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瘦小的女人趴在地上擦著地板,靠近邊緣時,余光就從剛剛擦干凈的玻璃窗看到了對面的觀景臺,那是一個從門前山路伸出去的鋼木結(jié)構(gòu)平臺,四面都有圍欄,擺著兩張小方桌子、四把椅子、兩個藤制沙發(fā),以及一把收起的大傘。靠著外側(cè)欄桿的是一張長條桌,桌上擺著一排空酒瓶。她索性停下了手里的活,坐在地板上看著層層疊疊的遠山,遠山與天相接處的云層稀薄如幼鳥柔軟的羽毛。
她一直守在這座叫“木梨碘”的山村。近兩年,小山村在網(wǎng)絡(luò)上頗有流量,她便將這片風(fēng)景作為營生一一自己家的房子,把樓上僅有的兩個大床房作為民宿,在樓下開了一家咖啡酒吧。除了打理這些工作,她還經(jīng)常拍攝高山風(fēng)景和日常生活的短視頻,把它們上傳到自媒體平臺上,喚醒別人對“詩和遠方”的向往,然后促成交易。她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快樂過,被別人羨慕過,也在沒有訂單的日子焦慮過。但很多時候,她就這樣出神地望著遠山。
今天,是一個冬天的工作日,元旦和周末剛結(jié)束,不出意外的話,在大學(xué)生放假前她是不會有訂單的。她原本想回城待兩三天,陪陪母親和孩子,但當(dāng)她起床打開木門,明亮清澈的冬陽猛地撲在她身上,就在這一瞬間她改變了計劃。隨后,她加熱了一個粽子和一個茶葉蛋,一并吃了早餐與午餐。她扔掉了粽葉和蛋殼,打開音樂,擦干凈小吧臺,打開了單頭咖啡機預(yù)熱,又認真盤點起賣得較好的咖啡豆的存量,以及酒的存量。然后萃了一杯美式咖啡,坐到露臺的椅子上,一邊抽煙,一邊曬著太陽,在煙霧繚繞中望著對面的群山。
她起身向室內(nèi)走去,進屋后她把音樂的音量調(diào)大了一些,專注地把屋內(nèi)的小方桌擦得發(fā)亮,將書架上的書擺放整齊,一些落灰的擺件也被她拿下來擦得干干凈凈。雖然樓上的被褥已經(jīng)換過,但她還是拿著抹布上了樓。果然,在清澈的陽光下,地板上的灰塵一覽無余。等有訂單再來處理吧。她蹲下來的時候腦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拿著抹布的手也因此猶豫,試探性地在地板上擦了一下,可那抹潔凈的光澤讓她內(nèi)心一亮,手便沒有辦法停下來。
等她磨磨蹭蹭地把所有活都干完已是午后時分,她有點疲倦,躺在陽光照射的地板上,天花板映著地板暖色的反光。她又側(cè)過身,感覺樓下的音樂更清晰了,她很快就睡著了。
“老板,”似乎有個聲音從遠處傳來,她緩緩睜開眼。
“怎么沒人?”這下她聽見店里有一個中年男性的聲音。也許他就是隨便看看,不會消費的,她想。果然出門的腳步聲就傳來了。不管怎么說,還是下樓吧。稍微緩了一下神后,她又否定了剛才的想法。果然,她在樓下的方桌邊坐下不久,一個中年男人和青年男子走進了店里。
“你們喝什么?’
“我們先看看酒水單。”中年男人將手中的肘拐脫下,擱在門邊,走過來拿起酒單,忽然很興奮地回過頭對看書的年輕人說,“德桑,居然有曼特寧!”不過很快他想到了什么,求證地看了她一眼,“豆子有貨嗎?”
“有。不過這是手沖咖啡,咖啡粉也是手動研磨的,要慢點。
“沒關(guān)系?!敝心昴腥隧懥恋卣f。
“這個豆子有點酸?!?/p>
她看著眼前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五十歲左右,中等身高,羽絨服敞開,腹部有點凸起,但整體并不肥胖。讓人覺得奇怪的是,他在店里來回移動的時候步履正常,手上拿的不是普通登山杖,而是肘拐。
“酸?那是中淺度烘焙吧。”中年男人的回答表明他是個喝咖啡的行家。
“是的。有些人喝不慣,所以我得先告知一下?!?/p>
“沒關(guān)系。很久沒喝過了,我十幾年前喝虹吸那會兒,曼特寧挺流行,現(xiàn)在年輕人喝精品咖啡,首選非洲和南美的豆子。這次我故地重游,懷舊情緒作祟,跑了三家咖啡館,兩家都沒有曼特寧,另外一家餐單上是有,我點的時候老板卻告訴我賣完了?!彼痤^,注意到中年男人說話時眼睛都在發(fā)光,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興奮。
“我來給你們沖,”她的情緒也被感染了,開心地說,“你們隨便坐,屋內(nèi)和觀景臺都可以?!?/p>
“德桑,我坐外面,你呢?
“叔,你先去,我看會兒書?!?/p>
中年男人走到觀景臺上,轉(zhuǎn)身看了看山村布局:毗連而錯落的民居在山頂順勢而建,如一條長長的輪船,環(huán)繞民居的石板路之外就是懸崖,現(xiàn)在發(fā)展旅游,只要經(jīng)營民宿或餐廳,都用鋼木結(jié)構(gòu)搭建了觀景臺。中年男人看了看,坐到擺放空酒瓶的長條桌邊。觀景臺前是一個空闊的山谷,對面最近的山和村莊的山體相連,由左邊環(huán)繞過去,其他方向則是錯落的山峰。不同的山帶著各自的波浪形輪廓線,層層遞進。
沒想到就在這里和山旅生涯道別,中年男人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臉。作為一名業(yè)余攝影師,他酷愛拍攝山水,由于登山多年,他的膝蓋損傷嚴重,醫(yī)生建議他做手術(shù)。雖然手術(shù)風(fēng)險不大,但是對他來說,以后想要繼續(xù)高強度爬山攝影幾乎是不可能了。
她把曼特寧和一塊獨立包裝的餅干放在小托盤里,看了一眼中年男子一動不動的背影,輕輕地走到他身邊,用更輕的聲音說,“你的咖啡好了?!比缓蠓祷亍KX得這個男人很奇怪,進屋時她還看了一眼放在門邊的肘拐。
中年男人拿起杯子,掀開塑料杯蓋,可能還是不放心小山村的曼特寧,仔細地聞了聞,試探著喝了一小口,是熟悉的曼特寧的味道。熱咖啡直下胃腹,一種難以言喻的輕盈很快在他體內(nèi)游蕩,瞬間喚起他當(dāng)年在山里奔波時的美好經(jīng)歷。他趕緊又喝了一口,記憶加速奔涌而來,但侄子和她的對話將他從記憶拉回了現(xiàn)實。
“你這兒生意怎么樣?”
“冬天出來玩的人少。你聽到的敲敲打打的聲音都是利用空閑時間裝修的聲音。
“平時呢?
“怎么說呢,搞直播,及時更新短視頻就會好一點?!?/p>
中年男人掏出手機,在網(wǎng)上搜到了這家咖啡酒吧的名字,果然有不少短視頻,諸如背物資、劈柴等山居生活的細節(jié)展示,還有夏夜的燭光中,客人聚在觀景臺喝酒聽歌的迷人氛圍,也有她披著染黃的長發(fā)斜躺在沙發(fā)上伸出剪刀手自由隨性擺姿勢的簡單分享。
“叔叔,感覺如何?”他的侄子端著剛沖好的咖啡,一邊喝一邊走過來。
“不錯,出乎我的意料。
這時,她已經(jīng)整理好器具,走出門坐在門檻上。
中年男人也隨她走了出去,站在她身邊。
她問道:“你們是從哪里知道我這家咖啡館的?”
“我們自己來的。”
“哦,剛才我在樓上好像聽見你們談到村民說的咖啡館就是這家,我就以為你們專門找來的?!?/p>
“是這樣的,”中年男人解釋道,“我的侄子上山后在網(wǎng)上找到一家咖啡館,就問村民咖啡館在哪兒,我們也沒想到你們這兒會有兩家咖啡館,正好你們兩家一個方向,他們就往這邊指。經(jīng)過你這里時,我發(fā)現(xiàn)名字不一樣,就對侄子說,我們也沒說具體名字,說不定村民以為我們問的咖啡館就是這家?!辈贿^中年男人很快覺察到她臉上有種失落,趕緊補上一句,“我壓根沒想到在這里能喝上曼特寧?!?/p>
“確實,”她面容舒展,笑了起來,“就像你說的,現(xiàn)在曼特寧有點非主流,我也是做咖啡做得比較久,接觸過曼特寧,才喜歡上的?!?/p>
“做得比較久?我感覺你很年輕?!?/p>
“我是山里娃,很早就出去打拼,”隨后她又自嘲地說,“十幾年前我就在開奶茶店,也做咖畔,用壞了三個虹吸壺。沒想到我從城里又回到山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只有咖啡沒有拋棄我?!?/p>
“你十幾年前就在做虹吸?”中年男人感覺難以置信,又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她,染黃的長發(fā)扎起了馬尾,很瘦,皮膚也不細膩,三十多歲的樣子。
“是的。就在鐘樓往東的大路上。
“不會這么巧吧?”中年男人露出很吃驚的表情,“那幾年一有空我就來皖南拍山,常在那附近休整中轉(zhuǎn),那時候喝咖啡大多數(shù)只能在一些商務(wù)館,后來我很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家有虹吸咖啡的館子。不會就是你開的吧?”
“非常有可能?!彼才d奮起來。
“對了,我還拍了照片,當(dāng)時要了店家郵箱,我看看還能不能找到。”說完他打開手機,在郵箱里找了一會兒?!笆沁@家嗎?”他把手機遞到她面前。
她拿過手機看了一眼,說道:“就是這家?!?/p>
“太不可思議了!”中年男人接過手機的時候,感覺她的手都在發(fā)抖。中年男人敏感地覺察到了什么,所以仰頭喝掉了杯中的咖啡,轉(zhuǎn)移了自己的視線。她也趕緊低下頭,手掌在自己的眼角處按了幾下,隨后雙手五指交叉外翻并往前伸了兩下手臂,松了松緊繃的身體。
“很奇怪,當(dāng)時你沒有收到郵件?
“可能那是店里其他人的郵箱,可惜沒有領(lǐng)會你的熱情,他們也沒有分享給我。 ”
“你們晚上打算住這兒嗎?”過了一會兒,她問。
“不,我們就在這兒待幾天,明天就要離開了,午飯后臨時起意,單純來爬個山?!?/p>
“你用這個登山很特別?!彼哪抗廪D(zhuǎn)向門邊的肘拐。
“哈哈,讓你見笑了,這是我侄子的主意?!?/p>
“我叔叔膝蓋不好。”那個叫德桑的年輕人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奇怪的現(xiàn)象,“他是山水?dāng)z影師,手術(shù)前想出來看看山看看水,我嬸嬸約法三章,只給看不給爬,讓我來監(jiān)督,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p>
“麻煩給我倒點水。”他把咖啡杯遞給她,不想讓侄子說得太多,畢竟有些東西他人很難理解。
“你一定是真正喜歡大山的人。相信你一定會手術(shù)成功的?!彼龔姆孔永锍鰜恚鸭恿藷崴谋舆f給他。
“謝謝?!敝心昴腥藦乃种薪舆^杯子,走到觀景臺坐回老位置,“德桑,我再坐會兒。”
三個人的聊天就這樣默契終止了。中年男人很快就陷入了層層疊疊的遠山之中,他的侄子坐在另一側(cè)圍欄邊的沙發(fā)上刷著手機,她坐在臺階上,看著含有中年男人背影的遠山。裝修的敲打聲此刻停了下來,山中重回寂靜。三點多的陽光金黃而溫暖,她的內(nèi)心有一種很久沒有過的愉悅,和旺季訂單火爆的興奮不同,和拍短視頻時略帶表演的快意也不同,就像羽毛般的薄云撫慰煙青色的遠山一樣,柔軟空明,是自己的手藝被認可?還是遇見早年的顧客,并由他喚起了自己的人生記憶?她說不清。
(責(zé)任編輯 楊蕊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