(shù)十萬之兵，此豈易辦？”[22]（P66）朝鮮官員徐渚有相同認識，“行師十萬，日費千金，糧運實為難繼也”[23]（PI91）。明朝閣臣趙志皋等人也認為：“萬里轉(zhuǎn)輸，數(shù)十鐘而后能致一鐘”[24]（P1409）。正是因為明軍遠赴域外御倭，糧餉供給十分困難，在出兵救援決策中，糧餉供給成為影響決策的關(guān)鍵性因素之一。無論是戰(zhàn)爭初期，還是戰(zhàn)爭后期，明朝圍繞出兵援朝與糧餉供給展開了激烈的討論。

二、戰(zhàn)爭初期出兵援朝與糧餉供給的討論

在戰(zhàn)爭爆發(fā)的前一年，明王朝就收到豐臣秀吉即將入犯的消息。據(jù)記載，經(jīng)商于琉球的福建商人朱均旺、陳申等人探聽到這一消息，及時返回明朝將這一情況報告給東南沿海地方官員[23]（P512）。他們雖然被地方官員當成奸細關(guān)押入獄，但浙江、福建等地巡撫卻將豐臣秀吉即將入犯的消息及時上報給明廷[24]（P940-941）。在收到相關(guān)消息后，明神宗召集群臣商討對策，但因事態(tài)并不緊迫，消息真假難辨，并未形成有效的應(yīng)對舉措。

直至萬歷二十年五月，明朝才接到朝鮮的奏報。義州鎮(zhèn)節(jié)制使黃進前往遼東，奏稱：本年四月，日軍大舉入犯朝鮮。朝鮮因軍力單弱，一路潰敗，甚至連國都都已陷落。日軍在朝鮮境內(nèi)大肆搶掠，朝鮮倉儲糧食未能及時運出，損失十分嚴重[26]（PI85-186）。接到朝鮮奏報后，明王朝迅速作出決策，派遼東副總兵祖承訓(xùn)、游擊將軍史儒等率軍前往朝鮮御倭。而他們由于對朝鮮情況不熟，兵敗平壤，史儒戰(zhàn)死，祖承訓(xùn)僅以身免[12]（P964）。戰(zhàn)報傳至明廷后，明朝君臣大為震驚，開始謀劃大規(guī)模援朝御倭，并任命宋應(yīng)昌為御倭經(jīng)略。

當明朝決定救援朝鮮始，軍糧供給就成為明朝君臣必須要考慮的最主要問題。遠赴域外御倭，糧餉能否足額供給，關(guān)乎援朝明軍的士氣和戰(zhàn)斗力，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援朝御倭戰(zhàn)爭能否取勝。因此，早在明朝出兵前，明朝就圍繞援朝明軍糧餉供給展開謀劃。為了救援朝鮮，明朝不遠千里調(diào)兵，明朝官員希望朝鮮能夠保障糧餉供給。萬歷二十年九月，明朝兵部尚書石星召見朝鮮請援官員韓潤輔，著重了解朝鮮糧餉準備情況，而得到的答復(fù)很含糊，再三追問后得知僅可以供給一萬兵馬[27]（P177）。明朝官員許弘綱上疏指出：“朝鮮八道亡其六矣，倭寇食之，彼軍食之，我軍又將食之，可常繼乎？”[28]（P205）他認為，朝鮮遭受戰(zhàn)火摧殘之余，糧餉籌辦必然困難，因此，不可指望朝鮮供給糧餉，但可令朝鮮轉(zhuǎn)運明朝糧餉。據(jù)《諭湖南士民教書》中記，至宣祖二十五年九月，除湖南 （即全羅道）一地外，朝鮮各地均遭到日軍的劫掠[29]（P8）。朝鮮突遇戰(zhàn)爭，應(yīng)對不力，情況比明朝官員預(yù)想的還要糟糕。朝鮮義兵領(lǐng)袖郭再祐在其文集中就記有，草溪郡守李惟儉逃跑以致郡中無人管事儲糧遭搶，宜寧官倉儲糧遭焚蕩，唯一保全的新反縣倉因擔心資敵號召饑民取食[30]（P237-238）。義兵將領(lǐng)趙憲奏稱，撥給義兵的六百石軍糧無法籌集[31]（PI65）。由此可見，朝鮮連本國軍隊的糧餉供給都難以保證，糧餉籌辦十分困難，根本無法保障援朝明軍的糧餉供給。

援朝明軍糧餉供給雖然面臨困境，但朝鮮又不得不救。明朝官員呂坤奏稱，倘若日本吞并朝鮮，“進則斷漕運、據(jù)通倉而絕我餉道，退則營全慶、守平壤而窺我遼東，不及一年，京師坐困?！盵32]（P34）萬歷二十年八月初十日，工部在回復(fù)薊遼撫按時，提到通州、天津二倉積儲數(shù)百萬，倭船可達通州[33]（P4681）。為國家安全計，明朝必須救援朝鮮。明朝開始謀劃由明朝供給援朝明軍糧餉。這一時期，明朝軍隊的糧餉供給主要依靠白銀供給為主，即明朝調(diào)撥白銀于戰(zhàn)場附近購買所需軍糧。發(fā)生在萬歷年間，稍早的寧夏之役，明朝就是調(diào)撥白銀于戰(zhàn)場附近地方采買軍糧。因此，明朝考慮運銀至朝鮮購買軍糧，并派出官員前往朝鮮交涉。宣祖二十五年九月，明朝行人薛藩詢問朝鮮國王，援朝明軍攜帶白銀在朝鮮購買糧米是否可行？朝鮮國王回復(fù)稱，恐難以實施[4]（卷30）。其原因在于戰(zhàn)火之余，朝鮮百姓手中無糧，而且朝鮮也不使用白銀。當朝鮮供糧和挾銀買糧遭遇困境后，明朝不得不謀劃轉(zhuǎn)運明朝糧餉至朝鮮。無論是朝鮮還是明朝，轉(zhuǎn)運明朝的糧餉對他們來說都非常困難，路途遙遠，且運費高昂。據(jù)《柏谷先生文集》中記載，明朝都司張三畏和朝鮮官員鄭峴壽曾就這一問題展開詳細討論。鄭峴壽告訴張三畏，朝鮮百姓逃亡殆盡，難以承擔運糧重任。張三畏回復(fù)稱“自遼東至義州，車一輛雇直銀三兩?！盵27]（PI61）另外，明人文集中亦記有，明朝遼東地區(qū)糧餉陸運成本極高，即“費銀五兩而得米三石也。”[34]（P283）

由于糧餉供給困難，明廷內(nèi)部對于是否救援朝鮮始終存在著激烈的爭論。有官員提出：“興師遠涉，為費不貨，當國計出乏，時何以堪?！盵35]（P527）萬歷二十年九月，閣臣趙志皋針對有官員指責(zé)他庸腐誤國，回應(yīng)稱：“此時各邊處處防守，蒼庾在在告匱?！盵24]（P1043）可見，明朝財政已是捉襟見肘。這對于援朝御倭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大學(xué)士張位雖然同意出兵救援朝鮮，但也認為糧餉轉(zhuǎn)運困難，明軍不易深人[36]（P712）。南京吏部尚書溫純指出，令朝鮮準備好十萬兵馬所需糧餉，然后才可同朝鮮軍一道圍攻日軍[37]（P733）。如若不救援朝鮮，明朝自身安全又將受到嚴重威脅。曾任福建巡撫的許孚遠通過將明朝沿海各地防倭所需經(jīng)費同救援朝鮮所耗錢糧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指出援朝御倭戰(zhàn)爭取勝后，明朝可省下大量防倭費用。因此，他積極支持明朝出兵救援朝鮮。最終，基于“封貢體系”下的“字小”扶危道義，以及維護明朝自身國的家安全考量，明朝積極調(diào)兵籌糧遠赴朝鮮御倭。

三、戰(zhàn)爭后期出兵援朝與糧餉供給的討論

萬歷二十五年（1597）初，“封貢”徹底失敗，日軍再次入犯朝鮮。朝鮮請援使鄭期遠前往明朝求援，在明廷上痛哭請援。為統(tǒng)一明朝內(nèi)部意見，也為商討援朝御倭應(yīng)對之策，明神宗命兵部左侍郎李禎主持召開了九卿科道會議。相較于戰(zhàn)爭初期，明朝君臣此時對朝鮮半島的形勢有了更加清楚的認識，不再對“封貢”抱有幻想。于是，參加此次會議的明朝官員們重點就援朝明軍糧餉供給提出各種舉措。

刑部尚書蕭大亨提出：“至急者，莫先于發(fā)兵；至要者，莫先于運餉?！盵38]（PI7-19）都察院右都御使徐作也認為：“今日調(diào)兵集餉以援朝鮮，誠不可以緩圖。”[38]（P21-22）吏部左侍郎孫繼皋指出：“當此財匱民窮，（糧餉）誠難措處。然事已至此，安得以惜費故棄此藩籬？”[38]（P8）他提出戶部和兵部要加緊謀劃籌辦軍糧。都察院左僉都御史郭惟賢補充道：“以后責(zé)令朝鮮接濟，或即以我兵屯田彼地，為善后之圖”[38]（P27-28）。戶部尚書楊俊民提出，明朝派出先頭部隊的軍糧由朝鮮供給，后續(xù)糧餉供給戶部將竭盡所能保障供給。禮部尚書范謙提出，援朝明軍在遼東則由明朝供糧，渡過鴨綠江則由朝鮮供糧。大理寺右少卿白棟、監(jiān)察御史周孔教等提出朝鮮多籌備糧餉，保障援朝明軍的糧餉供給。通政使司通政使田未提出，短期內(nèi)可在山東籌糧以解燃眉之急，后續(xù)可效仿“漢趙充國屯金城故事”[38]（P29-31），在遼東寬奠至夾江一帶經(jīng)營屯田，以屯田保障軍糧供給。

由明朝九卿科道官員的建議可見，糧餉供給仍然是明朝出兵救援朝鮮的關(guān)鍵所在；明朝雖然面臨財政困難，但屬國朝鮮的安全更為重要；救援的關(guān)鍵，在于援朝明軍糧餉的供給。經(jīng)過九卿科道會議的商討，明朝內(nèi)部形成一致認識，要盡快調(diào)兵籌糧救援朝鮮，尤其是要做好援朝明軍的糧餉籌辦工作。李禎向明神宗奏報九卿科道會議商討結(jié)果，提出：“行、月二糧，折色取給于中國，本色責(zé)辦于朝鮮?！盵38]（P58）明朝希望朝鮮能夠承擔本色糧餉的供給。由明朝供給的折色（即白銀），按照“戶七兵三”的比例由戶部和兵部分別供給。

曾官至內(nèi)閣首輔的致仕官員王家屏寫信給御倭經(jīng)略顧養(yǎng)謙，提醒他再度援朝御倭一定要謀劃好糧餉供給，避免出現(xiàn)戰(zhàn)爭初期因準備不足而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局[1]（P665）。而明朝九卿科道會議商討的糧餉供給方案似乎并未謀劃好糧餉供給。明朝官員希望朝鮮能夠多承擔援朝明軍的糧餉供給，而事實是甚至連戰(zhàn)爭初期朝鮮都未能保障援朝明軍的糧餉供給。經(jīng)過幾年的戰(zhàn)火摧殘，到了戰(zhàn)爭后期，朝鮮國力更加孱弱，更不可能供給援朝明軍糧餉。不久后，李禎詢問朝鮮告急使權(quán)恢，朝鮮能否承擔援朝明軍的軍糧供給任務(wù)，得到的答復(fù)是否定的。權(quán)恢闡明朝鮮長期遭受戰(zhàn)火摧殘，田野荒廢，僅能供給援朝明軍行軍經(jīng)過時所需軍糧，后續(xù)得依靠明朝運糧，才能保障糧餉供給。朝鮮的實際情況也確如權(quán)恢所述，據(jù)朝鮮史料記載，朝鮮領(lǐng)議政柳成龍、全羅道觀察使黃慎等官員都指出，明軍即將來援，而他們最為擔憂的是援朝明軍糧餉無法供給[39]（P56） 。

明朝官員對于援朝明軍的糧餉供給也十分擔憂，尤其是負責(zé)朝鮮軍務(wù)的新任經(jīng)理楊鎬開始積極謀劃援朝明軍的糧餉供給。

楊鎬首先考慮的是援朝明軍挾銀前往朝鮮就近買糧。指揮寧國胤受經(jīng)理楊鎬委派，向朝鮮國王提出，援朝明軍攜銀在朝鮮買糧，能否保障糧餉供給？朝鮮國王回復(fù)稱，僅依靠白銀，難以保障糧餉供給[4]（卷86）。因朝鮮百姓不認白銀，加之朝鮮缺糧，明朝不得不考慮轉(zhuǎn)運明朝的糧餉至朝鮮，供給援朝明軍。即便是轉(zhuǎn)運明朝糧餉也依舊困難重重。誠如明朝閣臣沈一貫所述：“道路遠而費用多，往返艱而人馬敝?！盵40]（PI60）另外，明朝糧餉轉(zhuǎn)運至朝鮮前線，最為困難的當屬朝鮮境內(nèi)的糧餉接運工作。即使明朝將大量糧餉轉(zhuǎn)運至朝鮮，而朝鮮由于國力有限，依然無法將糧餉及時接運至全羅、慶尚等道明軍屯駐地。朝鮮官員李德馨就發(fā)出慨嘆：“中朝縱賜累十萬斛谷，而輸?shù)饺?、慶地方，用何力而能催及期乎？”[41]（PI64）為提升朝鮮接運明朝糧餉的能力，明朝積極幫助朝鮮謀劃海運并承擔更多的運輸任務(wù)。明朝從天津、山東、遼東等地將糧餉直接運至朝鮮江華，再交由朝鮮轉(zhuǎn)運至軍前，而不是戰(zhàn)爭初期的義州。另外，為吸引朝鮮船夫運糧，朝鮮海運雇募漁商船所產(chǎn)的腳價費用也由明朝承擔，且每運十石支付二石。

到了戰(zhàn)爭后期，援朝明軍的糧餉供給問題依舊是明朝援朝御倭決策過程中最為關(guān)注的問題。但相較于戰(zhàn)爭初期，此時明朝君臣對朝鮮形勢有了更加清楚的判斷，糧餉供給困難已不再成為明朝是否出兵救援朝鮮的影響因素，只會對明朝如何救援朝鮮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

結(jié)語

糧餉供給對于遠赴朝鮮御倭的明朝軍隊來說，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誠如明朝官員陳懿典所述：“欲用兵而無餉，是無水而為空甑之熬也?！盵19]（P456基于此，當?shù)弥哲娙肭殖r后，明朝作援朝御倭決策時始終關(guān)注著援朝明軍糧餉如何供給。無論是戰(zhàn)爭初期還是后期，糧餉供給始終影響著援朝御倭決策。由于糧餉供給困難，明廷內(nèi)部對于是否救援朝鮮存在著意見分歧。戰(zhàn)爭初期，明朝閣臣趙志皋、張位以及兵部尚書石星等都非常擔憂援朝明軍的糧餉供給。戰(zhàn)爭后期，明朝專門召開九卿科道會議統(tǒng)一意見。“封貢體系”下，明朝本著“字小”的原則，努力維護屬國朝鮮的安全。另外，明朝也認識到，倘若日本吞并朝鮮，將嚴重威脅明朝的京師漕糧以及遼東安全，進而威脅到明朝的國家安全。即便援朝明軍糧餉供給困難，明朝還是堅決援朝御倭。為更好地保障援朝明軍的糧餉供給，明朝和朝鮮積極開展軍政合作，努力做好糧餉籌運工作。

[參考文獻]

[1]王家屏.王文端集［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149冊）．濟南：齊魯書社，1995.

[2]邢侗.來禽館集［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1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3]申炅.再造藩邦志［M].壬辰倭亂史料叢書（歷史）第9冊．晉州：國立晉州博物館，2001.

[4]《朝鮮王朝實錄·宣祖實錄》［M].

[5]費正清．中國的世界秩序：傳統(tǒng)中國的對外關(guān)系［M].杜繼東，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0.

[6]陳尚勝.朝貢制度與東亞地區(qū)傳統(tǒng)國際秩序—以16-19世紀的明清王朝為中心[J].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5（2）.

[7]程尼娜.羈縻與外交：中國古代王朝內(nèi)外兩種朝貢體系——以古代東北亞地區(qū)為中心［J].史學(xué)集刊，2014（4）.

[8]王鳴鶴，輯.登壇必究[M].四庫禁毀書叢刊（子部第035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9]李育民.晚清中外條約關(guān)系與朝貢關(guān)系的主要區(qū)別［J].歷史研究，2018（5）：57-58.

[10]宋應(yīng)昌.經(jīng)略復(fù)國要編[M].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fù)制中心，1990.

[11]郭正域.合并黃離草[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014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12]谷應(yīng)泰.明史紀事本末［M].北京：中華書局，1977.

［13]明神宗實錄[M].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北?，1962.

[14]馮琦.宗伯集[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016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15]王鳴鶴，輯.登壇必究［M].四庫禁毀書叢刊（子部第034 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16]茅瑞征.萬歷三大征考［M].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fù)制中心，2004.

[17]王在晉.海防纂要［M].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073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8]事大文軌[M].壬辰倭亂史料叢書（對明外交）第2冊.晉州：國立晉州博物館，2002.

[19]陳懿典.陳學(xué)士先生初集［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079 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20]鄭明選.鄭侯升集［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075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21]茅元儀輯.武備志［M].四庫禁毀書叢刊（子部第026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22]郭正域.合并黃離草[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013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23]徐渚.藥峰遺稿[M].韓國文集叢刊（第63冊）．漢城：100

[24]南炳文、吳彥玲輯校.輯校萬歷起居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

[25]黃俁卿.恤援朝鮮倭患考［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5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

[26]侯繼高.全浙兵制[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31冊）.濟南：齊魯書社，1995.

[27]鄭峴壽.柏谷先生文集[M].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121冊）.漢城：景仁文化社，1999.

[28]許弘綱.群玉山房疏草[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5輯第24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29]金千鎰.健齋先生文集[M].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454冊）.漢城：景仁文化社，1999.

[30]郭再祐.忘憂堂先生文集［M].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231冊）．漢城：景仁文化社，1999.

[31]趙憲.重峰先生文集[M].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220冊）.漢城：景仁文化社，1999.

[32]呂坤.呂新吾先生去偽齋文集[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1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33]談遷，著，張宗祥，校點.國榷［M].北京：中華書局，1958.

［34]陳仁錫.陳太史無夢園初集［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059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35]許孚遠.敬和堂集[M].儒藏（精華編二六三冊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

[36]萬歷邸鈔[M].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1.

[37]溫純.溫恭毅集［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8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3.

[38]事大文軌[M].壬辰倭亂史料叢書（對明外交）第3冊.晉州：國立晉州博物館，2002.

[39]黃慎.秋浦先生文集［M].韓國藏書閣線裝木版.

[40]沈一貫.敬事草[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047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1]李德馨.漢陰先生文集［M].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710冊）．漢城：景仁文化社，1999.

A Further Study on the Ming Dynasty’ s Decision to Send Troops in the Imjin War

Centered on the Supply of Grains

DONG Jian - min （School of Marxism，Chuzhou University，Chuzhou 239OOO，China）

Abstract：In the Imjin War，the Ming Dynasty madea dificult decisionto send troops to rescue Choson.Under the “tribute system”，the Ming Dynasty had to send troops to rescue Choson，whether it was the moral principle of “small characters” to support danger or the need to maintain its own national security. However，when going to Choson to defend Japan，the supplyof grains for the Ming army was very dificult，and it was once the most critical factor that troubled the Ming Dynasty’s decision to send troops.Forthis reason，in the two stages before and after the war，before large-scale military aid，the Ming Dynasty launched a series of discusions around sendingtroops and providing grains.Before the deployment oftroops，the Ming Dynasty also made a detailed plan for the supplyof grains for the Ming army.Even though the supply of grains for the Ming army was very dificult，in order to maintainthe stabilityof the traditional international order in EastAsiaand protect the securityofthe dependentcountry， Choson，the Ming Dynasty stillmade a major decision to aid Choson and defend Japan，highlighting the great responsibility of the Ming Dynasty as a major power.

Key words：the Imjin War； grain； rescue ； send troo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