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滬上滑稽界為數(shù)不多的女滑稽大腕“老舅媽”嫩娘將迎來她的百歲壽辰。提起嫩娘這個名字，上海灘上可謂大名鼎鼎，她年輕時以甜美的長相、高亢的嗓音而聲名鵲起；晚年依舊保持著充滿激情的表演風格，如今雖然已是百歲老壽星，但她仍然是如假包換的“嫩娘”，很多人只知道這個如此特別而又親切的名字是她的藝名，卻未必了解嫩娘這個藝名的由來。

嫩娘本名叫方麗英，1950年代初加盟上海合作滑稽劇團，與楊華生、張樵儂、笑嘻嘻、沈一樂、程笑飛、小劉春山、俞祥明、綠楊等同臺演出，期間在上海天宮劇場演出的《活菩薩》連演連滿近兩年、千余場，轟動當時的上海灘，嫩娘因在劇中扮演女主角千金小姐潘麗蓉而一炮走紅。

有一次嫩娘在劇場排演《活菩薩》，老滑稽張樵儂指著嫩娘身邊的小女孩說：這是你妹妹？嫩娘說，她是我女兒?！澳隳昙o這么小，就有女兒了，真是一個‘嫩娘’啊?！睆堥詢z的一句玩笑話無意間送了一個伴隨方麗英七十余載滑稽藝術生涯的響亮的藝名——嫩娘。

1926年，嫩娘出生在上海一個富裕的家庭。作為眾多子女中唯一的女兒，自然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但這個千金大小姐卻偏偏選擇了去做歌舞演員。嫩娘的母親生了六個孩子，前五個都是兒子，但父親一直很想要個女兒，于是第六個孩子的誕生終于如他所愿?！拔页錾鷷r是個九斤姑娘，父親樂得合不攏嘴，對我寵得不得了?！蹦勰镎f。

嫩娘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功課出奇地好，不但考試總得第一名，還在學校里拿了不少獎狀。老師見嫩娘天資過人，就讓她跳級，直接讀三年級。當時小學一年級就設有英文課，對跳級并無太多準備的嫩娘，開始為學業(yè)焦慮起來，尤其是英語和數(shù)學都有點跟不上了。

為了排遣內心的苦悶，15歲的嫩娘瞞著家人，拿著下的壓歲錢報名木蘭劇團。沒想到這個自說自話的大膽嘗試，竟挖掘出了她在表演方面的出眾才華?！拔业捻g帶特別松，不管是踢腳、下腰，跑啊、跳啊，我總歸領先一步，唱歌也唱得好，老師、團長都很喜歡我。”嫩娘回憶道。

隨著表演技藝的日漸成熟，年輕的嫩娘也得到了上臺演出的機會，但是紙包不住火，自以為瞞著家人逃學演出天衣無縫的她，有一次竟被坐在臺下的母親逮了個正著。回家之后等待嫩娘的無疑是母親狂風驟雨般的責備，但是寵女兒的父親非但不生氣，還在一旁勸母親：“你自己也喜歡跳舞，女兒去學舞蹈不是正對你胃口嗎？”于是，嫩娘就在舞蹈團留下，而且一直演主角。

1949年上海解放，此時的嫩娘已是木蘭劇團的當家花旦，在一次演出中，她說的幾句臺詞竟然把臺下的觀眾逗笑了。這一瞬間被臺下一位特殊觀眾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演出結束后，一個臉黑黑的大鼻子先生找到嫩娘，開門見山地問她：你喜歡滑稽嗎？嫩娘回答：滑稽我喜歡的呀！對方說：我們要辦個滑稽劇團，請你去演女主角好嗎？嫩娘當時并沒有為“女主角”三個字所動，因為她15歲開始就當上了女主角，但也順口答應了下來，按照約定，第二天去西藏路南京路口天宮劇場開會。

天宮劇場是上海當時頗具人氣的演出地標，那位邀請嫩娘去天宮劇場的特殊觀眾，就是當時上?；绲拇笸髢簭堥詢z，在他身邊坐著的是楊華生、程笑飛、小劉春山等滑稽名角兒，他們正為計劃成立上海合作滑稽劇團而招兵買馬。

楊華生問嫩娘：“你包銀（工資）要多少？”嫩娘說：“等你們看了我的演出后，你們看著給好了?！蹦菚r戲館的門票是八角錢一張，嫩娘拿到的“包銀”是八張票子，一天演兩場，就是十二元八角，禮拜天再加演一場，算下來一個月的工資也有三百多塊。

1950年春節(jié)，由張樵儂、楊華生、笑嘻嘻等人主理的上海合作滑稽劇團推出了根據(jù)莫里哀名著《偽君子》改編的滑稽戲《活菩薩》，并邀請嫩娘出演劇中潘老太太的孫女兒潘麗蓉一角，這個嬌滴滴的千金大小姐形象正好符合嫩娘的戲路，觀眾對嫩娘的表演喜愛有加。

當時社會上有種誤解，認為滑稽演員都應該長得歪瓜爛桃子，可以以怪取勝、以丑招笑，沒想到這次來的是一個“花旦”，還長得這么漂亮，嫩娘給觀眾一個很大的驚喜一一這么漂亮的姑娘照樣能唱滑稽，而且還唱得好。從某種意義上說，嫩娘打破了一個關于滑稽演員外形的窠白，嫩娘之后滑稽女演員越來越多，顏值越來越高了。

《活菩薩》演了一年零七個月，其間還有很多外地觀眾慕名而來，看《活菩薩》成了游上海的一項保留節(jié)目，風頭之勁大有“不看《活菩薩》等于沒到上?！敝畡?。

上海灘滑稽舞臺上，長久以來都是以男性演員為主，女性演員往往只是作為陪襯的角色。而性格倔強的嫩娘硬是不認這個理兒，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在男性統(tǒng)治的滑稽界闖出一條光明之路。

“大家都認為滑稽界是男滑稽的天地，女滑稽是陪襯、沒啥滑稽，但是我跟人家兩樣，我在《活菩薩》里打響了第一個頭‘肋條肉’，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我腦子里充滿滑稽細胞，再加上勤修苦練，抓住每個角色、每個頭?！蹦勰镌诔鲱^的問題上，頭腦很清醒，她知道“應該的就要，不應該的不好”。例如像《三毛學生意》里的小英，她覺得就不能，被賣給算命先生為傭，背井離鄉(xiāng)，膽戰(zhàn)心驚，受盡虐待，她是很苦惱的，她的情感是備受壓抑的，因而只能與三毛同病相憐。雖然這個角色不怎么，但嫩娘很喜歡、很珍惜她?！坝^眾為什么喜歡我？因為我演戲動心、動感情，滑稽戲除了出頭，讓觀眾笑之外，認認真真地把角色演得真，讓臺下觀眾感同身受、引起共鳴，則更難?！蹦勰镎J為。

一時間，“活菩薩”這三個字成了上海街談巷議的一個熱門詞。不管是本地的還是外埠的，去天宮劇場看場《活菩薩》儼然變成一項時髦活動，而年輕的嫩娘也隨著票房的一路飄紅而聲名鵲起。

《三毛學生意》是上海老滑稽戲迷們耳熟能詳?shù)囊粋€經(jīng)典劇目。在劇中，嫩娘甘做綠葉并一改以往搞笑奔放的表演方式，淋漓盡致地演繹了一個飽受苦難的悲情少女。飾演這個角色，嫩娘說自己是有“生活觀察”的——她家樓上就有這么一個女孩子，被人賣到一個吸鴉片的主人家里做女傭，為了生計什么臟活累活都做，稍有閃失，主人就會用煙桿子燙她。女孩經(jīng)常會跑到她家訴苦，嫩娘從她身上看到了小英的影子，也從她身上汲取表演的靈感。

1957年，嫩娘隨《三毛學生意》劇組赴北京匯報演出，這也讓她有機會在一個更廣闊的舞臺上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而該劇也得到了周總理的高度評價?！霸诒本┯幸淮挝覀兊綎|單青年滑稽劇院演出，我得到消息說是今天周總理也來看演出，心情無比激動，不一會這個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劇團，團長范哈哈趕緊叫人緊急布置貴賓室，演員們也摩拳擦掌，準備在總理面前大顯身手?！蹦勰锘貞洝?/p>

然而大幕拉開，卻根本不見總理身影，直到第二幕演畢，周總理依然沒有出現(xiàn)。幕間所有人都開始責怪嫩娘，說她誤傳小道消息，讓大家吃了空心湯圓。正當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對嫩娘開批評大會的時候，劇場里突然掌聲雷動——周總理果然來了！在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中，周總理款款走來。所有人都沸騰了，大家鉚足勁兒要為周總理和首都觀眾奉獻一場好戲。

演出結束，當大幕再度拉開，臺上謝幕的演員們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周總理說，這個戲不錯，不過你們滑稽戲要防止低級、庸俗、丑化、流氣。這八個字讓嫩娘永遠銘記在心?！拔覜]有拜過先生，但我并不是沒有先生，觀眾就是我的先生。我有很多東西都是從觀眾當中、生活當中來的。我覺得演滑稽戲必須有血有肉、貼近生活。笑不能是廉價的笑，周總理說的八字戒律，我時刻記在心里，無論塑造什么角色，這八個字都要注意?！?/p>

由于滑稽戲《三毛學生意》火爆的市場口碑，1958年，上海天馬電影制片廠決定將其拍攝成同名電影，并邀請著名戲劇大師黃佐臨擔任導演。而嫩娘依舊扮演小英一角，這也讓她有機會從舞臺上轉戰(zhàn)到銀幕中。“我在電影里，是靠臉上的肌肉、眼神來演戲的。舞臺上演戲，因為距離觀眾遠，主要靠的是肢體。兩種表演是截然不同的?！痹陔娪袄镅菪∮ⅲ勰锟桃鉁p小了動作的幅度，以適應新的藝術形式。

于飛是上海觀眾非常熟悉的電影演員，他有一只大鼻子和一雙深眼窩，在很多電影里是老外角色“專業(yè)戶”。嫩娘最早聽說于飛這個名字，還是在演滑稽戲《活菩薩》的時候，于飛正在卡爾登劇場（現(xiàn)為長江劇場）演《美國之窗》?！痘钇兴_》劇組里的很多人都在傳于飛演得好，太像外國人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周圍人對于飛的盛贊引起了嫩娘的好奇心，她隨即買了《美國之窗》的票，果然所傳不虛。嫩娘不僅覺得于飛確實長得像外國人，而且其嗓音也聲如洪鐘，沒有話筒擴音，每句臺詞都能讓臺下觀眾聽得真真切切。不知不覺間，嫩娘對于飛有了莫大的好感。

令嫩娘出乎意料的是，她心目中的舞臺偶像居然有一天成了她的“同事”——于飛竟也出現(xiàn)在《三毛學生意》的片場，雖然只是個“打醬油”的角色，但他一絲不茍的敬業(yè)精神又讓嫩娘對他增加了一份好感?！皟H僅一個踢翻小攤販攤位的鏡頭，就拍了好多遍，幾乎花了半個多小時，”嫩娘對于飛漸漸產(chǎn)生了羨慕之情，“我想電影演員真是偉大，這么一點戲都那么認真?！?/p>

兩人正式“拍拖”始于于飛約嫩娘去上?？Х瑞^喝咖啡。在嫩娘記憶中，兩人談得很投機，于飛告訴嫩娘，《活菩薩》他連看了三遍。嫩娘發(fā)現(xiàn)，于飛很快進入狀態(tài)、談興甚濃，天南地北侃侃而談，一說就是三個小時，嫩娘幾乎一句話也插不進，只有當聽眾的份兒。

嫩娘對她和于飛感情生活的描述是“我對他有心，他對我有意”，在他倆的日常生活中雖然沒什么你儂我儂的甜言密語，但是“從心到眼，都是共通的”。

特殊年代期間，滑稽戲被禁止演出，嫩娘與眾多滑稽演員一樣被迫離開舞臺，被分配到工廠農(nóng)村進行“勞動改造”。嫩娘既去過羊棚，也去過牛棚，還去過豬棚，三個棚她都去過。在干校勞動的時候，嫩娘因挑重擔不慎閃了腰，不能干活，也不能演出，看著大伙兒都有事兒可干，生性好動的嫩娘，頓感百無聊賴。好不容易，她趁著被派去“趕麻雀”的機會，用與眾不同的“花腔女高音”喝退麻雀，在夾縫中求生存、吊嗓子。

1976年，特殊年代結束，這讓廣大群眾枯竭的心靈得以徹底的解放，也使得當時的演出市場相當火爆。年近六旬的嫩娘與老伴兒于飛也欣喜不已，因為他們又能回到熟悉的舞臺了。

1979年，嫩娘參與上海青藝滑稽劇團創(chuàng)建工作，并擔任主要演員，塑造了多個舞臺人物、熒屏人物形象。她在滑稽戲舞臺上運用各種方言，塑造了性格各異、形形色色的老旦角色。在《婚姻大事》中刻畫了媒婆式的人物阿紅娘，在《活神仙吃喜酒》中塑造了風趣憨實的奶媽，在《啥個花樣經(jīng)》中扮演樸素機智的農(nóng)婦章大嫂，在《假戲真做》中扮演了富有同情心的老板娘，在《出租的新娘》中扮演愛錢如命的小娟娘，在《死要面子》中扮演勤儉持家的小龍娘，在《外國親眷》中扮演神經(jīng)兮兮的蘭蘭娘，在《稀奇古怪》中扮演疑神疑鬼的老大娘，在《紅房子風波》中扮演老實人發(fā)憨勁的玉蘭娘，在《四家大戰(zhàn)》中扮演膽小怕事的阿福嫂，在《朋友遲到了》中扮演熱愛生活的張家姆媽，在《勿要嚇勢勢》中扮演滑稽幽默的老大媽小花，在《無言的結局》中扮演了善良而又不幸的大偉娘……其中很多角色都受到專家和觀眾的好評。

1988年，上海市曲藝家協(xié)會成立了方年青曲藝團，把退休的滑稽老藝術家邀請來排演新節(jié)目。嫩娘和已經(jīng)分開了40多年的老同事笑嘻嘻重新搭檔排演了眾多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段子。

1990年代初期，上海東方電視臺開始籌拍大型海派室內喜劇《老娘舅》，劇組一致認為劇中老舅媽一角非嫩娘莫屬。然而，收到劇組邀請的嫩娘一開始竟一口回絕了?！伴_始他們叫我演老舅媽，跟我搭檔的老娘舅由李九松來演，李九松要比我小八歲，那怎么行呢？”嫩娘認為如果是在舞臺上演滑稽戲，舞臺大、觀眾遠，那是可以用化妝來掩飾年齡的。但是，“上電視就完全不同，一個特寫鏡頭下來，要么我做李九松姐姐，要么做他還差不多?！闭谀勰餅樗屠罹潘傻哪挲g差而糾結不已的時候，于飛一句話點通了她。于飛說，浦東不是有“大娘子”的民俗傳統(tǒng)嗎？嫩娘一想，對啊，用這個理由來解釋劇中人物的年齡差好像也說得通，于是欣然加入了《老娘舅》劇組。該劇播出后，很多觀眾反映，老娘舅老舅媽很“登對”，還說李九松看起來顯老，嫩娘看起來蠻后生的，感覺年齡差不多。嫩娘聽聞笑開了花。

有次嫩娘去醫(yī)院看病，一個小朋友過來叫她“老舅媽”，孩子的外婆批評孩子“沒大沒小”：“怎么可以叫‘老舅媽’？應該叫‘阿婆’或者‘外婆’。”孩子辯解道：“不是的，她就叫‘老舅媽’，你不看電視嗎？”聽了這對祖孫的對話，嫩娘心里樂滋滋的。

1999年，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排演曹禺名著《日出》，時任院長也是該劇導演俞洛生請嫩娘出演劇中顧八奶奶一角，這對嫩娘來說又是一個全新的挑戰(zhàn)。在嫩娘看來，話劇是“高雅藝術的殿堂”，滑稽演員恐怕無法勝任話劇演員。但是在俞洛生的堅持下，加之嫩娘看完劇本后非常喜歡這個角色，最終還是應邀加入劇組。排演時，導演總是對嫩娘說：你放開一點，沒問題的。但嫩娘腦子里想的卻是：我怎么能放開?。课沂腔輪T??！我要是真的放開，這出話劇要被我演成滑稽戲了！在表演上，嫩娘憑借著多年的舞臺經(jīng)驗，把角色呈現(xiàn)得游刃有余。但在語言上，由于長期使用方言演出，普通話成為了她最大的軟肋。

許承先在戲中演一位博士，嫩娘有句臺詞是“博士，你來了”，但被嫩娘的“洋涇浜”普通話說成了“不是，你來了”，每每惹得排練現(xiàn)場的演員們頻頻笑場。所幸俞洛生對嫩娘非常寬容，她的戲大多“一遍過”。當然這背后嫩娘下了不少苦功，在排演的這段日子里，她整天茶飯不思、夜不成寐，拿著劇本翻來覆去地研讀，既研究人物性格，也反復練習普通話臺詞。

著名滑稽表演藝術家、上海市曲藝家協(xié)會原主席王汝剛對嫩娘有如此評價：從《三毛學生意》里的小英到《老娘舅》里的老舅媽，嫩娘這個名字家喻戶曉，她的藝術確確實實是上品的，是滑稽界當之無愧的一代滑稽女泰斗、著名表演藝術家。

“我雖然是老了，但我還要學。人老心不老，我覺得我還可以發(fā)揮余熱，當然我這個純屬“自說自話’，我自我感覺青春還在發(fā)光，我這把老刀還沒有生銹，還可以發(fā)出一點光芒?！卑贇q嫩娘就是這樣一位與眾不同的藝術家。