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知道我們的柳七哥啊,“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其才情顛倒眾生,令東坡居士都頗為不甘。南宋俞文豹《吹劍續(xù)錄》里記載了一個故事——東坡問幕士:“我詞比柳詞何如?”幕士賞譽極妙,他說:“柳郎中的詞,要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執(zhí)紅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大學士您的詞,要關西大漢執(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p>
這比方令東坡絕倒??上|坡比柳永晚生了半個世紀,不然兩位才子比拼作詞,必然精彩。然而令東坡想要一較高下的柳七哥,仕途較之東坡更為慘淡,他曾作《鶴沖天(黃金榜上)》一詞,其中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之句,惹了仁宗不快,仁宗特將他默落,命他“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索性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縱游市井之間。
柳永《望海潮(東南形勝)》一詞中有“重湖疊清嘉”之句,“清嘉”二字令我想起記錄姑蘇節(jié)令習俗、風土人情的《清嘉錄》。就我一點寫作的甘苦來看,翻看這筆記,有藥引之效,或如《詩經(jīng)》里的起興,勾出文字風景,可遇而不可求?!肚寮武洝沸蜓岳镎f,“清嘉”之名出自陸機《吳趨行》中的“土風清且嘉”。陸機是蘇州人,土風即風俗人情?!吧嫌刑焯茫掠刑K杭”,在詩詞的世界里,蘇州、杭州賦予文人才子無數(shù)靈感。“清嘉”的可以是山水,也可以是風俗民情。柳永捻出“清嘉”二字,形容錢塘風物;陸機一入洛陽,回望的故鄉(xiāng)依然是“土風清且嘉”?!扒寮巍币辉~,兩位都用得好。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狈路鸸鸹ㄏ愫秃苫ㄏ悖杂伞扒寮巍倍侄阂?。白居易在《憶江南》中寫:“憶江南,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傳說,杭州靈隱寺中所植之桂乃月中之種,云外天香,無怪乎令代代文人筆墨系之。十頃波平,“芙蓉賽產(chǎn),菡苔星屬”(曹植《芙蓉賦》),本是一派靜美的自然風光,但其中來往的船只,船只上的民眾,又為這一畫面增添了幾分市井氣息?!扒脊芘纭?,一“弄”字,見閑情,玉人吹羌管,水光斂滟;“菱歌泛夜”,皓月澄波里,回蕩著采菱的歌聲。釣叟有垂釣的閑適,一壺酒后道一番漁樵閑話;采蓮女歡歡喜喜,青春無限。
寫完民俗風土后,是“千騎擁高牙”。來者何人,自然是兩浙轉(zhuǎn)運使孫何。前文是清嘉之風,此刻亦不拒富麗堂皇之美。千騎簇擁,牙旗在風中獵獵作響,這才見出長官的氣派,海晏河清的盛世才養(yǎng)得出這樣的軍容。處在如此富麗繁榮的都市,自然就有“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的遣興之樂。而柳永之所以要如此寫這位長官,大概是因為這首詞是呈遞給長官的獻贈之作,用語不可造次。因而末尾略帶一點恭維:“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p>
柳三變喝完最后一口酒,望向樓閣外澄澈的湖水,神思隨小舟蕩到湖水中央。起霧了,水霧淹沒了采菱女,淹沒了錢塘,也淹沒了他。
(編輯: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